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德国之镜

2018-08-01 12:16邱华栋
星火 2018年4期
关键词:格拉斯铁皮奥斯卡

○邱华栋

雕凿墓碑的年轻人

君特·格拉斯的小说有着黑色幽默和嬉闹夸张的特点。他经常以动物作为一本书的核心象征和意象来结构小说,比如:比目鱼、癞蛤蟆、猫、老鼠、狗、蜗牛、螃蟹等等,用以强调和比喻德国20世纪被遗忘和忽略的历史情境,因此,他的小说总是带有着黑色寓言的、流浪汉小说式的汪洋恣肆的风格,在20世纪的德语小说中开一代新风,独树一帜。

1927年10月16日,君特·格拉斯出生在现今波兰境内的格但斯克,那个地方又叫做但泽,在波罗的海边上,是历史上归属争议比较多的地区。他的父亲是一个小商人,母亲是卡舒布族人。由于母亲喜欢文学,君特·格拉斯自小就深受母亲的影响,热爱读书。而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正是德国法西斯横行的年代,因此,成长中的君特·格拉斯和很多德国少年一样,参加过纳粹的少年团和青年团,后来还参加了德国军队,当过党卫军的普通士兵,但是很快他就被盟军俘虏了。这一段历史在他后来出版的自传《剥洋葱》中有详细的描述。这段经历成为他内心的沉重负担,虽然他以忏悔的心情如实地写出了自己17岁当党卫军战士的事实,可是,在《剥洋葱》(2006)出版之后,他仍旧遭到了欧洲很多文学和文化界人士的猛烈抨击,有人甚至建议取消1999年授予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说,在君特·格拉斯的身上,20世纪德国的命运已经变成了他必须去面对和清理的时代命运,也是他自身的命运,由此,他毕生都在讲述着20世纪德国的文化分裂和挣扎着苏醒的故事。

让我们回到那个岁月艰难的时刻:1944年,也就是君特·格拉斯17岁那年,德国纳粹的命运注定将要倾覆。此时,他中学还没有毕业,就被征兵作为党卫军士兵上了战场。不久,他在前线受伤,很快又在医院里作为伤病员被俘虏了。1946年他被盟军释放,从此,置身于二战之后德国的城市和文化的废墟里,他开始了艰难的生存。对于还不到20岁的君特·格拉斯来说,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谋生。而在战乱之后的年月里,生存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按说,他这个年龄正好是进入大学的时候,但百孔千疮的社会现实使君特·格拉斯很难继续求学,他就直接进入到“社会大学”里学习去了。两年里,他当过农民、矿工、酒吧爵士乐师、石匠学徒——在一个墓地给死人们雕凿墓碑。那个时候德国的死人似乎特别多,都是疾病和营养不良造成的。石匠学徒的身份使他对雕塑萌发了兴趣,雕凿墓碑也使他积累了不少和石头打交道的经验,由此找到了当艺术家的感觉。1948年,他寻求到一个进入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学习雕刻和版画艺术的机会。后来,他又进入到柏林造型艺术学院继续学习。就这样,由雕凿墓碑开始,一个艺术家诞生了。从此,雕刻和版画创作贯穿了他的一生,成为他文学写作的重要补充,帮助他打开了艺术想象的无限空间,反过来也促进和影响了他的文学写作风格。1954年,他和瑞士舞蹈演员安娜·施瓦茨结婚,开始过上了稳定的家庭生活。

君特·格拉斯最早是以诗歌的方式开始文学写作的。1956年,29岁的君特·格拉斯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风信鸡的长处》。之后于1960年出版了第二部诗集《三角轨道》,1967年,出版了诗集《盘问》,1988年出版了诗集《亮出舌头》,后来还有诗选集《诗歌的战利品》出版。诗歌是君特·格拉斯非常重要的写作体裁,这些诗歌锤炼了他的语言,也帮助他训练了想象力,使他得以分别从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政治诗和生活体验性诗歌几个方面,呈现出他的激情澎湃的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关心社会现实的特点。他说:“在我的诗中,我试图借助过分敏锐的现实主义,使可把握的对象从一切意识形态中解脱出来,将它们拆开,再组合起来,放到某种情境里……在我看来,诗人的任务是阐明,而不是遮掩;当然,有时也必须将灯熄灭,以便能看得清灯泡。”和诗歌写作同时开始的,还有他的戏剧创作。1954年至1961年,他创作了多部戏剧作品:《十分钟之后到达布法罗》《洪水》《叔叔,叔叔》和《恶厨师》,后来还创作有《平民实验起义》《在此之前》等剧作。他的前期剧作受到了贝克特等人开创的“荒诞派戏剧”的影响,善于以荒诞的情节和离奇的故事来讽刺德国在“二战”之后的社会现实,后期的剧作则受到了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影响,强调戏剧内部的冲突,同时加强了批判现实的力度。

