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

2018-07-25 11:24蒋军辉
江南 2018年4期
关键词:海生江海老太

蒋军辉

菊仙老太认为,友根老太三个月前及时地死掉了,是一种福气。对此她很愤怒。菊仙老太很讨厌友根老太,她背地里称友根老太为“这个贼”。这个贼偷她种在绿化带里的蔬菜,偷她搭在弄堂里的鸡窝里的鸡蛋,还偷了她的,她的男人。三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友根老太躺在床上,喊住一个从她窗口路过的邻居小孩,让他来找菊仙老太。小孩不情愿地跑到菊仙老太家,指着友根老太的屋子对菊仙老太说,奶奶,那个老太婆说她快要死了,她想见见你。

晦气,菊仙老太给了小孩一把糖,想,死了还来找我,想拉了我一起上路吗?

但菊仙老太还是去了。毕竟人家快死了。

友根老太跌了一跤,在床上已经躺了半个月了。她的三个儿子轮流每天来看她一次,给她煮一次饭,电饭锅和菜就放在床边,老太太饿了就爬起来吃一点。屋子充斥着各种气味混合发酵后的味道,菊仙老太差一点吐了。菊仙老太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她吓了一跳,她看见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那双眼睛居然贼亮贼亮的。友根老太瘦得像根木头,脸蜡黄,大热天,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床边的小桌子上,电饭煲盖子打开着,里面的饭已经冷掉了,一碗梅干菜,一碗四季豆都没怎么动过,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

友根老太把手伸进枕头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包东西来,用一塊黄手帕包着的,看上去脏兮兮的。

给你。友根老太把那包东西递给了菊仙老太。

什么东西?菊仙老太问。她接过那包东西,打开,里面是一叠钞票,蓝色的红色的,有一百元,还有几张五元,十元,二十元的。

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现在交给你,我没经过你的同意,拿了你很多东西,我不想欠你。

是偷好哇!菊仙老太想。我不要!她说。

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你拿着。友根老太说,你拿着,我就不欠你了。

友根老太的话有些重,菊仙老太不知说什么好。这么点钱,就想把什么都还清?还得清吗?菊仙老太想。她觉得友根老太的行为有些荒唐可笑,也许人快死了,脑子就坏掉了。

总共六千多块钱。友根老太说,我就这么多了!

菊仙老太震惊了。友根老太有三个儿子,一个在乡政府工作,一个做小生意,一个在东方照明当小头目,都是混得有头有脸的人,在市区买了房。但他们都不待见自己的妈。他们每人每个月给友根老太五十块钱生活费,十几年过去了,友根老太干不动活了,这个标准却一直没有提高。期间友根老太还生过一场不小的病。她居然能够攒下六千多块钱,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如果你想让我死得瞑目,你就收下。友根老太说。

六千多块钱,就想把一切都勾销?菊仙老太心里很不舒服。但她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向与人为善。我暂时替你保管,你不要多想了,她冷冷地说。

菊仙老太现在的心病,是后面小屋子里的那口棺材。十几年前,她和老头子开始筹划自己的后事,在鞠躬山做了坟,又请木匠打了两口棺材,那两口棺材隔两年上一次漆,已经油光可鉴,闪着金属的光泽。几年前老头子生癌死了,在火葬场拿回骨灰盒,又装进棺材,让八个本村的壮小伙抬上了山。现在,这地处县城边沿的房子要拆迁了,儿子儿媳心里乐开了花,拿了三套安置房,安置费是多少,儿子儿媳没有说,尤灿家拿了两百多万,儿子拿的也不会少。菊仙老太却发了愁,住到那个笼子里去,她的棺材放哪儿?

扔掉吧。儿子头也不抬,说,现在谁还用那玩意儿!他现在只顾着算自己有多少财产。

我死了,骨灰你也不用去拿,直接倒进曹娥江好了。菊仙老太说。

那,那,那怎么办?放哪儿呢?儿子抬起头,不安地看着她。

要不我早点死?在房子拆掉前死掉?

