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陕蒙边界的小壕兔乡,蒙语意为“不大的有水草处”。坚果兄弟“喝重金属水,听重金属音乐”的行为艺术让当地地下水污染事件的“冰山”逐渐浮现。
三家煤矿、多个天然气井,在一串政府的停产整顿、通报乃至人员拘留之后,地表水污染的元凶被处罚了,超标的地下水、生病的村民,和当地的水土本质有何关系,企业污染加剧了什么影响,仍是个谜。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发自陕西榆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思宇
“喝重金属水,听重金属音乐,HAO!”
一万瓶重金属超标的当地地下水被运到北京798艺术区展览;一支重金属乐队在陕北旷野里无声演奏……行为艺术家“坚果兄弟”曾因把北京雾霾做成“砖”而出名。这次,在陕西省榆林市小壕兔乡,他策划的行为艺术让当地地下水污染事件的“冰山”逐渐浮现。
陕蒙边界的小壕兔乡地处毛乌素沙地南缘,蒙语意为“不大的有水草处”。在村民乃至榆林市民的回忆里,十年前,小壕兔乡的地下水既浅,水质也好。
玉米地、沙蒿、平房和牛羊,在小壕兔乡特拉采当村田园景观的背后,山东能源淄博矿业集团下属巴彦高勒煤矿巨大连绵的现代厂房,高耸的烟囱魔幻般升起。这家煤矿距特拉采当村只在3000米开外,距离最近的农户只有1公里多,村民们将污染的地下水与煤矿外排出的矿井水联系了起来,他们觉得近年来的树死了、羊死了、人病了,都和污染有关。
除巴彦高勒煤矿外,小壕兔乡其他村的村民认为还有3个附近的疑似污染源:中石化华北分公司星布于全乡多个村子内部的天然气井、中煤集团下属的门克庆煤矿和母杜柴登煤矿。
“小壕兔事件”在网络传开后,三家煤矿受到了当地政府的罚款、免职乃至拘留处理。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采气一厂也正接受榆林市环保局的调查,目前已被叫停生产。7月24日,中石化华北公司在一个十字路口立展板、发小册子,介绍其环保措施和社会责任。
小壕兔乡政府也在采取应对措施:一部分村子正在打深井,另一部分村子补贴安装了净水器。
生产暂停了,地表水污染的元凶被处罚了,地下水污染何来,是否因为当地是喀斯特地貌,如何长久保证更多村民的饮用水安全,仍是个谜。
地表水污染的一串罚单
“一开始是想做一个普遍的、与环保相关的艺术项目,需要一个受污染的水源,”坚果兄弟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道。5月上旬,他在陕西省环保厅网站的投诉栏目里偶然发现了小壕兔乡村民投诉中石化华北分公司造成地下水污染,遂起了调查的念头。
“坚果兄弟”是2018年5月20日来到小壕兔的。之前,村民的信访不断,几家煤矿罚单也不断。
乌审旗政府网可查到最新的一单是在2018年7月4日,因“违法排放矿井水,涉嫌不正常运行水污染防治设施”,巴彦高勒煤矿向乌审旗环保局缴纳了罚款,金额未通报。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内蒙古环保厅《关于小壕兔乡与乌审旗接壤处水淹信访问题调查情况的报告》([2018]266号)中,早在一年前,2017年5月,母杜柴登与门克庆两家煤矿就因“向周边低洼地存在外排行为”受到了处罚,分别被乌审旗环保局处以10万元罚款,并要求立即整改。
后环保局复查发现仍未整改到位,又于2017年6月8日分别处以按日连续计罚290万元、190万元。
2018年,在小壕兔污染事件传开后,两家煤矿矿井水外排行为仍未结束。6月30日,乌审旗旗委、政府下发《关于责令门克庆等5座煤矿停产停建的通知》。
曾经车水马龙的煤矿之乡一下子清净了,罚款也已升级为问责。
6月的这一批问责中,乌审旗水务和水土保持局水政大队副大队长被处以行政警告处分;乌审旗公安机关对门克庆煤矿安环部负责人、安环部巡视员和母杜柴登煤矿安环部负责人、机电队队长给予行政拘留十日处罚。两个煤矿分别处以行政罚款50万元,责令停产停建,并移交公安机关立案调查。
巴彦高勒煤矿也已经停产了一个月。巴彦高勒煤矿副矿长朱明表示,现在他们的工作重心是停产、整治、配合调查组调查。