侏儒奥斯卡的鼓声

而君特·格拉斯真正引起全球性影响、获得了世界瞩目的,还是他的小说写作。1958年,在德国战后著名的文学团体“47社”举行的一次文学家的聚会和朗诵会上,君特·格拉斯朗诵了他还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铁皮鼓》的开头,结果受到了大家的热烈赞扬,并且获得了由里希特领导的“47社”当年的文学奖。《铁皮鼓》在1959年出版后,立即受到了广大的德国普通读者的热烈欢迎,成为了畅销书。于是,君特·格拉斯一鼓作气,接连出版了长篇小说《猫与鼠》(1961)和《狗年月》(1963),他将《铁皮鼓》和这两部长篇小说作品一起,称做是自己的“但泽三部曲”,因为,这三部小说虽然在内容和故事情节上各自完全独立,但是它们的地理背景都是他的出生地但泽,小说讲述的也是那个德波边境城市在20世纪汇总的复杂变化的历史。阅读君特·格拉斯,从这三部小说进入,是最佳途径了,你可以立即感受到君特·格拉斯的极端风格化的叙述:小说的叙述风格汪洋恣肆、情节荒诞,但又离不开德国奇特的历史和现实,语言风趣幽默,带有黑色的讽刺意味和悲悯情怀,描述了20世纪中德国普通人所遭受的灾难。就是通过这三部长篇小说,君特·格拉斯先声夺人地、牢牢地奠定了自己在战后德国文坛的地位,一直到1999年他因《铁皮鼓》等作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铁皮鼓》肯定是20世纪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它的独特品质结合了欧洲痛苦的战争经验,描绘了欧洲文明在战争中的浩劫和毁灭以及期盼新生的努力。小说的叙述形式采用了典型的欧洲“流浪汉小说”的技法,但是在君特·格拉斯手里又有所变通和创造。所谓的“流浪汉小说”,就是以主人公所经历的离奇、古怪、荒唐的事情为线索,来表现丰富和复杂的社会现实的一种现实主义小说形式。“流浪汉小说”诞生于16世纪的西班牙。当时,西班牙的社会动荡导致了大量社会闲散人员出现,他们四处浪游,四海为家。于是,就出现了描述流浪汉的生活和遭遇的大量小说。而德国文学中也有一部杰出的流浪汉小说——17世纪的德国作家格里美尔豪森的《痴儿西木历险记》,君特·格拉斯显然也受到了这部小说的影响。可以说,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从形式上假借了流浪汉小说的叙述模式,但是内里却充满了现代主义小说的荒诞感、黑色幽默和社会批判意识。《铁皮鼓》通过一个3岁之后就自愿不再长个子的侏儒奥斯卡的眼睛,透视了德国在20世纪前半叶的历史,将黑色幽默和滑稽的叙述语调结合了起来,表达了严肃的人道主义主题。小说情节起伏跌宕,读来妙趣横生,以奥斯卡那仿佛从不间断的鼓声,来提醒人们身处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铁皮鼓》采取的是第一人称倒叙的手法,以侏儒奥斯卡的眼睛来看,以他的嘴来叙说,将1899年到1954年半个世纪的德国历史风云展现了出来,主要的着墨点在纳粹的上台和覆灭、东西德的分裂和西德战后的社会状况,给我们呈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君特·格拉斯曾经在自传《剥洋葱》中谈到,他有一天终于找到了这部小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小说一下子就打开了叙述的闸门,一泻千里:

“供词:本人系疗养与护理院的居住者,我的护理员在观察我,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监视着我,因为门上有个窥视孔,我的护理员的眼睛是那种棕色的,它不可能看透蓝眼睛的我。”小说的叙述起点在1952年,这时,已经三十岁的侏儒奥斯卡在一家类似精神病院的疗养院里居住,被护理员看管。而这恰恰是奥斯卡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可以远远地离开让他厌恶的成人世界。于是,奥斯卡就开始写他的回忆录,这部小说就是他的回忆录本身。全书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从奥斯卡的家世写起,一直追溯到纳粹在德国上台为止。这个部分最精彩的地方是描绘奥斯卡出生的章节,奥斯卡实际上是母亲和她的表哥偷情的产物,但是奥斯卡的母亲后来却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并不知道此事。因此,作为偷情的产物,奥斯卡很不愿意出生,最后还是接生的医生剪断了脐带,强行让他降生于人间。奥斯卡从娘胎里就带有一种异禀:他可以在娘胎里思维,刚生下来,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是已经可以听懂别人在说什么了。在奥斯卡三岁生日的那天,母亲给他买了一个铁皮鼓,就是孩子挂在胸前用双手敲着玩儿的那种薄铁皮鼓。于是,一切从奥斯卡三岁的时候就起变化了,因为他忽然决定,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不再长大了,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可怕的、虚伪的成人世界保持距离。为了制造这个事实,有一天,他假装忽然不慎摔倒,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从此,就停止了生长发育,变成了一个侏儒。同时,这一跤还让他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功能:一旦他发出尖叫声,那么一些玻璃制品就会应声碎裂。于是,大家都不敢轻易惹怒他,奥斯卡也从此成为了成人世界的旁观者和批判者。

《铁皮鼓》的第二部,则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一直写到了战争年代的结束。小说着墨最多的人物是奥斯卡名义上的父亲。奥斯卡的这个父亲是他又爱又恨的嘲讽对象。他的父亲是一个在政治上很懵懂的人,不仅参加了纳粹党,还当上了冲锋队的队长。奥斯卡的生母因为一直爱着自己的表兄,可是却无法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度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最后吃鱼中毒后不幸去世。之后,奥斯卡的父亲请十七岁的姑娘玛利亚来照顾自家的店铺和小奥斯卡。玛利亚在不经意间和诡计多端的小奥斯卡发生了性关系,还怀了孕。很快,玛利亚嫁给了奥斯卡的非亲生父亲,生下来一个孩子,叫库尔特。这个库尔特名义上是奥斯卡的弟弟,实际上是他的儿子——小说的最荒诞不经和离奇古怪就在这里全部显现。这么乱的关系在纳粹统治时期,实在具有讽刺意味。由于奥斯卡有可以用尖叫来粉碎玻璃制品的特异功能,在战争中,他加入了一个由侏儒组成的剧团,在德军所到之处慰问演出,给纳粹士兵打气并给他们带来欢乐。由侏儒们来安慰战斗的士兵们,其嘲讽含义十分明显。1945年,德军战败,这个战时小剧团立即解散,小奥斯卡回到了老家但泽。苏军很快就占领了但泽,奥斯卡和父亲躲在自家地窖里,被苏军发现。当时奥斯卡将一枚纳粹党的徽章放到了父亲的手中,父亲一时紧张,把徽章吞了下去,结果因痛苦浑身扭曲、动作怪异而被紧张的苏军战士射杀。最终,但泽被划归波兰,奥斯卡由继母玛利亚带着前往杜塞尔多夫市,小说的第二部分结束了。

在《铁皮鼓》的第三部分,主要的笔墨在于描绘二战之后西德的社会状况。在杜塞尔多夫定居下来之后,奥斯卡大胆向继母玛利亚求婚,结果自然遭到了拒绝,于是,他决定继续发育成长。但是在长到130厘米的时候就停止了生长,结果长成了一个鸡胸驼背的古怪样子。战后,奥斯卡为了谋生,当过石匠,还去艺术学院当模特,艰难地求生,他还组织了爵士乐队——这些情节描写,显然动用了君特·格拉斯自己在二战结束之后的一些经历。1951年,奥斯卡遇到了过去侏儒剧团的团长,团长让他继续参加剧团,于是,奥斯卡重新拿起了铁皮鼓,在德国到处巡回演出,还灌制了唱片,赚了不少钱。战后德国社会逐渐稳定,经济迅速发展,社会日益繁荣,但是奥斯卡却觉得越来越空虚,他尤其看透了成人世界的荒唐和自私,罪恶和虚伪,再次决定要离开成人的世界。他狡猾地制造了一次谋杀假象——他被控告谋杀了一名女护士,结果,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般的疗养院。但是,凶手最终被抓获,此时已经三十岁的奥斯卡获得了释放,他不得不重返成人世界,从他视为避难所的医院里出来。他感到茫然和恐慌,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将走向何方,小说以一首关于黑厨娘的歌谣结束了全篇。

