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生存

2018-08-01 06:44冯慧
长江文艺 2018年13期
关键词:大勇金枝老罗

□冯慧

早晨,老邹起床穿鞋时,脚刚一伸进鞋里就感觉不对,他连忙把鞋从脚上拿起来,掀开鞋垫,立刻沮丧了,原来他藏在鞋垫底下的十元钱果然不见了。他知道一定是马金枝搜走了。

这时马金枝的骂声也在门外响起。

妈了个逼,长出息了。一天到晚拿不回几个钱,还学会背着我藏钱了,你以为把钱藏到鞋壳里老娘就找不着了?你藏钱干啥,也想找个小三?就你那个鳖样,女人看着都恶心,老娘我这辈子算是搭死到你手里了……老邹家没有厨房,一只汽油桶改装的炉子竖在门口的右边,为了防止下雨时落到锅里,炉子上方搭了几块油毛毡,算是他家的厨房。每天早上马金枝一边捅火做饭一边嘴巴不停地骂骂咧咧着,她像一只聒噪的乌鸦整天在小院的上空哇哇哇地叫着。

东屋的老鞠在骂声中出门,他穿着一套中式白布衫,拿着丈二的长鞭,要去公园晨练,听着马金枝的叨骂声,便不无讽刺地说:可不是,要不是老邹拽着你,你早上天了。马金枝看见是老鞠,马上换了副脸,笑着说:你去一边吧!

老鞠跟老邹差不多大,当年老邹还吃过老鞠他娘的奶。但是一样的奶水却改变不了人基因,终归各是各的命。老邹性格懦弱,整天埋头拉车当牛做马;而老鞠性子强悍,每天拿着丈二长的鞭子,啪啪地甩着,走路都是仰着脸。在五福路的一条街上都是个人物。

马金枝谁都敢骂,唯独不敢惹老鞠。

在马金枝的骂声中老邹掀帘子出屋。老邹的脸很长,上下两头窄中间宽,厚厚的嘴唇,像个大白薯。老邹很瘦还有点弓,像一只老骆驼。他肩上搭着条看不清原色的旧毛巾走到水管前,用手掌朝脸上撩了两把水,再从肩上拉下破毛巾擦了把脸,然后朝屋里喊着:三儿,出来吃饭吧!

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他就是老邹家的三儿子,五福路的人都叫他傻三。傻三长得很滑稽,塌鼻子,小眼睛,眼距比一般人要宽,喜欢吸溜鼻涕,但傻三的小眼睛却有着海豚般的天然微笑。傻三的数字能力差,超出十个手指头的加减法,他就蒙圈了。马金枝曾带他去医院看过病,医生说三儿是弱智。从此马金枝对三儿子就放任自流了。虽然傻三儿不识数,但他舍得下力干活,在老邹的三个儿子中,只有傻三肯跟他一起出去拉架子车赚钱养家。

早饭是马金枝熬的稀饭,她又从屋里拿出两个凉馒头腾的一下撂在父子俩面前,横楞着眼说:给,吃了去死!然后搬了个板凳坐在老邹的对面大腿翘二腿地继续唠叨着:老邹头,你别在这装迷糊,你今天要跟我说清楚,家里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你背着我藏钱是个啥意思……马金枝呵斥着老邹,而老邹低头喝着稀饭完全是一副充耳不闻的表情。

门帘“咵哒”一响,大勇从屋里走出来。马金枝赶紧讨好地站起来问:勇,在家吃不?大勇一边用手整理着头发,一边径直朝外走,丢下一句话说:我不吃!傻三咬着沾满稀饭的筷子头,望着大哥的背影羡慕地说,大哥出去喝羊肉汤了!马金枝立刻扭脸吓唬傻三说:谁说你大哥去喝羊肉汤了?他哪有那么多钱!傻三儿撇着嘴说:我知道,大哥天天去喝羊肉汤!

老邹拍了拍傻三的头话里有话地说:你快吃吧,那羊肉汤不是你喝的!马金枝一听立马炸了,身上的肉跟着一起颤动着:你什么意思!大勇就是天天喝羊肉汤那也是他的本事,他也没朝我要一分钱……

老邹不说话,只顾埋头喝稀饭,任马金枝再怎么叫骂都好似大风在他耳朵边吹过。

傻三眯缝着那双海豚般的小眼睛讨好地对母亲说:妈,你给我和爸也弄点肉吃呗,我俩见天下力给你挣钱呢!

马金枝一听蹦得更高了,两个巴掌拍得啪啪响,叫道:我的娘呀!你俩拿回了多少钱?还要吃这吃那的,你俩把我吃了吧……傻三吓得不敢吭声了,赶紧埋头朝嘴里扒稀饭,他悄悄瞥了瞥父亲,只见老邹气定神闲只管埋头吃饭。

早饭在马金枝喋喋不休的叨骂声中结束,老邹走到墙根,熟练地把昨晚竖在那儿的架子车身平放下来,傻三早从屋里推出车轱辘,娴熟地塞到架子车轴下。很快一老一少拖着架子车出去了。

看着老邹和傻三走出小院,马金枝抻着腿站起来,收拾着爷俩吃完饭的碗。二虎从屋里跳出来,他手插着兜对马金枝说,妈,给我点钱,我出去吃。马金枝犹豫了一下说:锅里还有稀饭,我再给你煎个鸡蛋?二虎不耐烦地说:天天早上稀饭,几泡尿就没了。你给我钱,我出去吃。马金枝不敢反驳,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昨晚才从老邹鞋里搜出的还带着老邹脚臭的十元钱,二虎一把夺过钱,摇晃着身子吹着口哨出院了。

马金枝不敢惹大勇二虎,这兄弟俩都是才从大狱里出来的,浑身上下充满了戾气。二虎从小就浑,脾气暴戾,跟人打架都是拈砖拿刀的,十八岁那年因为打架,把对方给打残了,判了五年,才回来。他要钱,马金枝不敢不给,他的浑劲上来敢把你的锅都砸了。大勇更是人物,他会顺东西,几十层高的楼他顺着下水管道就蹭蹭地爬上去了,且从未失过手,最后出事是坏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是个开发廊的,因为她的刘海上总挑染着一绺桃红色,所以小区里的人都喊她小桃红。大勇跟小桃红是相好,他常把偷来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小桃红。有次大勇送给小桃红一个翡翠玉镯,而那小桃红得了玉镯一心只想炫耀,每次给客人洗头时故意把袖子捋得高高的让人看。偏巧这只玉镯的女主人就住在附近,有次她来洗头,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手镯,就报了警,结果警察顺藤摸瓜,把大勇给抖落出来。这一查不要紧,很多大案子也都水落石出,大勇被判了四年。

大勇落到今天的下场跟马金枝脱不了干系,他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拿隔壁水果摊上的苹果回来,马金枝摸着他的头说,吃吧,没事。后来大勇又学会偷拿小卖铺放在鞋盒里的零钞,马金枝也装作没看见。再后来大勇越战越勇,出去从不空手,马金枝明知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反而夸大勇有本事,直到把大勇夸成了江洋大盗。

那二虎也是如此,他从小爱跟人打架,不管怨谁,马金枝总是去骂别人……

几年后,当大勇二虎相继从大牢里出来后,马金枝跟他们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对他们的要求也是有求必应。

在这个家里,马金枝唯一能掐住的人就是老邹,所以她把自己所有的怨气戾气都朝老邹身上撒。每天晚上,马金枝都像篦子一样把老邹浑身上下仔细篦一遍,决不让老邹兜里有一毛钱。

看着老邹父子俩拉车走远后,马金枝便扭着大屁股去街西头买馄饨吃了。

老邹拉了三十多年的架子车,他的后背已经定型成拉车的姿态。老邹老了,他终于熬到傻三能给他帮忙拉车了。老邹心疼三儿的年纪小,身子嫩,总想手里留个零钱,给受累的三儿买个烧饼或烤红薯等吃食垫垫饥。可马金枝不许他有一毛钱,无论老邹把钱藏在哪里她都能找到。

