杨国平微型小说选

2018-08-05 02:55杨国平
贡嘎山 2018年2期

杨国平

报案

20世纪70年代,流传着这样一个事情:一对新婚夫妇结婚的当晚,两口子不行夫妻之礼,却让新房灯火通明达旦,专心阅读毛选。这件事,热血青年信了,当官的不信,有夫妻之实的不信,作奸犯科的更不信。大家都这样认为: “那个时候,哪有那事儿?那事儿哪可能!”

但下面发生的事儿你不得不信!

一个有政治觉悟的中年人h先生,一身正气,只是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因爱捕风捉影打小报告,听墙角话便成了他的嗜好。

家住篾屋,间壁刚住了一对夫妻,晚上少不了让h先生心悸梦萦的声音传来。某一天深夜,他专心地聆听着,只听见间壁忽高忽低地在数着数:

“一元两元……一千元……一万元。你有一万四千元。”

“一元两元……一千元……一万零十四元。我们发了,我们早就是万元户了!”

随后,夫妻开怀大笑,笑声让墙壁也在颤抖。

h先生高兴起来,他发现了新大陆。顶多30元月工资的人,哪有那么多的钱?一定来路不正!他马上跑到人保组反映情况。领导认为事关重大,以“特别案件”上报县公安局。局长亲自带了四个人,破门而入。h先生尾随其后。

床上半裸的两个人惊悚地坐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局长示意女的穿好衣服,例行的询问结束后,局长说: “把赃款交出来吧。”

“什么赃款?”

“有人举报,你们有一万零四块钱来路不正。”

女的听到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事情,她忍住不笑,看了看h先生,平静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钱。”她转而对丈夫说: “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呢。”

“我们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局长神情自得地总结说, “自己拿出来,算是主动交代;我们搜出来,那就罪加一等。”

“你们搜吧。我们只有两百元的存款,准备生娃用,其他的钱你们都带走。”女人从枕套里拿出二十多张十元的人名币,攥在手上,像是攥着一条生命。

局长远远地看了一眼,手一挥,手下人马上展开搜索。空空的房间,一眼望穿,除了一个衣柜、一个破旧的木箱、一架木板床,实在是什么也没有。他们还是认真地搜查一个半小时,结果什么也没找着。

局长很不满意地看着h先生。

h先生嗫嚅着: “前后不到半小时,他们可能藏在哪儿呢?”

“谎报案件是要法办的啊。”局长看着h先生,冷冷地说,这让h先生吓出一身冷汗。

“我明明白白地听见他们数钱。一元两元,一直数到一万……”

坐在床上的两口子哈哈大笑起来。女的说: “你真他妈的可爱,成天什么也不干,专听地脚话,打小报告。真是卑鄙!”

男的说:“我们也就是图图快乐,笑一笑而已。”他指着自己的脸说, “我老婆至今还没数清我脸上到底有多少元呢。局长,我把大灯拉亮,帮我数数。”

他打开另一盏,强烈的灯光下,两张大麻脸出现在大家眼前。

“现在,我们唯一的快乐就是数脸上的麻子。”

钻石广告

他躺在沙发上,拿着包油条的旧报纸揩手的时候,一则广告吸引住他。

“张女士,寡居三十年。為能摆脱多年轮椅困扰,决定转让自己戴了五十年的一枚两克拉的钻戒。烦请有意者到丛闽小区八幢三单元六楼面谈。”

他一跃而起,在屋子角落一大堆衣物里找到一件体面的西装,顺便把水果刀插在上衣口袋里。他决定马上出发,因为这毕竟不是惯常的事情。要在平时,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始工作。

中午时分,丛闽小区第八幢楼前空地上,摆满了桌子,新郎新娘正在敬酒,热闹非凡。

“这倒是作案的好时机!”他笑着走上三单元的六楼,把斜靠在领口的刀子往里推了一下,看了看两边,这才若无其事地按响门铃。

门打开了,坐在轮椅上,老眼昏花但衣着整洁的老太太把他请了进去。

他看了看整个屋子,这跟自己的房间没有什么区别,心想: “这哪里像有两克拉钻石的人住的房间?”但人不可貌相,他装着很平静的样子说: “老太太,谈谈钻石吧!”