《铁皮鼓》将奇特的想象力和对德国历史犀利的批判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狂欢的、幽默的、讽刺的和充满了悲悯心的叙述语调,带给读者以强烈的阅读快感。而且,君特·格拉斯给我们塑造出文学史上最令人难忘的人物之一:侏儒奥斯卡。古怪精灵的奥斯卡是一个德国怪胎,他以自己的特殊伎俩在乱世中谋求生存,以旁观者的独特视角观察和审视他所经历的非人岁月,以家族的历史和自己的浪游来呈现德国普通人的遭遇,使小说本身具有了现代主义史诗的气魄。可以说,《铁皮鼓》以荒诞的、幽默的、讽刺和滑稽的情节,讲述了德国50年的历史。这部小说后来还被著名导演施隆道尔夫拍成了电影,获得了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铁皮鼓》以侏儒的眼光来打量这个所谓的正常人的世界,获得了奇特的效果。在描述20世纪小说史的时候,《铁皮鼓》是绝对无法被忽略的,它肯定是最出色的小说之一。

动物的寓言和象征

君特·格拉斯几部重要长篇小说的题目都和动物有关,说明他喜欢以动物作为象征,来表现小说的寓言化风格。和《铁皮鼓》的叙述方法类似,小说《猫与鼠》(1961)的故事也放在了纳粹兴衰时期。小说分为13个章节,以中学生马尔克为主角:他的喉结在发育期间上下灵活活动的样子,很像是里面有一只老鼠。因此,他遭到了同学们的耻笑,以此来象征马尔克如同被社会环境所追逐的老鼠,而他周围的恶劣环境和纳粹时期,象征追逐他的猫。马尔克想做出很多不平凡的事情,企图改变自己被同学嘲笑的局面,结果最终导致了他自己的死亡。小说在一种轻快的气氛和语调中,表述了历史的沉重加到少年身上的悲哀,使小说在一种幽默滑稽的叙述中推向了悲剧性的高潮。这部小说篇幅不大,类似一个单线条的小叙事文本,和君特·格拉斯的那些鸿篇巨制相比,是他的一部间歇休息时的作品。

长篇小说《狗年月》(1963)则恢复了宏大的场面和细腻的叙事风格。这部小说的篇幅合中文50多万字,书名同时也可以翻译成《非人的岁月》,但是我觉得叫“狗年月”显然更好。小说分为三个部分,以两个孩子和三条狗的命运来侧写德国纳粹上台和覆灭的历史,将人和狗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以个人命运的荒诞离奇,衬托出大历史的荒诞无情。小说的环境仍旧是作者的故乡但泽,不过,在小说的最后部分,时间和地理背景和《铁皮鼓》一样,也延伸到了战后的西德境内。战后,西德经济发展很快,在经济奇迹面前,德国人很快就忘记了刚刚过去的二战造成的浩劫和对全欧洲文明的伤害,开始沉溺在享乐和物质主义中。君特·格拉斯通过这部以狗的命运和人的命运对比写照的小说,来呈现德国特殊时期的“狗年月”的面貌。看来,“但泽三部曲”的着眼点,都在清算二战期间德国纳粹给世界人民和德国自身带来的伤害,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点,又都在但泽这个在历史上纠纷不断、流血不断、归属关系复杂的城市,因此小说带有浓厚的悲剧气氛。小说的语言如滔滔江河,文笔犀利辛辣、挥洒自如,但是在轻松的叙述当中,又回响着历史的沉重步履声:正是历史的巨兽吞噬了小说中美好的人性,使人和动物的界限模糊,使得人的世界成了动物的世界。君特·格拉斯在这一点上,丝毫不给德意志民族留情面,不替自己的国家涂脂抹粉,而是直面那些非人岁月对人的戕害、对文明的毁灭、对历史造成的巨大创伤。

