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陶与青瓷特别让我陶醉。我时常透过它们,遥望远古的时光,那里的山脉、水流、风雨,以及幢幢人影,以及奔跑的兽和飞翔的鸟。尤其是渐渐黯淡的红陶,它们生长在新石器时代,甚或更远的深处,以不老的容颜,抗拒一切时光的入侵。那条穿越时空的鱼,一直鲜活在人类的意识流中,或肤浅,或深沉,时常触动我们心灵深处的某个敏感部位,激活沉睡的种子,从春天的田野出发,直奔秋天的枝头,在冬天围炉的遐思中酵化成一坛坛老酒,由浪漫,任芬芳。
陶的胚胎,是鲜艳夺目的红,然后灰陶,再到黑陶……每一次退却热烈,总有寂静的力量凝聚在人类思想的情愫之中。陶已然成为人类与自然抗争、与自然共处的重要武器,更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器具,戽水,盛酒,祭祀,映照月光……处处都有它们的影像。它们站在人类的脚边,俯拾即是,唾手可得。
麒麟畈是我出生的村庄,它的红陶,标志着崭新的生活,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拥有这种泥土胚胎烧制的器具,钵也罢,盆也好,即便是碗,它们都在我们的细碎生活里呈现出美好的时光。每一寸土地的下面,都能寻觅到它们的踪影,虽然不完整,只是破碎的往事,但它们依然安居在岁月的年轮里,留给后人一些蛛丝马迹。所以,我一直以为,红陶最能体现底层的生活流态,展示底层的生活风采。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毫无疑问,它们来自远古的红陶的暗示。随着泥土的沉淀,它们越发陷入生活的核心部位,凝固成岁月的核,留给未来。
青瓷却是另一种生活态度,它们总是站在台面上,让目光摩挲,让时光留恋。
我从来没有见过青瓷的生长过程,但我知道它的生命是长久的,有时也很脆弱。我的祖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件值得骄傲或值钱的东西,唯一让我觉得有点儿来历的茶壶,在我幼小的心田里发芽,嫩尖儿轻轻地挠在我的心坎上。我想努力地离开它,不去触碰它,却又找出各种理由再次地靠近它。它有着木槿花上的豆娘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妖媚,一样的让我喜爱。如果此时此刻有人从远处走来,我便做贼心虚地佯装离去,却不时地回头。那种缠绵的目光与缱绻的胸怀,总是找不到实地降落,缥缈而又浪漫。
祖母问我,喜欢这茶壶?
我點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
祖母说,你要是喜欢,每天早晨起床早一点儿——它就归你洗了。
第二天早晨,我真的很早起床,吱呀一声,拉开房门,悄悄地走向厅堂的条几,去触摸那个本来十分简陋的青瓷茶壶。我感动得不得了,觉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这把青色的茶壶了。那几棵显得飘逸的草叶,在我手心里摩挲,然后舒展开来,渐渐地生长,长出温暖与温馨,长出心尖上的酥痒。我并不知道这种草叶是一种比幽兰还要珍贵的兰科植物——这是后来一个略懂得草木知识的“江苏佬”告诉我的。我对他肃然起敬。尽管村子里的人都瞧他不起,觉得他老是被老婆和老婆的娘欺凌,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倒插门”的女婿。
祖母走过来,小脚走得无声无息。她说,你去拿脸盆,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去,再清洗。我严格按照祖母说的做。这水,也是好东西。它无孔不入,显得特别有力量。它流过的地方,显得很干净。这是水的魅力。
祖母说,水再厉害,也厉害不过火。这把壶就是在大缸窑的烈火中烧出来的。我知道,小姨奶奶就嫁给了大缸窑的一户人家。她家里就是专门烧缸育罐的。我到过大缸窑的集镇,到处都是坛坛罐罐的,到处都是火的杰作,就连天边的云,也被大缸窑的火烧得通红通红的。那是多么美的风景啊!
