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宇
行动队长姓元,叫元鹏飞。元队长原来的名字不叫元鹏飞,叫元小三,后来他升职到警察局任局长时觉得这个名字太土气,便改成了元鹏飞。元鹏飞是个聪明人,但有时聪明过了头,反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差点害了自己。不过,元队长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他认为自己倒霉那是运气不济。
元队长是个讲究衣着和仪容的人。他的头发永远梳得纹丝不乱,而且还打了厚厚的发蜡,亮闪闪地放光。他的衣服也一尘不染,熨得笔挺,没有一点褶皱,包括衬衣在内。行动队的蔡扁头原先是个小裁缝,就因为会烫衣服,被招进了行动队,专门负责打理元队长的衣着穿戴。元队长到哪去不带别人可以,但不带蔡扁头不行。因此外边不了解的人都以为蔡扁头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其实他啥也不是,就是一个专管替元队烫衣服梳头的小使唤。
元队长民国十九年毕业于省政法学堂监狱科。他长着一张小白脸,细长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头发向后梳得油光光的,一副文雅小生的模样。毕业后初到蛤蟆岗(五湖市监狱所在地)就职时,犯人们都不把这个元警官放在眼里。可是,没过多久,便领教了他的厉害,见到他一个个就像是老鼠见到猫,没有一个不打怵的。因为他整起人来下手特别狠。要是看谁不顺眼,就想尽办法折磨你,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反正监狱里各种刑法有的是,但他从来不自己动手,而是让犯人自己整自己。有一次,他让几个犯人按住一个犯人,往他的肛门里灌了满满一桶的辣椒水;还有一次竟让几个犯人砸碎了另一个犯人的睾丸,差一点要了那家伙的命。他的冷酷无情令人生畏,人们背后都称他小阎王,惟恐避之不及。
民国二十三年秋,国民党中央调查局肃反专员罗幼泰来五湖视察,在严密的保安措施下,他的怀表居然被盗了。这件事让五湖上下都十分紧张。警察局长徐胖子压力最大。市府和市党部都追着屁股要他限期破案,因为罗专员的表不是普通的表,而是蒋委员长赠送给他的礼物。徐胖子派出局里所有的警员,并亲自拜访了城里几大帮会的瓢把子,要他们帮助查找。因为凡在五湖地界上的惯偷、劫贼,包括乞丐在内,无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即便外来的“合子”(贼)也得向他们挂号、拜码头,查问起来并非难事。过去遇到失窃,只要警局出面,物品都会找回,虽不明说,但早已形成默契。可是,这一次不同了,一连几日竟毫无头绪。徐胖子急得抓耳挠腮。市长一日几次催问,有一次还气得摔了电话,说是查不出来,你这个警察局长就别干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元警官找到了那块表。据说他跟踪了那个盗贼好几天,最终人赃俱获,并在其拒捕时果断开枪将其击毙。这件事让市里的一干要员都松了一口气,包括警察局长徐胖子在内。不过,徐胖子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很生气。因为元警官破案后没有报告警察局,而是越级直接报告了市党部的干事长靳培祖。靳培祖与徐胖子一向不和,他几次提出要更换警察局长,要不是市长为他说话,他的位子恐怕早已被人取代了。现在,元警官这么做不啻是又给他挖了一个坑,尽管他破了案,缓解了他的压力,他也一点不感谢他。徐胖子把元小三找了来,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说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现在就叫你滚蛋,你信不信。但元小三似乎并不害怕,他等徐胖子骂完后,不紧不慢地敬了一个礼,然后说了句“局座多保重”,便退了出去。
几天后,元小三成了市党部特务室的成员。又过了几年,元小三不断升迁,由特务室一个普通的股员荣升为新成立的市党部情报科科长。民国二十五年,他取代徐胖子当上了警察局局长。交接的那天,他拍着徐胖子的肩膀说:“老徐啊,千万别小看了你手下的人!”徐胖子朝他翻了翻眼珠子,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打这,元小三成了元局长,他的名字也改成了元鹏飞。
金斗街是五湖最繁华的大街。大街上商铺林立,行人如织,车马如龙。金斗街的街名是由金斗河而来。该河是龙河的支流,流经五湖后汇入长江。在水运时代,金斗河是五湖重要的水上通道,因此五湖又别称金斗。改革开放后,有人在市中心建起一座形似金斗的大厦,谓之金斗城,一度成为五湖的地标之一。
金斗街有一个茶馆叫佛照楼,门牌是八号。五湖的老人都知道这个茶馆,当年相当有名。你到五湖城只要一打听,没人不知道的。
佛照楼的老板姓田,叫田二,是个大胖子,酒糟鼻子,满身的赘肉。爱喝酒,也爱吃肉。尤其是爱吃猪头肉。一餐可吃两三斤,而且还尽拣那些白晃晃的肥膘吃。他的酒量也大,一只大瓷碗端起来不停地喝,谁也不知他究竟能喝多少。
田二早年在军队做过连长,习过武,有一身的功夫。他家的院子里常年摆放着石锁和刀棍剑戟之类,每天早上他都要练上一阵子。从军队回来后,田二就在这金斗街上开了这家佛照楼茶馆。开始生意并不大,后来却越做越红火。人们都说这个名字起得好——佛照楼嘛,有佛照着能不好?其实,懂行的人都明白,茶馆真正红火的原因不是名字好,而是市口好。金斗街是五湖的主要大街,而佛照楼茶馆又位于金斗街的中心地段。这样的地段别说开茶馆了,哪怕是闭上眼睛,摆个小摊子都能挣钱。当然,田二当初能盘下这个地段,并非他的能耐,而是义方法师的面子。义方法师是广元寺的老和尚。广元寺是当地有名的寺庙,始建于明代,作为寺庙的住持,义方法师的名望一直很高。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田二当时在五湖驻扎,曾保护过寺庙,感念于此,义方法师便出面帮田二开办了这家茶馆。由于茶馆离广元寺不远,义方法师便给茶馆取名佛照楼,意为佛光普照之意。
