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病中的自我救赎

2018-07-26 10:11刘致宁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3期
关键词:黑塞汉斯精神

刘致宁

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枪声响起,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处于历史断裂时期。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传统思想处于转变时期,资本主义的勃兴使得新教精神逐渐被新的工作伦理所取代,盲目追求科技进步也使得人的理性愈发远离精神,宗教性的信念和仪式日渐衰微,尼采宣布“上帝已死”提出价值重估,却并未找到价值重建的答案,欧洲弥漫着深深的虚无主义、怀疑和焦虑感。欧洲文坛被卷入巨大的知识论争漩涡。托马斯·曼的《魔山》正在这一时代问世,它是动乱、分裂和灾难时代在精神上微妙而精确的反映。1927年赫尔曼·黑塞出版《荒原狼》,与托马斯·曼同为德国文坛的领军人物,作者的精神契合如实反映在了这两部作品中。同样描绘欧洲资产阶级社会生活与战争之间的内在联系,同样对战后思想进行反思,通过对德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和不同思想观点对立的摹写,《魔山》和《荒原狼》均继承了人道主义精神,试图综合生命中的矛盾方面,从个体感性和理性的融合中显示出人道主义的光辉。本文拟围绕人道主义观念,从两部作品主人公的“精神危机”与“自我救赎”两方面,探讨深陷灾难夹缝中中产阶级德国市民的救赎之路。

一、时代的畸形儿——精神危机

(一)人道主义影响下的作者思想

人道主义精神是14世纪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核心,本质是以人文主义冲击宗教神权的束缚,认为人是现实生活的创造者和主人,反对基督教来世观念和禁欲主义,提倡追求自由、幸福、与物质享受,崇尚理性和科学,追求知识。文艺复兴唤醒了人的自我意识,颂扬了为创造现世幸福而奋斗的精神。在精神方向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展开辟了道路。也为继文艺复兴之后的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即启蒙运动,奠定了基础。它从意大利开始,逐渐扩散到西欧的英国、法国、和德意志等国。诗人海涅说过,“德国创造出来最辉煌、最神圣的东西,是那人道主义,是普遍博爱的精神。”存在于生命本原中的自由博爱精神与20世纪初期德国军国主义和战争残酷的现实冲突碰撞,强烈的震撼了作家的心灵。

灾难和痛苦迫使人道主义者赫尔曼·黑塞挺身而出,黑塞出生于德国西南部的小镇卡尔夫,因他的作品中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姿态,而被称为“浪漫主义最后的骑士”。黑塞自身作为浪漫主义者在市民社会生不逢时,他深感社会疾苦而发表文章反抗德国军国主义,1919年发表的《德米安》就是他在战火中探索的产物。托马斯·曼对此评价到“该书的激愤效果令人难以忘怀,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时代的神经和富有狂想的青年一代,从他们中间诞生了痛苦生活的代言人”。对魏玛共和国失望后,黑塞1923年移居瑞士,离开前的黑塞发表《悉达多》,记述了一名青年的求道过程,但文本中仍然带有对资本主义的怜爱和幻想。1927年的长篇小说《荒原狼》则一反之前的风格。以深沉和尖锐的笔调揭露了资本家的狂热和中产阶级的虚伪,用“荒原狼”的目光看穿时代,反映了资本主义在精神、道德上的崩溃与文化上的堕落,他也对生活在经济、社会、信仰三重危机中的青年一代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荒原狼》因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广博的思想内容、奇特的情节、高超的艺术结构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引起文学界的激烈争论。

托马斯·曼和赫尔曼·黑塞在慕尼黑经由他们共同的出版人萨穆埃尔费舍尔介绍相识,这一次见面促成了他们友情的开端。1904—1935年,他们逐渐走向志同道合的阶段并进行了多次的信件往来。《魔山》正是在这一关键时期被创作出来,与《布登勃洛克一家》描写的家族兴衰史不同,《魔山》着重德意志文化史,用编年史的手法记录了“作为整体的一个民族”的种种危险。展现了没落社会和战争前后全世界范围内的死寂,恐怖与腐朽,另一方面,表现上帝死亡之后市民社会弥漫的虚无和颓废主义气息。托马斯·曼以深邃的目光洞察了欧洲社会的这一病态现象,并且力图寻找欧洲人精神疾病的良药。恩斯特·魏斯曾这样评价《魔山》“它比过去十年的文学作品更生动,几乎把1914年到1924年所有的问题都触及到了,此书是他的时代和他的人民的一面镜子,因为书中塑造了这个时代混沌的市民,这个时代对我们来说太大,我们的主人公摇摆于一切可以想象出来的精神的、肉体的、病态的迷醉于健康的,这种混乱的特点在这里比在歌德的作品中把握的更敏锐”。