可是,很不吉利的事发生了。那把青瓷茶壶,在我的伺候下,不慎掉到了地上,摔成了几片。我以为必遭到祖母的毒打,而祖母并没有这么做,甚至连言语都不重,倒是我的母亲没给我的好脸色,那副样子好吓人的。过了不久,我父亲住进了医院;又过了不久,我父亲死了。祖母说,那茶壶是你大大(爸爸)的魂。人生有命,仿佛天注定。我也就不再老是内疚和忏悔了。
父亲死了不久,村庄里来了个锔匠。祖母拿了几个鸡蛋,硬是塞到锔匠的背箱中。锔匠笑一笑,没吱声。我猜想,这锔匠绝对不是第一次到我们麒麟畈的。我蹲在锔匠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抓起小钢钻,抡起小铁锤……那些金属牙子一个个地嵌入孔中,轻轻地一钉一敲,就严丝合缝了,看上去像似一条蜈蚣,在动与不动之间,倒进水,点滴不漏。这功夫实在了得!当时,我真是这么想的:如果将来能当上一个锔匠,倒也不错,起死回生,令破物重归于好。这是世间最美好的行当。我终究没有成为锔匠,而成了教师、作家和诗人,让锔匠和锔物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这也不枉物我之间的缘分。
青瓦被青砖高高地举起。从这一刻起,我们往往只看到青砖,而难得一见青瓦,除非你登在高处,鸟瞰整个村庄或城池。青瓦从土地上茁壮成长,却又被土地的兄弟们架到了宝座上,仰望星空,对月怀古。清风不沾瓦,霜露惹凡尘。等到破碎的那一天,青瓦可能意味着要从神坛上走向大地,一点儿一点儿地陷入其中,最终与土地融为一体。只有如此,它们的生命才得到永恒。
青砖是自责的,它没有担负起神圣的使命,让青瓦坠落了。而青瓦并没有因此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但回首确是百年身了。
青砖青瓦从何而来?许多人面对火的精灵,自然而然地叩问。其实,它的娘胎即窑洞。世间有两口窑,一口窑将泥巴烧成石头,一口窑将石头烧成泥巴。青砖青瓦属于第一种。它们遍布全国,你可以不识字,却不能不识青砖青瓦。它们是中国的传统意象,更是中国的建筑之魂。数千年来,它们守护着广袤的田园和不死的村庄,寄托了古老的城市对土地的永远的思念。树被雷劈了,房子坍塌了,但青砖青瓦还在,只是形状和大小变了。它们生命的内核永远保持了最初的优雅与娴静。时间在不断地打骂它们,雨水在不断地灌溉它们,它们就是不开口,不开口说出土地的秘密,不开口说出庄稼生长的快乐与惆怅。它们永远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更是不朽的种子。
我们麒麟畈的邻村叫瓦窑,我记事时,这里已经没有窑了,只剩下一个地名,也是这个小小村庄的名字。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改旱地为水田,大片的菜地被挖,大量的瓦砾被发掘。那一片片被泥土裹挟的青砖青瓦,像是在酣睡中被人强行推醒,睁开惺忪的双眼,打量眼前豁亮的世界——原来又换了一个朝代!
