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洪忠
《人民画报》刊登的一组白马岗“曼人”少女服饰、收割稻谷和藤网桥的图片,是西藏墨脱县给赵潜德留下的第一印象,当他真正见到大学同系的“曼人”少女罗布央宗时,被她的纯真所打动,开始了一段跨越地域、学历和家境的相恋。
1937年7月,赵潜德出生于山西太原,两年后随父母进入北平。赵潜德的家是山西太原的名门望族,他的爷爷赵戴文毕业于日本东京宏文师范学院,曾官至国民政府内政部长、监察院长和山西省政府主席。20世纪40年代,赵戴文同阎锡山是山西政坛上齐名的人物。
赵潜德出生于显赫世家,从小在北京接受非常好的教育。他的父亲赵宗复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历史系,曾任山西省文教厅厅长、山西大学副校长。1957年9月,他以优异成绩考入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其父已是山西太原工学院(今太原理工大学)院长,是国内享有声誉的教育家。
赵潜德进入中央民族学院不久,便在同学处看到《人民画报》刊登的一组白马岗图片,曼人少女胸前佩戴嘎乌,曼人青年男女在田间收割稻谷,还有他从未见过的跨越雅鲁藏布江两岸的藤网桥,犹如弯月映在江上。一位同学对他说:“我们系的民族干部训练班,就有一位曼人少女。”
在同学的引荐下,赵潜德见到了门巴族少女罗布央宗。在他的第一印象里,罗布央宗的皮肤很白,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完全颠覆了他对西藏人皮肤黑红的印象。赵潜德问罗布央宗是什么民族时,对方用生硬的汉话一再声明说:“我来自西藏偏远的白马岗,不是藏族,是一名曼巴(人)。”在随后的交谈中,罗布央宗称家乡出产大米,从小没穿过鞋。
罗布央宗给赵潜德的第一次印象是,她为人特别真诚和纯朴。在中央民族学院“民语系”里,罗布央宗也是一个非常漂亮和让人喜欢的“曼人少女”。20世纪50年代的中央民族学院,同学们喜欢唱那首熟悉的校园歌曲《到边疆》,因为他们大都将奔赴祖国边疆民族地区工作,大家都特别羡慕“民语系”的同学。
罗布央宗进校时,需从小学一年级汉语课文学起,赵潜德经常帮她补习汉语基础知识。随着交往次数增多,他得知罗布央宗生于1939年,比自己仅小两岁,母亲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父亲外出背物资时不慎遇上塌方砸断腰身亡,是叔叔将她带大。
赵潜德渐渐喜欢上勤奋、朴实的罗布央宗,罗布央宗也喜欢上热心的赵老师。1960年2月,赵潜德同罗布央宗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他特地买上一串香蕉、一根甘蔗和两块芝麻饼递给罗布央宗,没想到罗布央宗异常激动地说:“我家乡也有甘蔗和香蕉,都是野生的。”她当时不知道汉语芝麻怎么说,芝麻里有油,可以用来炒菜,味道特别香。赵潜德望着眼前的罗布央宗,勾起了他对白马岗的向往之情,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出产大米、香蕉和甘蔗,是一块令人神往的热带丛林。
赵潜德毕业后留校任教,分在语文系教研组,罗布央宗则分回西藏林芝。1963年1月,赵潜德向语文系党总支打了结婚报告,经过学院党委批复,同意他们的结婚请求。
赵潜德结婚不久,调到中国文联民间文艺研究会,深入到新疆柯尔克孜族从事世界第二大史诗《玛纳斯》的搜集、翻译和整理。1965年9月,上级批准他到西藏林芝探亲,当他从新疆南疆,辗转到西藏林芝时,已是一个月后,儿子都一岁半了。休假的时间很短暂,他依依不舍地离开罗布央宗母子。