君特·格拉斯是一个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身上体现出自由知识分子的批判态度和以文学“介入”社会现实的倾向。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他积极地投身于政治活动,为社会民主党竞选总理而摇旗呐喊,以至于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政治活动上。这些政治生活也明显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写作。1969年,他出版了探讨现代传媒业对社会的影响的长篇小说《局部麻醉》。小说中,他描绘了1968年风行欧洲的左翼学生运动,预见了20世纪的后半叶将是被媒体所影响和控制的世纪。21世纪初的今天,我们看到无论是电影电视,还是广播、杂志和网络媒体,都日益在宣扬娱乐化,使大众不知不觉地被整体麻醉。所以,这部小说仍旧值得关注。1972年,君特·格拉斯又出版了长篇小说《蜗牛日记》,讲述他帮助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竞选总理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和艰难历程。社会民主党最终竞选成功,成为执政党,也有君特·格拉斯的一份功劳。在社会民主党当政期间,总理勃兰特是他的好朋友。关于勃兰特总理,我看过一张照片,印象十分深刻:他为德国在二战期间残酷屠杀犹太人和给欧洲其他国家与民族所造成的深重灾难而在一座犹太人墓碑前深深地下跪。这也成了德国在二战后进行历史反思和忏悔的象征图景。

但是作家最终总要回到书桌前,以文学的方式来存在。1977年,在文坛沉默五年的君特·格拉斯从政治活动中回到了文学,出版了他写作多年的长篇小说《比目鱼》。这部小说翻译成中文有50万字,又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巨著。小说具有某种神话和童话色彩,它的结构框架借用了格林兄弟的童话《渔夫和他的妻子》,是一部双层线索的复调小说。在原来的童话里,渔夫的妻子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她总是让一条神奇的比目鱼来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在君特·格拉斯的小说中,比目鱼则是被渔夫本人所俘获了,然后,这条会说话的比目鱼决定成为年轻渔夫的顾问,为男人们的事业出谋划策。但是,四千年一晃而过,男人们统治的时期过去了,历史却没有什么长进。于是,聪明的比目鱼逃走了,结果它被三个女同性恋和女权主义者给俘获,被当成男人们的帮凶,受到了她们在西柏林组成的特别法庭的审判。在审判中,比目鱼交代了历史上九个女性厨娘在不同的人类历史发展时期的命运,来讲述女人们所创造的另外一种备受男人压抑和迫害的历史。比目鱼讲述的这九个厨娘的故事,分别代表了新石器时代、铁器时代、中世纪早期、中世纪哥特时期、巴罗克时代、18世纪的资产阶级革命时期、19世纪的无产阶级革命时期等等人类不同的历史时期,小说用比目鱼的嘴巴,说出了另类女性的历史。最后,审判了九个月,比目鱼作为见证,而不是作为男人们的帮凶,被几个女人宣判无罪,释放了。

读者必须要注意,从结构上来说,《比目鱼》这部小说的叙述有两个层面,两条线索,从而构成了两个视点:一个是格林童话中比目鱼的叙述角度,它在讲述另类的女性历史,另外一个层面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者讲述“我”和怀孕妻子的故事:“我”一方面要照顾怀孕的妻子,另外,“我”则谋划着要在妻子从发现怀孕到分娩的九个月的时间里,将九个厨娘的故事写出来,暗中隐含现实中的“我”就是那个会说话的比目鱼。这双层结构既搭建起小说丰富的叙述线索,也使小说具有了元小说——关于小说的小说的特点。整部小说妙趣横生,信息量庞杂,充斥了大量关于欧洲历史和烹调的知识,将欧洲厨房文化史和妇女解放史放在一起,还穿插了九个厨娘的99个菜谱,因此,《比目鱼》的出版首先获得了德国家庭主妇们的热烈欢迎。据说,第一版就印刷了45万册,结果一销而空,我想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妇购买的,因为女人们一定喜欢这本书里的99个著名菜谱。《比目鱼》的奇特之处还在于,它把小说时间拆散了,无论是比目鱼还是叙述者“我”,都可以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在时间和空间里自由穿梭。可以说,这是一部和人类历史纠缠不休的女性解放历史的别样表达,是一部很难归纳的、意义多元和主题复杂的作品。表面上看,君特·格拉斯似乎在借助童话和神话,来为上世纪70年代之后全球范围内日益高涨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张目,实际上,根据小说中的情节设置,可以看出他对女权主义的潜在批判和讽刺的态度。《比目鱼》这部小说因此具有情节、叙述和意义的开放性,是君特·格拉斯相当成熟和完美的代表性作品。

