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怀犹忆

2018-07-31 09:36李显坤
伊犁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压岁钱

李显坤

压岁钱

我五岁时,才有压岁钱的记忆。那时我家的压岁钱,总是由父亲来给。

母亲那一刻,必定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父亲派发给每人一份幸福。

父亲派发压岁钱,总是在我们听过迎春的鞭炮轰响之后,也刚刚为了新年的到来的兴奋劲未过之时。那时,我们也才吃过了大年三十的饺子不多时,还象征性地守了守岁,恰在睡意萌生之时,才进行这一仪式。父亲总是微微颌首,示意我们回房休息。待我们刚刚躺下的片刻,就及时地出现在了我们的床边。那一刻,再度兴奋的我们,一时竟忘记了下午换穿新衣服时的感觉了。

父亲的压岁钱是有定规的,多年不变。这与那时的物价相关联,那时有着极其稳定的物价,一物定了价,便多年不变,以至于四岁的孩子去打酱油,父母给个定数,便能打回一瓶酱油,钱数及物品的数量不差分毫。压岁钱大姐五角,大哥三角,剩下的我们五个,无论齿序,一概二角,从不乱了章法。唯一的一致性之处,那些都是张张崭新的票子。所幸我们均不嫌少,满心欢喜地快快收了起来。如今回头思量,那时给我的二角钱,含金量比现在的何止大过数十倍。

现在的二角钱,持在手中,甚至令有些乞丐也会不屑地乜斜着你手中所递出的善良。但那时的我们,虽然仅有区区二角钱,却已心智早熟,能够强忍住欲念不去花费,快快地到小卖部买了一挂一百响的鞭炮,耐心地拆散了包,分成一百个。数了又数,极度感佩鞭炮厂职工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任你数十遍,还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放鞭炮时,零星地自兜内掏出,又零星地用香头之火点燃,用劲向远处掷去,只待“噼啪”一声传来,才满心欢喜地继续趾高气扬地四处招摇。

如若不然,就是另一个极端,将这二角钱耐心地存放到了夏天,找一段酷暑难耐的天气里,甜甜地去吃上四根冰棍。

那时很易于心满意足,原因呢,我们都心里门清。父亲是个老七级工,几乎达到了八级工资制的山端,月收入有107元,很让同单位的老少工人们羡煞。但母亲是个家属,外祖父也在我家,身体好时都出去打点零工。这样的情况下,更凸显了父亲一人的工资很担当,一气竟然养活了十口人。

母亲包大年饺子,总会放进些洗净的硬分币。我每年总能吃到,最多时吃出了一角三分,当然这些就全归了我,也自然成了压岁钱。

儿子小时,还期待压岁钱,从妈妈那里所得没低于过200元。儿子喜欢用这些钱淘旧替新地买各种游戏机。上了高中后,就失了兴趣,到了手,都转身放入了床头柜里。有次只我一人在家,物业公司的人上门收水电费,身上没钱了,去儿子的床头柜里翻出几个红包,竟都没拆过。

今天说起年三十的全家欢聚,在外打工的儿子回来过年,说要给奶奶包个红包,又想起了那几个子侄辈了,也要逐个包红包,还嘀咕200元是否拿得出手?

社会再怎么变,压岁钱仍将是个开心的记忆。

父亲的学识

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时髦,父亲好自称大老粗。从学历角度来讲,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因为父亲满共只读过两年小学,母亲还是高小毕业生呢!

就连那区区两年小学,父亲因家贫还读得时断时续。父親曾多次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地提及自己的两位老师,言必称恩师。说是如果没有这两位老师,连这两年书也是断乎读不下来的。那两位老师都很喜欢教书,见父亲聪明好学,都在资助学费和提供纸笔方面予以很大帮助。一位老师正讲着课,日本人来抓他,这个共产党翻过窗户就逃走了。后一位老师家远,每天走两个时辰的路来给父亲他们上课,学生作业一份不落地都认真批改过。父亲实在读不起书后,凡见到这位老师,总嘱咐不要将学过的东西忘记了。山东解放之际,这位老师跟着国民党部队撤退了,到军队就担任了少校营长,原来他读过军校,续渊源也算得上是名黄埔生。

