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
一
“即将到达目的地……”导航中传来优美的声音。
车猛地停在了一幢矮矮的小瓦楼前,墙漆早已单薄,暗淡的红瓦流露着岁月的痕迹。即使掩映在与人齐高的杂草中,斑驳与頹圮的气息依旧扑面而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位穿着件破旧围裙的老妇人。她的额上飞舞的银丝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动人的笑容。她是我的外婆。
“到啦?早呐!”外婆搓着双手,笑吟吟地向妈妈说着。
“这路快呀!”爸爸手指着一路走来的方向。这条沥青路是不久前才通车的,现在仍然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外婆脸上不知为何给染上了些许忧郁的神情,眸子里原闪现的光霎时黯淡下去。
“妈,回去吧,外边站着累。”
外婆愣了下,随即仍笑着,顺从地向屋里走去,却又不安地回头望了望门口的车和路。
几辆飞驰的汽车呼啸而过,扬起一层黄沙,随即又消散开去。
二
围炉中火幽幽星星地烧着,外婆沉默而微笑地端坐着,听着大家对那新路兴奋的议论。
我望著外婆。我看见,她的眼空洞又深邃,而那淡抹的微笑引着我走向记忆深处……
那是许多年前,眼前,一条坑洼狭窄的小路曲曲折折地蜿蜒着,那望不到的尽头,正是外婆的家。而路的这头,总伫立着同样裹着破旧围裙却笑得更甜蜜的外婆。
笑盈盈的外婆欢喜地牵起我的手,她那像这路般坑洼粗粝的手与我的稚嫩的小手摩搓着。望着渺远的前方广阔的麦地和曲曲折折的路,幼小的我在心中埋怨着:这路就不能修直吗?真是累。正想着想着,脚下一粒不知好歹的石头绊了我一跤,把我猛地掀翻到地。
“哇——”凄厉的嚎啕回荡在路上。
待到我受尽了安抚、慰藉,哭声渐小后,我抽噎地咒骂着:
“这——坏——路!”
三
门外一阵汽车的“嘟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望向窗外,同窗外那宽敞的大道。单调的护栏哨兵似的突兀地矗立,飞驰的汽车来来往往呼啸而过。
来时,我在车上酣眠,直到那声音响起:“即将到达目的地。”于是我们下了车,牵着门口伫立的外婆,走进了屋内。
四
今年春节回外婆家,我仍像往常一样,在车上倒头便睡。酣眠中,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您已驶入无名路,请立即掉头!”
我猛地惊起,发现窗外的护栏都不见了,只见着无垠的沉睡的麦田。我拍着爸爸的座椅,“走错啦,走错啦!”
爸爸笑着,不为所动,依旧径直地向前行驶着。
我焦急地望向窗外,突然,我的神经被触动了一下,仿佛有一条在记忆湖底下沉睡许久的鱼儿睁开了双眼,冲撞着冰封的湖面……
“呵,这不是……那条路么!”
“咔啦”,湖面解冻了,冰下的泉源一俱腾起……
车速变缓慢了。坑洼依旧不饶人,车颠簸着前进。然而,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又望向窗外。无垠的麦地沉睡着,在这朦胧天空下令人敬畏地静谧,远处,矮矮的山丘和谐而温柔地起伏着,却又隐隐绰绰,被同色的天空包裹着。残雪尚未全消,灰黄的麦地斑驳地点缀在纯白的画卷上,仿佛还染着些许墨香。
近处的麦田中,一头老牛安详地走进了我的视野,它走得那样慢,有节奏地摇摆着尾巴,使人不禁艳羡它的惬意。在它的脚下,白雪全已不见,只见它开垦出的灰黄,浓墨重彩地装点着无垠的画卷。
坑洼好像变少了,配合着这从未有过的宁静。
突然,窗外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佝偻着腰,手扶锄犁,仿佛向着大地作揖。待到走近些,方看到她飘扬的围裙和银丝。
车子停了下来。
“妈——”妈妈喊道。
外婆惊异地回头,脸上随即洋溢起曾在村口有过的笑容。
“这路上不堵撒?”
妈妈笑了,外婆也笑了。
五
围炉中的火热烈地烧着,时而蹦出明亮的火星,照射着外婆闪闪的目光。
“这次咋想着走这路呐?”
妈妈笑了笑,“为了您老人家撒。”
“怕不是吧。”外婆笑着望向妈妈,妈妈的脸竟红了起来。
外婆抓起我的手,笑着向我说:“你爸爸当年,就是沿着这路把你妈妈娶过去的呢!”
妈妈装嗔轻轻拍了一下外婆。大家都笑了起来。
呵,这是妈妈的路啊!
六
离开外婆家,我们仍走的是那条小土路。我留意地望着窗外这熟悉又陌生的景物,望着这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路,久久不能言语。
这时,妈妈突然开口了:
“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外婆这样惦记着这路么?”
我摇了摇头。
妈妈吁了口气,接着说:
“以前啊,这儿偏得很。每到月底,就得去村口集市上买口粮。那时啊,你外婆就挑着个扁担,一个筐里装粮食,一个筐里就装着我。白天去,晚上才能回。你外婆从不叫累,一个劲儿地给我唱歌。唉,你外婆也真……”
妈妈喃喃地望向窗外。
这一刻,我的眼前仿佛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她淌着汗,挑着沉重的扁担,纵情地歌唱。
我仿佛望见,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欣喜地牵着一个玲珑的姑娘的手,在路上蹦蹦跳跳走向前去。
我又仿佛望见,一个和善的老妇人,用她那厚实的手牵着一个懵懂的小孩走在弯弯曲曲的路上。
无垠的麦田,无尽的路,承载着多少脚印!
也许吧,路,回家的路,从来就不是为了通往目的地,它本身就是目的地,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