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野菊花

2018-08-02 08:45梁安早
文学少年(原创儿童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爹杨树爸爸

文| 梁安早

图| 查 理

暑假里一天傍晚,十一岁的杨树坐在屋外的草垛上,金色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成了一个金人儿。

屋里,爸爸赵一松做饭时发现盐罐子空了,妻子还在菜地里浇水没回来,便走到窗户边探头朝外喊:“杨树,快去买包盐回来!”

杨树似乎没有听到爸爸的叫声,两眼痴痴地望着夕阳笼罩下的回望坡。

回望坡不是一座山坡,而是杨树所在的村庄的名字。村庄不大,30余座火柴盒似的木房子散落在谷地里。

杨树的家在村东头的山坡上,一眼就能将整个村庄尽收眼底。

此时夕阳西照,给回望坡那些黑色的屋顶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外衣。整个村庄显得祥和、宁静。

夕阳还是那片夕阳,可回望坡不再是当年的回望坡。往年的回望坡在这个时候每座房子的上方飘出缕缕白色的炊烟,直达低沉的幕空,小巷里鸡鸣狗吠,人声嘈杂,非常热闹。但如今,听不见鸡鸣狗吠,听不见嘈杂的人声,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四五缕炊烟孤零零地飘散。许多房子人去楼空,年久失修,有些房屋倾圮,破碎的瓦片撒落一地,几根黑黢黢矗立的木柱直指蓝天,异常醒目;有些房屋在风雨的浸淫下摇摇欲坠,有些屋顶芒草疯长……村庄旁那片肥沃的田野撂荒了,高高的荒草越过田埂,将一块块水田连在一起,成了一片荒原。

村头那所小学以前是村里最好的建筑。以前还有 多个学生在里面读书,每天早上琅琅的读书声在村庄的上空飘荡。后来,读着读着就剩下杨树一个学生了,三个老师也变成了一个。

放暑假时,那个山外来的老师拍拍杨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这次期末考试你不可能考那一点分数,你在故意放水,我希望你能坚持读下去。”

此时杨树怎么看,都觉得回望坡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他的心里立刻涌起一种壮士穷途末路般的悲壮之情。

他有些难过,不想再看了,像转盘一样挪动屁股,目光越过黑乎乎的屋脊,看到屋后的山坡。这片山坡被爸爸开垦出一块块平整的菜地,妈妈的背影在绿色丛中一起一伏。

不知怎么,杨树有点儿恨起妈妈来。如果她不唯爸爸的话是听,如果她替自己说说好话,也许爸爸会改变他的主意。

这时,他又听到爸爸的呼唤声,声音中夹杂着恼怒的情绪。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有这工夫唤我,不如自己去买,恐怕早就买了回来。”

他再次像转盘那样挪动屁股,长满荒草的田野再次映入眼帘。往年田野里堆着一个个金色的草垛。那些草垛还在,不过现在已经发黑、腐烂。

其中有一个草垛巨大,在它的旁边有一块平整、长方形的草地,还能清楚地辨认出它曾经是一块宅基地。

那里曾经是柳乔的家。

柳乔的爸爸是一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租用村里的旧仓库开了一家便民小卖部,让自己的妻子看店,自己则做贩卖牛的生意。

几年前柳乔的爷爷过世后,他爸爸把房子卖给了一个做旧木材生意的老板,把山里所有值钱的树也卖了,在县城买了房子,一家人搬去居住,过上体面的城里人生活。

柳乔到城里去的那天,特地找到杨树,拉着他的手说:“你的成绩那样好,叫你爸爸也到城里去买房子吧,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旮旯里没出息。”

杨树的成绩的确很好。每次期末考试不仅是全村第一名,还是片区中同年级的第一名。

回望坡是黄牛镇唯一不通公路的村寨,去一趟镇上,要翻过几个山头,走七八公里崎岖的羊肠小道。村里有一所小学,不过只办到四年级,四年级以后就得到镇上去读寄宿学校。因为路途遥远,以前村里好多学生读完四年级后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在村里像小野兽似的乱窜,等到了十四五岁时,借了成年人的身份证,便南下打工去。

杨树懂得柳乔的意思,说:“我想,在不久后,我爸爸一定会带我到城里去的。”

柳乔握住他的手说:“期待咱们在城里见。”

柳乔家搬到城里后,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拖儿带女都到县城去买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城里居民,即使没钱的,也去县城租房子住。

他们去城里的最大原因是给自己的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

现在,回望坡除了杨树一家三口,剩下的,就是几个鳏寡老人。

每一个小伙伴离开时向杨树告别,杨树都要去问赵一松:“爸爸,我们什么时候也搬到城里去住?”