回到北京后,赵潜德向中国文联打报告,第一次要求调到西藏林芝工作。1969年8月,当妻子第一次到北京休假时,他们的儿子已经6岁了,他毅然再次打申调报告到西藏。
1970年3月16日,赵潜德同罗布央宗一起被分到西藏林芝县百巴区,先后担任文书、会计和管理员。1971年10月,县里决定办一个初中班,调他去学校担任初中老师,他自愿从小学三年级教起,再教初中的历史和政治课。1974年,林芝县从湖南邵阳引进一批教师,筹办林芝县第一所中学,让他担任学校的教导处副主任,全面负责初中部的教学工作。
1976年7月,多雄拉雪山开山时,赵潜德和罗布央宗一起回墨脱县背崩区地东村。当他们到达派村的第二天,就开始翻越令人生畏的多雄拉山。罗布央宗的叔叔背着赵潜德5岁的女儿,用手牵着他12岁的儿子走在前面。赵潜德手持拐杖,打上绑腿,腰系绳索,跟在他们的身后。
崎岖山路的羊肠小道上,遍布乱石,上面绿色的苔藓,比浇了油还滑。原始森林里腐烂的树叶、杂草,发出难闻的臭味,常使人恶心、呕吐。赵潜德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塊的。夜幕降临,才到达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松林口,这儿是过往行人的驿站。此时,绑腿湿透了,寒气袭人。林海里,寒风的呼啸声、猿猴的啼哭声,令人毛骨悚然。
就这样步行了5天,终于到达了罗布央宗的家乡——地东村。赵潜德曾无数次听妻子罗布央宗描绘过她的家乡,对他来说,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早已印在脑海里。然而,当他亲身感受这片土地时,心灵的震撼依然无法形容。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美丽得如同神话传说;这又是一片被文明社会遗忘的角落,缺少现代科学的阳光照耀。
罗布央宗回到地东村的那一天,受到了门巴族传统习俗的最高礼遇。亲戚和邻居们背上香醇的米酒和甘美的香蕉,迎候在村外的大道旁,款待来自远方的汉族女婿。罗布央宗离开地东村时,还是个17岁的小姑娘。如今,罗布央宗不但成为门巴族走出大山的大学生,而且还成为一名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民族干部。一个门巴族姑娘在内地与汉族小伙子结婚,又把汉族女婿带到边疆,这在墨脱县门巴族聚居区还是头一回。
赵潜德夫妇回到墨脱探亲时,罗布央宗的妹妹西绕措姆已是墨脱县革委会副主任,带工作队到地东村蹲点,希望姐夫家早点来到墨脱工作。赵潜德当时看到,地东村光屁股小孩很多,问他们是否上学,他们称村里没有学校,有名会计早年学过汉文,就教他们学点汉字、拼音和唱歌。赵潜德得知后,便教地东村小孩学拼音,探亲3个月,就当了3个月的义务老师。
3个月的探亲假转眼过去,赵潜德回到林芝后,当即给林芝地区教育局打报告,提出调到墨脱县唯一的公办小学当老师。赵潜德是林芝县中学的教学骨干,又是教导处主任,学校不愿放人,他只好找到拉萨市委索加副书记,强烈要求调到墨脱县从事教育工作,最终得到了索加副书记的支持。
1977年10月,赵潜德背着50本汉语小字典走进墨脱,成为墨脱县仅有3名教师的公办小学的第三任校长。
门巴族有语言而无文字,世世代代靠结绳记事和口碑相传,多数学生不会讲汉语,赵潜德既是校长,也是教师。为了在墨脱办教育事业,他学会了藏语、门巴语和珞巴语;假期,他在县教育局的支持下,办了全县民办教师参加的教师业务训练班,讲授语文、数学等。他还自编自印讲义,发给教师参考学习,教师的业务水平普遍有所提高。
他操办盖起了校舍,编写了本土教材,走村串户动员孩子们上学,为学生买来学习用品。因为墨脱县交通不便,所有学生都需住校,但学生的粮食运输有时却极度困难,赵潜德带领师生下田劳动,上山砍柴,种植了80亩水稻、蔬菜和养猪养鸡。每逢雪开山季节,赵潜德便组织学生到米林县派区背食盐、腊肉、酥油等。
