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
我一到这个教职员宿舍,种菜之余,便种下几棵木瓜和一棵芒果。木瓜当年便长到人高且结实累累,旭日光中闪耀着黄金颜色,引得篱外行人叩门来问是哪里买来的种子,这样矮便结果,免人采摘之劳,请我告诉种子的售卖处,以便他们去买了种。其实我只用吃剩的木瓜子,并无异种。谁知这院子的土地也作怪,第二年木瓜要长高才能结果,摘取果子非常费事。第三年便一颗都不结。种新的,长到尺高,根部便烂穿一穴而萎死,打听了许多方子,用上许多肥料,只是种不成。靠东墙种的一棵芒果倒长得好,每次结实数百颗,自己吃不完,一包一袋提去送人。这棵芒果树对我的酬报,可说十分丰硕,我戏称它为“填债树”,就是它前生欠了我的债今生变果树来偿。可惜一场台风把它刮得半断不断,我怕它倒下来坏屋伤人,只好用锯将它完全锯断。
朋友替我在前院种下了两棵接过枝的芒果,说从果园里得来的优良果苗,长大后,一定能大结其果,可比我那棵填债芒果树,谁知每树仅能结十几颗果子,味道比那棵填债的差得远。管它,能结得十几颗也聊胜于无。不意从去年(民国七十六年)一颗也不结了。自从那棵填债芒果锯去后,我即在后院种了一棵,从来未结过半颗果子,而树身则日长夜大,枝叶非常茂盛。我对友人说动物有公母,树也有公母,想必我这棵芒果是公的,所以不结果。友人闻言大笑,说只闻花蕊有雌雄,未闻树有公母。你的芒果树之不结实,想为了施肥不足。其实我为那棵树,牛粪也买过几包埋它根下,它之不结实,想必不是因它前生欠我债,而是我前生欠了它。现在朋友为我种的两棵称为优良种的,初尚稍有所结,今则皆戛然而止,想必也因我前生欠它,一并上门追讨吧。既都不肯结实,只好留着作为庭院遮阴之物。
我种有一棵龙眼和一棵荔枝。后者乃珍果,在我园中长不大,仅结过三四颗果子便枯死。前者已长成大树,前几年都有果子可收,果大且甜,可收几百粒,今年则画下了休止符,一粒也不见。
我又种过番石榴、柚子、莲雾。柚子易生蠹,且生树中,没法剔除,也不易结实。偶结一颗,其中肉如败絮,不可食,后来被蠹虫戕杀了。莲雾我已无力施肥,结果纤小而色淡白,也无味,果熟时,听它落了满地。番石榴倒结过一些果实,其后也无故枯死。这种果子,貌既不扬,味亦不见得可口,台湾儿童却最爱吃,似乎其佳妙更在蜜桔苹果之上,不知其理由。有人作过分析,说番石榴含有各种营养质,尤富铁质,有助儿童身体的发育,所以儿童自然喜欢,或者是吧。
种各种果树同时也种将来可以资它遮阴的大树。我们初迁入这个屋子时是一棵树也没有,四邻都是空荡荡的,台湾南部夏季太阳可畏,同事们只好雇工来搭棚,客厅、书房、寝室都搭,大小好几个。棚架是粗竹,上面覆盖的是竹席,易于腐朽倒塌,为一劳永逸计,只有种树。我种过一种树,人唤之为洋槐,初种时才粗如手指,我想望它长大不知何年,也只有姑且种之而已。谁知不过数年,便长六七围粗细,枝桠太接近屋子,台风一到,便扫落瓦片,学校派工来修剪,剪去了许多横枝,使这棵大树成了半身树。后因修剪不胜其烦,学校便下令将全树锯去。锯去后,根部仍并生枝叶,好像树对人的抗议,它也有生存的权利,人不该为自己的便利,这样戕害它。我怕它再成大树,一见这树的枝条茁出,便加以砍伐,随砍随生,始终不屈。不过树终斗人不过,经过十余年的奋斗,还是失败了,默默然含恨而死了,于今只在我后院残留着一截尺许高的枯株,我每徘徊其前,深致疚忱,并凭吊这树英雄悲壮的死!
人们总觉得树木是难长的东西,其实树木长大相当地快速,古人不有“十年樹木,百年树人”的话吗?树木种下土去,只须无灾无害,不过八九年便可成为大树。记得民国六年我在安庆百花亭初级师范肄业将毕业前,学校令各生各种杨柳一棵于校中留念。我所种的一棵,其旁有一井,十九年我再回安庆,看那棵柳树已参天拂地成为合抱的大树,为之骇然,若非树下井尚在,我以为不是我所种的。
《世说新语》言语篇:“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五寸曰围,又云径尺,又云合抱,总之尺度不会甚大,杨柳又是生长最快的植物。桓温做琅琊太守是在晋咸康七年(公元三四一年),北征伐燕,是在晋太和四年(公元三六九年),时间已过了二十八年。我在安庆女师所种杨树不过经过十三年,便那么大,则桓温所种杨柳经过二十八年,如何不大至十围呢?
桓温之攀条执枝,泫然流涕者,是一种生死之感。他以为树木是生长迟缓而坚固之物,人的血肉之躯怎可与之相比?他不知人比树木反倒经久,即如我在这个小园中所见树木由小枝而变为大树,由大树而被伐,而枯萎,生生死死,已经几度沧桑,而我尚岿然存在,可以为证。至于庄子所谓以八千岁为春秋的树,或阿里山三千年的神木,或美国七八千年犹存的红木,又当别论。
(嗅嗅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