“孩子,忙什么?先吃点水果吧。帮我到厨房拿点苹果……记住,要洗洗!”

苹果平整地摆在水果盘里,他慢慢洗着,顺便看了看侧门,浴缸里盛满了污水。他想:“很好,捂住嘴,按倒在水中……一个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可以有多种死法,警察只会判断是一个意外,不用流血。”

他把苹果放在老太太面前。

“帮我削一个。你……不是有刀吗?我早就知道。”

他尴尬地拿出刀,一边削皮,一边问: “你怎知道我有刀?”

“到我这来的人,一般都带着刀。不过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她指着墙上的黑框照片, “这死鬼走了二十多年,一个子儿也没给我留下,反而欠了一屁股债要还。”

他看了看照片,觉得有些疹人,但他还是止不住地说:“这么说,钻石广告是假的……根本没这回事儿?看来你是不想拿出来。”他把削好皮儿的苹果递给她,晃晃手中的刀子,站了起来。

“孩子,不要莽撞,慢慢谈。你看一会电视,我给你打开。”她按了按轮椅上的按钮。

是哪里发出了持续不断的响声?他怔住了。整堵墙在移动,装饰华丽的办公室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正对着他的是一个巨大的电视。

安静的电视画面里,他正拿着刀,目瞪口呆地对着自己。

刚才老眼昏花的老太太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是全天候的闭路监控,直接连到公安局刑侦大队。你在门口时,刀子露出来的画面已经被录了下来……当然,你此刻的表现也正在上传。”

他一下就跪在地上,哭着说:“婆婆,原谅我。老婆跟着别人跑了……下岗了……没有饭吃,我才不得不这样。”

“真是可怜,起来吧!下面好热闹。帮我看看,新娘子漂亮吗?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赶紧跑到窗边。

“很漂亮,真的。”他边看边说,“她穿的是大红旗袍,新郎穿的是黑色西装……婆婆,请你……”

“领带是什么颜色?”

“是——黑色。”

“真像我和我的死鬼结婚时的打扮……你这死鬼,你为什么丢下我,让我下不去,走不了,看不到光鲜的世界……”

老太太死死地盯着墙上的照片,眼光飘得很远。

“婆婆,原谅我吧!你千万不能……”他乞求着,生怕老太太回不来。

“原谅,原谅……但是有个条件,可以吗?”

“可以可以,什么条件都可以!”

“今后不能再骗人了……”

“不能了!”

“今后要努力工作,好好干。”

“一定好好干!可是,我——没有工作呀。”

“我知道,有工作的人绝不会找我。”她神秘地看着他,“你就到我的公司当保安,我的员工有三百人,都是看到‘钻石广告后,由我亲自考察录用的。我相信你——能打钻石主意的人,都是有高追求、高创新能力的,但是……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你必须每天中午十二点到我家,陪我说说话,说说我们小区、我们公司的人和事,直到我睡着。有时候嘛,顺便陪我到外边去,我好想在阳光里看看风景、说说话,行吗?”

“每天中午?可以。可是,要干到多久?”

“至少一个月。如果你愿意,半年也行。”

“行!”他意志坚定地说。

“半年后,给你一万元陪伴费,算是报酬。先给一千,把家里安顿一下。”

他跪倒在她的面前,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谢——谢——婆婆!”

“起来吧,我的孩子。吃一个苹果,这还是上一个小伙子临走时送给我的。”

SzT-8计划

已是夜深人静时刻,他被电话吵醒了,娇媚甜润的嗓音倒是让李志华清醒了不少。

“哪位?”他懒洋洋地说。

“师兄,连小梅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是小丁……丁梅吗?”似曾相识的声音,一个绵里藏针的漂亮女子的形象闪现在脑海里, “三年了.你怎么毫无音信?”

“是三年零五个月,师兄。还记得‘奇侠兄妹的称号吗?可它已经消失了三年多。我真想恢复起来,你想吗?听说你过得很不如意?”

她的话让他想到晚饭都没吃就上床睡觉的情形,这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叹了口气说:“一般般吧,我们还能合作吗?”

“当然啦,巴黎钻石展销会马上在上海举行,小妹一个人势单力薄,还希望师兄助妹一臂之力呢。”

“那好吧,可是,你真的是小梅?”

