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
摘 要: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悲剧是主题特点之一,特别是女性悲剧。《金锁记》中“可叹可怜可恨”的曹七巧是女性悲剧的典型。悲剧女性之所以悲剧也就在于她们对自我意识的压抑永远无法成功,而终究难逃女人的“心狱”。而我们要做的则是在爱玲所揭示出的悲剧中寻求解放。
关键词:张爱玲;女性;悲剧;心狱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8-0-03
张爱玲以旷世的才情,有魔力的文字,吸引了一代又一代虔诚的目光。她的一生是坎坷和波折的,父亲张廷重和南京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之孙女结为连理,这是一段不幸的婚姻。张爱玲只得到了千疮百孔的母爱,一个本应温暖的家,在她心中却成为悲凉的古墓,心灵的损伤在不断的磨损中结成难以平复的痂。因此她的人格是强壮的,是冷静的,是自私的,是冷漠的。她似乎都一直在抗争什么。很少见生人的她好像是在故意地躲避这纷扰的红尘,似乎想远远地冷观人间的悲欢离合,这也无怪乎她能写出冰冷残酷的文字,让少女纯真的梦丝毫没有生根的土壤,一切在她的手术刀下都分外地血淋淋,让人透不过气来。她看透了女人的悲剧,也就毫不留地将它彰显在笔下。
一、悲剧中的女性
张爱玲的小说意象繁杂而丰富,她能熟练地处理人情风俗,更重要的是她能够敏锐地知觉到不同的女人所共同的心理事实。她从情感上把握住了那个时代,感受到了在时代的压迫下人性的变异。社会里充斥着无数金钱、权势、虚荣、梦幻的奴隶,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上演着悲剧。张爱玲透过童年感情的阴影看着他们写着他们,同时他们也成了她记忆中不幸生活的倒影。她笔下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和她自身悲剧的叠加。张爱玲喜欢描写旧时上流阶级的没落腐朽,在奄奄一息糜烂的空气中感受濒临死亡挣扎的快感。笔下的人物则是可叹可鄙可恨又可怜的,她将嘲讽与同情交织。她用那只苍凉的笔写尽了女性的所有的悲哀和荒凉《花雕》里的郑川嫦,《心经》里的许小寒,《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而无疑《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是悲剧的典型。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的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1]
七巧为金而锁住情欲,锁住青春,她终生都背负着黄金的枷,她为自己打造了这枷,又成为了这枷的奴隶。这可谓“可叹”。
“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 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2]
……
“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充,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对玳珍)道:‘钱上头何尝不是一样?一味地叫咱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江季泽)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这口气!”[3]
七巧的两次说话间隔不到五分钟,她对钱的欲望对她的爱情做了一次深刻的嘲讽。以及在后文的分割遗产,十年后季泽的一次探望中,七巧的言行及她內心的猜忌无不肯定的告诉我们,七巧没有爱情,她有的只是对钱的占有欲和守财的本性。她对女儿长安的训诚充分地展现在她心日中爱情和金钱的比重。
“‘你(长安)今年过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她忽然坐起身来,低声道:‘男人……碰都碰不得! 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没有?”[4]
这可谓“可怜”。
七巧不仅是牺牲了爱情,同时也将圣洁的亲情扼杀。天底下最无私的母爱在她那里也变了形状。她自私,无情,变本加厉地将一切的痛苦转加给自己的儿子女儿并在他们身上得到平衡。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茶,长白道:‘妹妹呢? 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穿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任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 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 [5]