田二行伍出身,生性豪爽,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但招了个女婿却谨小慎微,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头。他的名字叫沈六强,长着一张圆脸,逢人三分笑。本来个头挺高,但长年哈着个腰,像个大马虾似的,反倒不显得高了。他没有任何嗜好,不抽烟,不喝酒,而且手脚勤快,更要紧的是,他的眼色来得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巴也甜,开口尽说好听的,很少得罪人。当学徒那会儿就有个外号叫“老丫头”。
老丫头是五湖乡下人,早年家里穷得叮当响,讨饭讨到城里来,后来被田二收留了。那时他才七八岁,瘦得像只小田鸡,看人连眼睛都不敢抬,那副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谁也没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内)以后竟当上了田二的女婿。
田二的女儿叫小莲,是个独生女,脾气和他爹一样任性,想干啥就干啥,自己拿定的事谁的话也不听,包括田二在内。眼看到了嫁人的年龄,田二便四处张罗,想替她说一门体面的人家,可小莲谁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丫头。田二对老丫头倒也喜欢,不喜欢也不会从小就留他在茶馆里,可是要让他当女婿,那就一百个不般配了。可女儿要死要活,执意要嫁,田二被她吵得心烦意乱,便把老丫头找了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么你回绝小莲子,让她死了这条心;要么你走人,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丫头挨了骂,吓得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去找小莲,又被骂个狗血喷头。小莲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还是男人吗?你要是个男人,就和我一起去见我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可老丫头吓得直哆嗦,说啥也不敢。小莲急了,一把揪住他,把他拖到田二那里。
“爹,”小莲说,“我谁也不嫁,要嫁就嫁六强。”
“你敢!”
“我说话算数。”
田二气得拍桌子,又叫又骂,但对小莲丝毫不起作用。于是,只好瞪起眼睛冲老丫头喊:“六强,你说话!你要娶她吗?”老丫头看看田二,又看看小莲,急得团团乱转,眼泪都流了下来。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我,我……我听二爷的。”
“那就滚,给我马上滚。”田二用手指了指门外。
老丫头搓着手,点头哈腰,一边应承着,一边向后退去,嘴里咕咕哝哝的,声音像蚊子哼,也不知在嘀咕什么。小莲这时叫了一声:“站住!”接着又说:“你走我就死,连肚里的孩子一起死!”
轰的一声响,仿佛一声炸雷,田二蒙了,老丫头也蒙了。过了片刻,田二首先回过神来,操起茶盏就朝老丫头砸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响,小莲倒了下去,头上鲜血直流。原来就在茶盏砸出的一刹那间,她挡在了老丫头的面前。田二一下子傻了,跑过去抱住小莲,一边大喊着请大夫,一边不迭声地唤着小祖宗,那副模样比茶盏砸在他自己头上还要痛。老丫头一看这情景,吓得早已六神无主,茫然地站了一会,等到大夫来了,便转身想走。
“你去哪?”田二这时抬起眼睛盯着他。
“我走,我马上走。”老丫头唯唯诺诺地赔着小心。
田二眼里冒着火:“你敢走?你走我就剁了你。”
此后没多久,老丫头便成了田二的女婿。至于小莲肚里的孩子那是压根儿没有的事。田二知道上当了,但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也无可奈何。不过,这个女婿他也没找错。虽然老丫头出身贫贱,但做生意却是把好手。尤其是头脑灵活,兢兢业业,把个茶馆盘弄得风生水起,倒省了田二许多事。这一来,人们都说还是田家的小姐有眼光,不光找了个好丈夫,还找了个好当家。
日本打进五湖后,田二悲愤难抑,整天喝了酒便骂骂咧咧。小莲怕他惹事便把他送回了乡下老家,自己也带着儿女一起回乡照料父亲。佛照楼茶馆的生意便由老丫头独自打理。虽然老丫头如今已成了沈老板,但他依然不改过去的禀性,凡事谨慎处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本人来后,他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越怕事越来事。昨天,元队长找到他时他就知道不妙了,整整一夜没有睡安生,心里害怕极了,尽管他还不知道下边将发生什么事。不过,他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这些年,他虽经过不少事,但从来没有一件像眼下这样棘手的,而且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沈老板只有暗自祈祷,求老天保佑了。
