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丛榕,苏州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2015级1班在读。
它死了。
巨大的身躯最后一次跃出水面,沉重的脊背重重地砸碎海波时,遥远城镇中的人们听见它轰然而哀恸的悲鸣。
“是一头鲸要死了。”人们这么说,议论纷纷。老太阳高高地悬在城市头顶上,那是1879,一个明朗的正午,带着些许腥咸味道的风从远远的海上吹来,夹带着细小的砂砾,飘飘悠悠混进尘土里。
它在海的正中央静静地飘浮着,一秒一秒数着自己生命的流逝。它活得很长了,长到浅滩的红树苗已经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长到稚嫩天真的人鱼公主已经垂垂老矣,长到光阴都流得磨平了刻痕,海浪把山崖摩挲成细砂。
它曾经是这片海最骄傲的儿子,健壮,迅捷,有力,身形是漂亮的流线型。从前的它能够高高地跃起,带出璀璨的水花,再轰地落下;途径的燕鸥被吓得够呛,尖叫着骂它,眼里却怎样也带着欣赏。它也爱在风平浪静的夜里浮上水面,望着水天相接处那一轮巨大的洁白的月亮,月光接着水光,粼粼地闪动着;有时会有飞久了的信天翁,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向下瞥一眼,或许就滑翔着降落在它的脊背上,抖了抖翅膀,蹲下来歇歇脚。天气差的时候它就潜进深深的海里去,避开乌压压的云气和狂风骤雨,去透不进阳光的海层里追逐美味的大王乌贼。
但它现在没有力气了。它老了,很老很老了。它的身体不再充满了活力,薄薄的海冰在沙滩的边缘融化过多少次,它的眼里就失去多少青春。
它是老死的。它死得很平静,也很平常。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没有盛大的葬礼,天空也没有为此而哭泣。它的身體缓缓地下沉,这个过程很慢,很慢,正午的阳光洒在它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反射着粗砺的光。远处一只螃蟹眯着眼睛望过来,举起钳子敲了敲旁边的海鸥:“喂,那是一座岛吗?”
“不,”海鸥咔哒咔哒地开合着长长的喙,“那是一头鲸。”
它活着的时候,自认为一生平淡无奇。像是任何一头鲸,它出生,长大,离开母亲;它独自捕食,独自深潜,也在特定的时候加入很多的鲸组成的大群体;它谈情说爱,并且拥有了后代;它闲散悠游地在海中逡巡,并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衰老。
然而它又是一只不平凡的鲸:它驮着当年懵懂而天真的人鱼公主越过了茫茫无际的海洋,到那黄沙莽莽的陆地上。金发的小人鱼有着比最蓝的海水还蓝的眼睛,她羞涩地笑着,拉着它的鳍,好奇地问这问那,火红的尾鳍温柔地划开水波。她是很美的,与她同行让它觉得很舒适。那纱般的尾鳍暖融融的颜色像火,飘飘然地在海潮中飘洒开来,若是她游得累了,就伏在它宽厚的背上歇息一会儿,听它讲海洋的古老故事。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在教堂的钟声和人们对新人的祝福里哭着放弃了自己的王子。它去接她回来,一路上沉默不语,它将她送回那水晶的宫室时王后低下头亲吻了它的鳍。
现在它在下沉了。海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带着不甘,撕扯着消失在银白的泡沫里。阳光越来越远,海波粼粼的影子投射在它死气沉沉的腹肚上。海流隆隆地回响,空无一物的水声里素灰的鱼群游过,轻巧地一摆尾,从它再没有焦点的眼前闪过了。
阳光越来越远。那种空寂的隆隆声渐渐地分明了,拍打着它的耳膜,回响反复,不甘寂寞。有气泡,从不知哪里升起来,小小一串,又飞快地逸散。那从遥远的海面透过来的一丝丝一束束光,笔直的、坚定的、绝望的、带着微笑的所有的光芒割开海水伸长双臂用那纤细的如同灯火般冰冷的手指抚摩着它的脸颊,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吻它行将朽烂的嘴巴。
然后那些光消散了。它们太脆弱,没有力量,无法穿透厚厚的海水到达那深深的渊渠。它继续下沉,雪花在它的身边漫无目的地飘洒。那雪屑是死的,然而生机勃勃,细小的生物张开口,将那飘雪吞入腹中。那也将是它最后的归宿,在鱼群的啃食菌类的转化过后,海洋里最大的生物转变成了最小的碎屑,被那些以此为生的小生物吞咽,成为了食物链最开始的那一环,复又带来新的生机。
来自尘土,又归于尘土。
来自万物,又化归万物。
散发出莹莹光辉的宫殿里金发的公主抱着她圆胖白皙的孙儿。小小的人鱼还什么都不懂,正是好奇的年纪,望着远处缓缓落下的那片厚重的影子,拉拉祖母艳红的尾鳍。
“奶奶,那是一头鲸吗?”
“不,”人鱼公主抬起头来,她那不再闪耀的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滑的髻,皱纹刻在她的嘴角她的眼睑她曾经光洁美丽的额头,那头顶再不可见的天空般湛蓝的眼里蕴藏着静默而温柔的波光,“那是一座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