儿子不敢吱声了。

菊仙老太想,还是友根老太福气好,死得早,没这烦恼。友根老太死的时候,骨灰盒是放在棺材里,让八个壮汉抬上山的。三个儿子,把她的后事办得倒是挺风光。

她把她和张海生之间的所有秘密都带进了棺材,她倒死得安心。菊仙老太愤愤地想。这些年来,住在附近的老太太们死的死,搬的搬,剩下友根老太和菊仙老太一对死对头相伴,两人没事相互瞪瞪眼,生生闷气,或拌几句嘴,一天的生活也就有了内容。

菊仙老太把屋子附近的绿化带拔了,种南瓜。友根老太说她损坏公物,看见空地就想种上庄稼,十足一个农民。

我是农民!我哪能跟您比,您是资本家,剥削阶级。菊仙老太挖苦道。

友根老太被噎住了,冲菊仙老太干瞪眼。友根老太于是也拔掉了一块绿化带,种上了四季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她只会种南瓜。友根老太说。

菊仙老太的南瓜长得又大又肥,躲在茂盛的叶片里,东一个西一个地趴着。她每天数她的南瓜。有一次发现南瓜少了一个,老太太手叉着腰,骂,哪个不要脸的偷我的南瓜?当心肚子里的蛔虫咬断肚肠。

友根老太回她一嘴,一个南瓜几个钱?哪个人会偷?又不是穷疯了。

菊仙老太冷冰冰地瞥她一眼,说,你偷的吧?

凭什么说我偷的?你说话要讲证据的。友根老太说。

你不是穷疯了么!

友根老太的脸渐渐涨得通红,她从裤袋里抓出一把钱来,伸给菊仙老太看,说,谁说我穷疯了,我有钱,我有钱好哇!

菊仙老太看了看友根老太手里那把一块两块的零碎钞票,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冷冰冰地一句话甩了过去,你这一把钱还没我一张多。

友根老太看着她,脸色由红转为青,接着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拿右手的手背擦擦眼泪,转了身,蹒跚着走进了屋。

菊仙老太后悔得直跺脚,她望着友根老太进了屋,关上门,嘴巴半天没合上,然后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友根老太一连三天没出门,菊仙老太天天透过友根老太家的后窗口往里望,什么也没看见,又跑到前门,透过门缝往里望,还是看不清。

三天后友根老太挎着篮子出了门,菊仙老太看见了,跟在友根老太屁股后头,说,友根,我南瓜吃不完,送你一个吧。

我没钱,但一个南瓜还是买得起的。友根老太说。菊仙老太尴尬地站住了。

友根老太死掉的时候,菊仙老太在自己屋子里坐了一天,她好几次站起来,却又坐下了,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可干,午饭也吃得很潦草,这一天,她感觉自己的日子被抽空了。友根老太上山那天,炮仗和哭声响起来了,一长串披麻戴孝的人簇拥着赶路,风夹带着细雨在巷子里穿梭。菊仙老太望着那口黑不溜秋的棺材远去,两眼很迷茫。她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那一天,我和你老公是清白的。那个下午友根老太对坐在床前的菊仙老太说,那天的事情,你应该去问问江海师傅。

都过去了。菊仙老太说。

我得在你面前死得清白。友根老太说。

菊仙老太不做声了,拉长了脸。过了会儿说,你知道江海不是个喜欢招惹是非的人,所以才这么说,再说了,谁知道你们有没有串通好。

友根老太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即使我把他叫到你面前为我作证,你也一定不信。

这辈子,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好。过了好久。友根老太说。这是友根老太对菊仙老太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早晨,她的二儿子来给她做饭,发现她已经死了。她二儿子跑出屋给另外两个兄弟打电话,死了,死掉了,还没发臭,你们快过来。

友根老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干瘪的脸上挂着笑,一只苍蝇从饭锅里飞起来,飞到了她的脸上萦绕,她闭上了眼睛。菊仙老太回到自家屋里,越想越气,她觉得友根老太是在挑衅她。这个每天都在为活下去发愁的老太婆,居然说自己这辈子活得挺好,好在哪儿?还不是这世上曾经有一个男人对她很不错!