他最大的特点是斜眼。主要是右眼向下斜,而且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左边大,右边小。看人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似笑非笑,一副屌屌的样子。他的身材瘦小,胸脯平塌塌的,显得十分单薄,年龄看上去不大,最多二十来岁,穿着倒也齐整,只是头发和身上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像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他来到佛照楼,谁也不理,除了沈老板。他是傍晚时候来的,来了之后便四处转悠,楼上楼下到处探头看,就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沈老板给大家说,这是新来的跑堂,名叫石小山,诸位多关照。那个叫石小山的也不客气,坐在八仙椅上,腿一跷,掏出了一支烟叼在嘴上,沈老板赶紧上前擦了一根火柴替他点着了。众人一看都有些吃惊,说是这伙计谱也太大了。晚上又有细心的人发现这个新来的跑堂抽的居然是樱花牌香烟。这烟是日本进口的高级烟,一般伙计哪能抽得起。再者,这家伙的手细长细长,白白净净,根本不像是干活人的手。人们就更疑惑了,纷纷猜测,都说这里边有名堂,但究竟是啥名堂,谁也猜不透。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一件危险的行动正在悄悄地逼近。
五湖城关中学的前身是五湖小学堂,是当地士绅集资兴办的,后由政府接手,改为城关中学堂。抗日战争爆发后,学校一度陷入瘫痪,后由当地商会出面维持,才又继续办了下去,但规模比以前缩小了许多。目前中学部只设两个班,另附设小学部三个班,以适应需求。夏善潮就在中学部教授国文,人们都称他夏先生。
夏先生是个寡汉子。据说老婆孩子都在逃难时被炮弹炸死了。如今四十多岁了,还是单身一人。平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梨花巷。那是临时租来的房子。夏先生每天来学校上课,早上在巷口的小食店里吃一碗面,或买两个烧饼;中午则在学校搭伙;晚上回家便顺带买点菜自己烧,有时是一条鱼、一把白菜,有时是一块豆腐,或一包酱菜。五湖的酱菜是很有名的,品种也多。夏先生很爱吃。
夏先生的相貌很普通,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走在人堆里并不显眼。不过,你要仔细看,会发现他脸上有几粒浅浅的白麻子,但并不十分碍眼。夏先生惯常的穿戴是长袍,深色居多;天气凉时,脖子上便围上一条围巾,显出了几分儒雅。夏先生是省立师范毕业的,课讲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学的是苏体,笔锋刚劲有力。过年时常常有人上门来找他写对联,或有商铺开业,也有请他写对子的。夏先生总是有求必应,对于报酬从不计较。夏先生个性内向,很少与人交往,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爱好。得空的时候喜欢听瞎子老章唱一段戏文。还有,就是时常往张嫂那儿跑。
张嫂是个裁缝,有一个儿子,小名叫锁子,七八岁的样子,正是淘气的时候。张嫂的住处在双井巷,离夏先生的住处并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张嫂对外说,夏先生是他的表哥,锁子则喊他舅舅。其实,他们是在逃难的路上认识的。一路上相互照顾,后来夏先生的家人被炮弹炸死了,张嫂的男人也在混乱中走失了,夏先生便带着张嫂和孩子来到五湖,并在这里落下脚来。乱世之中,同病相怜,二人渐生感情。张嫂长得不算漂亮,但三十岁不到,年轻、丰满、水灵,就像秋天的蜜桃,浑身都透着成熟的味道,而且她性格随和,心地善良。张嫂的男人是个拉车的,没多少文化,现在遇到夏先生,她是既崇拜又感激,因此处处顺着他,夏先生就很喜欢。夏先生的妻子是个乡下女人,人也挺好,就是太古板,夫妻十多年来,做爱只准一个姿式。夏先生想换一个花样,她就骂他是流氓,根本不肯。可现在,张嫂凡事由着他,夏先生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时间一长,有人便看出了名堂。有时夏先生来了,人们便会在背后挤眉弄眼,指指戳戳。碰到张嫂说一声你表哥来了,话中也有了别的含意。这事很快引起了组织的注意,于是组织上派人郑重地找夏先生谈了一次话,要他尽快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然而,还没等夏先生处理好这件事,他就出事了。
老章是卖唱的。在五湖没有人不知道瞎子老章的。他在五湖城里唱了几十年,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在走街串巷地卖唱。他的嗓音很宽,很亮,一把胡琴拉得出神入化。老章有个孙女叫小芬,是个半盲人,老章出行时,小芬就牵着他的手,给他引路。其实,小芬并不是老章的亲孙女,是他打小抱养的。有一天,老章卖唱回来,听到街角的垃圾堆里有哭声。摸摸索索地寻了去,便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估摸着刚生下来不久。老章把她抱回家,这就是小芬。那时,老章的老伴还活着,两人一把屎一把尿把小芬拉扯大。小芬十一岁时老章的老伴过世了,老章便和小芬爷孙俩相为命。如今,小芬已经十六岁了,在老章的调教下,也唱得一口好戏文。有时,老章拉,小芬唱;有时,老章和小芬一起唱,你一句,我一句。老章声音激越、苍凉,小芬则清脆、悦耳。
除了沿街卖唱,逢到黑红喜事,也有主家请他们去唱。如遇婚嫁,他们就唱:
大红花轿门前停,走马彩灯挂中堂,
十碗八碗桌上放,紫薇高照福满堂。
遇到丧事则唱:
孝子贤孙跪满堂,德厚流芳照一方,
开堂哭送佛声起,驾鹤飞龙上天堂。
老章家住大同巷,离金斗街不到一百码,出了巷口抬脚便到。小芬渐渐长大,女大十八变,身型也出来了,一站一动都袅袅婷婷的,脸模样儿也漂亮,虽然是个半盲,但还是很招人的。这一下,麻烦也就来了,每次出街总要惹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子老章很担心。有一次,几个青皮缠上了小芬,把老章也打了。要不是九叔恰好路过,事情就大了。九叔是码头上扛活的,膂力过人,也是个练家子,三拳两脚便把那帮闹事的青皮给撂趴了。那几个青皮心里不服,回去召人,忽啦啦来了一大帮子,但一见九叔就偃旗息鼓了。领头的认识九叔,上去一抱拳,说是狗咬吕洞宾,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事就算过去了。后来,九叔又找了“报点子”(打更)的老杆子。这老杆子明里是个打更的,实则是丐帮的头儿。他给了老章一截细竹竿,上头涂了一团白漆。以后老章出街,便把竿儿往面前一竖,就没有人再敢闹事了。因为老杆子的人谁敢惹啊。