“师兄,你忘了,只要小梅一洗澡,就有人偷看,还说小梅屁股上有块胎记,说得小梅怪不好意思的……”

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心想:“看来,你是小梅无疑了。”

“师兄,你的技艺荒废得差不多了吧?我想考考你,私人保险柜里有一个褐色的皮包,你拿出来交给我,我就给你五十万。”

“五十萬?”

“少吗?”

“不少了!”

“先给你五万,已经打在你的账上,看看。”

他打开手机上的银行账号,看着账目,他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

“小梅,你行啊,我的账号都清清楚楚,你还那么‘人精!”

“嘻嘻, ‘奇侠兄妹是一体嘛。师兄,这个包,在三峡高级小区四幢173房间,也就是十七楼三号房间。左边书房里有一张油画,手伸到油画右下端,有一个小小的按钮,按一下,一个德国造的老式保险箱就会出现在你眼前。你拿到皮包后,打开窗子,就可以看见一个挂钩。挂上包,五十万就是你的了。行吗?”

“就这么简单?”

“开保险柜的手艺没丢?”

“开电子保险柜很麻烦,需要二十分钟。老的德国造嘛,三分钟搞掂。”他自信满满地说。

“这我相信,只是不能坐电梯上楼,就委屈你了。”

深夜两点,刚下飞机的陈所长困倦地坐进车里,斯黔开着车直奔研究所。车子开到了陈所长住的小区,斯黔说: “陈所长,我爸爸刚刚摔了一跤,现在家里等我,我送他去医院,请你在家休息一会,最多一个小时我来接你。”

陈所长下意识地按着皮包,略显不悦:“摔得不重吧?快去快回。”

到家后,陈所长把包放进保险箱里,然后坐在沙发上,渐渐地闭上眼睛,随后发出呼噜声。

整整一个小时,李志华都没有看见楼道窗户有灯光的闪烁。现在的人啊,都懒惰起来了,有电梯,谁还去爬楼梯?或许是小梅做了点手脚,这个鬼精灵!借助楼道窗户外的月光,也没发现有监控。他放心地走到173号,打开门,台灯下的呼噜声让他放心了不少。他轻易地打开保险柜,取出里面唯一的黑色皮包,然后退到窗边,一个挂钩静静地悬垂在床边。他把皮包卡进套钩里,拉了拉,那皮包马上消失在夜空里。

第二天早上,国安局的几个人把李志华按倒在床上。当屋子被静静地翻了个底朝天时,领头的便衣坐在他的面前。

“‘奇侠兄妹,昨天晚上你偷的包呢?”

“在我的妹妹小梅那里。”

“放屁!江湖上的‘奇侠兄妹只剩你一个人了,你的丁梅两年前就在监狱里了,你竟敢打SZT-8计划的注意。赶快给我老实交代,不然,就让中央‘SZT-8计划专案组的侦破专家来审问!偷窃国家机密文件,你可是出名了。带走!”

几天后,在飞往以色列的国际航班的过道上,斯黔的手腕上紧紧缠绕着一双玉手,她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柔情。

“姗姗,李志华至今也想不到小梅就是你。你怎么选他,五万元就能请他出山?”

“一流的开锁高手,生活又那么落魄,丢点甜头他就上钩。”

“可他偷的是神州推进器第八号方案呐。”

“正因为事关重大,我才设了这个局,只给五万。这叫……举重若轻。”

“真是聪明,那东西从以色列到美国,转手就是一千万……还是美元,哈哈哈!姗姗,我们玩得是不是大了点?”

“不大,怎么会有到美国定居的机会?”

他们来到登机口,检票员静静地看了看他们的登机牌,然后举了一下手,从旁边走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说: “跟我们走吧,我们是国家安全局的。你们的以色列朋友,其实就是美国人斯密斯先生,他和神州推进器第八号方案正在等你们。请吧……”

曝光

校长对两个常务副校长大发雷霆。

“怎么搞的?刚刚被罚了100万,现在又死了一个学生。这个学校就砸在你们的安全漏洞上。安保处马上洗牌,全换!”

“我们马上处理,但是最棘手的是新闻导报和早报的两个记者,他们在学校转了半天,正在旅馆写报道。”

“摆不平吗?动动脑子。不然,我可要行使校长的权力了。吴副校长,广元市的那批尖子生报到了吗?”