(二)主人公心理特征对位分析

《魔山》主人公汉斯·卡斯罗普与《荒原狼》主人公哈立·哈勒同样都是20世纪德国全面的市民社会中经历了“肉体异化”与“精神异化”的迷惘一代。《魔山》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他到瑞士达沃斯山顶疗养院探望表兄约阿希姆并计划停留三周,却在疗养院一住就是七年。他滞留在疗养院表面上是因为感冒和医生的恶劣医德,实质上是他迷恋上了山顶病态怪诞而又狂躁的生活。他与少妇克拉夫吉婭·苏夏陷入热恋,窥探了人文主义者塞特姆布里尼、耶稣会会士纳夫塔等形形色色的众生相。塞特姆布里尼信奉经院哲学,试图让汉斯信奉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确立的资产阶级世界观。而纳夫塔是自称无产阶级代言人的诡辩家,他宣传虚无主义,鼓吹专政和暴力。塞特姆布里尼在各个思想领域与纳夫塔进行了辩论,汉斯在论战中摇摆不定。最终,随着七年中交往密切的朋友依次离去,苏夏太太的离开、纳夫塔的自绝,一声惊雷打破了汉斯囚于“魔山”山顶,丧失时间的安逸美梦,沉睡了七年的青年拿起枪走向战场,走进了真实的生活。在上战场前夕,他如此想道:“他发现自己已被解除了魔法,是一些外力使他获得了解放,可即使在人类的共同命运面前,他个人的命运渺小得无足轻重——难道这中间不也表现出一点儿上帝对他个人的仁爱与正义么?生活会再一次接纳他这有罪的、令人担忧的孩子……”生活接纳了汉斯并清晰地为他指出一条非政治的,而是通往自己内心的疗愈之路。

《荒原狼》主角哈立·哈勒同样经历了生命两极的矛盾,与汉斯的“简单如一张白纸”不同,他作为“不幸的天才”“中产阶级的叛逆者”却不得不栖身于中产阶级中庸和谐的现实土壤。他自称“荒原狼”,认为自己身上存在“人性”和“狼性”的二元对立。实际上也很难找到比这个称呼更恰当的词:“一只因迷路而跑到我们这里,跑到城里来的、跑进群居生活的荒原狼。”哈立一度是满怀浪漫想法的青年,“曾经是一个展翅欲飞的青年、诗人、缪斯女神之友、世界漫游者、热情的理想主义者”。而青春岁月已逝,他的精神面貌趋于疯狂,野性、不安、迷失、错位。他对待人世间一切虚荣、装腔作势、自负而浅薄的智力游戏,都报以悲哀的绝望和无言的讽刺。他不单单只透视他人,他不仅鄙视人类,更鄙视自己。他迹近疯狂的表象下是个尼采所说“能忍受痛苦的天才”。他渴求经由忍受痛苦,通向“不朽者”和信仰先驱之路,越入自由荒野的宇宙空间,却被束缚于中产阶级这个沉重的母体星球。他不属于现代都市文明,在现代文明世界中迷失了方向。哈立为克服自己的二元身份,采取了极端的方式。他结识了年轻漂亮的舞女赫尔米娜并与赫尔米娜一起无所畏惧地迈进舞厅、游乐场这些纵情声色的场所。通过赫尔米娜的言传身教,他认识了爵士乐队的年轻萨克斯手巴伯罗和舞女玛利亚,同他们成为莫逆之交,哈立对生活、音乐与爱情,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都有了全新的体验与认识,甚至坠入了色欲的错乱——包括和玛利亚的纵情声色和巴伯罗十分暧昧的同性恋倾向。最终在只为狂人而设的“魔剧院”中,展开了自己的拯救之路。他在“魔术剧”中邂逅的莫扎特和歌德等永恒不朽的形象开导了哈立:“您应该学会笑,……应当懂得生活的幽默,懂得这生活的绞刑架下的苦笑。”他得到了生活戏剧的形象棋子,进入了和他的痛苦世界对立的“积极的、欢畅的、超越个人与超越时间的信仰世界”。小说结尾处哈立如此自白道:“我一定会把人生这场游戏演的更好些,我一定能学会笑。巴伯罗在等待我,莫扎特在等待我”。