我发现,一般情况下,在完成了一部篇幅巨大的小说之后,接下来君特·格拉斯往往要写一部小长篇。《铁皮鼓》之后的《猫与鼠》、《狗年月》之后的《蜗牛日记》都是这样。1979年,他出版了小长篇《相聚在特尔格特》,并把这部10万字的小长篇题献给了“47社”的创办人、德国作家里希特。小说虽然篇幅不大,但是容量不小,它像拼贴起来的两幅画一样,在结构上有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是17世纪德国著名的“三十年”战争时期,一群德国诗人在特尔格特聚会,另外一条线索则以17世纪那些诗人讨论当时德国的命运,来将历史人物逐一地和20世纪40年代德国“47社”的作家们对应起来,使历史在时间上重叠。“47社”成立于1947年,是二战之后最重要的德国文学团体,团结了一大批战后重要的德国作家,他们在里希特的带领下,在20世纪讨论德国的前途和未来。300年前的德国是一片废墟,300年之后的1947年,刚刚在二战中失败的德国,也是一片废墟。300年的跨度,两群负有使命的德国诗人和作家,他们的命运和观点的交锋,映射出一幅奇特的时间和空间叠加的画面。可以说它属于一部典型的借古讽今的小说,从小说中可以找到里希特、君特·格拉斯、西·伦茨和其他很多20世纪德国重要作家的影子,是一部独特的忧国忧民之书。

完成一部短的,君特·格拉斯的下一部就一定是一个大部头。1986年,他出版了32万字的长篇小说《母老鼠》,再次以动物来暗喻人类社会的特性。因为这部小说的主题多义和复杂的叙述,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批评家对这部小说是毁誉参半,莫衷一是。这部小说的叙述线索多达五条,结构纷繁,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小说的第一个叙述者是一只会说话的母老鼠,它不断地和叙述者在梦境中交流和对话,对人类的过去历史和未来即将遭到毁灭的命运争论不休;第二个叙述者是《铁皮鼓》中的侏儒奥斯卡,此时的奥斯卡已经是60岁的传媒业巨头了,他衣锦还乡,回到了但泽市,去参加祖母107岁的生日庆祝会,然后,利用传媒业对人进行影响和控制;小说的第三和第四条叙述线索,是以两部电影脚本的形式来构成的;第五条线索,则是五个女人的故事,她们一起登上了前往波罗的海进行科学考察的轮船,但是,女船长真正想去寻找的却是传说已经没入大海里的母系社会的乌托邦城市,由此展开了几个女人之间复杂的关系纠葛。小说中,五条线索都在不断的行进中,但是,突然发生了地球大爆炸,奥斯卡和107岁的祖母一下子成了干尸,人类灭亡了,幸存者是那只母老鼠,它开始直立行走,开始学会了农业耕作,有了宗教信仰——人和老鼠的特性混合在一起,一种新的生物——鼠人,统治了地球,开始了地球的新时代。君特·格拉斯运用小说的形式,对人类可能存在的未来景象进行了警示,以勾画人类末世的图景,来提醒人类不要因为过于贪婪,和大自然无法和谐共存,最终导致自身的毁灭。《母老鼠》的寓意很复杂,很难解读,它更像是一部集合了很多关于人类未来可能性的忧患之书,带有科学幻想的色彩。小说对基因研究、计算机和电脑的发展以及人类未来的命运都做了探讨。从这本书中,我可以看出君特·格拉斯受到了亚历山大·德布林的《山、海和巨人》的巨大影响,他对人类的未来非常关心,他要继续对人类进行启蒙。