对于一幅举报该煤矿在沙漠中埋暗管排水的照片,朱明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过去可能存在这种情况,“现在我们认识到错误了,向受影响的村民诚恳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朱明起先只承认一次外排。“除了2017年4月发生过一次污水管道故障,我们被迫将矿井水直接外排外,巴彦高勒煤矿没有过外排的事情。”
“去年4月,我们井下的污水处理设备发生故障,外排的管道也有些问题。我们为了保证井下安全,不得不把矿井水直接外排。”朱明称,外排的方向是内蒙古,但由于小壕兔乡地势低,“沙漠地区又存不住水”,矿井水遂蔓延到小壕兔乡境内,主要影响特拉采当村。
在距离朱明承认的管道故障外排水事件14个月后,2018年6月,在环保组织发布的无人机俯瞰图片中,巴彦高勒煤矿外依然呈现一片乌黑色泽国景象。
另一张特写图片中,干涸的水面沉淀出一层煤泥。遍布陕蒙交界沙漠地带、生命力顽强的旱柳,在大水淹过后成片死亡。
朱明承认树木死亡与那次矿井水外排的关系,但否认与污染有关,“是因为大水泡坏了树木的根系。我们是在经过周边村民许可的情况下外排的。”朱明强调。
特拉采当村韩伟、刘森两位村民与朱明的说法大相径庭。他们否认得到过巴彦高勒煤矿的事先通知,否则就不会发生村里的后生们“聚起来把巴彦高勒煤矿围了,不给个说法就不让他们的车出入”事件。
“村里人围煤矿不是一次两次,而是经常事”,韩伟直指巴彦高勒煤矿外排矿井水,前几年一直时有发生。
在南方周末记者的追问下,朱明坦承,以前“适当也有这种情况”。
地下水污染罪魁之谜
2018年7月22日,村民韩伟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做了一个实验:
一杯经过自家净水器净化过的井水,一杯从7米深的地下抽上来的井水,插入电解棒数秒之后,净化过的水依然澄澈,直接抽上来的水变成绿色,水面上浮着墨绿色的渣滓。
这个净水器附赠的电解棒使用说明上介绍,水呈绿色,代表可能出现了砷、汞、铅、铜、钠中的一类或几类杂质。
“就是这种水,我们喝了5年。你看看,这水不是要人命吗?”韩伟很愤怒。
地表水污染清楚了,地下水污染还是“地下史”。对于4家疑似污染源,一份政府水质监测先帮中石化天然气井“脱了罪”。
小壕兔乡武素村的苏荣至今认为,中石化天然气井开采时产生的“泥浆”和压裂液等化工原料就地掩埋,下渗导致地下水污染。
在离苏荣家约300米的一口气井附近,他用铁锹铲开一片看不出异样的黄沙地,一些黑色和白色的黏块暴露出来。其中黑色黏块有浓重刺鼻气味,南方周末记者后发现,其与自行车链条上润滑油的味道相当接近。“白块块应该就是压裂液,毒性比泥浆掩埋凝结成的黑块块更大。”苏荣说。
苏荣家打出的井水上,漂着一层油花,水呈淡黄色,恶臭难当。他说,随着水质越来越差,他本人经常拉肚子,闹胃病,但喝上纯净水就得以缓解。他的妻子则患上不知名皮肤病,面部脱皮,手上长满大块黑褐色斑点。
2016年12月22日,榆林市疾控中心对小壕兔乡5户村民家的地下水进行检测,发现铁、锰含量超标,其他指标均合格。之后的12月28日,榆林市环境监测站对武素村两口天然气井场产生的“泥浆”进行化验,均符合《污水综合排放标准》。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向榆林监测站提供的水基钻井液组成报告也显示,主要含有钠、钾、钙元素,不含铁、锰元素。
2018年6月21日,榆林市环保局联合榆阳区政府对小壕兔乡部分村民饮用水进行的一次实地调查,结果再次显示铁、锰含量均有不同程度超标,最大超标倍数4.2倍。
村民们对检测结果并不信服,他们认为绝不仅只有“铁锰超标”就可以解释地下水污染至“这个样子”。
但既然在现有的政府检测中,小壕兔地下水问题主要是铁、锰含量超标,而当地天然气井开采并不会导致这种问题,矛头自然指向了煤矿们。
在采煤过程中,所有渗入井下采掘空间的水叫矿井水,如不能及时排出,极易引发矿难;但矿井水如长期外排,将对矿区环境产生严重影响。
不过,巴彦高勒煤矿负责信访、宣传的一名张姓部长向南方周末记者出示的一份《乌审旗环境监测站水样检测报告表》中,巴彦高勒煤矿矿井水中铁含量为0.10mg/L,小于煤炭工业污染物排放标准的6mg/L。锰含量0.07mg/L,同样达标。
朱明称,矿井水中的污染物主要是水流带出的煤渣,不会存在铁锰超标的问题。
那么,矿井水是否存在矿物、有机物和细菌污染,并非某几类元素超标那样简单呢?