“汉斯”与“哈立”内心世界的失落,正如《荒原狼》中所说“哈勒们的命运就是把人类生活中一切顽疾病疮当做个人的痛苦和地狱来加倍的体验”。实质是由于身处文化转型时期,传统的文化价值标准动摇引发的精神创伤。哺育于旧文化下以“汉斯”和“哈立”为代表的一代青年,灵魂变得无所依凭,一面无法割舍原有的精神家园,一面无法建立起新的价值判断标尺。要摆脱西方人普遍的精神危机,解救自己混乱的灵魂,正确的方向并不是走回头路,而是以人文的理想,勇敢地践行于一切领域。

二、内在的和谐——自我救赎

(一)“审美游戏”中的人文主义

赫尔曼·黑塞所接受的人文主义影响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自然哲学的基本倾向,即“活的整体统一于神”(gottlich Einheit des Allebens)这个想象的概念。如果剔除神学的因素,宇宙作为活的整体的统一的思想,从形而上学的高度肯定了整个生命力在本质上的统一性,从而也必然肯定人性或人格在本质上是统一的,这显然为黑塞的“一体观”提供了理论支点。“按照这一原则,一切世界知识的根源都在于人的自我认识,人真正认识的只有他自己,只有通过他自己去认识其他事物”。这也就开辟了黑塞“通向内在”的认识之路。深受人文和启蒙思想影响的康德也在“三大批判”中构建了针对三个相邻精神领域的思想体系,即有关理智能力的知识学、有关实践道德的伦理学、有关感性想象的审美学。黑塞终生推崇并追求的理想化人格,也受康德的审美判断力理论影响,不再限于理性与感性的二元对立中,而以康德的审美判断力为桥梁,通向精神或心灵的完善化。席勒接受康德的基本观点,又从人类学的角度进行了改造,他在《审美教育书简》中说明“真理就其能力已经包含在美之中,问题在于人怎样自己开辟一条道路,使他从一般的现实达到审美的现实,使他从直白的生活感受达到美感”。黑塞提出的“人格养成”目标也是和席勒一致的,尤其涉及最关键的一点即“完整的人——审美的与和谐的人,是真正自由的”。

黑塞的基本观点中“游戏”(Spiel)也是黑塞一体性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康德《审美判断力》中曾指出审美的愉悦即来自想象力和知性二者的“自由游戏”。到了席勒“游戏冲动”(Spieltrieb)不只限于审美领域,还指现象的所有的审美性质,一言以概之,指人们在最广泛意义上称之为“美”的东西。只有游戏,才能使各种状态下的人们自由发展理性与感性的双重天性,并达到完美。“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是完整的人”。托马斯·曼的人文精神也受惠于席勒,曼从席勒的思想出发,不仅描绘了反思艺术家对自然的向往,也描述了纯朴艺术家对精神智力领域的向往,曼定义了各种不同的艺术:非道德范畴的艺术、天真无暇的艺术、幽默的意识形态艺术及审美艺术。他说过“救赎诗歌的力量吧,它是文学的治愈剂和净化剂,而文学则是人们心灵世界最高贵的表现”。曼批判艺术功利性,认为包括文学在内的人类一切审美艺术都是艺术的最终功能,进行“审美游戏”的艺术手段是人类追求高贵、真理和完美的真诚象征。曼和黑塞对于人文主义极为重要的思索“审美游戏”不仅仅指流连于感官刺激的舞厅,剧院等,而是很大程度上体现为音乐与文学、舞蹈、性爱中的酒神浪漫。