赵一松总是那句话:“不急,我还没攒够买房子的钱。”

杨树说:“去借啊。”

赵一松总是甩给他一个卫生球:“你以为借钱像借空气那样方便?我们的亲戚都是穷亲戚,他们不来问我家借就是阿弥陀佛了。”

杨树不死心,又去对妈妈说。

妈妈也用同样的话打发他:“家里一切都由你爸爸做主,我一个女人家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杨树很着急,但又无可奈何。不过,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等他读五年级的时候,爸爸就会带着他到城里去。

直到去年的“十一”黄金周,杨树跟着爸爸到县城去,遇到柳乔,才知道爸爸不搬到城里去其实是有一个重大的阴谋。

那天,赵一松办完事,觉得头发该理理了,便去理发店理发,杨树站在一边很无聊,于是就去理发店前的街道上玩。

在人群中,他意外看见迎面走来的柳乔。

“柳乔,几年没见,想死你啦。”杨树说。

“哦,是你呀。”柳乔的表情很冷漠,语气很冷淡,仿佛杨树是个陌生人。

本来一腔热情的杨树,觉得自己当头被泼了一盆夹着冰块的冷水,笑容霎时凝固起来,尴尬极了。

以前,村里的小伙伴当中杨树和他玩得最好,两人总是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杨树想不到才短短的几年,柳乔就变了,变得这样陌生。就在他思忖着用什么话与柳乔道别时,冷不丁柳乔又冒出一句话:“估计以后的几年你都不会到城里来。”

杨树听出他话里有话,问:“你听谁说的?”

柳乔鼻子哼了一下,很轻蔑的样子:“你爸爸说的。”

杨树很吃惊:“我爸爸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柳乔说:“他用行动告诉我们的。”

杨树更吃惊了:“行动?”

柳乔扬了扬嘴角:“我不知道你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反正从回望坡出来的人都在议论,你爸爸之所以不来城里,只不过是想将村里那几个鳏寡老人的财产弄到手而已。”

村里那几个鳏寡老人的所谓财产,其实就是山里的那些杉木,他们为了在自己百年归世的时候有人操办他们的后事,一直舍不得变卖。村里有人估算了一下,他们的那些杉木加在一起,得值十几万块钱。

杨树不怎么相信:“不会吧。”

柳乔又哼了一下:“如果不是这样,我问你,你的成绩那样好,他为什么不给你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要窝在山里?”

杨树想起来,自从村里的其他人都搬到城里后,每天晚饭后,爸爸都要到那几个鳏寡老人的家里去转悠一下。他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骗取他们的好感,在他们百年归世后将自己的财产交给他,杨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杨树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柳乔临走时说:“我们回望坡的人最瞧不起像你爸爸那样心怀不轨的人。”

后来,杨树和爸爸在街道上又遇到几个搬到城里来的回望坡的人,没想到,他们看到赵一松时,都假装没有看到,低着脑袋快步走向另一边。

杨树不由得相信柳乔的话了。

在回来的路上,杨树说:“爸爸,你不愿意到城里去,并不是如你所说的没攒够买房子的钱,其实是另有目的。”

赵一松问:“什么目的?”

“你自己心里清楚。”

赵一松笑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套话的把戏?”

杨树咬着嘴唇,盯着爸爸,他觉得眼前这个给予他生命、哺育他长大的男人竟然十分陌生,尤其是他脸上的笑容更显得虚伪。

“与我玩假话大冒险的游戏啊。”

杨树皱着眉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赵一松说:“你们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不好玩,快点儿走吧,再这样磨磨蹭蹭,就要摸黑走路了。”

“实际上,你是想贪图村里那几个鳏寡老人的财产!你连那些可怜的老人的那么一点点财产都想去吞占,所以搬到城里的回望坡的人都瞧不起你。难道不是吗?今天那几个人看到你,有谁与你打了招呼?”杨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

赵一松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你听谁说的?”

“有人告诉我的。”

“杨树,你听我说,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我不听!我不听!”

