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西:分辨建筑之火

2018-08-04 07:55朴世禺
北京青年周刊 2018年31期
关键词:建筑学建筑师印度

朴世禺

二零一八年三月七日,全球建筑设计界瞩目的“诺奖”普利茨克奖宣布,其第四十届获奖者为印度建筑师巴克里希纳·多西。

一时间,引起了巨大讨论,建筑界内观点激荡——有质疑普奖是否不再具有面向未来的勇气的、有评价普奖只服从政治正确的、有揣测其充满商业性而成为开辟第三世界市场先锋的、有认为评奖已变为一个小圈子内自娱自乐的、甚至有觉得只是因为在名师那里的学习经历而给予一个安慰奖的……

而最为直接的疑问,则来自建筑系诸多年轻学生:多西是谁?

的确,在这个时间段将奖项颁布给多西,看上去是如此的逆潮流。这位91岁高龄的老者,已被当代的建筑媒体遗忘多年——他的作品中,没有特意取悦镜头的空间、没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形式、没有让人出乎意料的材料、更没有惊世骇俗的宣言,与这个时代媒体对建筑师的传播规则极为不符。这也难怪当代的学生对多西及他的作品并不认得,而稍微了解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亮眼的场景,于是发出只因为他师从柯布西耶及康两位宗师便能获奖的慨叹,更有激进观点认为普利茨克奖已沦为对年迈建筑师的精神安慰。

有趣的是,91岁、始终在印度耕耘、曾师从于柯布西耶及路易·康、肯为穷人盖房子……这些多西身上的标签每个都不具备长久的话题性,以至于其这些年根本无从登上各类建筑媒体及新媒体;但在宣布其为普奖得主后,似乎每个标签又都成了质疑者眼中多西获得普奖的缘由与依据,证明了颁布给多西先生是多么地符合人们眼中所谓的“政治正确”。

然而,不妨跳出来思考一下,被建筑媒体忽视的建筑师们,是否一定不如常年把持媒体资源的建筑师同行们呢?抓眼球、话题性这类词语,在被带入建筑学讨论的那一刻,是否改变了建筑学自身的判断标准?而这种判断标准的改变对建筑所造成的影响是否一定是好的呢?

当下的建筑设计似乎比几十年前更加缺乏方向——时而沉醉于艰难晦涩的建筑理论、时而追捧日新月异的建造技术、时而高举道德大旗力证自己设计的意义、时而不断援引各个其他学说来为形式撑腰,时而又单纯地为了取悦镜头讨好媒体而做出或许并不实用的空间。这种情况下,我们当然可以失望于普里茨克评委们的选择,因为多西及他的作品看起来是如此地朴素平实,无法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下为当今的建筑师指出什么前进方向。

但我赞美并感激评委们不被媒体干扰、重回建筑学评价标准的这种冷静、勇气和坚守——毕竟普里茨克奖牌后面所刻的“坚固、价值和愉悦”是从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里所提那“坚固、适用、美观”三要素中所衍生,而这一标准本已持续了两千年。

这种建筑学意义上的质量并不是由于其对柯布或康的某些特定形式的借用而获得现代主义建筑判断标准的认可,而更在于多西将这些形式作出了适宜印度气候环境与生活方式的具体改动——比如在环境规划与技术中心那个漏斗状平面的入口处,我们似乎只能在照片中读到形式上对康的致敬,却很难从二维的图像上知晓多西本人对其形式、位置与方向在试图向建筑引入微风方面的考量。正如中国明代造园家计成所言,“不宜,虽美必弃”,将经典形式与廉价材料在不同位置进行适宜的改造与运用,才是多西作品质量的获得方式。

同样,对建筑师而言,其价值与成就并不应只在于其所处的道德立场——尽管人道主义建筑师这样的称谓对大众传播而言是如此地充满希望并具有诱惑力,但“好建筑师”的标准仍应牢牢建立在作品之上。

所以,当我们放弃图像传播而重新用建筑的标准来讨论建筑作品时,多西作品的质量是经得起考验的——这无关其是否为柯布西耶或康的弟子,从二者那里获得的结构形式与材料的使用方式已被多西筛选并转为符合印度气候与生活方式的建筑技术,而不仅仅停留于大师的风格或符号层面;这也无关其作品是否是为穷人或为印度而造,而在于如何用易得的材料与可控的技术为穷人们努力盖出具有一定品质的建筑。

多西的价值与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其站在了一个无可指责的立场上,而在于在此立场上之后为保证建筑的空间品质而进行的不断探索、试验与筛选。低层、低造價、高密度这些关乎立场的描述,只是社会对多西提出的几个具体问题,让多西获得高分的,是实实在在的通过建筑品质为这些问题交上的答卷。而这种品质最终所指向的,是使用者亲身感受的愉悦、是缓慢流逝的时光、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却唯独无法用一两张光鲜的照片所描述。不仅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奉献、反思及调整值得我们尊敬,其所带来的建筑品质也在当时当地都是一个足够大的进步而值得被纪念——尽管由于学习者众多而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但这不更证明了其作品的影响力与价值么?就像著名建筑理论家肯尼斯·弗兰姆普敦在十几年前的著作《20世纪建筑学的演变:一个概要陈述》中所表述那样,“多西及其部分项目的杰出成就至今尚未被人们充分认识。”而普奖的颁发,或许可以是这一认识的正式开端。

希腊神话中“盗火而被鹰啄”的故事为人所熟知,而普罗米修斯本人也因其奉献精神而为人所铭记。但反思普罗米修斯真正的影响,并不仅仅是将精神传递给了人民,也非由于其泰坦之子的特殊身份,而更在于用其智慧与技巧将火这种重要之物及其使用方式带给了世界。对世间众生而言,奉献精神当然值得纪念,但若希望自己成为同样的人物,仅仅依靠这种精神是无法实现的——我们更需要那种能分辨重要事物或技术的智慧,以及具备应用这些事物及技术的能力。同样,作为同行的我们,或许不应仅仅盯着多西的学术背景或人文立场来空谈其是否有资格拿普奖,而更应学习他的作品乃至所有其他建筑中那些隐藏在平实操作下却能解决具体问题的巧思。

从而像持续不断地寻找并辨析何为建筑设计的下一个“火”。

在多西获奖的前一年,2017年7月29日持续至10月29日,“栖居的庆典真实·虚拟·想像——巴克里希纳·多西建筑回顾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其中,“真实”是多西的建筑宣言与设计方式。“虚拟”是他心灵之眼投射的图景,而“想像”则是他对过去的记忆与联想的回应。展览是巴克里希纳·多西在印度以外国度的首次个展,展示了多西包括私人及公共住宅、社区项目、文化教育机构、城市规划及家具设计在内的逾三+件作品。通过多重尺度的建筑再现模式,在展厅中构建一场横跨多西62年创作生涯的哲思式回望。展览以一场名为“渗透、悖论、实践——与多西的对话”的讨论会拉开序幕。本次展览源于三年前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龚彦的一场印度之旅。她在印度偶然观看了多西的回顾展,并深受吸引。展览开幕当天。多西亲自为到场媒体与嘉宾进行展览导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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