“全说要来,结果……一个没来。”吴坚兵副校长很小心地说。

“花了五十万,一个尖子生也买不到,这就是工作效率?家属们安顿好了吗?”他问陈舜康。

“安顿在最偏远的宾馆。他们闹了几天,平静了。”陈顺说。

校长的眼神有些可怕,他望着远处,轻轻地说:“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无论花多少钱,我只要两个字: ‘摆平!上面的事情我来办。”

李秘书搀扶着年轻的记者走进豪华的包间,穿着暴露的女子迎了上来。他们把醉醺醺的记者丢在床上。李秘书从兜里拿出一叠钱,轻轻揽住她的腰,把钱卡在她的裤腰上,然后伸进她的胸部,那里正散发着浓重的香味。

“你放得开吗?”

“我已经放开了。要不,我们先来?”

李秘书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李秘书带着另一位记者走进隔壁的房间。

监控室里的视频里,两个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床,大尺度赤裸的畫面在吴坚兵眼前无声地流动,吴坚兵毫无表情,静静地看着。

站在面前的旅店老板彬彬有礼地说:“吴校,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

“给我拷贝三份,必须是高清的。”他站起来,丢下一叠钱,转身走了出去。

浓重的雾霾,让没有灯光的房间如同夜晚。吴兵走了进来,正谈笑风生的两个记者马上站了起来。

“昨天休息得好吗?这是你们的辛苦费。负面的消息,报道了,影响就很坏,请多报道我们学校的正能量。”他把钱放在他们手中,又慢慢拿出光碟,轻轻放在他们拿着的钱上,然后把剩余的碟子揣在兜里,慢慢地走了出去。

学校工作有序地开展着,一切如旧。

只是账面上多了三百万宣传招待费。

任性

云层遮住月亮,碉楼被拖进浓黑的夜里,只有翁姆的屋子光还亮着。

扎西活动了一下强健的肌肉,望了望碉楼顶部木杆撑开的窗户,笑了。

刚下过小雨,墙上的片石,摸一摸,有点湿滑。扎西的手钳进缝隙,牢牢扣住石片,用脚摸索着凸起的石块,身体一步、一步,向上伸起。他的头上,灯光格外柔和地倾泻着。他认定:这就是为他点的灯。

泸沽湖的走婚制,在这里演化成了爬碉楼。小伙子心仪某位姑娘,姑娘也对他有好感,就会洞开窗户,小伙子蜘蛛侠一样爬进姑娘的窗户,便能成就好事。今天下午,扎西对翁姆献不完的殷情,并说:“今天晚上,我要爬进你的碉楼,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啊!”

面对嬉皮笑脸的扎西,翁姆笑了笑说: “我的窗户开着,但谁也进不来。不信?你试试!”

其实,翁姆早已心有所属,她和扎卡山寨的曲波大学同学时就好上了。她打定主意:曲波什么时候爬进窗户,她就是他的人。可曲波老是不能兑现她的诺言。这不,他们还在电话里吵闹着。

“读了这么久的书,你还那么任性?还在死守传统习惯?”

“我就那么任性,传统也那么任性!村子里,哪家小伙子不是这样成家的?我的窗户已经为你打开,你不来,我就关上,永远不开……”

“我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喔呀,你是胖了!刚一工作,就胖了二十斤,天天在麻将桌上,不胖?才怪……来不来?我可要关了。”

“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不要那么传统……”

“呀呀,天天说减肥,你减了多少……传统可是好东西,胖蛤蟆就吃不上天鹅肉。来不来?不来。我就关窗了……”

翁姆的身子正好移动到窗边,手伸向木杆。这时,扎西的手正好按上她的手,她一惊,木杆滑落,窗框砸落下来。

一声轻微的尖叫划破夜空,随后,窗户死死地关闭了。

脑浆迸裂的扎西,死后还成为寨子里青年男子的笑柄。

狩猎

大雪封山,鸟都不出来拉屎,动物休养生息时节,打什么猎?床上被窝冷冷的,妻子不让碰,冷战持续好多天。喝完妻子打的酥油茶才起床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朗加想: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了。

扎卡山寨里的人都说,最好的猎手是朗加,最温柔最体贴人的女人是卓嘎;卓嘎想要什么,朗加就是上天入地也要给她带回来,即使要命,也成!