杨树两手捂住耳朵,大喊大叫。

赵一松心头忽然腾起一股怒火,看了看儿子,猛地抡起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杨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微黑的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迹,像是画上去的。

“我这脸是石头做的,不怕你打!”杨树稳住身子后,扬起脸,毫无惧色。

“没想到我竟养了一个你这样的忤逆仔!”赵一松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再次扬起巴掌。

“你打啊!”杨树用挑衅的口气说。

赵一松却忽然收回巴掌,“啪”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妈妈,你知道爸爸不搬到城里去的原因吗?”回来后,杨树悄悄地问妈妈。

“你爸爸不是说没攒够买房子的钱吗?”妈妈很诧异。

杨树生气了:“哼,妈妈,连你也骗我,他分明是想贪图村里那几个鳏寡老人的财产,十足的财迷!”

“杨树,你爸爸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

“你告诉我,爸爸不搬到城里去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妈妈说:“杨树,家里没有钱在城里买房子是事实,你爸爸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关照一下那几个老人。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也好有个人去照应。”

杨树更气了:“他们与我们无亲无故,爸爸为什么要去关照?比起我的学习来,哪个更重要?”

妈妈说:“杨树,话不是那样说,你爸爸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赵一松的倔脾气在整个回望坡是出了名的,他认定的事就是10头牛也拉不回。

杨树打断妈妈的话:“完全是借口!”接着,他又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我,我鄙视你们!”

“杨树!”

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提高声音叫道。

赵一松听到妻子的叫声,跑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鄙视你们!”

杨树朝爸爸妈妈吼了一声,说完,飞快地跑出家门。

从此,杨树在内心里对爸爸有了恨意和抵触,也为有这样的爸爸而感到羞愧,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几乎不与他说话。

迎面吹来一阵微风,杨树嗅到风中淡淡的花香味。他收回目光,看到屋前荒坡上的野菊花热烈地绽放,一朵朵、一棵棵连成一片,在微风中似点点金星跳跃。

以前班上的一些女同学对花语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她们就聚在一起讨论各种花的花语。耳濡目染,杨树也了解了一些花的花语。譬如眼前荒坡上的这种黄色野菊花,它的花语就是“忽视的爱”。

杨树感到自己就像那些野菊花一样,没人爱,没人疼。

厨房里的赵一松又喊了几声,见儿子还是没有回应,拿了根竹棍走出来,捅了两下坐在草垛上的儿子的屁股:“你的耳朵赶蚊子去了?喊你多少声了?快去买包盐回来!”

杨树极不情愿地从草垛上跳下来,把脑袋偏到一边。

赵一松掏出两块钱塞在他的手中:“快去快回。”

杨树接过钱,嘟着嘴,向谷禾老爹的小卖部走去。

幽长、安静的小巷响起杨树孤寂的“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给小巷带来一丝生气。很久没有来了,石板路上长了一层薄薄的绿色苔藓,踩在上面有些黏滑。路两旁长满了野菊花和杂草,有只老鼠试探着从一蓬野菊花里钻出脑袋来,嘴边长长的胡须抖动着,听到杨树的脚步,立刻缩回脑袋不见了。

杨树依次从以前的小伙伴——水生、根柳、细尕家门前路过,无一例外,他们家的大门紧闭,挂住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强子家的两扇门板被他爸爸拆掉做了两轮车,杨树忽然瞥见厅堂一个阴暗的角落摆着一口似棺木的东西,吓了一跳,赶紧缩回目光,在小巷里小跑起来。其实,那不过是一口大空木箱而已。

“杨树,你慌慌张张的去哪里?注意脚下,路滑着呢,小心摔跤。”杨树正跑着,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

杨树抬起头,看到福贵老爹端着碗坐在屋檐下正望着自己。橘黄色的阳光打在他像松树皮一样的脸上,如同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儿。

杨树说:“谢谢老爹的提醒,我去买盐呢。”

“时间还早,进屋来坐坐吧,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福贵老爹挪了挪屁股,以便在那张长条凳上腾出更多的空间。

他很会讲故事,在以前,杨树和小伙伴们是他家里的常客。

“谢了,我要去买盐。”杨树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杨树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停下脚步扭回头,与福贵老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不知怎的,杨树竟然觉得福贵老爹的目光里充满了寂寞、孤独以及对某种东西的渴望。