友根老太一走,菊仙老太心情郁闷。她想起了她养的两只母鸡,这时应该下完蛋了。她的鸡一般在午后下蛋,但她都是傍晚才去掏鸡蛋,有时看见友根老太向她的鸡窝走去,她也不作声。她走到弄堂里,打开鸡窝的门,看看里面,一个鸡蛋也没有。不对呀,难道又被友根老太先下手了?可友根老太已经死了呀!

见鬼了吗?菊仙老太嘀咕着。弄堂风很大,带着啸声。菊仙老太穿过弄堂,来到后面的小屋子里。小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她的那口棺材,就躺在那儿,下面架着两条长凳,闪着黑色的亮光。这世界太不公平,老头子死的时候,还能用棺材,轮到她了,棺材只能扔掉了,这不等于是他可以住大房子,而她,只能睡在鸟笼子里么?

这口棺材你得给我留着。菊仙老太走出小屋子,迎面碰上了正兴冲冲往外走的儿子,说。

信不信随你,反正江海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晚饭时,张海生不咸不淡地说。

就是那个打灶佬江海?菊仙很生气,张海生居然跟没事儿似的。

是的。张海生说。

江海是搭你们的船去的?

是的。路过后村时我们捎上了他。

又搭你们的船回?

是的。

中间他没下船?

他在沥泗下了船,他要去和一户人家约谈打灶的事情,然后走着去海涂。

这是为你们提供机会啊!

你挺会想象的,那时离海涂还有五分钟水路,河上来往船只也很多,怎么做事情?

你们在海涂,他也跟你们在一起?

后村的海涂地和我们新建村的海涂地本来就隔得不远,他能望见我们。

望见两个点吧,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俩。

还有许多同村人也在海涂地里收西瓜呢。

你们俩往瓜地里一滚,谁会看见?

那不是變成压路机,把西瓜都滚碎了么?张海生嬉皮笑脸地说。

菊仙把手里的饭碗一顿。张海生看看她,不做声了。早上菊仙想让张海生把家里那口咸菜缸抬到屋后去,找来找去找不着他,找到河埠头,住在河边的阿菊见了她,急匆匆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说,菊仙,菊仙,你老公和友根坐着船沿着百丽河往南走了,一大早的,他们去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他们去海涂摘西瓜了。菊仙说,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走了。

菊仙心里想,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会不会跟王友根私奔了。沿百丽河往南走,难道真的是去海涂?可他昨天没说要去海涂呀!菊仙他们在海涂有一块承包地,都种着西瓜。菊仙跑到王友根家门口,往里一瞅,门开着,王友根的三个儿子都在吃早饭。

你妈呢?菊仙问王友根的大儿子。

去海涂摘西瓜了,运回来打算让我们去摆摊。

哦。

傍晚的时候,张海生和王友根摇着一船西瓜回来了。把西瓜挑回家后,菊仙问老公,没听你说今天要去海涂摘西瓜呀?

临时的决定。早上友根说要去海涂摘西瓜,本来是搭寿康的船去的,寿康有事不去了,我说要不我带你去吧,反正我家的西瓜也熟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还在睡觉么!

你们故意的吧?

对于这件事,村里人后来有了风言风语。那天我们去海涂,路上看见河里有条船在拼命晃动,插在河里的竹篙都松掉了,船在河里漂。有人说。

这船好像是菊仙家的。另一个人补充道,嗯,应该,不,一定是菊仙家的。

这奸情传得有板有眼的。奇怪的是一直没有人说起那个叫江海的打灶佬那天也去了海涂。

这些人吃得可真空,编这种缺德的故事,要是被我知道是谁在背后编造我,我给他一个耳光。那些话传到了张海生耳朵里,张海生很生气。

关于你们俩的闲话还少吗?菊仙冷冷地说。

那天,他们吵得很凶,菊仙推翻了橱柜,把碗都打碎了,她还把一碗咸菜夹头夹脑地向张海生扔了过去,张海生一低头,避过了碗,咸菜全洒在了脑袋上。他抹抹脸,开头还亮着嗓门还几句嘴,后来就低头默不作声了,吵架成了菊仙的独角戏,让菊仙觉得他是理亏了没话讲,更加确信那种事发生了。