但这是从前。自从来了那个女妖精,穿着高腰的麂皮衣服在扎卡山寨腰肢晃动,才半天,卓嘎的魂就被勾了去,眼睛像钉在那件皮衣上。他也承认,那女人确实漂亮。

这不,躺在床上他还在想。卓嘎说:“我的身材比她好,要是打扮起来,不比她差。你枪法那么好,给我打一只麂子,照着她的做一件。”

“人家漂亮,是城里人,不干活时才穿。”

“我也不差呀!扎卡山寨,好看的人多呢。赛马会上,围着我照相的记者也多得数不清。我要是穿上皮衣,比她还妖精!做一件嘛,耍坝子时,我才穿。你要是同意,我天天把茶端到你的床边,行不?”

“好吧,我给你弄两张。再打一只雪豹,做条围巾。再把黄金沟的金子全挖出来,送给你……”

“雪豹不能打,金子不能挖,惊动山神,会遭报应的。我只要麂子皮。”她向他靠了靠,温柔地抱住他。

一大早,朗加喝完了卓嘎打的热茶,带上她做的几个大馍馍,提着猎枪走出家门。

出扎卡山寨往上,贴着悬崖,穿过高耸入云的垭口,就可以纵身积雪茫茫的林海。当他穿越松林到达林海边沿时,残月已挂在天上。

“其实,卓嘎的要求也不过分。”面对前面开阔的大片雪域,卓嘎美丽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他想, “只要有麂子出现,瞄准头部,扣动扳机,一张上好的皮子就到手了。”

他蹲在雪地里,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子,呼出的气全雾化在松林里。他静静地注视着周围,松雪落地的声音,也逃不出他的耳朵。他知道,这是麂子惯常出没的地方,有时一大群,像赛马会上的人流。

他静静地窝在雪地上,他知道,运气——就是耐心地等待。

早晨,太阳高悬在冻原地带,晃动着他的眼。光滑坚硬的滑石片上闪烁着光芒,两只健壮的麂子出现在银亮的画面里,褐色的皮毛散发着绸缎的光彩。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举起枪,食指活动了几下后贴在扳机上。

准星里的麂子昂首四望,另一只则旁若无人地舔着雪粒,肥大的肚皮拖拽在雪地上。

“它一定是要做妈妈了。”

扳机上的食指抖了两下,停住了。朗加闭上眼睛,这让他想到了妻子。她说过,这几天老是泛酸,想呕吐。冰天雪地的大自然,生命却在寒冷中孕育。

他收起枪,悄悄地退出蹲守了好几天的雪窝子,里面的雪正在融化。

桃花灼灼

三月阳春,湿地公园花团锦簇,在青春的阳光里怒放,各色的人流穿行花丛,把美丽的瞬间定格在相机里。桃花林里,我和叔叔坐在草地上,享受春阳。

桃树夭夭,灼灼光华里,穿深红呢大衣的少女翩然降临。我的心为之一動。她——不就是我的中师同学小霞吗?

“小霞!”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手却被叔叔拽得紧紧的。

“干什么?”

“我的同学,中师时我们好了三年,半年前才断了音信……我要去找她!”我又站了起来,却被叔叔紧紧抱住。

“断了半年,证明她已不再爱你。你找她干什么?”

“我们天天在一起,断了半年,一定有隐情……”

“她真的爱你,踏破千山万水也会找到你的!她——找你了吗?”

“没有——”我显得很无助,桃花在我的眼前晃动,如骚动的青春。

“你看,她的手……”

我的眼睛,从娇美的脸蛋转向她的手:一克拉的钻石正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刚教书的穷教师,不可能、也不该有这么贵重的炫耀。她——已经是别人的了。断了吧!天底下有的是好女子。”叔叔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变得很僵硬、很潮湿,“侄儿哪,生活是什么,是柴米油盐,是无尽的唠叨……虚荣的女子,不是我们的菜,你千万不要像我,结了婚,没有爱情,天地也不长久!”