老章卖唱没有固定的点儿,有时在广元寺门前,有时在城隍庙路口,但大多是在金斗街上,因为这里人多客多,听戏的也多。这天,老章和小芬正在金斗街上唱。夏先生路过,便立在一边听:
这佳人直醉得昏迷不醒,
且坐在她身旁细看分明。
鲜花儿插满了乌云两鬓,
玉腮上起红霞酒气犹醺。
这出戏名叫《独占花魁》,夏先生很熟悉,一边听一边晃着脑袋不出声地和着。当小芬唱到“这一夜巫山云雨梦境”时,夏先生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张嫂。昨夜晚他与张嫂也是同衾共枕,睡到天明。想到这里,各种细节便在脑海里滚动起来。这个女人虽然纯朴,但她善解人意,懂得男人的心思。每次做爱总令人销魂,让夏先生感觉特别好。好在哪里,夏先生也说不出,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尤其是她的身子,好像会发火,人一碰就发烫,随后便全部打开来,汹涌的湿润像海潮澎湃,夏先生整个人都要化了,酥了。他把自己所会的几种姿式一一来过,仍意犹未尽,最后只能直起身子死命地冲撞,来发泄体内快要爆炸的欲望。天亮时,张嫂给他打了两个荷包蛋,说你昨晚吓死人了。夏先生说是吗,接过碗,往边上一放,又把张嫂往床上拉。张嫂说要死了你,不要命啦,这个年纪千万不敢,日头长着哩。夏先生知道她是心疼他,心里一热,便松开手,一边穿衣一边张口来了两句:
这是我卖油郎三生有幸,
但不知何日里再见芳卿。
人群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喝彩声,原来戏文已进入高潮。夏先生回过神来,正要往下听,这时有人在后边推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青年人,穿着一身藏青蓝的中山装。
“请问是夏先生吗?”
“我是。”
“有人找,请跟我来。”
夏先生正有些诧异,后边又有一年轻人抓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别出声!”然后推着他走向街边的一辆汽车。
黄老板是富华照相馆的老板,也是照相馆的技师,人们都称他黄老板。富华照相馆也在金斗街上,只是位置有点偏,靠近南门。门脸儿也小,朝街的一面有个玻璃橱窗,摆放着一些相片,供展示之用。屋内面积也不大,只有两间房。走进去是一个小门厅,门厅后边是照相的地方,摆着照相机和灯架子,还有一些布景,如公园、假山等等。顾客来了只要一推门便会听见啷当一声响,那是门上的铃铛发出的,提示有客来了。这时,便会有人出来接待。如果黄老板正在屋里替人照相,小顺子便会前来招呼,让客人在门厅的椅子上坐一坐,稍等一会儿,说师傅一会儿就好。小顺子是黄老板的徒弟,年纪约在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瘦个郎精,大眼睛、大脑袋、细胳膊、长腿。这孩子很勤快,也很灵活。除了打杂外,还管买菜、烧饭。烧饭的地方就在后院。院子里有一口井,还搭了一间披厦,用来做厨房。照相馆的楼上还有一间阁楼,那是暗房。黄老板经常在里边洗照片。有人曾经上过阁楼,说是洗照片时不能开灯,因此黄老板在灯泡上蒙了红布,一开灯屋里便是一片暗红色的光。黄老板的技术很高,他能把照片上的人修得比真人好看许多,还能把一些小照片放成大照片。五湖城里原有三家照相馆,可后来因技术或成本原因先后歇业了,只剩下富华一家。因此来富华照相馆的人还算不少,包括一些日伪军也常常登门。
黄老板三十来岁,戴着眼镜,据说上过洋学堂,会说外国话,也会写洋码子。他喜欢穿西装,打领带,天冷时外边还要穿一件皮大衣,一副很洋派的样子。不过,工作的时候,他常穿一件长褂子,就像医院里的大夫一样,不过大夫穿的是白色的,他是蓝色的。黄老板为人很和善,也很安静,照相馆不忙时,他就拿一本书坐在那里看,多是一些言情和武侠的小说。黄老板的太太在省城师范学堂教书,一两个月他就要往省城跑一趟,但从没见过他太太来过。有人问起来,他便说小地方她住不惯。——嗬,瞧这口气,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不过,黄老板在五湖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名人。他常去那些有钱的人家照相,就连市长、商会会长都请过他。因此,五湖的头面人物他认识不少。遇上婚嫁寿诞、节庆假日什么的,这些请他去照相的有钱的主儿出手也很大方,有时一次给的红包就能顶上照相馆好几个月的流水。对黄老板来说,这是一笔额外收入,也是结交上层、扩大名声的机会。
这天是周日。照相馆照例休息。黄老板便夹了一本书去了佛照楼茶馆。佛照楼茶馆的茶好,点心也好。特别是芙蓉冰糖糕,黄老板就爱这口。还有这里的五味斋元宵,做得也很地道。黄老板得闲了,便会来坐一坐,喝杯茶,吃点点心和元宵。
上午九点多钟,他进了佛照楼。沈老板老远就迎上来打招呼。都是老熟人了,免不了要寒暄一番。这时黄老板便看见沈老板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那个人长得怪怪的,仔细看才发现他是个斜眼儿,而且眼睛还老是不停地眨巴。沈老板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说这是新来的伙计,叫小山。黄老板颔首道难怪没见过。说着,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那个叫小山的伙计这时也跟了上来,问他要点什么。
“老规矩。”
小山愣了一下,转身看着沈老板。沈老板说,一壶炒青,一盘芙蓉冰糖糕。于是,小山便吆喝了一声,走到一边,远远地候着。等到伙计从后堂端着盘子上来,他便接过去,送到黄老板的桌前。“黄老板,你要的东西来了。”说着替他斟上茶,又问他还要点什么。
“不用了,”黄老板说。
“那你慢用。”
“哦,你叫什么来着?”