她不让女儿结婚,为的是把女儿控制起来,她不肯让别人拥有她没能得到的——哪怕是她的女儿,最后她随随便便撒了个谎“她再抽两筒下来”便断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这可谓“可恨”。
在这里,七巧的心中已经没有了一丝的空间来容纳对别人的爱,季泽不过是贪图她钱的男人,儿女不过是将来占有她钱的继承者。在他们身上她找不到任何安全感,所以她只能牢牢地把每一个铜钱都抓在手心。卢梭曾说过:“人的原始感情就是自我生存的感情,最原始的关怀就是对自我保存的关怀。”七巧不过是一个社会地位低微的卖麻油人家的女儿,家里为了钱把她嫁给了一个残变的人,连底下的丫头都在背地里对她冷嘲热讽,更别说江家里的其他太太少爷。七巧是奔着钱而来,所以只有这实实在在的黄金才能给她在这个冷酷的社会里一点生存的空间,只有它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价值,钱就是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她对黄金的爱就是对自己的爱,通过对金钱的占有来保护自己。在丈夫死后,她在家里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作为在那个冷酷的封建大家庭里,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能尽可能多地占有金钱也许是保存自己唯一的方法吧! 我们不能苛求她,也无怪乎在分割遗产时她将江季泽的分分粒粒都算得那么清楚,金钱远远比爱情来得更加实在。
然而曹七巧悲剧不是在于对金钱的迷恋和占有而是在于,她用背春、爱情、亲情的代价换来的黄金并没有改善她的生存境况,而是让灵魂的枷越锁越牢。她用金钱爱着自己,她想用金钱来得到世界的承认,但最终她因为金钱而放弃了世界,也使世界放弃了她。曹七巧通过对自己合理欲望、情感的极端压抑来换取一个微小的生存空间,在这狭益的空间中保留着变形却顽强的生命之苗,她所付出的一切并没有让她走出生存的困境,而是从困境又走进困境。她生存下来了但却最终在精神上走上绝路,同时也毁灭了别人的幸福。用生命来换取自由和爱的悲剧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放弃自由和爱来换取黄金的枷。
七巧的悲剧是让人怜悯和恐怖的,它折射出人性最阴暗的一面——一片情感的沙漠。它不仅是一个悲剧而是一串悲剧,不仅是一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儿子的妻子、儿子的小妾、她的女儿、童世……七巧就像一个辐射源把悲剧向四周的人辐射出去。她代表着一群人,她是一个时代的悲。
二、女性的悲剧
古希腊的悲剧,是通过人和神的抗争来显示人性的力量和人的伟大;在莎土比亚的悲剧中,是通过人性格的悲剧来表现人性深刻冲突所带来的毁灭性的、震撼人心的悲,在基督教悲剧中,是通过仁慈和信仰来解救陷干危难与苦痛中的灵魂,从而达到一种释放解脱和颂扬。张爱玲笔下的悲剧不能和西方的悲剧一比高下,但她却也有她震撼人心的地方,她亦有她的悲。她笔下的人物不是和神争夺幸福,不是在悲剧的性格中走向黑暗,亦不是从信仰中获得悲剧人生的解放。而是在对人性的极端压抑中展现的求而不可得的无限痛苦。七巧,流苏、振保……他们无一例外地压抑着身体内奔腾的情感和欲望,最神圣的爱,最真挚的情都在压抑中消亡。
这样的压抑又带来什么呢,只是人种对口食的满足,对物质的满足。在喧闹的物质生活背后却是灵魂死寂的悲哀。他们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她们自甘沉沦,并在自己构筑的幻景中活得更加悲哀。战乱的频繁,生命面临着不可知的危险,这可能是女人们不得不压抑自己的一个外在原因。人们在生存的惶惶中下意识地将食和性作为了首要关注的问题,女人作为弱势群体在这样的环境下该如何生存?通过牺牲性灵的“爱”来换取一张饭票、一点小小的立锥之地,达到对“食”的满足,可能是女人最容易也最有效的手段吧。而在“食”的满足后,对“爱”需要的膨胀及爱而不能,使人埋本能中最基本、原始的需要——食和性相分离。“食”和“性”的分离使人性开始分裂,使人的心理无法整合,冷漠、麻木、烦恼、焦急、挣扎、甚至变异。冷漠与缺乏感受不但不是解决办法的方式,更是一种隐性的逃避。当个人不断面临他无法战胜的危险,他所做的就是,索性直接不要去感觉到这种危险。于是在张爱玲悲剧中的人物大都是灰色,“爱”自然是泯灭,而连恨的能力似乎都已经消退。然而这样的压抑是否让女性完全放弃了内心其实的情感,放弃了自身生命的意义,放弃了女人自己的价值评判尺度呢?我们可以看到,曹七巧从季泽到长自,流苏与柳原的爱情游戏,烟鹏对丈夫的怯懦,薇龙挣扎着抓住生命中的男人……张爱玲似乎暗示了我们一个事实,女人的生命中以男人为中心,一生都在为男人而活,失去了这个中心,她们便无法生存。但是在男人这个中心之外,女性的主体意识却依然存在,这成为了她们痛苦的根源。她们同样有欲有求,七巧对季泽的爱,烟鹂和小裁缝的风流,她们本能的需求和内心的评判体系不相一致,最终她们选择了牺牲自己并永远在潜意识中不断渴求来成全了男人的世界。