1980年年底,赵潜德调任到墨脱县委任办公室主任,1985年升任墨脱县副县长,分管文教工作。为了墨脱教育,赵潜德想尽办法增加学校名额,还给学生们买来学习用品,自己编写课本教材,教学生讲卫生防疾病,在县里办起了师资培训班,并在墨脱一些有条件的乡兴办小学。
在墨脱工作的16年里,赵潜德始终心系教育,被墨脱人亲切称为“门巴好女婿”,他执教和培养的学生,如今很多人走上了墨脱县的领导岗位,他的学生尼玛、尊珠、欧珠多吉等先后担任了墨脱县领导。
1993年,赵潜德调出工作16年的墨脱县,担任林芝地区民宗局局长,1997年退休,在林芝地区安家落户。这对跨越55年婚姻的门巴族、汉族夫妇,他们的家庭成为林芝藏、汉、门巴族于一家的民族团结大家庭的典范。
42年的墨脱生涯,同珞巴族村民一道进山狩猎,背着货物翻越海拔4300多米的嘎隆拉山,为的就是让珞巴爷爷、妻子、小孩有口饭吃,这是一位珞巴族村寨汉人女婿的经历。
2018年5月,当我见到陈全银时,他已是63岁的老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些。
1982年初秋,靠近边境的墨脱营一批老兵复员了。这批老兵自穿上军装的那一天起,几乎就没有去过墨脱县城。在归途中,他们想去县城看看。陈全银揣着自己的复员介绍信,随大家一起走进了四面环山的县城。
站在高高的山脊上朝下望,绿莹莹的河水向远方流去,远处朦朦胧胧的山脉连绵起伏,县城的木楼群就簇拥在群山中间。墨脱县县长扎巴丁增是位地道的门巴族人,用一口流利的汉话感谢子弟兵为墨脱县发展做出的努力。也许是县长的语言表达能力太强,将墨脱的未来发展远景描述成了“花果山”,他希望这批正值美好年华的复员军人能留在墨脱县,为墨脱的公路建设贡献力量。若愿留在墨脱,手续简便,只需把随身揣着的那份复员介绍信交给县办公室就行了。
县长的话让陈全银激动了很久,没过几天,他在林芝街头意外地遇到了珞巴族战友才达次仁。才达次仁对他说,我们一起去波密参加扎墨公路的修建。
陈全银就这样去了波密,后来又和战友才达次仁一起去了他的家乡,认识了他的妹妹措珍。措珍时年22岁,出落得像花一样待字闺中。陈全银多看了措珍几眼,弄得措珍很不好意思。就在这时,才达次仁知道陈全银没有成家,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战友,她是我的亲妹妹,你若喜歡,就娶她做你的老婆吧!”
陈全银21岁参军,从战士、班长到副排长,6年的墨脱军旅生涯,复员时已是27岁。1985年,正当陈全银和措珍准备结婚时,却遭到了家人和亲戚的反对,在整个墨脱县,尚未有汉族小伙娶珞巴族姑娘并在村里安家的先例,若陈全银觉得墨脱县艰苦跑了怎么办。措珍却相信哥哥不会看错自己的战友,不管婚后结局怎样,也愿意跟陈全银一起过。于是,70岁的珞巴老爷爷拿出自己的吊脚木楼给孙女当新房,按照珞巴族传统礼仪,举办了一个热闹的婚礼。
墨脱县大雪封山长达八九个月,陈全银过起了珞巴族人最普通的生活。他得先熟悉远村近邻,再熟悉前山后坡,还得识别土里生长什么。他慢慢适应珞巴村寨的白天和夜晚,要在珞巴村寨生存下来,就得学些珞巴族生活基本用语。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生活有了新的变化。
1986年4月,陈全银和措珍的第一个小孩陈飞来到这个世上。用陈全银的话来说:还没有闹清楚怎么回事,女人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在儿子还未满月的时候,远山的冰雪融化,开山季节到了,进出墨脱的人们活跃起来。陈全银每天抱着自己的亲骨肉,站在老屋前朝嘎隆拉山望去,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在大门前打转。措珍看出了他的心思,等墨脱通公路后,可以坐上汽车回四川看望父母。很快,远处的垭口被大雪堵住了,又到了墨脱的封山季节。土里的庄稼要收割回来,大儿子光着脚板满地爬,珞巴族老爷爷在老木屋里经常咳嗽,一咳就是一天。陈全银终于感到生活还是有点累了。