在一片狼藉与废墟中,我看见与青砖青瓦同色的蚯蚓,仍然缠绕在泥土和青砖青瓦之间。这种纠合体,一直留存在我的童年的记忆里。可惜我不是画家,否则,我一定会把这种无机与有机的生命的纠合再现出来,留给我的后代。他们一定能够读懂画家对泥土和青砖青瓦的那份独特的情怀。我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个叫瓦窑的地方。我想那里的土地深处一定还有熟睡的青砖青瓦。这些被蚯蚓缠绕或遮掩的青瓦上,也一定有零星的汉字。它们多么需要安静,更渴盼安详!我一直以为,青砖青瓦是泥土的灵魂,而汉字是青砖青瓦的图腾。我至今保存着一枚来自土地深处的青瓦,上面有一个“家”字。我不懂这个“家”字的含义,更不知道造瓦的工匠为什么要在青瓦上镌刻一个“家”字——它究竟要传递一个怎么样的历史信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记得双河小学的校园里就有一口将泥巴烧成石头的窑,村民们都叫塘埂砖窑。窑与教室只相距两三米。下课铃一响,我们立马占领窑洞制高点。在窑顶上采摘树枝,编织荆环,戴在头上,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在窑顶上振臂呐喊,打倒“封资修”;甚至趁人不备,在窑顶孔洞里撒泡尿,或淋漓尽致,或滴滴答答,窑洞里必然传出女孩子的叫骂声——老师干预也没用,该去的时候还是去。烧窑时,青烟缭绕,随风飘荡,虽然没有天上云朵漂亮,却也不停地变幻着形状,让我这个孤独的男孩子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我的想象力的培养或许就是从这种形态变化中开始的。歇窑时,窑门是敞开的,男男女女都拥到窑洞里玩耍。窑洞的顶端泻流一线亮光,斜斜地照射到窑内,但还是有很多的区间阴暗。有时,窑洞内的热度尚未散发,待在窑内感觉很温暖,只是有一股焦灼的气味,另外空气中含有过量的二氧化碳,对身体不好。偶尔不适,也没人懂得其中的化学道理,就连老师也未必懂得。不过,乡下孩子的生命很顽强,一有异样便离开窑洞,到空旷的地方呼吸一些清新空气,不适的身体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离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是制作砖瓦的厂棚。它们连成一片,相互连通,长二十余米。厂棚是杉木支撑的,棚顶盖的是张家山随处可得的芭茅草——这种草的边沿似锯齿,很刺手,其嫩苗是耕牛的美食。每年春耕时,乡民们总要上张家山割芭茅草的嫩苗,喂牛。
制砖瓦的师傅,大多来自外乡。本乡本土的人,或不屑,或不擅这门技艺。师傅的腰间常围一块灰白色的裙,直拖到膝盖骨的下方。抟泥既是一门技术,更是体力劳动。把生土抟成熟泥,需要一段时间,用力要均匀,方向要准确,这样才能事半功倍。抟好的泥,上案,用钢丝绳切割,再将熟泥片贴到桶状瓦模上,不停地旋转、挤压,令其厚薄均匀,最后压制瓦片的分界线,待晾干后,轻轻一拍,即成四块鱼鳞瓦。制砖似乎要简单点儿,将抟好的泥使劲地朝砖模中一掼,再用力抹平,松开砖模即可。这些大致的流程,都是我们课间休息時,悄悄地进入棚内观察的。虽然不一定看出其中的奥妙,但在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年清明时节,我到张家山上坟,总要侧目注视那个窑洞遗址。消散已久的青烟,又回聚心头。
红砖红瓦是舶来品。它与青砖青瓦比较,要开放得多,浪漫得多。
我惯常目睹于青砖青瓦,第一次看到红砖红瓦,非常激动,同时有一种异样的冲动。那是在安徽煤城——淮南的一座大学校园里。它是一幢红砖红瓦的两层小楼,离我们的教学楼很近,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及其家属。每次路过这里,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停下来,张望,发呆。特别是在朝霞或夕阳的映衬下,红砖红瓦们格外妖娆,甚至冶艳有余。就连那些路边的蒿草,都在红砖红瓦的照耀下变得浪漫。我不忍践踏它们。
我也是从这个红楼里看到了男女之间的美好生活。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男的还是女的,他们从这幢红楼进进出出,总是那般的娴静,那般的优雅,生活是那般的安恬,日子是那般的平静——它们在我的骨子里潜移默化,甚或开花结果。特别是那个高挑的女子,她简直是我的美的启蒙老师。她总是从我身边走过,不吱声,侧目而视,温和,典雅。她是我在北方看到的最美的女子。遇见她,我会情不自禁地突兀地立正,甚至有点儿滑稽。有时候,她已然走得很远了,我还呆呆地立在那儿,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远远地望着。我似乎也在红砖红瓦的映照下,一下子开窍了。我因此变得羞涩,不敢正视她。那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里尽是些红砖红瓦的氛围,像新娘红盖头遮掩下的视野。那一年,我十八岁。我打江南走来,身上有着江南的气息。