我的手生痛,但我仍然目不转睛。

一个四十岁的男子,正拿着相机屈膝对焦,在她的前后一阵拍摄,然后走过去,她小鸟一样依附在他身边。他的头发一丝不乱,衣着很体面。

灼灼桃花,晃动着我的眼,我仍然盯着,一直到他们消失在桃花深处。

我甩开叔叔的手,冲了出去,却被叔叔扑倒在草地上。

抓阄

张秘书好不容易才找到市长。

“市长,各局推选的全国先进,确定了三个候选人,最终人选老是定不下来……”

“小张,认真点嘛!全国先进,是标杆式的人物,必须认真对待。毛主席说过: ‘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一

“开了三次常委会,大家还是各持己见,三个候选人的得票还是一样……名额可不可以多两个?”

“多一个,也是打折扣,权威性怎么显现?”

“他们的事迹各有千秋,实在无法定夺。”

市长对着张秘书耳朵,笑着说:“那就采用最简单的民间方法嘛——抓阄。”

“抓阄?”

“抓阄是最显神通的。事情越简单,越是接近真理。真理就最简单!”

菜籽花开时节

几年前,三人的暗战,因为小霞的远走他乡而终告结束,过往的友谊又在春天复活。

菜籽花开时节,满眼的菜花怒放着春色,他们走在以前上学的泥泞路上。

小丁说: “要不是小霞,你们也不会打我。我们会一同上大学,一同走进社会。”

小文说: “不跳河,不被水呛得半死,你也在北大读书了,成绩那么好,前程一片锦绣……”

“你呢,小石头?一个人在山里哭,从悬崖上摔了下来,至今还落得半身不遂。手还能动吗?”

小石头挥了挥手说: “能动,只是打人不晓得痛,手老是痒痒的。”

“小文,你当初咋就那么傻?字不识几个,还给小霞写情书。”

“那个代课语文张老师,最可恶!他拿着小文的情书在课堂上读,一边读一边还订正错别字,让全班同学笑了好几个星期。”小丁说, “为此,你烧了他家的房子。”

“我就是因为他才当了五年少年犯!这个账——我一辈子记着,哼!可我们为什么喜欢天天看她呢?”

“她比其他女生高,温柔……”

“我就喜欢她脸上的胎记。”

“细想一下,她真的太一般了,成绩也一般般……”

“当初,我们真的很傻!她就那么美得不得了吗?她,还不是同我们一样进了厂子,一样下岗。”

“懵懂少年,懵懂错误。少年时光,把情感看得比天大。情感既然那么值钱,厂子里离婚的为什么那么多?”

“下岗和离婚是一体的,没有钱,夫妻感情也淡。小霞下岗,不得已才走到深圳。”

“听说她已经是富婆了,寄了好多钱回家,还修了房子。深圳那个地方——真他妈的到处都是金子?”

空气里弥漫着菜籽花香。远处坡地的下端,一个衣着红色的女子,在柠檬色的菜花衬托下格外娇艳。他们三人都看见了,都觉得心跳得不正常。

“是小霞!”眼尖的小丁说,“她居然回来了?五年没见……”

他们一起飞到小霞身边:清瘦的脸显得苍白,眼睛显得忧郁。进而,他们看见她的脖子上带有很深的刀痕,他们的表情一下凝固了。她也认出了他们,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眼睛显得陌生。

远处的汽车声划破乡村的宁静,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子,手里掂着一根棍子向他们走来。小霞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躲到他们背后,声嘶力竭地说:“他要抓我,要把我卖到澳门……”

他们三个意气风发地迎了上去。

“你们干什么?他是我老婆,我要带她回去。”

“不是……他是人贩子……是打手……”

“打死他!”他们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

报复

“李先生,我终于来到了檀香山,可是,根据你提供的地址,我找到的是‘太平洋国家纪念公墓。”

“是的,我就在这。为了保证婚姻的稳定,请先让我确定你的身份。”

“我万里迢迢,从中国飞到檀香山见你,已足见我的诚意……”

“是的,谢谢。我还是想要确定你的身份,毕竟是婚姻大事,慎重点好。”

“好吧!”

“你的名字?”

“我们不是已经通了无数次电话吗?”

“你的名字?”

“唉……李晓文。”

“年龄?”

“三十三。”

“准备和我结婚之前,有过婚史吗?”