后来菊仙好几次想赶到打灶佬江海的家里,求证那天他是否在船上,但最终打消了念头。这话怎么问得出口呢?即使问出了口,打灶佬会蹚这趟是非?估计也是替张海生圆谎,说些息事宁人有利于安定团结的话。何况他提前下了船。

菊仙老太决定跑一趟普度寺。友根老太给她的六千多块钱,她打算以友根老太的名义,捐给普度寺,做香火钱,算是给她积德。菊仙老太已经有段时间没去寺里了。以前她一直在寺里做义工,寺里有什么活动,她就赶过去,干些端茶倒水,扫地擦桌的活。她去寺里做义工,是受了打灶佬江海的影响。江海早就在普度寺做义工了,普度寺的灶,都是他打的。

那天,菊仙去普度寺烧香,买了香和蜡烛,拜了菩萨之后,菊仙求了一根签,签上写了什么,她没看,反正也看不懂,直接给了解签的师父。师父拿了签,看看她不说话。

你看我干什么,你跟我说说,签上怎么说,我老公在外面到底有没有女人?

旁边有人“噗哧”笑了,说,有你这么问的么?

菊仙回头一看,是江海,站在她身后笑。这个人整个乡镇的人都熟,他打灶手艺好,整个乡镇的灶基本上是他打的。

你在给寺里打灶?

不是,我来做义工。

哦。

这也是积善行德,为菩萨服务,菩萨会保佑你的。江海说,今天寺里搞活动,来的人多,灶间缺一个帮厨的,要不你去灶间帮着洗洗菜洗洗碗碟?

菊仙于是就留在普度寺做起了义工。江海在厨房外面劈柴,他劈柴的手艺和他打灶的手艺一样高超,斧子飞舞之下,那些木墩子被劈成一节节长条,大小长短都差不多。白色汗衫被汗水湿透,印出胸前一块块肌肉。

你为自己积功德吗?菊仙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递过去,没话找话。

不是,我是替我老婆。

啊?

我每一次捐钱,做义工都是以我老婆的名义,我对菩萨说,我是替我老婆来尽义务的,请菩萨保佑我老婆。

你不替自己积一下功德?

我觉得自己活得挺好,有一门手艺,饿不着肚子,回家能吃一口热饭,一切都挺好,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倒是我老婆,去年遭了场大病,还好活下来了,唉。

你不也遭罪了么?

老天没把她带走,我已经够满意了。

我想问你个事儿。菊仙想了会儿,还是没忍住,说,去年夏天,你去海涂摘西瓜了吗?

去了呀,我家在海涂也有块地,我经常去拾掇拾掇。

我问的不是这个。菊仙支支吾吾地说。她是去年夏天那件传得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的受害者,这一年来,她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江海看看她,掀起汗衫擦擦额头的汗。

算了吧。她说。事到临头,她退缩了。即使证明张海生在撒谎又怎么样呢?跟他离婚吗?她没有这方面心理准备,而且这不是便宜了那个王友根?老实说,一旦证明王友根和自己老公之间真有那事,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张海生,既然如此,还不如不问。更重要的是,她忽然发现,只要她不问,王友根就得背上与别人老公通奸的罪名,问了,也许就等于替王友根洗脱罪名。她想让王友根背上淫妇的名声,干吗要搞清楚这件事情呢!就让村里人去想象,去发挥吧。

人生在世,没必要活得事事明白的。江海说。

嗯。

菊仙老太来到普度寺时,寺里的和尚都坐在大雄宝殿里诵经,菊仙老太喜欢听和尚诵经的声音,仿佛这声音来自天外,把自己心里肮脏的念头都洗掉了。菊仙老太把友根老太的六千多块钱分成几叠塞进放香火钱的箱子,跪拜,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这香火钱是王友根孝敬的,不是我孝敬的,不管王友根这辈子做了什么孽,你们都要原谅她。然后又掏出一百块钱,塞进箱子,又跪拜。

走出了寺廟,菊仙老太的气又上来了。王友根说这辈子她过得挺好,她好了,我还能好?她回想起了张海生婚后对她的种种不好,越想越气。都是这个王友根的缘故。她想。

菊仙,我不骗你,我只是很想跟她说说话。其实我们俩除了一起说说话,真的什么事情也没干。我找个人说说话有错吗?在永远闭上双眼前,张海生对菊仙老太说。

你跟我就没话说?菊仙老太问。

张海生看看她,不说话。

可这辈子我们过得也没什么不好呀!