悲剧之所以是悲剧就在于它的不可避免。悲剧女性之所以悲剧也就在于她们对自我意识的压抑永远无法成功,而终究难逃女人的“心狱”,她们将自己束在笼中,然后又妄图打破它。心狱是女性本身对男权社会的依赖,对自身价值的不确定的必然结果。正如张爱玲在散文中曾写到,“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都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在浸润了千年的男权思想中,女人习惯了以男人的价值标准为标准,女性失去了追求自由的勇气和力量,她们自身“心狱”的是一个樊笼,既打不破也逃不出。无疑使她们成为了一只又一只“绣在屏风上的鸟”,身心难以得到解脱。无数颠覆男权思想的口号也只是一种在反向上的更加肯定。文化心理积淀的形成,使所有的文学与非文学都在无意识中加强和巩固这一思想,对生命本体认识的强化和以男性价值观为基点的价值评判体系在女性的思想里發生着激烈的冲突。或有意或无意,张爱玲笔下的许多女人都仿佛如笼中的鹦鹉,从不想高飞,也不尝试高飞,依靠着主人的食粮活下去,即使是在笼门大开的时候,害怕所谓的“温暖的牢笼”不再成为自己的庇佑所,于是,不愿离开牢笼,悲剧就此形成。20世纪以来的女性解放运动在一定程度上让女性获得解放,但女性的主体意识却没有得到强化,人格没有真正的走向独立。经济的依附,让女人不得不走进“心狱”,所以这不仅仅是男权时代的女人的问题,也是千百年来所有女人的问题。女人真正的悲剧便在于此。张爱玲的伟大就在于她不是批判亦不是鼓吹,而是毫不留情地将女性的心狱揭示出来,使女性对自身的审视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她不遮掩也不自欺于女性表层意识的认识,而是直击中心,通过两性关系之门,解构了女性神话,露出满眼苍凉,还原女人那副琐碎疲惫的本来面目。
三、悲剧的释放
神圣的情感和婚姻在张爱玲笔下全是变了词的老胡琴拉出的曲子,咿咿呀呀都是淫雨绵绵的秋天的噩梦。“三十年前的人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悲剧需要解决,需要一个通道来释放。
张爱玲却并没有给我们一个答案。她给故事中的人物一种中庸的方法来缓解心灵的矛盾,那就是麻木和遗忘。然而这种方法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悲剧。她们无力打破无形中的牢笼和束缚,同时她们也找不到一种精神的动力来挽救和复苏痛苦麻木的灵魂。儒家的思想只是让她们在男权意识中陷入更深,她们应该向何处寻找生命价值的依托和重建真正的女人的精神世界?
张爱玲打破了女性神话,然而她碎的只是女性情感中神话的一面——圣洁的母爱、崇高的爱情,女性的心狱虽被冷酷地揭示,但它却在女人的意识和无意识中继续存在。那些碎了的不能一直让它碎着,而应该由我们来整合重建;那些没碎的不能让它继续成为障碍,而应该由女性共同来打破清除!那种“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著也是徒然便舍弃了”的思想应该首先摈弃,逃离“心狱”寻找信仰才是最好的选择!由此也警示所有的女性:走出过去历史的泥潭,不要靠别人的施舍度日,不要乞求施舍的爱和温暖,只有自己才是最能信任和依赖的人,也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片天。如今的现代女性应从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中萃取出现代女性意识即“自信、自尊、自立、自强”。
注释:
[1]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260页.
[2]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226页.
[3]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227页.
[4]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241页.
[5]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258页.
参考文献:
[1][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美]罗洛·梅,《爱与意志》,冯川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
[3]任生名,《西方现代悲剧论稿》,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4]张爱玲,《张爱玲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5]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