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 子
她无限制地索取,妈妈无怨悔地付出,谁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理所当然地要,一个理所当然地给。
魏小叶和她妈的关系有点微妙。
这种微妙的关系大概从她8岁那年就埋下了因。
8岁的一天,魏小叶从学校放午学回家,老远就看到她妈拎着一只蛇皮袋,肩上斜挎着黑色人造革小坤包。
魏小叶拔腿奔过去,死死拽着她妈手上的蛇皮袋,又哭又闹,不让她妈离开。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闹得动静很大,把魏小叶姥姥给闹来了,姥姥崴着小脚跑来,两只枯索的手臂来拉魏小叶的小手,魏小叶的眼泪鼻涕全糊到姥姥的前襟上。
魏小叶妈跺跺脚说:“死丫头,拽着我在家喝西北风啊,我不出去,一家子都困在这小村子里。”
她妈把魏小叶的手从衣角上掰开,用手抹了把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小叶目送着她妈的身影在村里这条唯一的石子路上消失,泪水开了闸一样哗哗往下淌,泪水晕开,周围的景色被放大,在她面前模糊地晃动着。
从那天起,她就被迫着长大了。
姥姥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靠她一人操持家务已很不易,魏小叶做完功课便帮衬着干活,在灶前烧火,踩着小板凳自己烧稀饭,到村东头的水井里用木桶汲水,给菜圃里的菜浇水。
姥姥耳背,跟魏小叶说话大着嗓门,声音旷旷的在屋子里像只飞蛾一样撞动。魏小叶有心事只能跟鸡笼里的小黄鸡讲,她讲一句,小黄鸡黑黑的眼珠盯着她叫一声,她就咯咯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溢出来。
她妈一年回来两次,待上几天就走。魏小叶再也不黏着她妈,她妈晚上要和她一起睡,她垂着头宁愿爬到姥姥床上也不过去。
她妈骂她小小年纪心就这么狠,上辈子欠她的。她闷声不响,任由她妈发泄。
她也知道这怨念没来由,她妈隔一个月就寄钱回来,有时是包裹,里面有给她买的衣服、鞋子、糖果、图画书。
村里的孩子很多,有比她大的,也有比她小的,都穿过别人的旧衣服,只有魏小叶穿的都是她妈寄回的新衣服,穿旧穿小了再被姥姥送给其他的孩子。
她学习好,她妈一直供她上到大学。村里也有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寄上门了,家境窘迫,就以学校名气不大,上了也没出息为由,断了孩子求学路的。
她妈一个年轻寡妇,无所依恃,愣是靠自己双手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
魏小叶心里是感激她妈的,但童年时期的母爱缺席,让魏小叶养成情绪不外露的性格,她过早独立,没有柔软的关于爱的记忆,她跟她妈的关系始终疏离着,没有普通母女之间的亲昵。
大学毕业后,她找工作谈对象都没让她妈操心,也没像其他孩子,会懂事地征求家里意见。
她妈乐得清闲,放开手脚让她自己闯,主要也是相信她,她大学上到第二年就勤工俭学,后来学费都不要她妈掏了。
她结婚后一年怀孕,生下儿子果果,她和老公第一次为孩子由谁来带起了争执。
她心里希望公婆把这担子给接了,公婆都是退休教师,思想观念不落伍,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对孩子启蒙教育也有帮助。
她没料到人家爷爷奶奶抢着带孩子,他们家却躲得远远的。公婆报名老年大学,退休后的生活丰富多彩,隔段时间就跟老年团山南海北地旅游,不想因为孙子拘禁了自由。
他们算盘打得精,和儿子儿媳不住一块儿,但离得也不远,何时想孙子都能过来,过一把爷爷奶奶的瘾。况且亲戚远来香,同住一个屋檐下,牙齿舌头还会打架呢。
婆婆前年差点小中风,理由充分不容辩驳。魏小叶腹诽,嘴上却还要客套,让婆婆好好养身体。
背后又在老公面前意见很大,魏小叶老公逼急了说:“要不请个保姆?”