张海生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是张海生临死前的一幕。菊仙老太想,我和张海生这辈子真的过得好吗?其实自己也常常觉得和张海生没什么话说。

友根老太死后第二天,菊仙老太就不用电饭锅煮饭了,她又启用了那口废弃了很久的柴火灶。这口柴火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造这两间三层的楼房时,让江海师傅打的。作为一个本地很有名的手艺人,江海经常骑着自行车从菊仙——那时候她还不老——家门口路过,自行车三脚架上挂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放着泥刀等泥水工具,自行车的车把手上,挂着一个金黄色的大风铃,一路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屋子里的菊仙透过窗户往外望,她看见打灶佬迎着阳光冲她一笑,扬长而去,白色的衬衣在风中飘扬。

柴火灶年久失修,有些坏掉了,不知是不是烟囱被堵住了,烟直往屋子里灌。每次烧饭,整个屋子烟雾弥漫。她的儿子儿媳被熏出了屋,儿子说,妈,你故意的吧?

你怎么知道?菊仙老太自己也被熏了出来,说。

妈你什么意思?儿媳不高兴了,说。

没啥,好久没吃铁锅煮的柴火饭了,想在死之前吃几口,电饭煲煮的哪有铁锅煮的柴火饭香。菊仙老太说。她用的柴火是从装修工地买来的木头边料,烧起来烟不算多,但也够呛。菊仙老太和儿媳妇合不来,这些年来都是分锅烧饭吃。

找个泥水匠修一下吧。儿子说。他怕他老娘又提棺材的事。

那个江海师傅还活着吧?这灶是他打的,我还得去找他来修。

没听说他死了。儿子说。

我找个时间。菊仙老太说。

菊仙老太活到六十五岁的时候,坐在柴火灶的烟雾里,开始怀疑人生。友根老太说这辈子她过得挺好,那么我呢?菊仙老太想。菊仙老太觉得,自己这辈子被友根老太搞砸了。自打一九九三年,寡妇王友根拖着三个儿子,在她家屋后造起了两间寒碜的二楼,成了她的邻居,她的老公,那个整天松松垮垮的男人,忽然有了精神,仿佛一条冬眠的蛇,活过来了。

海生哥,帮我抬一下谷子。王友根在院子里喊。

来了。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噌”地一下从菊仙身边窜过,窜进了对面院子。

过了一会儿,张海生挂着残留的笑容回来了。菊仙白了他一眼,说,看把你美的。

张海生挽起白汗衫,擦擦脸上的汗,又蔫了。

在菊仙老太的记忆里,张海生在她面前总是一副蔫蔫的样子,让他干点什么,嘴里“哦”一声,然后慢吞吞地做。生活就像屋后的那条百丽河,流动缓慢,没有浪花。菊仙老太和张海生同当时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当年她的婆婆来到她的生产队,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儿正在地里插秧的菊仙,然后回家对儿子说,姑娘不错,手脚麻利,会种地,干家务也错不了,定了吧。于是媒人带了张海生去菊仙家提亲,菊仙的父亲看张海生麻利地吃下五个大番薯,一大碗米饭,就同意了这门婚事。父亲对菊仙说,小伙子能吃,说明身体好,能干活,就这样吧。

结婚,生子,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偶尔也吵吵架,但张海生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吵架也温吞吞的,让菊仙有火没法发。菊仙想,大概结婚就是这样的吧,大家搭伙过日子而已。

张海生和菊仙结婚这么多年,都没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好,相处得很平静,相安无事。两人之间话很少,有事搭几句,没事屋子里半天没声音。很多时候,是菊仙憋不住想说几句。

有福家的黑母狗生了一窝花狗。

哦。

我们去要一只来养,看家。

嗯。

你去院子里搭个狗窝。

好。

你他娘的多说一个字会死啊!