说来老邹是个苦命的人,他很小的时候他娘就跟人跑了,是爹抱着他东屋寻口奶、西屋要口米汤地把他喂活,爹的架子车就是他成长的摇篮。子承父业,老邹长大后也跟着爹一起拉架子车。爹对老邹很好,就像他对傻三一样,父子俩的生活虽然清贫,但过得平静融和。

老邹二十三四岁时,西头卖面水的刘婆给老邹家领来了一个黄脸干瘦的女子,刘婆把老邹爹拉到门外去咕咕叽叽了半天,把老邹和那闺女留在屋里。老邹老实不敢抬头,只敢用眼角悄悄睃了那女子一眼,谁知那女子正大模大样地上下打量着他,把老邹慌得赶紧低下头,只记得那女子的眼白多。这个女子就是马金枝。

原来,马金枝是刘婆的外甥女,因为嘴厉害在老家跟哥哥嫂子关系处不好,从乡下进城投奔她大姨来了。刘婆在城里卖面水,所谓面水就是食品加工厂洗完面筋流下的水,因为里面还沉淀着些面。刘婆就把这些面水拉回来,再卖给居民熬糊糊喝,那年头家家户户都缺粮。老邹的爹也常常让老邹去买面水,回来搅汤喝。刘婆家孩子多,日子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的,马金枝来刘婆家待了一个多月,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刘婆有点承受不起了。她决定给外甥女在城里找个人家把她打发了。于是她眼珠儿一转想到了拉架子车的老邹,这父子俩都是老实坨子,她外甥女进门就能当家。那时老邹的爹也正四处找人给老邹说媒,瞌睡忽然遇上了枕头,这事很快就说成了。

马金枝第一次看到老邹时就不满意,老邹长脸、窄额、厚嘴唇,额头上有道长长的一字纹,很显老。马金枝在乡下也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妞儿,她根本没看上老邹。无奈马金枝是农村户口,那年头没有本钱去挑别人。所以她忍着委屈嫁进了邹家。

等把马金枝娶进门老邹家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上去黄脸瘦瘪的乡下妞儿却是个尖牙利齿的厉害角色。没过多少日子,她就现了原形。她整天抱怨,嫌邹家父子拿回的钱少,嫌老邹吃得多,嫌老邹身上有汗臭味……马金枝像一把乡间的蒺藜子撒进了邹家,让父子俩感到如芒在身,浑身刺挠。那邹家父子俩都是老实人,嘴不利索,根本不是马金枝的对手。没过几天,马金枝就掌握了邹家的经济命脉。从此邹家父子俩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地在外拉车赚钱,回来如数交给马金枝。那马金枝整天在家闲着,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没事就跑到她大姨刘婆家,跟来买面水的人闲话打趣。她每天早晨给父子俩熬一锅稀饭,中午煮一锅萝卜,晚上再用从她大姨家打回的面水给老邹父子俩搅一锅糊涂汤,老邹父子俩一天到晚见不到一点油星儿,自从娶了媳妇,老邹家的日子倒比以前更难过了。而那马金枝像粒干瘪的黄豆泡在油里,很快就泡胀起来,养得又白又胖。

老邹的爹毕竟年纪大了,有天父子俩正拉车上坡时,老人一口气没喘过来,一头栽在地上。老邹害怕地摇晃着他爹,说:爹,爹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留下我一人咋办呀!老头勉强睁开眼睛说:孩呀,你以后可要受罪了……说完就咽气了。老邹爹死了,老邹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人,他更没有力量去抵御马金枝了。老邹本来就嘴笨,马金枝说十句,他也还不上一句,如今老邹的爹一死马金枝就更无顾忌了,她彻底成了邹家说一不二的霸主。她跟老邹说话颐指气使,老邹为了图家里的安宁,干脆不理她。忍让有时是种毒素,它一旦弥漫全身成为惯性,就会使人变得麻木变得逆来顺受。老邹的忍让马金枝发现这个男人的软弱,她越发得势。再后来,马金枝生了俩儿子,那大勇二虎长大后看着父亲逆来顺受的窝囊样,也都瞧不起他了。

很多时候,老邹情愿出车,出力流汗也比在家听马金枝的叨骂要舒畅。自从傻三能跟他一起拉车了,老邹觉得自己不再孤独。每天父子俩拉着车,说着话,一天再累也好混。

每天早上父子俩拉着空架子车匆匆赶到长途汽车站,等着送货的车到来。货主们雇架子车走的往往都是些小街小巷、路窄难走的地方。

城中有座惠济桥,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桥的拱度很大,远远看上去像个弯弯的月亮架在河上。可是对于拉架子车的人来说,惠济桥就是他们的坎儿。

老邹每次爬惠济桥时,都是深躬着身子头几乎要抵着地,他一边低声呻吟着,一边一步一步地向前突奔着,拼着全部的力量;傻三也像一头小牛犊拉着套绳跟老邹一样拼命地朝前奔着……等架子车终于爬上了桥,马上就又要下坡了。溜坡更危险,这时老邹把车把举得高高的紧绷着身子朝后仰着,用脚在地上摩擦,减少溜车的速度,而傻三则在后面使劲地朝回拽着绳子……等一车货终于从惠济桥上安全溜下来时,父子俩早累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的。

傻三揉了一下被勒红了的肩,撒娇地说:爸,我要喝水。

老邹赶紧把车靠在路边的一棵槐树下,用脚踢了块砖头顶住了车轱辘,喘着气说:那咱歇歇吧。

傻三从肩上解下拉套绳,老邹赶紧从悬挂在车把上的布袋里掏出一个装水的旧雪碧瓶,递给傻三。傻三接过水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着,老邹在一边疼爱地说:慢点喝,慢点喝,别呛着。傻三一口气灌了半瓶水,然后一抹嘴说:爸,我饿了。老邹又赶紧从布袋里摸出个馍递给他。傻三噘着嘴说:爸,我想吃根火腿肠。老邹叹了口气说:三儿呀,你都看见了,钱让你妈搜走了,我哪有钱给你买火腿肠呀!傻三无奈地接过馍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老邹在一边怜爱地用破草帽不停地给他扇着风儿。傻三吃完馍又说:爸,我想尿尿。老邹拍了拍他说,快去吧,超市里有厕所。又嘱咐说:快去快回,可不敢去玩,今天还有两趟活呢。傻三应声后,拍着屁股朝超市跑去。

看着三儿的背影,老邹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自己跟爹在一起拉车时的情景。老邹小时候没娘,他爹每次出去拉活都把他放在架子车上,他是在爹的架子车上长大的。等他长到三儿这么大时,也开始跟爹一起拉车,爹疼他,总怕累着他苛着他。歇脚时,爹总会去给他买个烤白薯或买个烧饼给他吃。但爹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他总说他不饿。

那时西街口有个老乞丐,常把要饭吃不完了的剩馍头,摊在一张报纸上卖,爹总是去买老乞丐的剩馍头,那馍头便宜,一两毛钱一大堆。爹常就着开水吃着剩馍头充饥,但他从来不许老邹吃,他说脏。下雨时,爹把破草帽先戴到他头上;刮风时,爹把他的破棉袄赶紧给他裹上……在老邹心里,爹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只要有爹在,他再苦再累也不觉得。爹刚走时,老邹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黑了。他不吃不喝坐在那里,想起爹来就哭一阵子,想起爹来就哭一阵子。

马金枝跑到刘婆家抱怨,说:大姨,你看你给我找的啥人家,那人,他爹死了他能哭得晕死过去,人也跟傻了一样不吃不喝,连车都不拉了……马金枝担心的不是老邹过度悲哀对他身体有害,而是嫌他不出去拉车赚钱,她花啥。