这之后,我又回到江南,重逢看不厌的青砖青瓦。因为我在大学是学化学的,我知道红砖红瓦与青砖青瓦之间的主要区别。我一个劲地以为,青砖青瓦虽然经历了沉闷的阶段,经历了缺氧的过程,但它们的生命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顽强。无论是我们看到的秦砖汉瓦还是今天的仿古建筑仍然在使用的青砖青瓦,它们都在另一种阳光下生存了下来。这是一种需求,更是一种必要。而红砖红瓦的经济性、适用性,或许是许多建筑材料无法替代的。尽管它们的诞生,必定要与人类争夺土地资源,但这是一把双刃剑,要用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如果你需要制造一种浪漫的情调,红砖红瓦肯定要比青砖青瓦好。青砖青瓦十分内敛守旧,而红砖红瓦却是热烈开放的,也许稍纵即逝,但毕竟浪漫过,拥有过,这就足够了,就像我十八岁时的那些美好的光景。
每次看到裸露的红砖红瓦建筑,我都要想起西天的火烧云,想起滩涂上的火烈鸟。火烈鸟是飞翔的,火烧云也是飞翔的。火烈鸟的家园往往不适合其它生命形式的生存与发展。它是独特的,它是壮观的。我只是在电视里见过,没有亲临其境。而火烧云总是把天空的美丽炫耀到极致,把人类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它们在不断的变幻中,展示天空的神秘深邃,宣泄宇宙的大能量。那天傍晚,我坐在他乡的红砖红瓦营造的小楼下,瞩望西天。秋风扫落叶,叶片恰恰是红枫,我满眼都是红彤彤的世界,我完全置身在火的海洋里。这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非同寻常的感受,即便再有第二次,我想也许再也没有那种独特的情怀了。这就是思维的唯一性,每个人的唯一性。当我站起身子,回过头来,小红楼的墙壁早已斑驳,原来秋风吹到耳畔的沙沙声,竟然是红砖表面风化的角质,在秋风中宣泄。面对这堵也许有过沧桑的红砖墙,我遐想遥远的往事。它或许演绎过一段浪漫的故事,它的主人公正走向我的笔端。只可惜我不能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我只配做这座小红楼的过客——匆匆的过客吗?可我不甘心,就那样安详地坐着……直到暮霭浓重,鸦雀归巢,我才带着淡淡的忧伤,迈开了沉重的步伐。这种淡淡的忧伤里,弥漫着许多性情中人的浪漫。你,未必不向往。
二○一二年暑期,我到到青岛旅游,印象最深的是大海、天空和建筑的颜色。红瓦的浪漫,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只只火烈鸟在海滩沼泽地里飞翔,铺天盖地。那些浪漫的西式小楼,曾经演绎过多少浪漫的故事;多少温馨的细节依然刻录在红砖红瓦的记忆沟回里。我站在信号山上,一边静静地聆听青衣蝉,一边瞩望飞翔的红瓦。它们在飞翔,轻盈地承载着我的瞬时思绪,飞向大海的深处。
当我告别海滨,看到田野里尚未成熟的高粱时,那些觅食的火烈鸟一下子扑了过去,青纱帐变成了红高粱,又变成了高粱地里的红盖头,热烈,火红,赋有野性。整个天空都在燃烧,我的心也在燃烧。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莫言小说里的那些场景。我不知道高密离青岛有多远,那里有古老的青纱帐和红高粱,也一定有现代的红砖红瓦的浪漫。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思绪越来越紊乱,完全被红砖红瓦的映照所主宰着。我的文字因此充满诡谲,而有了更多的解读空间。
感谢古罗马人的发明创造,让红砖红瓦这种尤物诞生了。虽然来到中国太晚,但毕竟还是来了。来了就好。
包光潜:安徽池州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诗选刊》《诗林》《诗潮》《上海诗人》《散文选刊》《中国散文》《散文百家》《华夏散文》《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飞天》《贵州作家》等五百余家报刊,并有诗歌、散文、小说入选多种文本,多篇散文入选中高考试卷或模拟试卷及中学生假期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