《魔山》中首次提到“音乐”是在第七章的“妙乐盈耳”中。汉斯几乎成为疗养院的新玩意儿——“黑色盒子的留声机”的主人,他乐此不疲地筛选和整理所有的唱片,独自放着唱片直到深夜。和“魔法般的音乐”度过“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钟爱的五张唱片无不展示出美好的慰藉,营造出梦幻的精神境界,甚至在最终的唱片《菩提树》中他沉湎于其中的死亡和爱情,这两种感情毫不冲突,而是互为表里。汉斯对这首歌的喜爱,也证明了他与这首歌背后的世界的关系,在第七章中,塞特姆布里尼对音乐怀有一种“政治上的反感”,“音乐在此时固然是新鲜美味的,但却很容易就腐烂变质了,调节人们心灵的最纯粹的精神食粮要在适当的时机享受,否则就会散布腐败乃至毁灭。”他认为,在爱情被禁止的世界里,这种虔诚的爱到头来会招致死亡那悲惨的结局。而汉斯则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汉斯美妙的歌曲,他所属的精神境界,以及对于这个世界的爱,并不是病态的。“这是一种生命的果实,它虽来自死亡,归于死亡,但在美的面前是至高无上的。对于虔诚地自省,热爱生命的人来说,经过最终的裁决之后,它也是人实现自我超越的对象。”《魔山》的最后主人公哼着《菩提树》的旋律,与自身的妥协与绥靖告别,走进了一战的炮火中。“如今的我,离乡已经多年,却仍能经常听到它的轻唤,这里你将得到安定。”故乡的古井、菩提树建构了一个甜蜜的回忆世界,与现实中刺骨冰冷的北风形成鲜明对比。整首歌的情感基调似民歌一般悠扬,三连音间奏则塑造了一种急促的氛围,主旋律安宁和谐,似在召唤游子还乡。汉斯与塞特姆布里尼的意见相左,认为若能克服自己对这首通向死亡的歌曲的热爱,克服对其背后的世界的爱,便能达到自我超越。这首歌只不过是留声机里的一首歌曲。“多么令人陶醉的歌曲啊,为了它去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然而谁也不能为它而死,他已经成了英雄,因为他为心中的那个新词而死,为那个表达爱和未来的新词而死……”这个“爱的新词”就是托马斯·曼所探寻的人道。著名文学批评家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曾评价:“托马斯·曼笔下的人物都需要音乐,来表达他们不惜一切想要表达的,和无论如何也想隐藏的。”毫无疑问,汉斯对《菩提树》一曲的热爱和自我克服,也是内心从死转向生的一种挣扎,他决意不会让死亡主宰自己的思想。托马斯·曼以此展示了浪漫人文精神气质的本质。

《荒原狼》中的哈立也經历了回归此岸的审美救赎。哈立挚爱的音乐家是莫扎特,他对一切中产阶级的舞曲和爵士音乐都深恶痛绝。认为“留声机污染了我书斋里的苦行僧精神”,干扰和毁灭了这个高雅的世界。然而哈立在巴伯罗的魔术剧剧场中见到了他崇敬的不朽者莫扎特,他“青年时代的圣人”,莫扎特用他装配的收音机为哈立播放亨德尔的《F大调协奏曲》,然而铁皮喇叭中播放出的尽是不成调的乐句和嘶叫,是“黏痰和嚼碎了的橡皮”。哈立质问莫扎特为何要用这个时代为消灭艺术而进行斗争中的最后武器拿来对付自己。然而莫扎特笑着回答他:“这可笑的机器虽然有令人绝望的愚蠢的面纱,但在其背后却有着神圣音乐的遥远形象。”“这疯狂的喇叭似乎在干着世界上最愚蠢最禁忌的事情——尽管这样,它并不能破坏这音乐的原始精神。”收音机能把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抛进中产阶级的客厅和阁楼,它剥夺了音乐的感官美、完整性,玷污了音乐,可是并没有完全杀死音乐的精神,整个生活也是如此,我们不得不听其生活的自然,像哈立这类人,把自己的生活写成了一部可怕的病史,并没有把生活过得更加高尚、聪明和有趣味,因而除了“学会去听收音机”外别无他法。哈立学会了去听那该死的生活中的广播音乐,学会了崇敬这音乐背后的智慧,终于理解了莫扎特。