刘婆听了神秘一笑说:没事,我有办法治理他。

刘婆来到邹家时,果然看见老邹两眼无神地呆坐在屋里。刘婆看着老邹叹了口气说:小邹哇,你真是少见的孝顺的好孩子!你爹没有白疼你。

马金枝依着门框嗑着瓜子听到她大姨夸奖老邹时瘪了瘪嘴。

这时老邹又想起爹,眼泪又滚了下来。

刘婆看着老邹又说:孩呀,按说有些话我都不该说,可现在你爹不在了我才说,你不是你爹亲生的,你是你爹拾的……马金枝停止住嗑瓜子,眼睛瞪得溜圆。可老邹并没有出现刘婆期待中的惊讶,而是低着头继续啜泣着。刘婆轻松地说:你爹养了你,你也给他送了终,算他这辈子没白疼你一场,你也算对得起他了……这时老邹瞥了一眼刘婆,眼中流露出对她的怨怼,说:你胡说,我爹是亲的!说完又号哭起来。

刘婆有些尴尬,只好讪讪地对外甥女说:你等他过了这股劲就好了,过去就好了……说完连忙走了。

老邹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要不是马金枝天天在家呵斥他,再不出去赚钱家里就揭不开锅了,老邹可能还要在家怄一阵子。

老邹虽然出车了,但悲伤并没有停止,每当他走在与爹一起拉车走过的路上,老邹的眼睛就又湿漉漉了。没有爹的陪伴老邹觉得自己的腿是软的,心是空的,像行尸走肉。其实老邹早就知道自己是捡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是捡的爹对他的恩情比天大,倒是亲老子把他抛弃了。

当三儿终于能跟他一起拉车时,老邹忽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爸,傻三从厕所回来时很高兴,他又蹦又跳,那双海豚般的小眼睛露出兴奋的光来。老邹抻着腿用力地站起来问:尿完了?那咱也歇好了,走吧!傻三走到老邹面前,忽然从背后拿出一根红色的火腿肠在老邹面前笑嘻嘻地晃了晃说:爸,火腿肠!

老邹脸色陡然一变问:你哪来的?

我到超市撒尿出来,看见有火腿肠,我老想吃了,看没人注意就藏到裤裆里拿出来了。傻三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老邹厉声说:你那叫偷,知道不!你知道你大哥的小拇指头咋少一截的?傻三吸溜着鼻子胆怯地望着父亲不敢吭声。老邹咬着牙说:那是他偷人家东西让人家给剁下来的,咋啦,你也想让人家把你的手指头也剁下来?说着他故意去抓傻三的手,傻三吓得叽哇乱叫把双手藏到背后,小脸极度恐惧,眼泪也滚了下来。老邹看着有些心疼,但他知道如果第一次不给三儿点厉害,说不定他以后也会变成大勇二虎。想到这,老邹还是虎着脸问:你说,你对不对呀?傻三啜泣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老邹又问:你说咋办?傻三嗫嚅着说:还给人家!

老邹长舒了一口气说:拿来吧!傻三赶紧乖乖地把火腿肠交到老邹手里。老邹接过火腿肠正色说:你先在这看着货,我去还给人家!说完攥着火腿肠朝超市走去。

老邹快走到超市门口时,悄悄地朝后望了望,只见傻三细瘦的身子靠在老槐树上,落寞地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发着呆。

老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低头叹了口气,默默朝超市走去。走到超市门口时他又有些犹豫,回头再朝傻三的方向看了看,没进超市,拐了个弯,又回来了。

傻三看到父亲回来了,连忙迎上去,讨好地叫了声爸,然后问:爸,肠还给人家了吧?老邹嗯了一声。傻三低声说:那咱走吧!说完他抓起套绳搭肩上,等着老邹。

老邹慢悠悠地对三儿说:给,拿去吃吧。傻三一扭脸惊喜地发现他爸爸手中竟然拿着一根火腿肠,他忙不迭地伸手抓过来,迫不及待地用牙撕开塑料包装纸赶紧咬了一口,那双单纯的小眼睛露出快乐的光芒。傻三一边吃一边问:爸,你不是说去还给人家吗,咋又拿回来了?老邹正色地说:你看看这根肠是不是你那根?你那根我早还给人家了,这根是我给你新买的!傻三哦了一声,高兴地享受着火腿肠的美味。忽然傻三停住了咀嚼又问:爸,你的钱不是让妈都掏完了吗,你哪来的钱?老邹清了清嗓子说:是,是呀,我的钱是让你妈掏完了,可我刚才上厕所,这一块钱从我衣服缝里蹦出来了。傻三兴奋地说:爸,你以后有钱让我给你藏住呗,妈不摸我的口袋。老邹故意装作不耐烦地说:你快吃吧,咱还得赶紧走呢!

傻三把火腿肠伸到老邹面前说:爸,你也咬一口呗。老邹故意皱着眉说:我不好吃这东西,里面净是淀粉,你快吃吧。

傻三高高兴兴地吃完火腿肠,然后像小马驹一样快乐地拉起套来,老邹疼爱地把肩上的毛巾拉下来,叠了几层垫在三儿磨红的肩上,然后父子俩拉着货物又上路了……

傍晚,父子俩收工回家时,傻三笑眯眯地对老邹说:爸,我学会轧车了,你坐上,让我拉你回去呗!轧车是空车下坡时,一个人坐在车尾压坨,另一个人坐在车把上,利用下坡的溜速用脚尖一点一点地控制着架子车自动溜走。轧车技术好的,可以溜很远,且又快又省力。一般轧车的都是年轻人。

当架子车从惠济桥下坡时,老邹高兴地坐在架子车的后尾压坨,傻三斜坐在架子车的车把上掌舵。一会儿他的整个身子翘到半空中,一会儿又落在地面,架子车在傻三的脚尖一点一轧中像一条小船在市井街道上快速游弋着。每当看到前方有人挡路,傻三就学着其他轧车少年的声音大声吆喝着:借光,借光,喂,蹭油了——傻三像一个追风少年,带着老邹驰骋着。

夕阳像个淬火的圆饼,霞光是极柔和灿烂的。傻三的车像跷跷板,在夕阳中飞速前进着,他一会儿把老邹送到空中,一会儿又把老邹放到谷底,老邹的心也随着这跌宕起伏的过程而荡漾着。这一瞬间老邹甚至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他舒了口气欣慰地想,自己精心浇灌的铁树今天终于开花了。

傻三小的时候老邹非常厌恶他,每当他看到这个肉蛋似的东西躺在他的床上,他就恨不得摔死他,有次他甚至想用枕头捂死他。当他拿着枕头靠近傻三时,才六个月的傻三望着他竟然笑了一下,老邹的心一下软了,他叹了口气,狠狠扇了自己一嘴巴,泪水落到了嘴里……傻三长到两岁多,有次老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傻三竟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嘴里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这一刻老邹的心忽然被融化了。大勇二虎长这么大有谁抱过他的腿?大勇二虎刚学说话时,马金枝就教他们说,老邹吃屎——老邹吃屎——当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说出来时,马金枝快乐地哈哈大笑;有次老邹抱着孩子时,马金枝就在一边教:乖,扇他的脸,扇他的脸……大勇二虎的小手清脆地扇在老邹的脸上,马金枝高兴得前仰后合,马金枝越笑大勇二虎就越使劲扇。老邹的脸被两个孩子左右开弓扇得红彤彤的,他的心也变得阴沉起来。老邹气恼地说马金枝:你是咋教孩子的?马金枝却用白眼珠儿乜斜着他说:小孩懂啥,看你的鳖样……在马金枝眼里,老邹相丑人穷又窝囊,在一条街上都没活出个人样,她根本看不起。于是,马金枝像头母狼培养出了一对如狼似虎的儿子。

老邹开始跟傻三亲昵起来,他每天晚上拉车回家时,总是想方设法给傻三带点东西。有时是块烤白薯,有时是几颗枣,有时是个小苹果……傻三每天坐在门口等着老邹回家,每当老邹的影子远远地出现时,傻三立刻大叫着:爸爸!然后像只欢乐的小鸟朝老邹扑去……在这个家,只有傻三才让老邹感到了一丝的温暖。

老邹从来没觉得傻三傻,三儿要比一般人单纯善良,老邹常想,如果单纯善良就是傻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

夕阳渐渐隐没,马路上的光线也慢慢暗淡下来。傻三的脚尖点得更猛烈了,架子车像一条飞鱼儿倏然飞过街头巷陌,蹲在车尾上的老邹看着两边的街景快速后退时,忽然感到有些恐惧。于是,他紧张地叫着:三儿,慢点,慢点……傻三快活地叫道,爸,没事,没事……