1987年2月,一次改变陈全银命运的机遇到来了,墨脱县政府调他去县里种植蔬菜,成为县里职工,每月工资60元。年底,墨脱县政府酝酿组建达木珞巴民族乡,拟聘他为达木珞巴民族乡副乡长,每月工资500元。
面对当时人们羡慕的铁饭碗,陈全银却选择了放弃。他说:“我离开家快一年了,妻子累死累活,也难以让珞巴族老爷爷、小孩吃上饱饭。我每月能拿到工资,在墨脱买不到粮食。如今妻子又怀上小孩,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陈全银最终回到了玛让康村,干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珞巴族刀耕火种和狩猎生活。
1988年10月,陈全银的第二个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
每年的开山季节,陈全银夫妇背着满满的药材和干辣椒到波密县城去售卖换点钱后,再买回家里所需的衣服、食盐等生活必需品,每次背运上百斤的物资,来回需要走上10天。
有天夜里,陈全银对妻子说:“我在老家建有房屋,也能分到田地,让我一辈子生活在墨脱县,我是不甘心的。”当他做珞巴族老爷爷工作,希望他到四川老家生活时,珞巴族老爷爷死活不愿意,还摞下了狠话:“我谁也不跟,你们若回内地,自杀算了。”面对可怜的珞巴族老爷爷,陈全银最终选择了留在玛让康村。
陈全银已习惯了这里的春夏秋冬,也习惯了喝这里的黄酒,还学会了长时间盘腿坐在木板上,看儿子在地上打滚。但他心底深处永远都窝着一股气,刚留在墨脱时的那股激情封存在心中,他是玛让康村的支部副书记,不满意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1990年,玛让康村没有一块稻田,当地村民也不会种水稻,吃大米饭全靠到波密县城买。村里当时分常耕地,有3 家人分到一片沼泽地,他们坚决不要这样的土地。陈全银见状,便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再闹了,我拿自己的刀耕火种地给你们换。”陈全银的老婆得知后,坚决不同意,同他闹离婚,他不紧不慢地对老婆说:“离婚可以,等这片沼泽地长出稻谷来,我们再复婚也不迟。”
陈全银利用这些沼泽地,开垦出一块块稻田,准备试种水稻,没想到老婆家的亲戚都站出来反对,对他说:“你若种出稻谷来,根本不可能。”陈全银便笑着说:“你们等着瞧。”让村民意想不到的是,陈全银不仅种出了水稻,当年的长势特别好,家里收获不少稻谷。第二年,他又将家里一半的常耕地开垦成稻田,并带动其他村民开垦稻田种植水稻,村里人再也不用到波密买大米了。
“珞巴人经常请我去喝酒,可珞巴人吃饭时,每人一碗汤菜,用手抓饭吃,很不卫生,我用珞巴刀削两根树棍当筷子用,起到了示范作用,他们如今用起了筷子来。珞巴人喜欢吃生肉,小孩肚子里长虫,疼得在地上打滚。他们学着我做肉的方法,觉得弄熟后吃起来味道更香,很多家庭都慢慢改变了原有的吃法。”陈全银来到玛让康村后,让自己融入珞巴生活时,也带给当地珞巴村民很多方面的改变。
當时村里没有公路,陈全银发动村民修路,将每家每户连接起来,他带头用圆锹、十字镐修骡马道,沿途道路不仅好走,村民走夜路也不再摔跟头了。
如今,陈全银所在的玛让康村,搬到扎墨公路80K,住进了宽敞的新居,他的3个小孩已经成家,自己已有5个孙子,组建了汉、藏、门巴、珞巴四个民族融合的大家庭,演绎了一段段感人至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