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
在天气多变的季节,只有铁道是最安全、稳定的交通方式。19世纪,铁道和火车的诞生为社会和生活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影响,包括人们对风景观感的变化、旅途交谈的没落、患上与铁道相关的疾病,火车谋杀案、“铁道惊魂记”也成为文艺创作的题材。德国历史学家、文化研究学者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在《铁道之旅》中探讨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在工业革命中如何发展、遭遇冲撞。直至形成了新的心灵意识去适应工业化中的新规则。
Wolfgang Schivelbusch,1941—德国历史学家、文化研究学者,1972年于柏林自由大学获博士学位。研究领域为文学、社会学和哲学。现居纽约、柏林。
马车车厢的基本社会功能是源于它的形式,亦即座位的安排:在U形的马车车厢里,旅客彼此面对面,这样一种安排促使他们在旅途中交谈。
马车的乘客都是些健谈的人,谈话为18世纪及19世纪早期出版的许多小说提供了素材。而铁路则终结了交谈。一个法国人在1857年回忆说:“在马车里,花一点时间做些准备工作,认识一下同伴,谈话轻轻松松就开始了;分离的时刻,人们往往会因旅行太短而遗憾,差一点就能交上朋友了。在火车上则太不一样了……”
面对面的格局曾把一種既存的对于交流的需求制度化,现在却又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没有理由进行这样的交流了。铁路包厢里的座位迫使旅客面临一种源自尴尬而不是基于实际需要的关系。对于现代感官如何既被视觉定位、又被视觉所迷惑,格奥尔格一齐美尔给出的解释,就说到了现代运输是这种发展的一种重要动因:
一般来说,我们如何看待一个人,要通过听到他说的话来解释,相反的情况就很少发生了。因此,一个人看见却没有听说,比起听说却没有看见,会让人更为困惑,更为犹豫不决,也更为沮丧。对于大城市的社会生态而言,这一点一定具有重要意义。比起小镇里的交通,大城市的交通会使得大量的人能够看见他人,却不能听说;这不仅仅是因为在小镇的街上我们碰到的人大多数是熟人,可以和他们寒暄几句,或者是我们一看见那些人,不只对能看见的部分,而是对他们整个人都会有个印象。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大城市里的公共交通。在19世纪公共汽车、火车和有轨电车发展起来以前,人们一次不可能和他人彼此对视好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却不和对方交谈,哪怕是被迫如此。现代的交通,越来越将人们之间主要的感觉关系化约成纯粹的视觉,这就必然为他们的一般性社会感知创造出全新的前提。
齐美尔把人们的感觉描述成困惑、犹豫不决、沮丧,其实这种感觉可以简单形容为人们在火车包厢里不得不与他人沉默以对的尴尬。我们已经看到,追求阅读材料就是要努力取代已然不可能的交谈。把目光集中在图书或者报纸上,人们就能避免被坐在过道对面的人注视了。这种沉默处境令人尴尬的本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无意识的:因此,任何有关这个问题的洞见,看起来都只是用一些隐晦的术语在“线索之间”给出了暗示。在M.M.冯·韦伯1857年出版的铁路手册中,我们就能找到一则这种隐晦的暗示,作者主要是讨论对欧式包厢与美式车厢的赞成与反对。(美式标准车厢与欧式的差别在于,美式车厢座位没有被面对面地安排在包厢里,而是在一个长长的车厢之中,朝着一个方向。)韦伯坚信,美式车厢并不适合欧洲的状况。他拥护包厢系统,并且声称他特别喜爱半包厢(batard-coupes),半包厢“位于车厢两端,其优势在于乘客不需要和别人面对面,而且又能从包厢开在三个方向上的窗户望出去”对于包厢式座位布置,公开批评很少,其中一则见于1838年的一期《铁路时报》(The Railing Times)。一封写给编辑的信,意带讽刺地署名为“债务禁锢与旅行监禁的敌人”,提出了另一种方案:
说起铁道车厢的内部安排……我恳切地……向公众建议,在每辆列车上都能够让一些车厢装合在一起,从而使乘客能够背靠背地坐着,从一排和车厢一样长的窗户中,望向窗外的乡村,不管这样一来他们是不是能更舒适。有了这个计划,一个在南安普顿与布里斯托之间往返的人,就可以每一程各坐在车厢的一侧,然后就能看见路两侧视野里的所有村庄。很明显,这会比连续坐上三四个小时一直研究别人的面相又想找到更好的消遣,要舒服得多。
只有特权阶级才会有这种不再和别人交谈而且越来越被他的同路人搞得很尴尬的体验。三、四等车厢绝大多数都没有被分成包厢,而仍然是一个大的空间,在三、四等车厢里既不会有令人尴尬的沉默,也不会有对阅读的普遍追求。正好相反,从这些车厢里传出来的声音,在特权阶级的车厢里偶尔也能听到,正如P.D.菲舍尔在前引文中所说,“愉快的交谈和笑声会从那些坐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里,一路传到我那个孤立、无聊的小间里”。法国小说家阿尔丰斯·都德(Alphonse Daudet)在回忆奥诺雷·杜米埃(Honore Daumier)的列车场景讽刺画时,用下列鲜活的速写,描绘了他对发生在无产阶级车厢里的情境的印象:
“我绝不会忘记坐在三等车厢里去巴黎的旅行……几个喝醉了的水手在唱歌,他们中间有一个大块头的胖农夫在睡觉,嘴巴大张着像死鱼的嘴一样,带着篮子的小老太太们,小孩儿,跳蚤,奶妈,穷人车厢里的全部用具,都带着烟斗味儿、白兰地酒味儿、大蒜香肠味儿、淋湿的稻草味儿。我想我还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