“请保姆?”魏小叶声音分贝立马高了,“现在市场上一个专职保姆月薪六千,差不多是两人工资的一小半了,请了保姆生活质量打折扣不说,媒体上还三天两头曝光有关保姆的负面新闻,现在找个放心可靠的保姆哪那么容易?”
魏小叶老公 着脸讨好地说:“要不让你妈来帮忙带几年?”
魏小叶不是没想过,但她心里抵触让她妈带孩子,她跟她妈关系淡漠,平时相处像客人一样,住在一起不定多尴尬呢。
还有一层担忧,她妈没什么文化,脾气又拗,在照顾教育孩子问题上肯定会有分歧。
但除此之外,也没更好的方法。
魏小叶硬着头皮给她妈打电话,她妈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魏小叶说:“让果爸周末开车去接你,带几件衣服就好,家里什么都有。”
她妈不等果爸去接,自己拎着大包小裹坐长途汽车就来了,还带了一只老母鸡,说要炖汤给魏小叶喝,魏小叶哭笑不得。
魏小叶妈一来,魏小叶就解放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照顾果果,乱糟糟的家一下子井然有序。
乐得果爸妈长妈短嘴甜得很。果果也腻外婆,肉肉的小手臂搂着她妈的脖子,有时一只手捏外婆的脸,魏小叶看着都疼,她妈还乐呵呵的。
魏小叶心里特踏实。
但过日子难免有矛盾。
有次魏小叶下班回家,看到她妈在给果果泡奶粉,热水瓶里倒的热水,又放在自来水龙头下接冷水,兑着泡奶粉。
气得魏小叶一顿吼。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小时,生水泡奶粉孩子不要拉肚子啊,这还是自己亲外婆,换成是保姆,指不定被认为多黑心呢。
魏小叶妈像犯了错的孩子,局促地坐在沙发上,魏小叶气得连果果都不让她抱了,好像怕她要谋害亲外孙似的。
还有一次,果果伸手扒拉桌上的杯子,杯子里有刚倒的热水,热水泼洒下来,果果手臂溅到热水。
魏小叶妈听到果果的哭声,吓得手足无措,忘了用冷水给烫伤的地方降温,或者说她压根不知道这常识。急救措施不及时,为此,果果的手臂留下了榆钱大的疤痕。
为这事,魏小叶又是一通埋怨,连果果爷奶也说风凉话,魏小叶心里更不痛快,自己的妈自己说没事,别人怪罪心里怪不舒服的,这和护短的大人一样的心理。你们要真心疼果果,干嘛不来帮忙带?魏小叶想。
还是果爸打圆场,说:“果果外婆就一农村老太太,哪懂那么多?果果是男孩儿,手臂也不是什么要紧部位,留疤就留疤吧,权当是胎记了。”
日子在吵吵闹闹中悄然滑过,一晃果果三岁,到了入幼稚园的年龄,魏小叶松了口气,这几年多亏她妈里外帮衬着,她和果爸才没有后顾之忧。
到底还是打破了这种平衡。
果果爷奶住的那片小区在拆迁规划内,年前就要搬出来。眼下又难以找到称心的房子,想要搬过来跟魏小叶他们一起住。
晚上果爸跟魏小叶一说,魏小叶就跳起来:“他们搬过来,那我妈住哪儿?”
魏小叶他们住的是小两居,一间主卧一间次卧,次卧给她妈和果果住。
果爸说:“不还有个杂物间吗,腾出来先让果果外婆委屈一下,最多一年,等我爸妈拿到安置房就好了。”
家里突然要有三个老人,地方又不大,要多尴尬有多尴尬,魏小叶说:“你爸妈有退休工资,先租个房子住着不更舒服,偏要挤一块儿?”