哦。

王友根来了,把一切打破了。张海生站在屋后和王友根聊天,两个人那个话多啊,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滔滔不绝,把在灶间烧菜的菊仙气得脸色铁青,不停地用锅铲制造出响声。

张海生,给我去打瓶酱油来!

昨天不是刚打么?张海生头也不回,继续和王友根说笑。

用完了!

这么快?张海生狐疑地回过头,那边王友根闭了嘴,低着头匆匆进了屋。

你笑得可真淫荡。张海生一回屋,菊仙就说。

张海生讪讪地一笑。

在村里的舆论里,菊仙老太和友根老太是好女人与坏女人的典型。菊仙老太是贤妻良母,懂得隐忍,顾家。友根老太,则人品有问题,专门勾引别人的老公。而张海生从来不承认他与王友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是看她一个女人带三个孩子不容易,伸一下援助之手。张海生说。

你这手只要不伸到她怀里去就好。菊仙说。她确实也没抓到他们苟且的证据。

更讓菊仙生气地是,张海生替王友根干活比给自家干活还积极。双抢的时候,菊仙一家水稻收割完了,用脚踏脱粒机把稻子打下后,菊仙把装在蛇皮袋里的稻子一袋袋背到手拉车上去,准备运回家,一转身,却发现张海生推着脱粒机,往王友根的地里去了。然后,张海生自家的稻子不管了,帮王友根打起稻来了。

张海生,你把稻子拉回家去呀!菊仙喊。

快下雨了,我先帮友根把稻子打下来,否则,要淋雨了。

我们的稻子怎么办?也要淋雨的呀!

要不你来帮帮他们,我把稻子拉回家。

菊仙一气之下,拉着手拉车就走。菊仙想,你替自家干活咋没这么积极,午觉睡到两点多才来地里干活。晚上,张海生摸上床想睡觉,菊仙一脚把他蹬了下去,说,你去王友根床上睡!张海生嘿嘿笑笑,打了个地铺。

王友根拖着三个孩子,再加上造房子借了不少债,日子过得有些困难。菊仙常发现家里少东西,她怀疑张海生吃里扒外,把家里的东西都运到王友根家去了。她告诫自己的孩子:你们要当心,现在我们家里出了大老鼠。

爹,你就是那只大老鼠。儿子指着张海生嘻嘻地笑。

你看,连儿子都知道你的丑恶勾当了。菊仙说。

人家有困难,邻里之间,帮一下嘛。张海生说。

菊仙一怒之下,没收了张海生所有的零花钱。省的你拿家里的钱去讨好那个女人。菊仙说。

有一次,菊仙买了一条鱼,养在脸盆里,然后她出去和隔壁邻居聊了一会儿天,回来时发现那条鱼不见了。她赶到王友根家,见她正在剖一条鱼。

你要不要脸,吃我买的鱼,张海生给你送过来的吧?

这鱼是我儿子在沟里捉的。王友根一愣,辩解道。

沟里捉的?沟里有那么多鱼,等着你儿子去捉?

接着,菊仙站在弄堂里,放开嗓门骂了起来:大家给我评评理,这个女人,不但勾引别人的老公,还拿别人家的东西,你们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吗…‥王友根气得流着眼泪簌簌发抖。菊仙大获全胜,凯旋。回到家,听见水槽的下面有扑腾声,弯腰一看,只见那条鱼在垂死挣扎。原来它自己从脸盆里跳出来了。菊仙一把抓起鱼,摔死了,塞进塑料袋,和其他垃圾一道,扔进了垃圾箱。

菊仙老太去后村找打灶佬江海,除了修灶,她还怀揣着一个不愿告人的目的。她想知道二十多年前那件事的真相。这么多年过去了,作为当事人的王友根和张海生都已经死了,现在,要面对这件事的,只有她了。她不想这么糊涂地过一辈子。友根老太说她这辈子过得挺好,那我呢?菊仙老太总是想这个问题。她认为,那件事情的真相,决定着她该怎样评价自己的一生。