“小山,石小山。”斜眼儿答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几天了。”小山答道。其实,他是昨晚才来的。
“哦,你去忙吧。”
小山退了下去。黄老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下,便打开手中的书看起来。五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照在茶桌上,也照在黄老板的身上,显得暖洋洋的。茶馆里的客人也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就在伙计们忙忙碌碌招呼客人时,那个叫小山的跑堂却在远处的角落里,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一动不动地盯着黄老板。
这是他的真名。他这一辈子不知用过多少假名,包括石小山在内。
康小八从小就没爹没娘,后来被郑道台收留。郑道台是江湖上有名的飞贼,惯于流窜作案。郑道台姓郑,叫什么名字已无人知晓。宣统年间,他曾受雇于人,偷了某道台的大印,因此便有了郑道台的雅号。康小八自幼跟着郑道台,也练了一身偷窃扒拿的本事。郑道台病死后,康小八便独来独往。民国二十三年,他在五湖犯了事,被关进了蛤蟆岗。这一年他才十五岁。有一天,元警官把他叫了去。康小八吓得要命,因为犯人们都知道元警官的手段。不过,那天元警官倒没为难他。他说,郑道台是你师傅?康小八点头称是。元警官说,那你有啥本事?康小八说没啥本事,就是混口饭吃。
“那你露一手我看看。”
“不敢,不敢。”
元警官有些不快了,他说,我让你露你就露。康小八说,我能抽支烟吗?元警官掏出烟来,扔给他一支,自己也往嘴上叼了一支,接着伸手往口袋里去摸打火机。摸了一下没摸到,只听啪哒一声响,康小八已经打着了火,把打火机伸到他面前。元警官一看,康小八手中拿的正是他的打火机,便骂了一句:“小狗日的,还真有两下子!”
于是,两天后便发生了罗专员怀表失窃事件。再之后,元警官便受到市党部的干事长靳培祖的重用,一路升迁,最后竟取代徐胖子当上了警察局长。
不过,徐胖子在警察局经营多年,也不是吃素的。他下台后并不甘心,便四处暗查,越查越觉得这案子发生得蹊跷,破得也蹊跷。线索最后集中到了康小八的身上。康小八在案发后很快就出狱了,而且案卷也被销毁了。这就更奇了。就在他动手要抓康小八时,康小八突然失踪了,不知去向。直到前不久,康小八才重新现身。此时他的身份已是五湖警察局行动队的成员了,而且他的年龄也已经是十九岁了,要不是那双斜眼儿,几乎没人能够认出他来了。
皋陶是中国司法的鼻祖,这家律师所以皋陶命名,其意不言自明。皋陶律师所主任是个大律师,他的人脉广泛,来头也很大。据说他的叔父是省城名流,经营着好几家工厂。就在昨天下午,元鹏飞突然带人来到了律师所,要他明天停业一天。“凭什么?”大律师有些不高兴了。“不凭什么,叫你停你就停。”元鹏飞也不和他啰嗦,就下令手下把律师所的门关了起来,把停业的牌子也挂了出去。
“你是谁啊?”大律师生气了。
蔡扁头说:“你不认识我们队长啊?”
“队长算个屁,”大律师也火了,“我找靳市长!”说着拿起电话。但还没来得及拨号,电话已被元鹏飞一把按住了。“你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元鹏飞骂了一句。大律师说,好好好,这事没完,你等着瞧。话没落音,脸上便砰地挨了一拳。接着行动队的人便一拥而上,把大律师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这一下大律师老实了,他连声求饶。元鹏飞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吩咐手下把律师所的三个律师、两个打杂的,包括大律师在内统统捆起来,塞进了楼下的一间房间里。大律师吓得半死,以为是碰上了什么仇家了,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之所以被卷进这件事也完全是偶然的,谁叫他的律师所恰好是在佛照楼茶馆的对面呢。
这是元鹏飞精心策划的一次行动,也是一次志在必得的行动。他调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在佛照楼茶馆严密布控,而他的指挥所就临时设在了皋陶律师所里。
元鹏飞搞掉徐胖子当上局长后,本来一帆风顺,可是徐胖子哪能咽下这口气,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他先是想从康小八身上下手,但元鹏飞得知消息,赶紧把康小八送走了。虽然这件事被掩盖了下去,但徐胖子通过自己在警局的亲信还是抓到了他的把柄,一状告到市长那里。原来,元鹏飞当上警察局长后,经常借办案为名,对当地富商敲诈勒索,收缴的钱物大部分落入了私人囊中,累计下来数字惊人,而且铁证如山,无法抵赖。此时,他的后台靳干事长已经调走了。于是,元鹏飞被判刑入狱,直到日本人攻占五湖前,他才通过关系逃了出来。不久,日本人占领五湖,原来的靳干事长靳培德当上了市长。元鹏飞觉得机会来了,便前来投靠。靳培德知道元鹏飞的能力,也很欣赏他。当年在市党部情报处,他就多次破获共党的案子,便有意委以重任。他对元鹏飞说,先给你一个行动队长,你只要干得好,拿出成绩来,五湖警察局的局长还是你的。元鹏飞一听便连鞠三个躬,保证决不辜负市长的栽培。