尼采认为“舞蹈象征着一种高蹈清扬的人生态度”。是超越自我的一种方式,使人得以在狂欢中释放内心的痛苦。因此黑塞为哈立设立的救赎之路其二就是让他学会跳舞,赫尔米娜充当他的引导者,赫尔米娜清楚地认识到哈立需要的是“学会舞蹈、学会大笑、学会生活。”她教给哈立跳狐步舞,虽然哈立极其不情愿(他认为跳舞相当于犯罪),尽管极不情愿地开始了学习,表现的呆板、僵硬。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意识到“跳舞需要的能力是他完全缺乏的:快乐、热情、轻快而无邪”。所以他转变了态度,在下一次的舞蹈中,他“甚至从中获得了一些乐趣”。在最后一次小型舞会上,他第一次体验到了跳舞的快乐,在这里,他“神采焕发的微笑起来”感到飘飘欲仙,对他来说,小型舞会成了他狂野的梦想天堂,他眉飞色舞,陷入极端的狂喜中,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时代压给他的重担,对于生活也有了全新的理解,生活之路自然是苦难之路,但人可以步履轻快如同跳舞一般走在上面,这正是黑塞“肯定人的自由和幸福”的人文精神的体验,是黑塞为哈立指出的救赎之路。

“性欲”是在塞特姆布里尼的“音乐课”之后,苏夏太太教给汉斯的另一课,在疗养院中的“沃尔帕吉斯之夜”中,汉斯与一直迷恋的苏夏太太进行了道德问题的交谈并将她形容成“莉莉丝”。汉斯热烈地表达对苏夏太太的爱恋。“……肉体本身和肉体之爱一样,它们是不体面的,令人难堪的东西。不过它仍是令人尊敬的无限光荣,它是形式和美丽的神圣奇观”。“看看人体结构的对称美吧,双肩、髋部、花一样的胸部,对称排列的肋骨……人体就是由水和蛋白质组成,迟早摆脱不了进入坟墓的命运,就让我的唇吻上你的唇,让我消失吧!”对肉体的爱也会挑起人文主义者的兴趣,人体是自然的神圣造物,它黄金分割的比例,柔和的曲线、精巧规则的结构规律是一切审美艺术的基础。汉斯与苏夏太太之间传递的“中学生时代就借过的银铅笔”,也是他们之间爱欲的暗喻。

正如汉斯在疗养院中对苏夏太太狂热的迷恋,玛利亚与哈立的性爱关系使哈立又向生活迈进了一步,玛利亚是哈里在第一次步入舞池跳舞时所认识的一个舞女,一个完全依靠感官来获得幸福的人,她不懂音乐,不懂诗歌,然而却用女性独特的魅力唤起了哈立内心中埋没的一些想法。他的靈魂中除了“狼性”和“人性”还“密布着永恒的星辰”。哈立不久前还惊恐地抗拒着舒适轻浮的性爱,对玛利亚含笑奉送的妩媚感到害怕,但这种恐惧的意识即将变成献身与解脱。“通过玛利亚我学会了在结局到来之前再次像孩子一样尽情于表面的游戏,在两性方面纯洁无邪”。哈立之前把感官享受和两性关系都看作是有罪的痛苦的嗜好,是对禁果仙桃甜蜜而恐惧的品尝,而现在玛利亚让他看到了这个仙桃园的纯洁无邪。令哈立的生命焕发了不屈不挠的光辉,让他的灵魂再一次得到休憩。

无论是汉斯与苏夏太太的绘画、舞蹈,还是哈立经历的音乐、性爱。它们都是中产阶级世俗世界的代表。黑塞和曼都受到了尼采的影响,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对立,“它肯定生命,让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乐趣,尽管它必然包含痛苦和毁灭,我们在短促的生命中真的成为原始生命本身,感受到它的不可遏制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这种独特的生存精神与人文精神相辅相成。都是个体生命在此岸得到的支撑。在“酒神精神”与“人文精神”的指引下,“汉斯”与“哈立”穿过了世俗生活的炼狱,最终向着“不朽者”前行。