就在傻三说话的一瞬间,马路上有块手掌大的石子,傻三避闪不及,车轱辘正好硌在石头上,架子车忽然失去了平衡,车尾一下弹起,老邹像一条出水的鱼儿一下子跃出水面,又重重地抛在了地上……

老邹瘫了,他的脊梁骨被傻三摔坏了,成了废人,每天只能呆坐在破椅子上,像只掉进枯井的老蛤蟆,每天只能看见门帘外的一块天地。

东屋的老鞠给老邹搬来台十四寸的老电视机,让老邹无聊时可以看看电视。老邹最喜欢看《动物世界》,他一生中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活生生的动物。狼群的狡猾和凶残,狮子的威风和残酷,野马羚羊的惊恐和奔突,秃鹫凶狠的霸天盘旋……大自然中弱肉强食,捕食者和猎物玩着最高的死亡游戏。老邹不爱说话,但不爱说话的人,往往脑子里是满的。每当老邹看着某些动物有着像人一样的本性,他就乱琢磨,人的上辈子会不会也是动物托生的,要不然许多人的本性怎么跟动物那么相似?自从老邹有了这个想法,他便悄悄地把家里人跟动物匹配了一番。老邹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牛马,否则今生怎么会像牛马一样劳碌一生呢;马金枝上辈子肯定是母狼,否则她咋那么凶狠,且生出了带有野性的大勇二虎……傻三应该是羊托生的,他善良而温顺,对任何人都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最坏的还是人,有的人做的事连动物都不如。

老邹不爱看别的电视剧,电视剧里除了打打杀杀就是搂搂抱抱。老邹想,电视里为什么不演些仁义礼智,忠信孝悌的内容呢。让现在的许多人,变得毫无廉耻毫无敬畏之心。

没有《动物世界》节目时,老邹就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外人来人往的街市,仿佛在看世间的动物世界。

五福路是条热闹的街,每天车水马龙。因为在这条街上有家大医院——人民医院。医院里每天生生死死生意总是最兴隆的。于是住在五福路临街的住户都打起了病人家属的主意,开门做起了卖花篮、礼品盒、生活用品以及花圈寿衣等等小买卖。

马金枝把临街的窗户打通,在门口用门板支了个摊,卖各色礼品盒。

马金枝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后面,摇着蒲扇眼神睥睨地望着每一个过街的人。马金枝年轻时风流过,据说跟许多男人有染,如今在这条街上过了五十岁的女人还敢穿花短裙、烫羊卷毛的也就只有马金枝了。只可惜她上了年纪身材走样,穿着花短裙露着粗胖的四肢,像只大牛蛙。马金枝信奉狠人哲学,她觉得人要狠,事才成。她仗着有两个凶狠的儿子,生意做得也很霸道,如果人家跟她讨价还价她还容易恼,毫不客气地驱赶顾客说:走走,你爱上哪买上哪买。然后又说,你在这五福路上访访,谁敢说他家东西比我家的好?

熟悉的人都知道,马金枝的礼品盒才是千万不能买的。别看她的包装盒花花绿绿挺热闹的,可礼品盒内的东西却不敢恭维。鸡蛋糕能砸死人,沙琪玛能咯掉牙,奶粉是面粉和白糖兑的,水果篮下面垫的都是烂水果……不过一般到医院看望病人的人都马虎得很,只要看着外包装漂亮大气上档次,都乐意买,反正他们自己又不吃,也不会管礼品盒里的真正内容。所以马金枝的买卖,竟也做得下去。

有时马金枝也会遇到较真的人找上门。那马金枝却没有一点心虚的表现,她理直气壮地说,这礼品盒又不是她生产的,让顾客去找厂家。不知底细的人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老女人,有脾气急的忍不住去掀她的摊……这时,马金枝家的门帘一挑,从里面蹿出两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旁边知道底细的人悄悄对顾客说:快跑吧,她俩儿子出来了。她那俩儿子你可惹不起……于是,聪明的顾客赶紧落荒而逃,有犟劲的人偏偏不走迎战两兄弟,三个人在地上打得狼烟滚滚……那马金枝站在一边叉着腰高声喊:打,打得好!还欺负到老娘头上了……

110警车开过来,警察下车一看是邹家两兄弟,就皱着眉说:咋啦,你俩又想进去了?这时大勇二虎才悻悻收手,马金枝赶紧恶人先告状地叫着:警察同志是他先欺负我这老婆子的……

警察低声埋怨被打的顾客说:你惹这家人干啥,她那俩儿子都是才从大牢里放出来的。那挨打的顾客就知道碰上泼皮无赖了,只有自认倒霉,擦一把嘴角的血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警察吓唬大勇二虎说:你俩也别太悻了,作很了,我还得让你俩进去。这种话大勇二虎根本不在乎。二虎伸出胳膊对警察说,那你铐走我吧!倒让警察下不了台。

从此马金枝家在这条街上就更有名了,知道底细的人都绕着她家的摊走,但总有不知情的人上前问价,但只要你一还价,不买就别想走了。马金枝会拽着你的袖子,瞪着眼睛说:你不买还啥价?我这么大年纪是让你耍着玩的?这时旁边有好心人便悄悄劝买家说:你赖好买点算了,要不她那俩儿出来你跑不脱的!买家只有忍气吞声地掏钱买东西,走人。

马金枝仰仗着自己有俩如狼似虎的儿子在五福路上耀武扬威。周围的人对她家都敢怒不敢言。

每当老邹看见马金枝带着大勇二虎跟人干架时就忍不住闭上眼睛,悲哀地想,人真的跟动物一样,如此好斗。

可是没有能力的愤怒也只能是自我销蚀,自从老邹瘫了后,每天他只能呆坐在一张破椅子上,没有人搭理。他脸上焦黄的胡子和杂花的头发疯狂地生长,几乎全面覆盖了整个五官,他像只树獭只有眼睛是活的。

隔着门帘老邹每天看到,马金枝有时像只大白鹅,仰着脖颈撅着肥屁股用呱呱的破嗓子跟顾客吵闹着讨价还价。有时又像一只谄媚的狐狸与某些男人用市井粗俗的语言调着情。老邹默默地数着,东头卖卤肉的老罗、西头卖酒的老黄、还有卖烟卷的老赵……马金枝跟他们说话时,声带像过滤了一样,发出甜得齁人的声音。老邹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一点也不避讳老邹就在屋里,与马金枝肆无忌惮地调情……每当马金枝发出鸭子般的嘎嘎笑声时,老邹恨不得冲出去狠狠地扇这些狗男女,可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按照动物的法则,羊对狼再愤怒它也不敢去攻击狼,这是天性。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马金枝变成了狼和羊的关系?不断的忍让,最后形成了惯性。有次老鞠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大声对老邹说:你去把马金枝好好给我打一顿,有事我给你顶着,我看她能揭下天来!老邹嗫嚅着说,唉,半辈子都过去了……

如今瘫了的老邹就更没有能力去管束她了。不能给家赚钱的他,整天瘫坐在破椅子里被家人嫌弃着。大勇二虎对他视而不见,好像他就是家里的一把椅子。马金枝拿他当出气筒,不管有什么不愉快都朝他身上撒。除了无休止的谩骂外,还常常拧他泄愤。老邹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老邹默默地忍受着,在马金枝眼里老邹就是个活死人。

在邹家只有一个人能让老邹从死寂中复活过来,这个人就是傻三。

自从傻三把老邹摔坏了,他像个惊恐的小兔儿被狼追逐着四处逃跑。他躲避着大哥二哥,他们一见他就踢他打他骂他出气。他们不是因为傻三摔坏了他们的父亲,而是他摔坏了家里的摇钱树,还给家里摔出了一个大负担大麻烦。但老邹却一点也不怪傻三,相反他只有看见傻三脸上才会有一丝活色。