“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崇尚美国。我始终在追求高品质的生活,追求像你一样有品位的男人。”

“有过同居吗?”

“这也在考察之列?”

“有过同居吗?”

“有过……但是很短暂。”

“为什么离开他?”

“他无法保证我们未来的生活……”

“你们……你和谁?你怀孕了?”

“是……的……”

“你可沒告诉我。”

“对不起,我只是想……我的孩子……可以出生在美国,我就这点隐私……你不是不能生育吗?”

“为了孩子到美国,无可厚非,可你为什么拒绝和李善民结婚?他对你那么好,为了你、你的家人,他倾家荡产了。”

“这——你也知道?”

“是的,我有他全部的资料,包括他全部的私信。”

“对不起,这也是我一辈子的痛……他……他是好人,听说,他也到美国发展了?”

“是的,他就在檀香山,当了一名汉语教师。在一次车祸中,为了抢救孩子,被车撞死了,现在躺在太平洋国家纪念公墓里,和他的爷爷——二战英雄老兵在一起。这,也是他临终时的唯一的遗愿。”

“真是个伟大的人!当初,我为什么没看出来?已经好几天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老实说,现在我只有回国的机票钱了。”

“如果你愿意,马上就可以见面。我就是李善民。”

请柬

春寒料峭时刻,林云科长算是忙得不亦乐乎。第三次结婚,原本不想办婚礼,可是新婚妻子满脸不高兴。

“千难万险地修成正果,为什么不办?送了几十次礼,我为什么不趁现在拿点回来?”

“别人都送了两次,我不好意思再请,我们还是旅游结婚好……”

“那可不行,我可是头一次结婚。再说,计财科长这么重要的位子,谁敢得罪你?”

“这不是敛财吗?说起来不好听……”林云显得很软弱。

“就这最后一次了。下次改选,轮不轮得上你,难说!”

林云显得很尴尬。局里几次开会,其他科室成员对自己还是彬彬有礼的,只是局长对他都没有好脸色,批评计财科的工作,老是让人汗不干出。

“给局长的回扣一分不少,他拿自己也是没办法的。”这样想来,他便觉得没有什么不安的了。

“那就小规模地请一下。新房嘛,简单地布置一下就得了。”

几天之后,他来到新房。豪华的装饰,让他眼界大开,像是置身于精品房推荐会场。当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新房时,也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这么气派,不会被抓个现行?我看你哪是在结婚,是在要我的命!太招摇了!”

“我十几个姐妹都结婚了,我必须超过他们。”妻子露出了百倍的温柔, “你就放心吧,我们先出去旅游。回来后在本月的最后一天办婚礼,我们的付出必须有回报。我已经开出名单,地址也在上面,发请柬的任务你就全权办理。”

“好吧!”

他们四处奔忙着,忙完以后,妻子就回到娘家继续张罗。当林云将最后一封信投进邮筒后,他按妻子的约定,关上手机,尽心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他们飞速赶到机场,登上去海南的飞机。

当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凌晨五点钟了。他们在新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中午才起床。当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他对妻子说:“让大家先看新房,然后吃个饭,然后走人……怎么没人呢?哦,手机还没开呢。”

林云在窗边张望,看见局长走过来,便马上赶了过去,把局长迎进新房。

你看看请柬!你他妈的老是关手机……”局长随手把请柬丢给他,冷冷地看了看华丽的新房,然后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轻声说, “一个科长,住这么豪华的房子,正是中央大张旗鼓地反腐反贪时节,你不要命了?幸好……婚礼是二月三十号,不然,我们就全暴露了。赶快搬家,马上……”

妻子从他手上一把夺过请柬,只见上面写着:

“……我与××的婚礼,定在二月三十号下午六点,地点……请各位好友届时光临!”

残照

沙漠残照,风劲吹……

血在刀上凝固,两把刀早已卷口,成为拐杖,支托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喘息着,死死盯住对手。此刻,他们明白:谁也无力杀死对方。

人类最后的一次杀戮,只剩两人。他们对视着。

“都死了?这刀——有何用?”

“都死了。这刀——本来无用!”

像是在期待什么,他们收回手,任其下垂。

夕阳叠合着两个身影,直到夜,将天门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