对此,朱明回应,自巴彦高勒煤矿建成之初,就已经有全套的污水处理系统。该煤矿负责环保的一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排出的矿井水除了在沉淀池中是露天的,其他处理环节基本全程位于室内或地下的管道、水仓。经过3道循环处理,排出的废水达到工业污水排放III级标准,流入七一水库。“后来为了响应国家污水综合利用号召,矿井水处理后,供煤厂、煤化工企业当做工业用水。”
喀斯特地貌的秘密途径
少有人注意,小壕兔地下水“铁锰超标”可能还与当地原生地质环境有关。
山西省地质调查院副总工程师韩颖曾在《中国岩溶》上发表论文,提及晋陕蒙接壤区,碳酸盐岩地层分布广,孕育了独特的天桥岩溶地下水系统,是陕北能源化工基地重要供水水源。
岩溶更俗知的名字叫喀斯特。这种地貌下,水对可溶性岩石有化学溶蚀作用。中国地质调查局岩溶地质研究所发表的一篇文章称,大部分岩溶区水中铁、镁偏高,主要是因为含水层岩石中铁、镁含量较高,这些化学元素都被“洗”进了水中。
中国地质科学院岩溶研究所研究员邹胜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地层不同,岩性不一样。总的来说,在南方地区的碳酸盐地层里面,原生铁锰铝含量就比较高。”
小壕兔是否属于这种地貌范围,还有待考证。
邹胜章表示没有在北方做过详细的调查,但是看过一些相关资料,“那边的岩溶水中铁锰元素含量相对来说,会比其他含水层高一点。”这种现象为“原生水质异常”。“在北方很多地区都有这个情况,除了铁锰以外,还有像河套平原地下水砷超标,也是原生水质异常,不是人为引起的。”
但是小壕兔地下水最大超标数达到4.2倍,邹胜章也很意外,“高是高一点,但不至于高这么多。”
更多的铁锰是否因为外排污水漫灌导致?邹胜章猜测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干旱地区存在大量的盐碱地,突然之间有外排的水,有可能把表层土壤层的或者包气带内的盐分冲到地下水中。”
▶下转第15版
喀斯特地貌中,地表土壤层常缺乏天然防渗或过滤层,地表水和地下水的关系就更加密切——地表水和地表污染物也很容易通过裂隙、落水洞等直接进入地下含水层或地下河,造成地下水污染。
特别是,小壕兔乡位于毛乌素沙地,“与土层相比,沙层基本上是没有防污性能的。”邹胜章说,“沙漠中的岩溶区,因缺少防污染性能好的黏土盖层,就会像南方裸露岩溶区一样,污染物更容易通过溶缝、消水洞等直接进入地下水中。”
2009年,西南地区岩溶地下水污染问题就引起了中科院院士袁道先的关注。研究团队在重庆涪陵白涛镇一居民饮用水源地取样检测,发现地下河受到严重污染,其中锰浓度达7.9mg/L,超过饮用水国家标准近80倍。最终发现,建在地下河流域内的一个化工厂正是污染源。
2018年7月24日,袁道先回复南方周末记者,他曾经研究过山西太原的岩溶地下水污染问题。山西降水量小,煤矿开采力度大,污染物质常通过矿山进入地下水,地下水水位的下降使污染物难以排出,自净能力较弱。
但他强调,污染元素的迁移比较复杂,与地下水的运动、污染源和当地的生态环境都有关系,自己对北方岩溶地下水系统还不甚了解。
截至发稿,南方周末记者尚未能联系到在小壕兔开展过地质研究的专家。生态环境部生态环境规划院环境风险与损害鉴定研究中心目前接受了陕西榆林市环保局和内蒙古乌审旗委、旗政府两边的委托,对小壕兔乡地下水质和煤矿区地下水质进行检测分析。