(二)“雪”与“魔术剧”——“狂人”中的人文精神

对爱好于“心灵执政”的《魔山》主人公汉斯来说。他对“自我克服”尝试做出了这样的努力。在魔山第六章《雪》中,汉斯在山中滑雪突遇雪暴。他的求生意志一度麻木,雪的诱惑对他来说,本质上就是死亡的诱惑。在半昏迷状态下,他连续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是鸟语花香的南国海岸边,人们互敬互爱、端庄虔诚、体格健美、生性聪慧,如同阳光天国的画面。紧接着第二个梦境却是在神庙中,汉斯目睹两个半裸的女人在撕扯吞食一个婴儿,场面十分可怖。汉斯梦醒之后,认识到了“死亡”和“爱情”这可悲的二元对立,只有爱情能孕育美好的思想,产生形式与文明,产生友好与开化的人类的思想。而战争带来的强大的死亡、疾病的力量是与人自身的价值和力量相背离的。于是他发出一句感叹:“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让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这是整部小说中唯一一句斜体字,这也是汉斯整部小说中最“理智”,最偏向塞特姆布里尼,也是最接近人文思想的一次。在《雪》这一章中,他达到了对人道的认识。人比死亡更加高贵,他头脑中的思想自由和心灵的虔诚要比死亡高贵太多了。人类的勋章是爱与善的勋章,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

《荒原狼》中哈立与汉斯的经历类似,与汉斯遭遇的“雪暴”一样,哈立也卷入了“专为狂人而设”的魔术剧的漩涡。楚科夫斯基认为,“狂人”一词早已出现在黑塞1919年的文章中,黑塞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梅诗金公爵称为“狂人”。形容他们“虽是凡俗世界上的居民,却都学会了以不朽者的视野去观察整个生活”。他们的目光已越出资产阶级市民世界的表面“现实”,而进入了宇宙和谐统一的本质现实。哈立处在“不朽者”和市民合二为一的处境,便获得资格可以进入魔剧院了。魔剧院每个小房间里演出都重复着“狂人”的主题,关于变化、自杀、西方文明的没落、音乐的本质、幽默等主题。在最后一个场景中,哈立有了一次最崇高的经历,和不朽者莫扎特直接接触,发现赫尔米娜和巴伯罗正紧紧拥抱着躺在地毯上,意识到赫尔米娜并非自己想象的神之人间化身,并用刀子(影像中的)杀死了这个姑娘的影像。莫扎特站在不朽者的舞台上控诉哈立,罪名是他企图毫无幽默的利用魔剧院作为自杀的器械,哈立遂被判处“被取笑一次”的惩罚,而唯一真正要他承担的处罚便是“您得活下去,您得学会笑。您得学会倾听该死的生活的广播音乐,您得尊敬隐藏在这种音乐后面的精神,您得学会生活的幽默,学会生活这绞刑架下的苦笑。”幽默作为“超脱于“市民阶级”与“不朽者”的第三王国,不仅是哈立的解药,也为一切寻求高贵灵魂的“荒原狼”提供了“乌托邦”。为人类提供乐土的乐观主义结局散发着人文主义的光辉。

楚柯夫斯基最后总结道:“人们可以把魔剧院分析为一种主题的变奏,说明哈立个人是由许多互相对立的因素所形成。”英国作家柯林·威尔逊(Colin Wilson)也认为《荒原狼》是一份重要的自我解剖材料,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永恒不变的形象,人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人内心深处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而《魔山》中则是最热诚的渴望将人牵引回自然,牵引回母体。这种力量就是人文的精神。汉斯与哈立等“狂人”的得救之路就蕴含在这之中。

(三)德意志民族精神——“现代性”中的人文主义

现代性是指重新规划社会组织制度、新的法制体系,世俗化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认知方式的时期。现代性的缘起与资本主义起源密切相关。20世纪初,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渐进,科学技术蓬勃发展,人类或陷入不能掌握科技的危机。理性精神与启蒙精神逐渐崩溃。出现了消费主义、权威的瓦解以及知识的商品化。异化、无根、紧密连系感与共同价值观的丧失、享乐主义等等心理与道德的危机正在侵蚀人们的心灵,浪漫主义精神衍生出来的、摆脱了所有特殊历史束缚的激进化的现代意识已经抬头。这种现代性在传统和现代之间造成了一种抽象对立,现代性社会化的后果导致“现代性”文学有兴起之势。启蒙主义哲学家相信通过科学与艺术,人类对世界、自我、道德、进步、公正性的认识和处理会趋于无限完善的境地。只是20世纪的历史打破了这种理想化的宏伟意图,而对现代性的反思成为人文学科的重要主题。托马斯·曼和赫尔曼·黑塞也分别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以人道主义作为武器进行了对现代性的批判。