近年来,偶见父亲的老同事,对过世已近三十年的父亲,总还有人由衷敬佩地称赞那么一句,你父亲是个有见识的人。

尽管只读过两年书的父亲,却很令我在初中二年级时就对其见识刮目相看了。

有回,已深度喜欢上古诗词的我高声朗诵着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正读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lun)巾,谈笑问,樯橹灰飞烟灭。”却被父亲打断了,父亲笑眯眯地说:“那不念纶(lun)巾,应该叫纶(guan)巾。”

我赶紧查字典,果然让父亲说对了。

内心不服气,我就单写了个“纶”字,恶作剧地让父亲认。父亲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了片刻,肯定地说:涤纶的纶呀!我忍住笑,追问父亲怎么知道那是纶(guan)巾的,父亲回答:“听古戏呀!在古戏里都是这么唱和念的。”

我恍然大悟,源自于生活里的见识,有时简直就是一种学识。

一度我又喜欢上了书法。对此,父亲大加赞赏。一段时间后,自我揣度写起繁体字来比简体字更易安排间架结构,便常常写些“古人雲”之类的字句。有回,父亲在看过我写的字后,不由皱起了眉头,手指着“霎”字对我说:“若指天上的云,你可以这样写,如果当说的意思讲时,你只能写作‘云。”见我将信将疑,父亲补充道:我读书的时候,学的可都是繁体字。

暗地里验证,还是父亲讲对了。

又有一回,我与父亲刚进院子,哥哥便指着窗台上的一只鸡说:“我进门时窗台上站满了,见我进来,其它的都跑了,就他一个人还站在那儿。”

闻言,父亲的眼睛明显地由四角形瞪为六角形了,大声教训道:“这书是怎么读的,明明是只鸡嘛,哪来一个人了?”

随即父亲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进一步说道:“话是说给人听的,所以一定要用词准确,这样才能准确地表达你的意思。”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深为父亲的教导所折服。

我常想,学与识其实并不对立。生活里的见识,多是在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的基础上积累起来的,这一积累过程也是一种学习,所取得的收获就应称之为学识。古人由此而言,世事洞达即学问,也应是这个道理。王国维也言说过相同的道理:“书籍之不能代经验,犹博学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存于抽象的知识不能取具体之知识而代之也。书籍上之知识,抽象的知识也,死也;经验的知识,具体的知识也,则常有生气。”

为此,在我的心目中,父亲还是好有学识的。尽管他是通过一些司空见惯的见识,而非高深的道理讲给我们听的,大多时还都在不经意地言传身教里。

不沾红字

头一回见家谱,是在一位在山东老家务农的堂弟手中。我们拥有同一位曾祖父。那年我自北京回乡代母参加外祖父的三周年祭,中间抽空去见二姑。中午到的,二姑见到我,愈发想起了我已过世五年的父亲,且絮叨着哭了好一阵儿。喊回表哥陪我喝了几杯酒,我就不觉醉了。

醒来时,炕头上有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亲热地叫着我二哥。听二姑介绍,才知是我小时见过的二爹家的二儿子,我的堂弟显慧。这位二爹,也是我父亲的堂弟。我爷爷四兄弟中居大,爷爷传下父亲一子,二爹是二爷家的二子。

家谱就是几天后在二爹家见到的。薄薄一本,柳体笔意的小楷手抄本,翻磨出了毛边。记到父亲一辈,也只有八代。按照父亲曾经的叙述,我们这一支从云南迁来的李姓,这八代之前还应该有九代的。二爹说早先修不起,虽说旧时家家有谱牒、户户有家乘,可这事儿很花钱。得家家凑份钱,派人走访到或写信联系到每一位在外的家族成员,根须主干、枝枝权权,一點不得有错。

问了关于父亲的许多事,肺病很严重的二爹深深喘了口气,拖着腔叹道:“我这个哥啊,一生仁义!”

