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英
女友生态学家徐凤翔又出发进西藏,去往雅鲁藏布江南迦巴瓦峰的世界第一大峡谷做秋季考察。她去西藏简直就跟到隔壁弄堂串门似的。一十九载啊,这位江南女子对西藏的恋情痴迷如初。两年来我不曾妄想第四次进藏,虽然我常常翻看卷了边边角角的有关藏东南人文资料的阅读笔记。那本是我第三次进藏时准备做人文生态考察的,没料到从此再无力走进西藏。
两年多来,我拼力与病魔摔跤不肯认输,今夏居然能在海里断断续续游上二三百米了。自己觉得已经康复,就和灵山山沟里三个大小子巨山、巨坡、巨岭约好,带上铺盖住在他们父母家炕头上,亲身体会体会“京都第一峰”山里人的日子,还挂钩联系明春往西北大沙漠中探访沙产业的进展。我当然不再可能穿越大沙漠,但能够种植的地方总是有行车的路吧。我的优势虽微,但曾亲身跋涉过无生物区荒漠,能目睹早已绝迹的绿之重现,做个笔证也好。
我与各有关方面联系说的都是保守可行的计划安排,却万万没料到,我从北戴河海滨回北京后旋又病倒:坐着站不起,起来坐不下。我问外科主任:“不记得有什么大动作致伤,怎么就寸步难行了呢?”主任说:“年纪大了,有时候不知不觉就伤了,譬如手抬得高了点儿……”算啦算啦不说啦,咬咬牙打头来过。
说不说又想说,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拂不过时光为我们增岁可能带来的新问题。女歌唱家邹德华打电话来,我问她:“你刚参加演唱了吧,我从报上看到。”她说:“哪里,我在机场摔了一跤骨折……”无独有偶,翻译家梅绍武也在机场摔个骨折,就是因为有个旅客弄翻了一桶油在地上。连从来不生病的丁聪也因肾里发现异物,不得不成天往医院跑。而因肾病几度告病危的章含之却又生龙活虎了,刚刚由朋友陪伴为我送来几大包营养美食。她依然美丽爱说爱笑。想到我为她落了几次泪,还嘀咕写她的祭文可不好写而睡不着觉,一切真像一场梦,一个奇迹。
不过,老来究竟如何应对疾病,自然而然竟然霸住我的大脑挥之不去。
黄宗英
《西藏绝唱》里的林芝工布箭歌,在我耳边鸣响。年轻的汉子在吉祥之日比箭显威风,唱着:我不射靶子的边沿(拉斯纳),这种箭术太差会羞愧;我不射靶子的红线,这样的箭术虽好但太一般;我要射那靶子的黑色中心(哎,巴扎嘿)。
我从来不是年轻汉子,也一直病病连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之靶,也许确实到了我该调整靶距的时候。
多半生田野漫游,游润了我的笔,游出了我的荧屏形象,漫游与我的事业与生活方式血乳交融难解难分。要我脑子从此不想四野和远人,足仅限于左近胡同,我简直不知该怎么活。就是具体的计划必得改变,也总不能散了精气神。不管,哪怕此刻我只能活动在八米十米的范围,只要我能拉开思维之弓,当然也还要把箭对准五米外黑色的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