只要大勇二虎不在家,傻三就不朝外跑了。他像个猫儿一样匍匐在老邹的膝头,老邹就像抚摸一只心爱的宠物,有时找纸给他擤擤鼻涕,有时用自己的袖口给他擦擦脸上沾的黑灰。父子俩像一对被命运抛弃的弃儿相互宽慰着取暖着。

冬日里,只要外边太阳好,傻三还会想办法把老邹搬到院里去晒晒太阳。马金枝见了就骂傻三,说:傻孩,你也不嫌费事。但傻三仍然用傻劲,把老邹搬到院里,让老邹见一见久违的太阳。

老鞠看到后感慨地说:傻三,你们弟兄仨就你算是有良心的,那俩都是白眼狼!傻三听了眯缝着小眼得意地笑了。老鞠看着龟缩在椅子里的老邹破衣烂衫可怜戚戚的样子不由长叹了一声说,唉——老邹,你叫我说你啥好呢!你这辈子咋活成这样了。老邹低着头说:老鞠,你别说了,人跟人的命不一样,我这样过了几十年了,也慢慢习惯了……

老鞠看着老邹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气恼。他叹了口气说:赶明我找人给你焊四个小铁轱辘,让傻三给你绑到椅子腿上,你也能挪着走几步。说完掂着鞭子摇着头走了。

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老邹那缺少阳光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光泽。傻三伏在老邹膝上,有几分撒娇地说:爸,给我讲个“王华买爹”呗。老邹一辈子就会讲一个故事就是“王华买爹”,这个故事还是当年他爹讲给他的。王华买爹是个民间故事,讲的是古时候有个叫王华的人,从小无父无母,靠打鱼为生。有天,王华去赶集,遇到一个要饭老头。老头在地上摊了个告示,上面写着自己无儿无女,无人奉养,自卖自身,看谁把他买回去当爹。王华从小善良,羡慕别人家里有父有母可以孝顺,他看到这老头孤苦伶仃,便动了心,便把老头背回去当爹供养。可王华买回的爹不是好招呼的,他每天要吃山珍海味,没有几天便把王华吃穷了,王华又跟媳妇商量要把儿子卖了养爹……那老头听到后对王华说,我在你家住了不少日子,你们待我像亲爹,我也该走了。说完就飘然而去了……原来这老头就是宋代著名的八贤王。最后老实善良的王华终于得到了八千岁的报答,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王华买爹的故事傻三听了许多遍,可他还是喜欢缠着老邹讲。老邹亲昵地摸着傻三的头,舔了舔嘴唇,木讷的嘴变得流利起来。

老邹讲完“王华买爹”后发问:三儿,你能像王华一样对爸好吗?傻三瞪着海豚般的小眼睛望着老邹信誓旦旦地说:我能!说完他又把自己的手指头从破衣兜里伸出来,可怜巴巴地说:爸,我就是没钱!要是我有钱也给你买火腿肠吃。老邹宽慰地笑了,他摸着傻三的脸说:爸不吃你啥,只要你心里有爸就行了。傻三说:我知道,咱家就是爸对我最亲了。

忽然间,傻三又扬起脸,两只小眼迷茫着问:爸,上回小鳖骂我,说我是野种,不是你亲生的。小鳖是卖酒老黄的儿子,老邹听了脸色陡然一变说:放他的狗臭屁!你咋不是我亲生的,咋不是亲生的!他再胡说你就朝他脸上啐唾沫!傻三听了赶紧说:爸,我知道,我跟他说,我妈是不是亲的我不知道,我爸一定是亲的!

最近马金枝比较忙,因为中秋节快到了,过节时亲戚朋友到医院探望病人的人更多,她得准备更多份礼品盒。马金枝一有空便在屋里忙碌起来,她把新进的奶粉倒出一半,然后再掺上面粉,这样一罐奶粉就能卖出二罐的价钱;再把过了保质期的糕点用不干胶把真条码贴上,然后再用假条码盖在真条码上;她做的果篮,上面摆着光鲜靓丽的时令水果,底下却垫着马粪纸……开始马金枝想让老邹在家帮着做这些事,老邹的腰坏了可手没坏。不能见天坐在家里吃闲饭。可是无论马金枝怎么说怎么骂,老邹就是不动手。马金枝气得拧他打他,他仍然无动于衷。人不说话鬼也难缠,马金枝再狠也拿他没有办法。

每天晚上,马金枝在昏黄的灯光下撅着屁股忙碌着,她一夜之间做出许多花里胡哨的劣质礼品盒。虽然累得腰酸背疼,但一想到马上到手的钞票,这种累也就抵消了。马金枝早就不跟老邹同房了,她嫌老邹脏,自己住在里屋,把老邹撵到跟傻三挤在一起睡。

大勇二虎常在外边混,有时晚上也不回来。大勇从来不缺钱花,他每次出去总把自己打理得像公子哥一样;而二虎是凶狠型的,他伸出的胳膊上纹了两条张牙舞爪的龙,兜里装着刀,一出去也是好几天……只有傻三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一落黑就睡得死死的。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是老邹面对着马金枝。

老邹坐在椅子上看着马金枝忙碌的背影,觉得她像只阴险的狐狸。他想,人的善恶也许跟他本身所具有的动物性有关。马金枝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她就是狼心狗肺!

想到这,老邹忍不住冒出句:坏良心!马金枝听见了,她甩下手中活计,乍着膀子冲到老邹跟前,拧着他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刚才说的啥?再说一遍!

老邹眉心微皱,眼睛闭着,不吭声。

马金枝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坏良心?你才坏良心呢,我养着你,供你这个废人吃喝,你倒骂我坏良心!你睁眼看看,这条街上做生意的有哪家不是这样干的?那老黄家卖酒朝里掺了多少水?老赵卖烟卷专门雇人把好烟拆开,朝里掺一半假烟;那开卤肉铺的老罗,进的货都是便宜的死猪肉……就你穷得像孙子一样还装圣人。

马金枝越说越气,最后说:好哇,你说我坏良心,我就坏良心,从今往后你别想再吃我这坏良心人的饭……马金枝实在太气愤了,老邹一个废人竟然还敢从道德的高度上来要求她。

马金枝说到做到,果然不给老邹吃饭了。早晨,她索性连稀饭都不熬了,自己到外边喝馄饨。中午下面条,就下两碗,自己捞一碗给傻三捞一碗,一点多的都没有。马金枝威胁傻三说:你要是敢给他吃的,让我看见,我连你一起饿着。我就不信治理不了他……马金枝说话时,傻三偷偷地朝老邹瞥一眼,吸溜了一下鼻子,不敢作声。

马金枝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一连两天老邹都没吃到一点东西,他饿得头昏眼花。实在饿得厉害,老邹就用水充饥。他不停地喝着水,肚子里越没东西就越要解溲,老邹的腿脚不方便,裤子屙湿了,再暖干……

第三天老邹饿得有些虚脱了。他怏怏地坐在椅子上,头耷拉着,眼前直冒金星。他哀哀地想着自己这辈子是世界上最苦的人,从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至今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劳累了一辈子养活了一大家人,最后却要被活活饿死……与其是这样窝囊卑怜地活着,真还不如早死早托生。饥饿像一种迷药,渐渐地让老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好像整个人都轻飘起来了。老邹飘到天上,欣喜地看到了爹,爹站在对面的山头上向他招手,爹大声说:儿呀,你要是实在活不下去就来找我吧,还是咱爷俩一起过……老邹看见爹在向他伸手,他把自己的手也伸出来,努力朝爹的方向飘去,眼看父子俩的手就要拉到一起了……忽然间有只小狗扯着他的裤腿,不让他飞走,他拼命地想挣脱,无奈那小狗就是不松口,活活把他给拽下来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不能动弹,那只小狗用舌头一遍一遍地舔着他……

爸,爸,老邹睁开眼看到是傻三正拼命摇他的胳膊,还用手去拨他的眼睛。当傻三看到老邹睁开眼睛时,惊恐地说:爸,你可别死,我害怕。说完哇哇地哭开了。老邹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弱弱地说:三儿,别哭。去给爸倒碗水。傻三连忙跑到开水瓶前给老邹倒了碗热水捧来。老邹接过水贪婪地吸吮,他的皮囊里像有无数条小溪迅速地把水分流了。他的胃从嘴里伸出手来。