1992年,君特·格拉斯出版了小长篇《癞蛤蟆的叫声》,以癞蛤蟆作为小说中的核心象征。癞蛤蟆是一种令人恶心的东西,有毒,还比较肮脏、古怪和恐怖,女人见了癞蛤蟆一般都要尖叫的,它还象征不祥之兆,那么,这一次,君特·格拉斯拿癞蛤蟆来说故事,他要干什么?细读之下,你会发现,这部15万字的小说虽然篇幅不大,内容却非常丰富,贯穿了君特·格拉斯一贯的主题,是君特·格拉斯在冷战结束和柏林墙倒塌之后,对东欧和西欧的关系所做的一次巧妙的文学观照。小说的主人公亚历山大是一位大学里的德国美术史教授,德国统一之后,他认识了一个波兰寡妇亚历杭德拉,两个人之间迸发了热烈的爱情,他们在一起,开始合作成立一家德国-波兰公墓公司,打算将在二战中死于外国的死难者的遗骸都迁葬回波兰。这个情节的设置,显然是君特·格拉斯为了表达在冷战结束之后他的民族和解的理想。小说故事的发生地仍旧是但泽。这两个人的公司开得很成功,两个人后来还结婚了,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完美无缺了,但他们的行为引发了一些波兰犹太人的激烈质疑,波兰人感到这是“德国在再次入侵波兰”,他们感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最后,两人为了散心,前往意大利的那波里旅行,最后死于突发的车祸,双双被葬在了意大利这个异国他乡,成为了一个绝妙的讽刺。小说以这对夫妇的故事,对德国统一之后西欧和东欧之间的关系,做了深入的探讨。癞蛤蟆的叫声是不祥的,教授夫妇就是在听到了癞蛤蟆的叫声后遭遇了车祸,而欧洲也应该听听君特·格拉斯发出的不好听的声音:德国的统一带来的问题,一定比没有统一的时候还要多,因为北非黑人、库尔德人、土耳其人、孟加拉人和东欧其他国家的民族,正在逐步改变西欧的社会结构。

展现德国的历史原野

君特·格拉斯的小说往往气魄宏大,想象力丰富,充满着对德国历史和现实辽阔时空的跨越与展现。在出版了篇幅相对短小的《癞蛤蟆的叫声》之后,1995年,他又捧出来一部鸿篇巨著《辽阔的原野》。小说的书名还可以翻译成《说来话长》,翻译成中文在55万字左右。整部小说展现了一幅非常宏阔的历史画面,由两条相关的线索构成,一条是从1848年威廉皇帝时代的三月革命开始,一直到1871年铁血宰相俾斯麦统一了德国;另外一条线则是德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动荡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统一。君特·格拉斯将历史上这两次德国统一做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表现了君特·格拉斯的饱含忧患的历史哲学。从叙述角度上来说,小说分为五个部分,以两个主人公的回忆来结构,以黑色的寓言和嬉闹的风格将两个性格相反的人物故事缠绕在德国历史中。君特·格拉斯似乎一直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两德统一感到不满,因此提出了很多的批评意见。小说出版之后,在德国引起了轩然大波,批评者认为这是一部政治书,不是一部小说,而且小说表达的观点也很糟糕;赞扬者则认为这是君特·格拉斯批判德国社会和历史的集大成之作,是一部当之无愧的巨著。著名评论家拉尼茨基在《明镜周刊》封面上以双手将这部小说撕成了两半来表达他的观点。的确,这部小说过于倾向于政治和历史的表达,小说在艺术上显得粗糙,并不纯粹,但是,它宏大的气魄和介入历史与现实的力度却令人望而生畏,让人觉得难以望其项背。因此,这部小说仍旧可以视为是君特·格拉斯后期代表作。