心里还有句话憋在喉咙里没说出口,当初求着他们来带果果,他们不乐意,现在果果大了,上了幼稚园中饭都不用回来吃,比小的时候好带多了。
难道要她魏小叶开口让她妈回乡下呆着去?这跟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有何区别?
那就是个穷山旮旯,魏小叶姥姥几年前就过世了,她妈回去就是空巢老人,交通还不便利,需要她时让她来,不要了再赶回去,魏小叶万万做不出来。
只得忍着,走一步算一步。
还没等魏小叶开口,她妈主动跟她提了这事。
她妈说:“听果爸讲亲家要住进来?”
魏小叶嗯了一声,埋头扒拉碗里的米粒,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又抬起头宽慰她妈:“没事,他们住不了多久,等安置房一拿到就装修,那时让他们留他们还不肯呢。”
魏小叶尽量说得轻松,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抹布。她要是手上有闲钱,宁愿在外面给她妈租间近点的房子,也好有照应。
她妈说:“果果爷奶来也好,果果快上幼儿园了,他俩懂得多,果果跟着他们能学到不少东西,不像我啥也不懂。”
魏小叶听得心里酸酸的。
她妈又说:“过几天我就搬出去住。”
魏小叶惊得张大了嘴:“你搬哪里?难道要回那穷山旮旯?那不行!”不自觉的,魏小叶嗓门就大了起来,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她妈做这样的牺牲。除了她,她妈还能依靠谁?这偌大城市,她连个熟人都没有。
她妈看着她,那目光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内容。她说:“你赵叔早就让我搬过去跟他做个伴儿了,我看着果果还小,就一直没跟你们提这茬儿。这不,果果爷奶要来,我也就放心了。”
赵叔?魏小叶一愣,继而想起有两回她下班回来,在楼下看到一个年纪稍稍比她妈大点的男人,正和她妈一起逗果果玩。当时她妈还煞有介事地喊住她介绍,让她喊那人赵叔,她只当是楼里邻居,没往那方面想。
“妈,你别被人骗了!”魏小叶叫起来。
“我有什么可骗的?”她妈害羞地一笑,眼睛里有波光跃动,竟显出少女一般的娇态。“你赵叔是个好人,退休好多年了,儿女都在国外成了家,一年回不来两次,他就图老来有个伴。”
“你赵叔说了,要是果果爷奶不方便,果果我们还帮着带,反正靠得也近,他就在街对面的小区。”她妈怕她不放心,又刻意强调。
魏小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了。
如果她妈不是在这节骨眼上提,她一准反对到天边去,现在提反倒似替她解了燃眉之急,有那么一瞬,她竟有难题豁然解决的松快。
顺带着,有一丝悔恨悠悠地漫上来。
这么多年,她从没想过她妈是个单身女人,也有女人正常的情感需求。她爸在她很小的时候离世,变成挂在墙上的一桢相片,她对他的印象是模糊的。
高三那年,她妈带回家一个男人,面相和善,脸刮得干干净净,对着她讨好地笑。吃饭的时候,魏小叶耷拉着脸,吃了一半就起身回屋,门被摔得乒乓响。
此后那个男人再没来过。
她一直对她妈丢下她外出打工耿耿于怀,觉得属于正常孩子的母爱缺了一块,她用冷漠坚硬对抗她,惩罚她。她一直觉得她妈欠她的,却没想到其实欠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无限制地索取,妈妈无怨无悔地付出,一个理所当然地要,一个理所当然地给,谁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魏小叶看着她妈,她眼角有几条鱼尾纹,眼皮松松地垂耷下来,年轻时圆溜溜的眼睛变成倒三角,她真真切切地老去,而她浑然不觉。
她何曾这么仔细地端详过她妈,看果果时倒是怎么也看不够。她更没关心过她妈也有倾诉欲望,也需要陪伴,可她却连软声细语都懒得给,她忽略了她妈除了母亲角色之外的一切。
魏小叶想到这些时,有热热的东西涌出了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