这时,傻三朝门帘外瞥了一眼,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根红色的火腿肠递给老邹,低声说:爸,你赶紧吃了吧,别让我妈看见了。

老邹没接火腿肠,他的脸陡然涨红了,拼着力气问傻三:你哪来的火腿肠?傻三吸溜了一下鼻子说:我给你买的。

你哪来的钱?你要是敢学你大哥去偷,我就是饿死也不吃你的东西!饿了几天的老邹此时却爆发了惊人的力量,他的整个身子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傻三吓得用手擤了一下鼻子,结结巴巴地说:爸,我,我没有偷,钱是我捡饮料瓶卖的。我看你饿了几天,想给你买点东西吃,我没有钱,我看见小鳖捡饮料瓶能卖钱,我就跟着他去捡饮料瓶……你看还剩了几个钱,爸,给你拿着吧。傻三摊开脏兮兮的手,有几张揉皱的旧毛票。老邹的鼻子一酸,眼泪一下涌出来了。傻三撕开火腿肠的包装纸塞到老邹嘴里说:爸,你吃吧。以后我每天出去捡瓶子,不让俺妈知道,我天天给你买东西吃。傻三的小眼睛露出海豚般的笑容。

老邹慢慢咀嚼着火腿肠,他低声啜泣起来:三儿,这是爸这辈子吃过的最好东西……

老鞠托人做好了四个小铁轱辘,送到邹家。他一进门就高声喊:老邹,老邹。邹家很暗,老鞠进屋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到一个微弱的回声,顺着声音老鞠看到角落里坐着个人,这人的脑袋像一个巨大的乱蓬蓬的毛栗子。老鞠走近一看,是老邹,他的眼睛塌陷着,无神地望着他,身体缩成一小团。老鞠惊叫着:老邹,老邹你咋成这样了。老邹脸上露出艰难的苦笑。傻三从外边进来,老鞠拉着他问:你爸咋成这样了?傻三吸溜了一下鼻子胆怯地朝外看了看低声说:我妈不叫给我爸饭吃。

老鞠扔下手中的四个铁轱辘,撩开门帘一把揪住正坐在门外嗑瓜子的马金枝,使劲把她拖进屋里……马金枝被这突如其来的手拽得身子直趔趄,她哎呦哎呦地叫骂着,是哪个婊子养的王八蛋跟老娘开这种玩笑……

老鞠把马金枝拖到屋里,掼到地上,瞪着眼睛问,马金枝你是想谋害亲夫,把老邹虐待死吧!老鞠的眼睛冒着火星。

马金枝见是老鞠先怯了三分,便低头不语。老鞠咬牙切齿地说:我姓鞠的一辈子不打女人,你要是个男人,我不打断你几根肋骨我就不姓鞠!

马金枝听了索性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老鞠,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我这整天过的是啥日子呀!男人是个活死人,一家老小都得靠我养着,我整天累得跟狗一样,还落得不是啦!马金枝的手拍得啪啪响。

老鞠冷笑着说:你别在这装了,五福路谁不知道老邹是老实人,他辛苦了一辈子。他现在病了,你嫌弃他了?当年要不是他,你现在还在乡里啃白薯呢!

这时,老邹有气无力地摆着手说,老弟,你别管了,我死不了……老鞠“唉”了一声,对傻三说,三儿,以后你妈要是再敢不给你爸饭吃,你就去找我!傻三小眼睛胆怯地看了看马金枝吸溜了一下鼻子不敢回答。老鞠看着老邹和傻三这一老一小叹了口气说:三儿,以后你爸要是没吃的,你到鞠大爷家来拿馍!老鞠走之前又对马金枝说:老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等着,我揭了你的皮!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在五福路马金枝唯独不敢惹老鞠,那老鞠是条江湖好汉,平时呼朋唤友和三教九流均有来往,就连别的街区人提到老鞠的名字都有几分敬畏。江湖是个拼名气拼实力的地方,马金枝家的大勇二虎虽然凶狠但还不入流,马金枝自然不敢惹老鞠。

马金枝被老鞠教训了一大顿,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这时一个穿黑T恤衫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抱着两罐奶粉怒气冲冲地走来,他把奶粉使劲掼到马金枝的摊上愤怒地说:你看你卖的啥奶粉,这里头都长虫了,奸商!原来年轻人的母亲住院开刀,他给买了两罐奶粉补充营养。当他打开奶粉时,竟然看到里面有蠕动的白肉虫……

这个年轻人的火气很大,摔罐太用力,把罐里的奶粉都震出来了,一阵小风儿刮过,那奶粉正扑在了马金枝脸上,还迷了她的眼。马金枝用手去揉眼,鼻子中间的奶粉便纵成一团,像老戏中扮上的丑儿。马金枝哪吃过这种亏,她破口大骂说,她家从来没有卖过这种奶粉……年轻人冷笑着说:我还认得错你?这条街上就你一个老婆子穿得跟花狸猫一样。周围有看热闹的人听了,都呵呵地大笑起来。

马金枝恼羞成怒大声叫骂着:你个婊子养的,也不出去访访,竟敢欺负到老娘身上……马金枝一边骂着一边死死地拽着年轻人的胳膊,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那黑脸年轻人不敢用力挣脱,俩人就这样拉搡着……

大勇二虎正从东大街回家,远远就听见他老娘喊劈了嗓子的叫骂声。赶紧朝前跑几步,看到马金枝正和一个年轻人扭成一团。他俩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像狼一样扑过去跟黑脸厮打到一起。那马金枝看见儿子回来,这才松了手。她一边朝地上吐着唾沫一边大声喊:打!打!打死他个狗日的!

老邹透过门帘正看到了这一幕,他心惊胆战地闭上了双眼。

屋外狼烟滚滚,对搏,抱滚,厮打,虽说是弟兄俩打一个人,也没占到明显的上风。这时二虎趁其不备,抓起摊上的奶粉罐使劲朝黑脸头上砸去,那黑脸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头上立刻淌下了一股鲜血。看见血,围观看热闹的人都惊叫起来,有人高喊: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也有人赶快拨打了110。谁知那黑脸小伙见血更勇猛,不屈不挠地跟邹家俩兄弟生死搏斗着……

110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传来,停在了邹家门口,这时人们才发现那个黑脸小伙子趁人不备早不见人影了。大家纷纷议论这个年轻人跑什么呀,他是占理的人呀!

警察下车对邹家兄弟无可奈何地说:又是你俩!我们派出所一年要为你俩出多少次警?派出所以后干脆在你家门口设个警务室算了……因为对方跑了,警察也没法处理。人们很失望地看到,警察只教训了大勇二虎几句就开着警车走了。

大勇以胜利者的姿态潇洒地梳理着自己的发型,然后嘴里哼着小曲优雅地拍打着裤腿上沾着的尘土;二虎乍着膀子到隔壁小铺拿了瓶冰红茶,他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只手叉着腰,胳膊上的纹龙张牙舞爪地看着人们。二虎一口气喝完饮料,然后把饮料瓶捏得咯吱咯吱地响,捏瘪后再一扬胳膊甩了老远。他对旁边看热闹未散的人恶狠狠地说:看啥,看啥!也想找打呀!

看热闹的人都怅然离去,感慨从此这娘仨只怕更没人治理得住了。

忽然间人们看到,东头蹿出五六个穿同样黑T恤衫的棒小伙子,他们像神兵一样突然出现在马金枝的摊前,像疾风暴雨般地把马金枝的摊子砸了个稀巴烂。正坐在屋里得意的大勇二虎听到马金枝的惊叫声,立刻冲了出来,几个小伙子立刻不由分说地把兄弟俩按到地上就是一顿猛揍……

这个行动仅仅只持续了七八分钟,这些身穿黑T恤衫的年轻人立刻像外星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一地狼藉,人们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等黑T恤衫人消失之后,大勇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人们看到他的发型成了乱鸡窝,且鼻青脸肿;二虎瘫坐在地上好一会儿工夫才费力地站起来,人们发现他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人们纷纷猜测这几个人的身份,有人说可能是武警,也有人说可能是特种兵,否则他们的行动怎么会如此迅猛如此训练有素。更有人戏谑说,搞不好是外星人,否则怎么来无影去无踪呢……人们掩饰不住喜悦奔走相告着,邹家俩兄弟这次算惹对了人。

坐在门帘后的老邹也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闭着眼睛想,这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终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大勇二虎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这让他们在五福路丟尽了面子。一连几天他们都没出门。于是五福路的人便有了这样的金句,你厉害咋不去打武警呀!