王友根,你不是想死个清白吗?今天我就去找江海,把那件事问个明白,即使他替你们圆谎,我也会相信。她想。

路上满目残垣断壁。一只只被主人抛弃的丧家犬到处跑,饿得瘦骨嶙峋的,在垃圾堆里抢食吃。这些年县里大搞拆迁,一个个村子都消失了,村民都住到高楼里去了。菊仙想真要让她住到高楼里去,这日子她该怎么过。这么高的楼,上上下下走楼梯想想都吃不消,城里人不比农村,不作兴串门,这就跟坐牢差不多。先期拆迁的赵家村,好些老头老太生活不习惯,得了抑郁症。有几个本来还可以多活几年的,搬进那些笼子后不到一年就死了。她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同村的驼背,一听说要拆迁,天天哭,儿子儿媳骂他,你哭什么丧啊?又没死人。菊仙想,以前穷的时候,大家住的是平房草房,屋前大都没围墙,有,也是竹片或麻秆编的,低矮。傍晚吃饭的时候,大家把饭桌搬到屋前,就着夕阳,边吃边聊天,没事串个门,乐融融的。后来有钱了,都造起了楼房,围起了高高的围墙,各自有自己的天地,但门还是可以经常串的,走出院子,天还是经常聊的。这样的生活,她过惯了,让她搬到商品房里去,她怎么适应?

菊仙老太现在怀疑友根老太是故意提前死掉了。哪有那么巧呢,就那样从楼梯上跌下来了。摔伤了也不想去医院,不吃不喝,躺在家里等死。

我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那天,友根老太在巷子里走路,对菊仙老太说,阎王爷把我忘了,我得提醒他一声。

菊仙老太惊讶地望了她一眼。那时候她正在给弄堂里的鸡喂食,她的鸡蛋又被人偷走了,她确信是友根老太干的。

你可以去寻死。菊仙老太说。

寻死的话,儿子们的名声太难听。友根老太回头看她一眼,说。

你还在乎儿子们的名声啊。菊仙老太往地上撒了一把米。

友根老太回头看看她,阴了脸。

王友根后来跟一个老头好过。老头是个退休工人,开头表现挺好,后来露了本性,好赌,输光了就喝酒,喝多了就扔东西,打人。王友根本想晚年生活有个伴,没想到却招了个麻烦。她跟老头提出分手,老头不依,继续缠着她。她逃回自己的家,老头追了过来,砸门,撒酒疯。

张海生看见了,就走过去,赶那个老头。两个人在弄堂里打了起来。老头说我找自己老婆关你屁事,难不成你和她也有份?老头骂出一嘴脏话,惹毛了张海生,一顿老拳就过去了。菊仙在屋子里喊,张海生,你给我死回来!张海生不听。邻居们在背后偷笑,两个男人,为一个老太婆争风吃醋。

那时候王友根的三个儿子已经成年,老头就跑到他们工作的地方或者家里去闹,说是要回自己的老婆。王友根的三个儿子就觉得自己的妈让他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又被老婆一撺掇,就不待见自己的妈了。

王友根被老头纠缠了好几年,每一次老头打王友根,张海生都去替她出头。菊仙心里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你多疑,处处为难她,她也不会去招惹这个老头。张海生对菊仙说。

真是太可笑了,她水性杨花,喜欢招惹男人,居然是因为我。菊仙说。

张海生摇摇头,不说话了。

好在后来老头生了肝癌,死了,王友根才算解脱。不过,她的名声也臭掉了。

后村离菊仙老太的村子不远,沿着百丽河走,路过几个拆迁后的废墟场和一个新建的小区,走进一片树荫里,就是后村。显然后村也马上要拆迁了,许多屋子上刷着红色的“拆”字,血淋淋的。菊仙老太叫住一个路人,向他问路。路人指了指前面一个岔道,说,转弯,笔直走百把米,再转弯,有一棵香樟树的院子就是。又奇怪地看看菊仙老太,说,你空手来的?