突然记起了父亲的话,我们老李家近十代了有个祖训,无论男女,起名不得沾红字。急忙又翻了一遍家谱,果然如此。想想自己的兄弟姐妹,所知堂兄弟堂姐妹,大名小字,果然也不见一个沾了红字的。

父亲给我说起这一祖训时,离他过世还有两年多。有天周六,他从百十多公里的工作地回来,半夜便因院门被敲得山响而去了邻居家。也被惊醒的我,只迷迷糊糊感觉父亲出了门,什么时候回家的呢,就不得而知了。我翻了个身,脑子里只是那么一闪念,八成又是哪家夫妻打得不可开交,请父亲调解去了。贫贱夫妻百事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体会是越来越深。那时倒也不太奇怪,这样的事发生很多回了,不拘中午还是晚上,父亲在邻居们的心目中,真的必须得去走上那么一趟。

母亲却有些烦,中午吃饭时,唤起父亲,顺带又唠叨了几句。父亲冲我眨眨眼,告诉了我这一祖训。

本家有那么一位名字里沾了个红字,凡事好帮人出头调解的先祖,十里八乡,名声在外,长此以往,竞帮人打起了官司,当然,他总是自觉地站在弱势有理的一边,且分文不取。后被恶人诬告下了县里的大狱,几年后,经儿子变卖全部家产才保释个残躯出来,一气之下,立了这么一条。

父亲说:“那时真是这样,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那时我快初中毕业了,已初具了自己的见解,便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去管呢?”受人尊敬的父亲苦笑一声:“谁让人家看得起咱呢?”

显慧也知道这一祖训,我俩又一同细细翻了遍家谱,真个是说世系、序长幼、辨亲疏,家族的生命史一目了然,八代先辈里,甚至连红的同音字也没有。

我俩一合计,这肯定是八代之前的一位祖先了。

而今想起旧事,不觉想起刘伯温的一句诗,祖训由来重变更。看来,古人说了不少的模棱两可的话。

为父亲点盘黄花鱼

打见到第一眼,我就想过去跟他说点什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面对一位陌生的人,这显然很唐突。

我们仨选定的座位面海,海风习习,送递温润。夕阳似乎是片刻问便染红了海面,也映衬得我们的脸满是兴奋。其实,就那一刻,我们的内心确实有压抑不住的兴奋,终于看见大海,以及冲撞礁石的浪花。

对面那张桌子,只有一人,却点了盘黄花鱼,还专门要了炒蛤蜊,外加一盘虾,还要了两样素菜。这些,一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也不见朋友来,老板都忍不住提醒,吃不完要浪费的。不为所动,又固执地点了份三两的鲅鱼饺子。我之所以格外关注,他在点菜的时候,我就听出了口音,是新疆来的。

点完菜,极目远眺海边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我们仨,在目光的注视下,也只是微微地颌了颌首,表达了一下致意。

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青岛。

诸般菜很快上齐了,却见他只是动了几筷头素菜,尤其那盘黄花鱼,久久未动。

那时的物价在今日绝对是个梦,七十元上下,就点了满桌。饕餮已近尾声了,见对桌的样儿,不由开了句玩笑:“怎么地,就这么供着吗?”

他抬手轻轻摆了摆,缓缓地吐出一句:

“我这是为父亲点的。”

嘴里念念有词一阵后,我只听清了一句:

“用严慈父及慈母。”

闻而不忘。

多年后,读宋代高僧宗杲的偈颂一百六十首,也才知出处。

我看得很真切,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一筷头,片刻,便潸然泪下。

紧接着,他慢慢叙述道:“十多年前,凡事都凭票,但凭票自有其好处,就是春节可以买上供应的黄花鱼,祖籍青岛的父亲极其爱吃。也许鱼里有他的乡情和思念吧!可现如今,吃肉虽然是不凭票了,却吃不上黄花鱼了。父亲病重,医生说没必要了,我们就知道,即使转院也来不及了。”

“父亲的念想,起初还不好意思说呢,再三紧问,才知想吃黄花鱼,蛤蜊,还有虾。”

最后满含热泪地告诉我:“我没来得及啊!孝顺孝顺,关键就得顺啊!”

顿然引得我也眼泪四溅。那年父亲辞世整七年,第二天我就要返归胶东的故里,给爷爷上坟,这是必须实现的父亲的心愿。父亲也是极爱吃黄花鱼的。冬天,我有时就会早起,天色尚在黑暗的时候,就去商店排队买凭票的黄花鱼。

母亲做黄花鱼,不及父亲的味道地道。

今天收拾冰箱,见有两条黄花鱼,心想洗净做了吃吧,不意就想起了这许多。

子欲孝,奈何亲不待?眼角盈泪的时候,便只感觉,云比风沉重后,怎会不下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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