村里的小伙伴们都走了以后,每次从学校回来,杨树孤零零的一个人玩,经常觉得寂寞、孤独,多么想找个人陪自己玩玩,说说话。他的心颤抖了一下,然后眼眶就潮湿起来。

走了几步,他看到一头乱发像罩了一层白霜似的梅花阿奶拄着拐杖站在路上,她的背弯得像一张弓似的,脑袋几乎要挨着地面了。

“阿奶!”杨树叫了一声,就站到路边,好让梅花阿奶路过。

梅花阿奶两手紧紧抓住拐杖,想让自己的身体站直点儿。杨树看到,她那双粗糙的手因为太用力,手背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

“杨树,到我屋里去坐坐,我做了好些红薯干呢。”梅花阿奶终于看清杨树,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

她是回望坡最会做红薯干的人,做的红薯干色泽橘红,好像玻璃般透明,味道甜美。

“不了,我还要去买盐。”杨树谢过梅花阿奶的好意,侧着身子从她身旁走过。

走了几步,杨树又有了刚才那种感觉。这次,他没有回头。

村里的便民小卖部以前是柳乔家开的,他家搬到城里后转让给细尕家,细尕家搬到城里后就转让给黑老爹——因为他常年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以前,小卖部的货架上摆满各种商品,尤其是高高的柜台上有各式各样的糖果,杨树每天都要和小伙伴们来几次。自从黑老爹经手后,就只卖油盐酱醋洗衣粉,杨树就几乎没有来过。

黑老爹守在那台破旧的电视机前,看里面红脸、白脸、花脸的人在比比画画,来来往往穿梭,咿咿呀呀地唱。电视机的音响有些毛病,滋滋的响声,盖住了那些人的声音。

“黑老爹,我买包盐。”杨树说。

“呵呵,是杨树,好久没看到你了,又长高了不少。”黑老爹扭回头看到是杨树,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他。

杨树心里说,不就是个把月的时间吗?上学时我每次都要从你这里路过呢。

黑老爹又问:“这次考试考得怎么样?没听你爸提起。”

尽管村里就剩下这几个鳏寡老人,每次期末考试后,赵一松总会向他们提起儿子的成绩。

杨树忽然有些后悔。

他心里有一个盘算,这次期末考试时他故意留下许多题目不做,结果在片区成绩排名是倒数。这样一来,下学期去黄牛镇读寄宿学校时不能分配到重点班。到时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爸爸说:“看,这就是你不搬到去城里给我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的结果。”

这能改变爸爸的立场吗?杨树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且错得离谱,简直是在拿自己的前途赌气。

黑老爹又说了一阵话,见杨树不应不答,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从一个大编织袋里掏出一包盐递给他。

杨树一手接过盐,另一只手把两元钱递过去,却被黑老爹挡了回来:“盐你拿着吧,钱你拿回去。”

“你为什么不要我的钱?”

“这店里所有的货都是你爸爸去镇上赶集时义务帮我捎回来的,我多次给他辛苦费,他都不要……”

“一码归一码,你不拿这钱,我就不好意思拿盐了。”杨树说。

黑老爹还想说什么,杨树觉得爸爸在家里肯定等得不耐烦了,他的脾气有些急躁,杨树很怕他,于是把钱塞在黑老爹的手中掉头就跑。

走出店门时,杨树再次产生在小巷里的那种感觉。

杨树想起来了,以前上学或放学时,在路上遇到他们,他们也是用这种目光看着他,只是当时他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而已。

走进小巷里,杨树小跑起来。

夕阳已经下到了山背后,天空有些昏暗,屋前荒坡上的那片野菊花没有早先的那种生机,有些蔫头耷脑。

阿黄站在门口,看到杨树,摇晃着尾巴迎上来。杨树注意到它的左后腿被撕裂出一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经干涸,将伤口旁的毛发凝结成块。

杨树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先到厅堂里休息,吃饭后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阿黄很听话,不声不响走进厅堂里,趴在一个角落里,把脑袋埋在两条前腿间。

“爸爸,阿黄的腿受伤了,得帮它处理一下。”吃饭时杨树说。

他和赵一松闹别扭后,如果有紧要的事不得不与他说话,也仅仅是说“你”,而不叫爸爸。

赵一松抬头望着儿子,嘴角蠕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变成:“嗯,知道了。”

赵一松懂得一些治理伤口的草药,家里备有。吃过晚饭给阿黄处理好伤口后,赵一松拿着手电筒说:“我出去走走。”自从村里其他人搬走后,每天晚饭后,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杨树想了想,轻声说:“爸爸,我也跟你去。”