1999年,君特·格拉斯有两大喜事:一是出版了小说《我的世纪》,以100篇连续性的短篇小说,构成了一部历史长卷。小说从1900年一个镇压中国清朝义和团运动的德国士兵的自述开始,一直写到了1999年作者的母亲103岁时的自白,将君特·格拉斯所经历的整个20世纪做了一个文学性的总结与描述。其中,每个人的独白篇幅都很短小,大概3000字左右,全书30万字。100个人在20世纪历史夹缝里的独白,喧哗、生动,给我们带来了超越时间、具有共时性感受的全景式画面,是理解20世纪历史的一个文学参照,也是君特·格拉斯概括他自己的20世纪的一个留言。在这一年,君特·格拉斯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从而达到了他文学生涯的顶峰。虽然,诺贝尔文学奖是“死亡之吻”,但是君特·格拉斯的创作力丝毫没有减退。2002年,他出版了一部篇幅稍短的长篇小说《蟹行》。在这部小说中,君特·格拉斯恢复了他卓越的讲故事的才能,模仿螃蟹爬行的“Z”字横行和曲里拐弯,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历史故事:1945年1月,一艘装满了德国难民的游轮,在波罗的海上被苏联军舰发射的鱼雷击中,结果,船上百分之九十的难民都葬身海底。其中一个幸存者,是17岁的女子图拉,她当时已经怀孕了,侥幸脱险。后来,儿子保尔降生,母子俩一起在东德艰难地生活。保尔长大后当了记者,逃到西德,结婚后生下了儿子康拉德。两德统一之后,康拉德回到原来属于东德地区的家乡,见到了外婆图拉,听她讲述当年的那场海难。最后,年轻的康拉德开始信奉新纳粹主义,开枪杀害了一个犹太青年。小说的叙述方式就像螃蟹的爬行,在并不大的篇幅里,将跨度半个世纪、三代人的故事娓娓道来,提醒世人,在欧洲,新纳粹主义是如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新抬头的。小说还将历史事件和虚构的故事情节完美结合,以巨大的悲剧性力量,告诉人们不要忘记二战带来的悲剧,和新纳粹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2006年,君特·格拉斯出版了回忆录《剥洋葱》。在书中,他回忆了自己从12岁到32岁写出《铁皮鼓》那段最艰难的经历。这部回忆录引起最大争议的地方,就是他承认自己曾经当过党卫军。随后他遭到了欧洲一些国家著名文化人士的猛烈批判。最终,大家为他的坦荡所折服,没有对他不依不饶。他还将自己多年来的演讲结集为《与乌托邦赛跑》,表达了他对政治和时事的热切关心。2008年,他出版了最新作品,依旧是一部回忆录,叫做《方盒相机》,继续着《剥洋葱》中对他的人生经历那未完成的回忆。不过,到了这部自传中,叙事的角度变化了:通过他的孩子们的叙述,一个个性丰富的父亲形象出现了。君特·格拉斯结过两次婚,一共养育有8个孩子,全书分为9个章节,是因为他和孩子们一共聚会了9次。这是一本风格轻松、语调清新的书,以孩子们的独特视角,像多棱镜一样呈现了这个和德国的现实与历史纠缠了一生的杰出作家。2009年的3月,他出版了自传三部曲的第三部《从德国到德国的路途中》,这是一部写于1990年的日记体自传,详细记载了他在柏林墙倒塌、东西德合并那段时间里的心路历程,对德国的未来充满了批判性的忧思。2009年,他公布了当年他曾经参加党卫军的事实,结果引发了轩然大波。2010年,一部关于他的历史的书《代号“螺栓”》在德国出版,他的历史问题继续成为一个热闹的话题。

君特·格拉斯的作品总是有些怪诞、嬉闹、滑稽和幽默,情节离奇,在一种荒诞的情节中犀利地讽刺历史和现实,作为欧洲古老的“流浪汉小说”一种新的变体,重新迸发了生命。但是,君特·格拉斯也一直饱受争议。一个德国作家这么评价他:“全世界都在读他的书,惟独在德国,他受到敌视。”的确,在德国,他总是能够掀起争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很难得到众口一词的赞扬,总是毁誉参半,成为德国各种文化矛盾和政治势力交锋的话题。从表现形式上,他的小说结合了诗歌、戏剧、雕塑、绘画与散文的特点。同时,他善于在小说的结构上并行多条叙述线索,展开多个角度的叙述,体现多种要表达的主题,以庞大的结构来呈现长篇小说的新风貌,这使他的小说像宏大的、结构严谨复杂的建筑一样牢固。他还有中国民间说书人那种气质,能够讲述离奇的、怪诞的故事,来抓住读者的心。他将20世纪德国乃至欧洲的历史,以哈哈镜中变形的景象极端地呈现给我们,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另一种面貌。

君特·格拉斯还是一个强烈关注德国和欧洲社会现实的作家,他把自我塑造成一个以文学的手段进行深度介入的公共知识分子,使我们看到了在21世纪初,文学似乎在不断边缘化的过程中,仍旧有回到社会核心的巨大力量。因为,君特·格拉斯以他强有力的文学手段,和对现实与历史批判的巨大能量,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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