这之后没多久,夏先生便撞到了元鹏飞的枪口上了。
县桥也是一条街,不过当地人习惯把街字省略了。如县桥街某某号便说成县桥某某号。县桥街的规模和热闹程度要略逊于金斗街,但在五湖城内也算是一条知名的大街。在这条街上有一个院落,门牌是十四号,原先是前清一个翰林的宅院,现在则成了行动队的队部。夏先生被带进县桥十四号,噩梦便开始了。
刑讯室里摆满了各种刑具,元队长使用这些刑具可谓驾轻就熟。不过,夏先生被带进行讯室后,元队长并未对他动刑,而是替他泡上茶,让他坐在椅子上观看。受刑的犯人受尽折磨,发出凄厉的叫声,如同鬼哭狼嚎。夏先生浑身颤抖,大汗淋漓,几度闭上眼睛不忍目睹。元队长坐在一边不动声色。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他才吩咐把张嫂和锁子带了上来。锁子吓得哇哇大哭,打手们将他头朝下吊起来,下边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盆,只要打手手中的绳子一松,后果不堪设想。锁子大声叫着娘。张嫂哭天喊地要扑上去,但却被打手们死死地拉住,动弹不得。元队长走过去,用刀划开了张嫂的外衣,又划开了她的内衣,两个白白挺挺的奶子露了出来。元队长用刀挑起一只,看着夏先生说,我数到十,你要再不开口,我就割下这玩意儿来喂狗。此时,夏先生完全崩溃了。元队长还没数到二,他便噗扑跪了下来。
夏先生全部招供了。他供称自己是中共地下党的交通员。他的上级是照相馆的黄老板。黄老板的名字叫黄凡。他们是民国二十九年认识的。当时,他去富华照相馆洗照片,听说他的老婆孩子都在逃难中被炸弹炸死了,黄凡对他很同情,后来渐渐熟了便被发展成了交通员。但他不是党员,黄凡说了还要对他进一步考验。五湖地下党的情况,他并不了解。他只与黄凡单线联系。不过,在供词中他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即中共近期有一位重要领导人要路过五湖,省委特派员将提前来五湖安排路线。据夏善潮交待,这个情报是他从五里庙带回来的。他每个月都会去五里庙两次。那里有座土地庙,庙后有一个隐秘的活动的砖洞,上级如有情报便会放在砖洞内,由他带回交给黄凡,而黄凡有时也会让他把情报送至这个砖洞里。至于这个砖洞内的情报由谁送取他并不清楚。
“那么,省委特派员何时来五湖?”元鹏飞问道。
“明天。”
“接头地点在哪里?”
“佛照楼茶馆,”夏善潮说,“时间是上午九点至十点。”
九叔是独臂。早年参加过北伐军,左手受伤,没能及时救治,结果肌肉坏死,只有锯掉了。九叔虽然是独臂,但依然强健有力,在码头上干活从不输人。他从小就练过形意拳,尽管如今一只手,对付三五个汉子还轻松自如。在码头上,九叔威望很高,一呼百应,就连五湖黑道上的人物都给他面子。九叔家住大同巷,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一些扛活的穷苦人家。瞎子老章也住在这里。在大同巷可以说没有不认识九叔的,谁家要是摊上事都会来找九叔帮忙。九叔总有办法化解。那年瞎子老章遇到事,就是他与老杆子打了一个招呼,便把事情解决了。
在外人眼里,九叔是个讲义气的汉子,可没人知道他就是五湖地下党的负责人。五湖地下党的书记姓余,由于病重,经组织批准前往江南根据地休养,五湖地下党的工作便由九叔临时负责。在这之前,九叔是地下党保卫科的科长,负责武装斗争和锄奸工作。交通站接到省委特派员要来的消息后,黄凡第一时间便向九叔进行了报告。鉴于任务重大,九叔进行了精心安排,包括落脚的地点以及遇到意外如何接应如何撤离,都考虑得很仔细。他还要求黄凡千万小心,确保省委特派员的安全万无一失。
今天一大早,他还亲自沿着撤离路线查看了一遍,这才回到家中,取出武器,准备按照事先安排的路线前往接应点。参加这次接应任务的,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老杨和小李,都是保卫科里有经验的同志。八点多钟他们先后到了。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即将出发时,一个年轻人突然前来敲门了。来人二十来岁,中等身材,皮肤较黑,说话时嗓子沙哑。九叔见到他,顿时一惊。
“你怎么来了?”
那人顾不上回答,连忙把九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老夏被抓了?”
“什么时间?”