该研究中心于7月22日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正在分析数据,但检测结果最早要7月底才能出。
安全生产失信联合惩戒“黑名单”
无论小壕兔算作岩溶区还是沙地区,都要做好废水的防渗措施。不幸的是,在官方出具的调查结果中,煤矿和中石化华北分公司都有纰漏。
上述内蒙古环保厅调查报告中提到,母杜柴登和门克庆两座煤矿的矿井水蓄水池,都采用“沙土坝体+塑料防渗布”模式。两家煤矿矿井水渗漏的情况也如出一辙——塑料布破损,矿井水从沙土做的坝里溢出,形成事实上的外排。
2018年7月22日,南方周末记者在母杜柴登煤矿现场看到,一座庞大的混凝土蓄水池已经开始接纳污水。一名工作人员透露,这座池子21日才修好,还要再建5个同等规模的池子。“因为是在整改,项目时间紧迫,特别缺工人。”
天然气井的防渗也非滴水不漏。2016年12月22日,榆阳区环保局对“DPT-60井场在试气过程中,未采取有效措施造成压裂液渗排的环境违法行为”处以10万罚款,并责令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于2016年12月25日之前完成渗排的压裂液的清理。
在这场因环保问题带来的停产整顿前,各煤矿过往均存在其他违规行为。
早在2012年9月17日,据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公告,三家煤矿全都违反煤矿建设项目审批程序,安全设施设计未经批复擅自施工建设。因存在重大隐患,被责令停产整顿。
朱明亦坦言,巴彦高勒煤矿直到2017年才拿到国土资源部颁发的采矿许可证,此前一直以“联合试生产”名义进行生产。
南方周末记者未能查询到母杜柴登煤矿何时获得采矿许可证。但国家发改委对“母杜柴登矿井及选煤厂项目核准的批复”公布于2017年10月10日,此前该煤矿实际上已投产多年。
2018年,门克庆煤矿还被应急管理部纳入安全生产失信联合惩戒“黑名单”。
曾经得到煤矿赔偿的特拉采当村在小壕兔乡还算是“幸运”的。大壕兔村村民项占占也带南方周末记者查看了疑似母杜柴登煤矿的排水明渠。水面上结了一层灰绿色悬浮物,周边土壤则呈黑色。“正常的土湿了,只是深黄色,不会是这种黑色。”项占占说。
掌高兔、大壕兔两个村子都受到过母杜柴登煤矿矿井水影响。两村村民向小壕兔乡政府、榆阳区政府都反映过,但没有拿到过任何补偿。
小壕兔乡因坚果兄弟行为艺术引来流量,邻近的乡镇则未得到足够的曝光。
榆林市岔河则乡河口村一名村民用电解棒给家中的水检验,结果也呈绿色,有明显臭味。该村附近,还有长庆油田打下的气井。
该村民向南方周末记者指出一条沟渠,称其为巴彦高勒煤矿的排水渠,“去年开始,煤矿水从特拉采当村改道流过这里”。最近煤矿整顿,这条沟也干涸了。但留下的黑色淤泥,却尚未被风沙覆盖。
据特拉采当村民反映,晚上巴彦高勒煤矿周围聚集了许多运煤车。上述张姓部长否认“白天停产、晚上偷偷开工”的说法,称晚上运煤车是运的存量煤炭,因为“夏季温度高,存量煤不运出去容易有火灾隐患。”而不在白天运煤是因为“怕扬尘,环保有要求”。
(韩伟、刘森、苏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