英雄折了面子便无脸再混下去了。几天后,弟兄俩先后离开了五福路。有人说二虎跑到南方去了,而大勇则找他的老相好去了。兄弟俩的离开,让马金枝的气焰也收敛了许多。

马金枝不甘心老邹闲着,她给老邹找了个撕棉纱的活儿。她拿回一大堆针织品废料,让老邹在家撕成棉纱赚个手工钱。老邹腰不行了,手还可以干活,她不能让老邹吃闲饭。

于是老邹每天坐在椅子上,用一个啤酒瓶盖嘶嘶啦啦地把针织品碎料扯成一缕缕的棉纱。老邹每天被各色的棉纱海洋包围着。有时马金枝拿回的是白色针织品碎料,老邹便像在肥皂沫中清洗自己;有时拿回的是蓝色碎料,老邹则像头海豹在蓝色海洋中摇晃着身子匍匐着朝岸上爬着;还有回马金枝批回了一大堆红色的碎料,老邹觉得自己拉出的是血丝,他的身子在血水中挣扎着……

大哥二哥不在家,傻三终于可以不用再躲了,他开心极了。每天在老邹撕出的棉纱堆上蹦跳、打滚,开心地大笑着。

马金枝让傻三也跟着老邹一起撕棉纱,但傻三没撕几天就坐不住,他对老邹说,他还是要出去捡饮料瓶。老邹疼爱地看着他说:去玩吧,别跑太远,耽误吃饭。

于是,傻三就一溜烟地跑了。

大多数时间老邹都是一个人在家,他像个撕棉纱的机器,手不停地嘶嘶啦啦扯着棉纱,眼睛透过门帘观望着外边的世界。自从大勇二虎走了,马金枝的气焰也收敛了许多,连骂老邹的时候也少了。老邹觉得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有天老邹正在撕黄色的棉纱,透过门帘,他看到东街卖卤肉的老罗拎着两副猪耳朵来找马金枝。他和马金枝并排坐在一起,然后叽叽咕咕地跟她说着话……第二天老罗又来了,这次他拎着一副猪大肠和两个猪舌头,脸上一副讨好马金枝的表情。马金枝虽然接过了东西,但脸上的表情却不畅快,两人又是一番低声的叽咕,最后好像不欢而散。对于马金枝和老罗的绯闻在五福路上几乎是路人皆知。可老邹管不了马金枝,除了把牙咬碎咽到肚子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年都忍住了这口气。有时老邹甚至幻想,自己如果有个像武松一样的兄弟,一刀宰了老罗和马金枝这对奸夫淫妇那才叫一个痛快!

老罗第三次来时,提了个整猪头。老邹一边撕着棉纱一边想,这老罗三番五次地提着东西来找马金枝肯定有事。于是,他把椅子慢慢挪到了窗户下,自从老鞠给他的椅子腿上绑了小轱辘,老邹终于可以在屋里自己挪动了。

窗户下,老邹听到老罗卑怜地说,金枝,算我求你啦,这次你一定得帮忙,我听医生说,一个人有一个好肾就够了……

马金枝冷笑着说:你说得倒轻巧,你儿子得了尿毒症,凭啥想要我儿的肾!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咋不把你的肾摘给你儿子呀!

老罗赔笑着说:我是年纪大了,我的肾肯定没有年轻人的肾好,再说,我的肾摘了,你会舍得——嗯——老罗淫笑了几声。

马金枝哂笑着说:你滚到一边去吧!然后又说:你说到天,我三儿的肾也不能白给你。

老罗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不白给。只要能让傻三先去配个型,我就给你一万元。以后配上了,我再给五万!

马金枝哼了一声说:滚一边去吧,你净想好事,五万元钱你就想摘个肾?

老罗说:那你想要多少……

马金枝说:没二十万你想都别想。

……

老罗哀求着说:我哪有那些钱呀,再说好歹他俩也是兄弟,就当他救救他哥……

马金枝厉声打断老罗的话:别说这不要脸的话,你现在认儿了,这些年你给他买过一口馍还是给他穿过一寸纱?

马金枝和老罗在屋外讨价还价着,老邹在屋里听得惊心动魄。他浑身哆嗦,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管都贲张着。手中机械地撕着红色的棉纱,那金属瓶盖一下一下地刮在他的手指头上,直刮得血淋淋的,他竟一点疼的知觉都没有……

门帘咵哒一声响,马金枝提着猪头进屋了,她把猪头重重地撂在案板上,连看都不看老邹一眼,转身又出去坐摊了。

案板上的猪头正对着老邹,老邹看着猪头,猪头也看着他。猪头长长的嘴微张着,看上去像咧着嘴,眼睛是半闭着的,仿佛是老罗在得意地嘲笑老邹。

傻三一进门先看到案板上的猪头,他兴奋地叫道:猪头!爸,谁拿来的呀?老邹阴沉着脸没回答。傻三对猪头很感兴趣,他一会儿用手拉拉猪耳朵,一会儿用手掰掰猪嘴跟猪头玩了半天。

中午吃饭时,马金枝炒了盘猪舌头,傻三吃得嘴吧吧嗒嗒地响,他歪着脑袋问马金枝,妈,这两天咱家咋光吃肉呀!马金枝不无讥讽地说:你爸撕棉纱赚钱啦!

傻三赶紧把一块肉夹到老邹碗里说:爸,你也吃呀!老邹把那块肉又放回到了傻三碗里说:你吃吧,爸吃猪头肉恶心。马金枝听了撇了撇嘴。

邹家没有冰箱,晚上,马金枝把猪头揉了些盐放在一个篮子里挂在屋梁上,防止被老鼠啃噬。

这晚,老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正照在梁上的猪头上。那猪头太大,篮子太小,猪头像从篮子里伸出来窥视的脑袋。老邹盯着那猪头看,忽然间那猪头活了,他变成了老罗,正从篮子里伸出双手……老邹惊骇地搂住身边沉睡着的傻三,傻三像一只温顺的小羊依偎着他……

上午,傻三偷偷跑来对老邹说:爸,俺妈说今个带我上大街玩,我从来都没上过大街……傻三眨巴着他那海豚般的小眼睛兴奋得不得了。老邹悲伤地看着眼前的傻三,他穿着俩哥哥淘汰的旧棉袄,脏得看不出原色,袖子和衣边都露出了棉花,他脚上的鞋也是他俩哥哥不要的,因为不合脚,后跟都被傻三踩塌了……老邹忽然很心酸,他给傻三抻了抻曲卷的衣领,声音有些变调地说:三儿……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马金枝从里屋走出,她已经打扮完了。马金枝穿着一件红花绿叶的大棉袄,脸上抹着白粉,她看都不看老邹,直接对傻三说:走吧!别磨蹭了。临出门前马金枝又睥睨着眼睛对老邹说:我俩中午不定回不回,案板上还有一个馍。说完就掀帘子先出去了,傻三给老邹挤了挤眼高兴地去追他母亲。老邹看到,傻三一出门,像匹小马驹高兴得又蹦又跳。

马金枝、傻三都走了,屋里空荡荡的。老邹心像被人掏去了一样,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太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中午过去了,马金枝和傻三果然都没回来,老邹显得有点六神无主。下午时,他肚子有些饿了,想起马金枝留给他的馍,便挪动着椅子到案板边。馍就在案板头上,老邹伸手去拿,因为他心不在焉,抓馍的手一打滑,馍竟滚到地上了。老邹弯腰去捡地上馍,因为腰没力,整个人稀里哗啦地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下。