“你也去?”赵一松很意外。差不多一年来儿子都不愿跟他说话,更别说跟他出去走了。

“是的。”杨树点点头。

“那就跟我一起去吧。”

赵一松带着杨树首先来到富贵老爹的家,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向梅花阿奶家走去。

“一松你来了啊,哦,还有杨树,你父子俩能来真好,没人陪我说说话,我的嘴都快沤臭了。老了,没力气做红薯干了,烧油茶给你们喝吧。”梅花阿奶高兴地说。

“我们刚吃过晚饭,饭还在喉咙里呢,阿奶,现在你就是端来龙肉,我也吃不下。”赵一松打趣地说。

“你呀,我每次要烧油茶给你喝,你总是说刚刚吃过。不过,这次杨树来了,他可是难得来呀,无论如何我也要烧锅油茶给他喝喝。”

梅花阿奶说着站起身来,弓着腰走向那个因为烟熏火燎而变得黑乎乎的橱柜,准备去拿烧油茶的茶锅。她实在是太老了,每走一步都是颤巍巍的。

杨树不忍心让梅花阿奶为了自己而这样操劳,站起来拦住她:“阿奶,我们真的吃很饱。”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喊。”赵一松快步走向门口。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对杨树说:“是木根老爹在喊,快,我们快过去。”

父子俩跑到木根老爹家,看到老爹脸朝下倒在厕所旁的地上,一边呼喊,一边手脚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

赵一松赶紧将他扶起来。杨树看到,木根老爹磕掉了一颗牙齿,满嘴的血。

“一松,没有你,我可能挨不过今晚了。”木根老爹喷着浓浓的酒气,含混不清地说。

木根老爹爱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老爹,没伤着哪里吧?”赵一松问。

“我浑身无力。”

赵一松将木根老爹背回他的房间,找来水帮他洗净脸,又仔细察看了一下他的全身,确信没伤着哪里,但还是放心不下,说:“老爹,你安心休息,明天我去找医生来给你看看。”

木根老爹没回答。他已经睡着了。

回来的路上,杨树说:“这几个老人真的需要人关照,需要人陪伴。”

赵一松说:“是的。”

杨树试探着问:“这就是你不去城里的原因?”

“是的。”

“可是,我听人说,你主要的原因是想贪图村里这些鳏寡老人的财产。”

赵一松反问:“你觉得你爸爸是不是那样的人?”

“我……”杨树想了一下,然后说,“你大约也有那种想法吧。”

赵一松慢慢地蹲在地上,点上一支烟,黑暗中,烟头的火光照得他的脸一闪一闪的。他吸了几口后,将烟吐在地上,向杨树说起一段往事。

那年,他从韭菜岭挖药材走另一条路回来,路过一个独门独户的人家,这是一个无儿无女的独居老人。当时老人挽留他吃饭,可他急着赶路,谢绝了老人的好意,他离开时,老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那目光里含着寂寞、孤独、绝望的神情。

不久后,他听说那个老人过世了,过世七八天后才被人发现。从此,老人的目光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令他后悔,悲伤。回望坡其他人搬走后,他决心留下来照看这些可怜的鳏寡老人,晚上陪他们说说话,聊聊天,免得他们孤独寂寞。更重要的是假如他们有个什么意外,也好有人去照应。

“你说的关于我贪图那些老人财产的传闻,我早就听说了。”

“你为什么不解释?”

“有些事,越解释越乱,不如不解释。我相信,他们迟早会理解我的。”

“可是,爸爸……”

赵一松打断儿子的话:“我知道你一直在埋怨,甚至是痛恨我,没有把你带到城里去,给你一个好的生活、学习环境。所以,这次期末考试你故意考得很糟糕。也许,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做错了,不该把你的追求绑在我的身上。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下个学期你就要到镇上去读寄宿学校了,我想,还是先让你妈妈带着你到镇上租房子住。近两年杉木价格不好,我舍不得卖,等来年杉木涨价了,再到城里去买房子。”

杨树吐了一口气,望着满天星星点点的夜空,说:“你呢?”

“那些老人离不开我,我暂时还是住在村里。”

此时,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银色的光华像水一样哗啦哗啦倾斜下来,远处的山峦在这月夜中隐隐可见。起风了,清风徐徐,一缕幽香如流水般蔓延开来。月色下,荒坡上的那些野菊花像平静的湖面吹起的阵阵涟漪,一波一波荡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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