在《魔山》尾声,汉斯已经从去疗养院短途旅行的中产阶级有志青年退化到听任高山变幻莫测的环境的摆布的荒淫无为之人,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注重个人形象,对餐厅座位布局的品味也每况愈下,最后竟坐在“糟糕”的德国餐桌旁。汉斯的堕落折射出了曼在《魔山》中嘲弄欧洲文化在战前的退化,而战争带来了令欧洲再生的力量和恢复活力的曙光。一声惊雷预示一战的开始,汉斯参军并重返平原。小说最后的场景联合了军队,极地探险队和阿尔卑斯登山队,让这支联合队伍去探索和征服海陆上险恶的地区。《魔山》的魅力在于小说隐喻式的各类人物,是民族文化的代表,代表了民族身份。乍看汉斯是暴雪中濒临危险的独立个体,是超越死亡的生命选择,其实是德国人的身份代表。“德国性”是《魔山》的主题。德国文学研究专家赫尔曼(Hermann.J.Weigand)对《魔山》做了经典性的研究,他将汉斯描绘成具有“德国代表性”特征的人物。汉斯对确立自己身份的挣扎与德国人异曲同工。“即使从小说中可以推定出是对德国战前衰落的记录和评论,但实质上更指出了新共和国需要在战后重建的欧洲版图上重新定义自己。”在《一个不问政治者的看法》中,托马斯·曼把德国的身份定义为浪漫,而在《雪》章节的末尾中,汉斯最终选择了超越浪漫死亡的生活,这与他在《论德意志共和国》(Von deutscher Republik)所表现的对新成立的魏玛共和国的直接支持一脉相承,是其思想转变的真实反映。《魔山》的问世便是其苦苦探索,统一各种思想矛盾之道结出的“人道精神”果实。

黑塞在《荒原狼》中也对西方现代文明保有鲜明的批判立场,他在不同场合反复声讨作为西方现代性的主要特征的技术主义和军国主义。一战前,普鲁士苦心经营的第二帝国分崩离析,使得人们陷入思想苦闷。黑塞认为这是德意志精神和德意志勇气的失落。一战爆发后他进一步认识到,无论俾斯麦的“文化斗争”还是市民社会的道德价值标准,都忽略了德国原有的那种伟大精神。1919年他匿名发表了《查拉图斯特拉归来》,他重新召唤尼采笔下的智者查拉图斯特拉归来,希望德国人尤其青年一代,“能够学会什么是人和命运”。在黑塞的心目中,真正的德意志精神的特点,即是关注精神王国,关注人自身灵魂的完整或完善。这种人文精神在1927年发表的《荒原狼》中,用反讽的形式明确的体现。《荒原狼》尾声的魔剧院中,哈立打开门,展示给他的是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大路上汽车疾驰,装甲车碾压行人并把行人压的稀烂。飞机在上空盘旋,到处是破碎的尸体和烧毁的汽车。招贴画上不吝赞美机器是人类最崇高的最近的发明,“借助于机器人类将变成神”。“这是战争,一场激烈的,值得同情的种族战争,每个人都在努力开辟一条破坏这个铁皮的文明世界的道路。”哈立高兴地参与了这场战斗。像魔鬼一样在枪林弹雨中举枪射击行驶的汽车和无辜的平民。“我们所做的事情或许是疯狂的,但人类过度的运用理智,想借用理性来办好根本无法用理性办好的事情”。“我们这些狂人或许会使人的形象再度高贵起来。”这是缺乏秩序的战后世界里,人们理性缺失、精神异化、陷入迷狂的最真实写照。哈立在看到一个“善良、爱好和平、天真无邪”的人的时候,却放下了手中的枪,感到自己的行为变得愚蠢而可恶了。“见鬼去吧,这淋漓的鲜血!我们感到羞耻,感到有愧,即使是将军,也会在战争中有这种感受吧。”在黑塞看来,西方现代文明之所以会遭遇危机,症结在于片面的以理性为武器和以知识为力量,只顾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而忽視了人的灵魂问题的重要性和复杂性。