老邹无力爬起来,索性就躺在地上。他仰脸又正对着梁上的猪头,那猪头像鬼一样朝他咧着嘴笑……老邹感到很恐怖也很愤怒,他恨不得拿东西把那猪头挑下来。但他没这个能力,只有艰难地转过身,让自己不去看它。老邹匍匐在地上,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跟坐在椅子上看有很大的不同。坐着时看,家里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挤得满满的。而趴在地上看屋里竟是宽敞的神秘的。特别是床底下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老邹看到,床底下有胡乱扔着的几只破鞋,有滚到床下懒得捡的筷子,有老鼠拖走的剩馍头……老邹在床下还发现了一个纸包。于是,他像海豹一样匍匐着身体摆动着下肢把纸包从床底下拖出来,打开纸包一看,竟然是把一尺多长的西瓜刀。老邹想,这一定是二虎藏匿的。二虎跟人打架时拿过这把刀。看着这把刀,老邹忽然感到莫名的兴奋。于是,他又匍匐着身子爬到案板边,从案板下抽出了一块磨刀石。

老邹盘腿坐在地上,把西瓜刀放在磨刀石上,刺啦刺啦地磨着刀上的锈斑。那磨刀的霍霍声,让老邹心里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傍晚,马金枝和傻三一起回来了。傻三抱着新衣服新鞋跑到老邹跟前高兴地说:爸,你看,俺妈给我买新衣服了。他的小眼睛露着兴奋的光芒。老邹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很古怪。

晚上老邹和傻三躺在床上,老邹抚摸着傻三的头问:今天都到哪儿去玩了。傻三低声说:妈带我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了,她不叫我跟你说。老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好像睡熟了。

夜半时分,老邹爬起来,他艰难地坐上了椅子,然后把椅子一点一点地挪到马金枝睡的里间。

马金枝正躲在屋里数钱,这是老罗给她的第一笔预付金。老邹突然把门推开时,她吓了一跳,赶紧把钱朝身子底下塞。等她镇定下来立刻厉声呵斥老邹道:你进来干啥?老邹黑着脸问:你哪来的钱?马金枝从没见过老邹的这种表情,她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这几十年她早把老邹掐成了泥,如今他又成了废人,还能翻天?想到这,马金枝翻着白眼珠儿冷笑着说:我哪来的钱跟你有啥关系?

老邹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想卖三儿的肾?

马金枝心虚地否认说:狗屁!听谁胡说的!

老邹嘴唇哆嗦着说:你,你跟老罗商量的话,我都听到了。

马金枝冷笑着反问:既然你当时就听见了,当时咋不敢吭声?老邹,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哪一点像个男人?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遇事当缩头乌龟。我马金枝这辈子找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马金枝转移话题,像平时一样快意恩仇地谩骂着老邹。

老邹气愤地说:你,你是当娘的!虎毒还不食子呢,你,你连畜生都不如!老邹越说越激动,他噌地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把锃亮的西瓜刀来。

马金枝看到西瓜刀心中一骇。她知道老邹跟傻三感情好,但马金枝没想到老邹会为傻三拿刀。但她很快又想,这刀是老邹拿来吓唬她的,他要是有这个胆,早多少年前就该对她下手了,还用等到今天?马金枝想她不能让,如果这次让老邹给治住了,那以后他就敢动不动用刀来吓唬自己了。于是马金枝心一横,拿出她惯于的撒泼耍赖的本事。她把头伸向老邹叫嚷着:给,老邹,你杀了我吧,你不杀了我我今天还不依你啦,这种鬼日子我早就活得够够的了……她披头散发地就朝老邹的刀口上撞,倒把老邹惊骇得整个身子朝后仰。

马金枝心里暗自得意地想,我还治理不了你。

老邹放下刀,恳求着说:老马,算我求你了。三儿还小,你卖了他的肾,让他以后咋活呀!那钱花着不坏良心?只要你不卖俺三儿的肾,把我的肾摘给你都行。

马金枝沉默了,当初老罗找她时,她也曾一口回绝了。但她架不住老罗三番五次地找,老罗说:傻三这辈子肯定娶不了媳妇儿了,他要俩好肾也是白搭了。给我儿一个肾,也救了我一家人。你也弄几个钱养老,也算没白养他一场……马金枝动心了,她想自己这辈子养了仨儿子,可哪一个都不是能给她养老的。再想想,傻三就是摘个肾生命也没有危险,只当他报答自己生养他一场罢了。钱,对于马金枝太重要了,有了钱,她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后半辈子再也不用这么辛苦,有了钱,她就可以梗着脖子走在五福路上……马金枝这辈子找了老邹,穷日子她过怕了。她思来想去终于同意了。今天她带着傻三到医院配型检查,老罗已经把第一笔钱给她了。

想到这,马金枝觉得应该给老邹摊牌,省得他以后再找麻烦。马金枝冷笑着说:老邹,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卖傻三的肾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傻三他就不是你的亲儿,他是老罗……马金枝的话音还未落地,老邹哆嗦地举起刀,他眼睛一闭,寒光一闪,马金枝应声歪倒……血立刻像漏了眼的锅汩汩地朝外冒,血很快被地上成堆的红棉纱吸吮掉了。

看着床上的马金枝,老邹像傻了一样呆住了。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想杀马金枝,他只想吓唬她,让她放弃那个卑鄙的念头,傻三在他心里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她彻底激怒了他。

早上傻三揉着眼睛起床,老邹慈祥地对他说:三儿,今天穿新衣服吧。傻三噘着嘴说,妈不叫我穿,她说非得过年才能穿。老邹说:穿吧,让我看看,三儿穿新衣服是个啥样。

傻三一听立刻兴奋地从床头抱出新衣服,赶紧穿上,然后笑嘻嘻地站在老邹面前,旋转了一圈后问:爸,你看我穿上新衣服好看不?老邹看着傻三那张单纯善良的脸,鼻子一酸有些哽咽地说:好看,人是衣服马是鞍,三儿穿着新衣服好看。

傻三美了一会儿突然问:爸,俺妈呢?

老邹说:你妈去赶早集了。说着他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对傻三说:三儿,你妈今天没做饭,你出去吃吧!傻三高兴地接过钱,他看了看钱说,爸,这钱上咋有血呀!老邹用袖口揩了一下票面说:不碍事,都干了。傻三接过钱又蹦又跳地跑出去了。忽然头又伸进来说:爸,我给你也带点啥吃的?老邹淡淡地说:不用了。又说:三儿,那钱大,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吃完就去找小鳖玩吧!

傻三欢天喜地地走了,老邹把电视机打开,然后定定地坐在屋里,眼睛看着门帘外,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

快中午时分,有个人在外喊:老马,老马。叫了几声后见没人应,便自己掀帘子探头进来。见家里就老邹一个人就问:老马呢?今天咋没见她出摊呀!老邹望着他冷冷地说:马金枝病了,在屋里躺着呢,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老罗犹豫了一下,但他看着眼前的老邹像一只半死不活的干瘦老猴,瘫坐在破椅子上,心想,五福路上有名的窝囊废他能把自己怎么样!老罗常年吃猪头肉,长得膘肥体壮,个子也比老邹要高半头。于是老罗便一边喊着:老马,老马……一边推开了马金枝住的里间。

老罗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立刻被惊呆了,小屋里满眼都是令人惊骇的红色,马金枝躺在红色的血泊里,地上全是一堆鲜艳的红色棉纱……老罗不由惊恐地叫着:我的天呀,杀人啦!杀人啦!他慌忙转身想跑,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邹就在他身后。老邹瞪着血红的眼睛举着一把锃亮的刀向他迎面劈来……

此时,屋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动物世界》,赵忠祥那带有磁性的画外音响着:“今天一只雌狮不见了,草原上一定发生了什么,鬣狗群在夜里杀死了一头野牛,这头年轻的雌狮孤身冒险强行抢走了鬣狗的猎物,鬣狗的忍耐是有限的……”

《飞机-飞行体》马塞尔·卡恩布面油画62×73.5cm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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