“昨天。”
九叔心想糟了。鲍英一出现,他就预感到情况不妙。鲍英是老余安插在警察局的卧底,公开身份是警察局的枪械员。他的身份一直严格保密,以前只与老余单线联系,连九叔也不知情,直到老余走后,他的联系人才转为九叔。平时联系的方式也有严格的规定,除非遇到紧急情况,他不得暴露身份,更不得直接前往九叔的住处。但是这一次,由于事发突然,他也顾不上这些了。九叔问他现在老夏是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因为这是元鹏飞亲自办的案子,只有少数亲信知道内情,而且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连向警察局也未透露内情。“不过,行动队今天有行动,”鲍英说,“所有人都派出去了。警察局也接到靳市长的指令,全力配合行动。”
九叔知道情况严重了,但此时已经快九点了,黄凡早已出发了,至于特派员现在何处,也不清楚。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即中止这次接头。然而,如何中止却是一件难事。如果老夏真的叛变了,那么黄凡必定被盯上了。如何通知黄凡脱身,这是一难。还有更难的则是如何通知特派员,这是一道更大的难题。因为特派员什么模样,现在何处,他们一无所知。九叔现在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他们迅速商定了两套方案:其一是由老杨进入佛照楼茶馆,设法通知黄凡离去,如果情况不好,就强行突围,他和小李在外边接应。其二,如果黄凡顺利离开茶馆,他们便在金斗街上放枪,制造混乱,以此通知特派员情况有变。但是这样做,无论哪套方案都要冒很大的风险。“顾不了那么多了,”九叔说,“只能这么办了!”他说得没错,因为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也不可能从容地进行商量。九叔布置完任务后,最后用力握了一下右拳——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决心已定。“你们都记住”,他说,“就是全体牺牲,也要保证特派员的安全。”
说完,几个人带好武器,向金斗街赶去。大同巷离金斗街很近,出了巷口便是。九叔他们刚上金斗街,就看见瞎子老章和小芬走了过来。老章的眼睛不济,但耳朵特灵,老远就听出了九叔的脚步声,便站下来向九叔打招呼。他打心眼里感激九叔。但九叔心里有事,也顾不上和他多说话,拔腿就走了过去。老章心里有些奇怪,便嘀咕了一声说,九叔这是咋啦?小芬说看样子是有事。两人正说着,又听见九叔的脚步声打了回转,向他们走来……
黄凡坐在茶桌旁,一边看书,一边品茶,显得很悠闲,但他内心却很警觉,时不时地就会拿眼睛向四周睃巡几下。茶馆里的情况倒也正常,只有新来的跑堂有点古怪。正是上客的时间,其他跑堂都在忙忙碌碌地张罗,但他好像很清闲,除了偶尔过来给自己斟一下茶外,大堂里并不见他的身影。也许是个新来的,情况还不熟悉,他心里这样想。
黄凡放下书,拣了一块芙蓉冰糖糕放进嘴里,眼睛漫不经心地朝大街看去。大街上的情况也很正常。客来车往,一如平常。但他总感到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可能是这次接头太重要了。省委派特派员下来,说明即将过境的领导人非常重要,否则省委不会专门派人下来安排。五湖是交通枢纽,以前也有过境的同志,都由五湖地下党安排迎送。前不久,还有一批青年学生前往江南,就是由黄凡把他们送过境的。从省委的重视程度看,这一次的任务显然不同以往,上级要求不能出任何问题,必须百分之百地完成。
昨天,夏善潮从五里庙取出情报后,他便立即向九叔进行了汇报。九叔指示他,一旦与特派员接上头,马上把他带往安全地点。“我会派人接应,”九叔说。如果遇到意外,撤退路线是通过四古巷,进入广元寺。此外,藏身地点和暗号不变。
黄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夏善潮。自从发展他为交通员后,他的表现一直不错,任务完成的也比较好。他还积极地要求加入组织,黄凡把他的事向上级汇报过,认为夏先生妻儿均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他对日本侵略者有深仇大恨,这是很好的基础。不过组织在考察的过程中,发现他与张嫂的关系,感到有些担心,便让黄凡出面与他谈一谈。就在前两天,黄凡与他谈了一次。夏先生表示,他很喜欢张嫂,两人也很有感情,但是张嫂的丈夫生死不明,他还不好与她结婚。黄凡于是对他说,那么你要考虑好,要么结婚,要么断掉,两者只能选一个。否则,这样不明不白,容易引起非议,也容易引起注意。对于一个地下工作者,这样极不安全。夏先生显得很矛盾,但他答应认真考虑。然而,黄凡不可能知道,就在夏先生还没做出抉择前,他已经出事了。而且,这事不早不晚,就出在他与特派员接头之前。
元鹏飞悄悄地张开了网,他把这次行动定名为天煞行动。从昨天开始他就着手布置,先是安排康小八进了佛照楼茶馆,专门盯着苏老板和前来与他接头的人员。今天又调集行动队的人在金斗街八号附近布下桩子。当然,这些桩子都是改了装的,有的扮成卖瓜子的,有的扮作卖香烟的,也有的扮成修鞋的,还有的扮成卖糖葫芦的,四处游走。在佛照楼后边的文昌巷也安排了人手,装成修路的,把巷口两头都堵了起来。至于大队人马则潜伏在金斗街附近,只要听见枪响便会立即出动并封锁整条大街。在行动前,他还专门向靳市长进行了报告,请求警察局随时待命,以便策应。一切都布置妥帖,在元鹏飞看来,此次行动,铁壁铜墙,成功在望,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连一只蚊子也休想飞出他的掌心。
元鹏飞一大早就来到皋陶律师所。早在前一天,他已在这里布下了指挥所。站在律师所的二楼,佛照楼茶馆和茶馆前的大街尽收眼底。他在窗帘背后严密地注视着街对面的茶馆和大街上的动静。此时,时间还没到,他把望远镜交给了身边侦缉队的费队长,自己坐下来抽了一支烟。蔡扁头早已替他泡好茶,并用梳子把他弄乱的头发重新梳理整齐。
抓到夏先生是个意外的收获。行动队接到报告,说是在双井巷一户居民家发现反日报刊,立即派人搜查,查到了两本《救亡周刊》。经查,这家户主就是张嫂。原来这两本期刊是夏先生带去的,早上起床不好拿,便塞进了被褥底下,哪知让张嫂的儿子锁子翻了出来,和院里的孩子一起撕纸叠飞机玩,结果被人发现了,报告了行动队。开始,元鹏飞并未重视,心想不过是偷看进步报刊,这样的人充其量是思想进步,具有反日情绪而已,但当手下把案卷送来时,他发现这两本期刊都是近期出的,而且是共产党根据地办的赤色报刊,立即重视起来。当然,他更没想到顺藤摸瓜,竟会发现地下党的交通站,而且还有省委特派员这条大鱼即将上钩。“真是天助我也!”元鹏飞兴奋不已。心想只要破获这个大案,那警察局长的位置便非他莫属了。