黑塞和曼都选择了通过文化建设为西方文明的现代性危机探寻出路,为“德国性”重振光辉。文化建设首先是恢复人性的完整,超越已有的混乱法则,重新投入人性的混沌世界,将长期被压抑被否定的真正有生命力的因素寻找出来,纳入新的方向,通过人格的完善化或完美化,为欧洲文化的更新奠定一个全新的,也更全面的根基,在此基础上进行文化建设。概而言之,文化拯救之路的前提,在于每个人灵魂的自救,和每个人生命力的高扬。这是他们人文精神的表现。

三、“人文精神”与东西方的影响和融合

《魔山》里托马斯·曼将来自不同民族、种族、文化传统,怀抱不同宗教信仰和政治态度的人汇集于魔山,进行“魔山论道”,传统与现代、理性与非理性,肉体与灵魂、宗教与人文、东方与西方之间相遇并交锋,呈现了世纪之交复杂的思想图景与精神样态。托马斯·曼对“西方的没落”悲情感慨,而对“东方狂飙”的漩涡又对东方思想表达了渴望。托马斯·曼写作《魔山》的十二年中,东方思想开始大规模进入欧洲,西方进入“东方狂飙”时代。小说中汉斯去山庄疗养院时随身携带的小册子《远扬船舶》可视为当时欧洲年青一代渴求并探求新知的过程。小说中东方的符号主要是由长着一双“布局和模样都微带亚洲味道的褐色眼睛”的俄国人苏夏太太来充当。汉斯和塞特姆布里尼二人对苏夏太太的态度,代表了西方长期以来对于东方的两种极端态度:迷恋与憎恶。对中国的正面出场虽着墨不多,却可窥见思想交锋之深刻。比如对老子“清静无为”思想,对中国汉字的兴趣,既有欧洲中心历史成见的积淀,又指向当时的理性与非理性之争。

黑塞在倒向东方的姿态上,比托马斯·曼更决绝。《荒原狼》中创造的智者形象,也莫不指向中国传统文化的典型特征。与东方文化相对应的巴伯罗就是这种形象的代表,他的特点是自信、超然、淡泊、冲和。拥有超脱世俗的幽默,颇有中国道家风范。他是哈立想象出的跟自己西方性格相对应的理想化人物。“他自成一格,是个完完全全清醒的人”。而哈立则内向胆怯,是生活中的“脆弱儿童”。他靠着巴伯罗的拯救而走出了困境。而巴伯罗与哈立之间若隐若现的同性之爱也是如此,无关性别,显示了东西方思想融合的和谐圆融的人文境界。黑塞在作品中也透露出了印度思想的渗透,作品结尾部分,哈立瞥见了这句话:“Tat twam as”这句来自印度的奥义书的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在自己内心中发现了神性,这条以局外人的艰难困苦通往宁静中心点的道路,是一条严厉的道路。”这是一条印度式苦行禁欲和获得彻底拯救的道路。在东方,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成千上万的青年人曾经令人难以置信地崇敬荒原狼。黑塞选择的东方色彩道路让他的作品充满社会和现实意义,令它们发出的声音远远超出了地方性局限。

东方狂飙中东方思想在欧洲生根发芽,老庄哲学和神秘主义思想被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等视若珍宝,这些人文主义思想能医治源于理性过度发展产生的疾病吗?曼和黑塞在写作中并没有给出答案,却通过哈立与汉斯传达了新一代年轻人对东方的渴望、好奇与探究。《魔山》中写“在战场上,汉斯在寻找路标,可它自己也被晦暗的光线弄得模模糊糊。到底是东还是西?”这个问题极具象征意味。既是疑问,又是对话,如汉斯所看到的,“只知道这是一片平原”,东方与西方的人文思想在此交汇。

结语

《魔山》与《荒原狼》两部作品都通过一个青年的“精神危机”与“自我救赎”体现了对时代思潮和现实图景的敏锐把握,都从人文主义启蒙和科学主义统治的病态夹缝时代对人的内心探索以人道主义的形式进行反思。也描写了人文精神与东方异质文化的交流碰撞,让遭遇危机的西方文化获得再生和复兴,也为古老的东方文明提供了面对强势西方的自信,在一定程度上指明了东方文学发展的方向。其思考和结论对于探讨当代人文精神的传播与发展具有借鉴意义。也对探讨我国现代转型之路提供了有益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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