“来了,”这时,费队长轻轻叫了一声。元鹏飞起身来到窗前,费队长赶紧把望远镜递过去。他从望远镜中清楚地看到黄老板进了茶馆。元鹏飞看了一下怀表,此时正是九点钟。“是他吗?”他歪过头问了一句。夏先生伸头看了一下,点点头。
“好,”元鹏飞说,“这事办成了,你下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夏先生哭丧着脸说:“你们饶了我吧,千万不能说出去。”
“你放心吧,”元鹏飞说,“我们不会亏待你。”
黄老板这时已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来。康小八上前招呼,一切都在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元鹏飞感到很满意。大街上的情况也很正常。时间还早,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并不多。茶馆前,那些修鞋的、卖瓜子、卖香烟和卖糖葫芦的,按照事前的布置,都在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了。元鹏飞心里得意地想。
上午九点多一点,瞎子老章和小芬从街上走了过来。他们在茶馆门前竖起竿子唱起来。琴声一响便引来了不少行人。茶馆门前显得有些乱了。“他妈的,”元鹏飞骂了一句,心想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这不是添乱吗?费队长说,我让人把他赶走吧?“别价,”元鹏飞一抬手来制止了他。费队长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惊动了黄老板和前来接头的人。
瞎子老章唱开了,那声音远远地传过来,站在律师楼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朕本是九五尊一统天下,
难道是为天子不及民家?
一妇人保不住岂非笑话,
朕情愿与妃子同死黄沙。
人群里响起阵阵叫好声。“这唱得是哪出啊?”元鹏飞随口问道。“好像是《马嵬驿》,”费队长答道。
“是那出杀贵妃的?”
“正是。”
这时,小芬唱了起来:
身伏在尘埃地泪流满面。
这是我杨玉环前世孽缘。
御林军要把妾碎尸万段,
谢万岁赐自尽恩重如山。
人群里又响了一片喝彩声。小芬唱得凄婉动人,元鹏飞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就在这时,黄老板从茶桌旁站起来,向茶馆外走来。康小八连忙跟上去,他们说着什么。一路走到门口,康小八连连点头,看着黄老板向街的一边走去。
“怎么回事?”元鹏飞咕哝了一句。
“看样子是要走?”
“别让他跑了。”
“是。”费队长转身下楼。这时,按照先前的布置,已有两个便衣跟上了黄老板。不一会儿,费队长又带了一个人穿过大街跟了过去。元鹏飞举着望远镜紧张地看着。
咚咚咚,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一个手下跑上来报告,刚才康小八传信,说是黄老板牙痛,去药店买药,过一会就回来,茶钱也没结。元鹏飞松了一口气。“去,”他对手下说,“告诉费队长,悄悄地跟着,不要惊动他。”
“是。”手下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哭一声杨妃子一朝命尽,
见花钿与金钗弃在埃尘。
这都是前世缘一言难尽,
这一株梨花树万古伤心。
茶馆前,老章还在唱着。戏已进入了高潮。这时,只见费队长从街那边快步走了过来。不一会儿,楼梯再次咚咚响起,费队长冲上楼来叫了一声:
“不好了,那家伙跑了!”
不用问也知道他指的是黄老板,元鹏飞脑袋炸了一下,他故作镇静地听完了费队长的报告。原来,药店就在金斗街与四古巷交口。黄老板进了药店买了药,转身出来时,忽然一辆人力车出现了。黄老板跳上车,穿过四古巷直奔广元寺而去。这一来,行动队的人措手不及,连忙追上去,到广元寺门前已不见人影。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
“妈的,”元鹏飞知道出问题了,他拿起电话,通知警察局立即全城戒严,同时带人冲进佛照楼,下令扣留所有人,挨个进行检查。路过茶馆门前时,瞎子老章还在唱:
捧荔枝供灵前泪如雨点,
哭一声杨妃子叫声玉环。
元鹏飞气不一打处,喊了一声滚。手下立即上前把老章和小芬赶走了。天煞行动完全失败了。尽管军警全城戒严搜捕,尽管茶馆里的人也都一一过堂,从头到脚审了个遍,均一无所获。事后,靳市长大骂元鹏飞自作聪明,如果当初不是他贪功,起码黄老板跑不了。现在倒好,忙了半天连个屁也没捞到。元鹏飞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百思不解,只能唉声叹气,怪自己运气不佳。
这里原先是五湖监狱所在地,1949年以后改为人民政府的看守所。元鹏飞就关在这里。想当年他是从这里起步的,现在他的人生也将在这里划上句号。由于罪大恶极,他被判处死刑,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定案后前来向他宣判的是五湖公安局副局长黄凡,他就是当年富华照相馆的黄老板。宣判之后,黄凡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元鹏飞说,我有一事,至今不明,你能告诉我吗?“什么事?”黄凡问他。他说,我就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逃走的?黄凡说,你知道我们撤离的暗号是什么吗?
元鹏飞摇头。
“今天上演的剧目是《马嵬驿》。”黄凡说。
元鹏飞愣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被带往牢房时,他穿过院子。正是初夏时节,天上满天繁星,一片清辉映在地面上泛着白色的光,就像下过雪似的。
《埃及打击乐女乐手》加布里埃尔·蒂尔布面油画41.5×33.1cm18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