菊仙老太也奇怪地看看他,走了。在一个转弯处,远远望见一棵香樟树,又听见一个男声嘶哑的唱腔,和叮叮呯呯的伴奏声。走近了一看,见那户人家门口摆满了花圈花篮,往里望,屋正中一口冰棺,两边坐着几个人,正在聊天,没有哭声。屋外院子里,摆着一张方桌,几个人正在打牌,一些人在一边围观。巷子旁的自来水龙头边,几个妇女在洗菜,剖鱼。屋子旁边有一块很大的水泥地,道士正在做道场。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分四排跪在地上,一个道士舞着剑,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这道士年纪也有七十来岁了,唱得口齿不清,菊仙老太也听不清他在唱什么,好像是死者去阎王爷那儿报到要经过的一道道关口,还有死者对子孙和人世的留恋回望,看来死也是件很辛苦的事。一架录音机里,播放着伴奏音乐。录音机和磁带显然太老了,放出的声音里有许多杂音。一个高高的铁架,搭成桥的样子,上面站着死者的两个孙子,年纪都不大,十几岁的样子,道士唱几句,他们就往桥上走一个台阶。再看下面跪着的那些人,跪的时间长了,累了,不住地敲着腰,有几个干脆坐在了地上。

菊仙老太想,以前做道场,是有一班道士的,有人敲钹有人吹唢呐有人拉二胡,现在简化成了一架录音机。这老道士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做道场,估计也是找不到传承事业的人,等我死了,估计这一套也没了。

菊仙老太走进屋子,里面供香的八仙桌上立着死者的遗像,那个叫江海的老头,正对着所有人笑。这个打灶佬死了。他也把那个秘密带走了。菊仙老太想。她从桌上摆着的一捆香里抽出三根,就着蜡烛点燃,拜了几拜。旁边江海的老婆走了过来,请她一边坐。江海的老婆菊仙老太认识,两人一起在普度寺做过义工。

我来请他给我去修一修灶,哪知道他去了。

前天走的,明天出丧。

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生癌,发现后才两个月,就去了。

现在生癌的人怎么这么多?

唉,谁知道呢。他能快些走是幸运,少受罪。

你身体好吧。

还行,死过一回了。

一个人的日子会很孤单,尽管有儿孙,但总比不上有个伴。菊仙老太淡淡地说。

我这辈子,算是遇对人了,他脾气好,会疼人,对我很好,说来你别不信,我们这辈子,没吵过什么架。江海老婆说。

恩爱夫妻。

江海老婆低下头,羞涩一笑。

菊仙老太看了看躺在冰棺里的打灶佬,打灶佬穿着寿衣,直挺挺的。他的脑袋旁边,放着一个东西,隔着冰棺的玻璃,菊仙老太眼老昏花,看不太清楚。

那是什么?菊仙老太问。

一个风铃。他说他想留个念想,想把这只风铃带走。他每次去打灶,自行车上都挂着这只风铃,他很喜欢这物件。

哦。准备棺材了吗?江海老婆还想说些什么,菊仙老太把话扯开去了。

没有。他不想用棺材。他说房子要拆迁了,马上要住到高楼去了,等我死的时候,怕是棺材用不上了,那就都不用棺材,都盛进骨灰盒吧,反正就那么一把骨灰。

哦。

你不是要修灶吗?要不过两天让我儿子去给你修?他跟他爹学过。

好的,谢谢啦。

现在没人打灶了,他的手艺都快忘了。

走啦。菊仙老太站起来,向着冰棺里望了一眼,说。

菊仙老太忽然觉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疑问,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人生走到了她这个阶段,所有的恩怨情仇,都让它隨风而去吧。

那口棺材,你处理掉吧。回到家,菊仙老太对儿子说,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盒放进你爹的棺材里。

儿子愣住了。

你的手艺,还真不如你爹。菊仙老太对江海的儿子说。

话不能这么说。江海儿子说,我是缺乏锻炼的机会,我要是有我爹那么多的实践机会,我打灶手艺一定超过他。现在谁还打灶,不瞒您说,我都有十来年没打灶了,都在工地上造高楼。

这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光着膀子,用铁锹搅拌着石灰和沙子。他的肌肉很松弛,两只乳房松松垮垮地吊着。这个中年人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高高瘦瘦的,皮肤白皙,当年他给菊仙家打灶时,也是光着膀子,胸上的肌肉不多,却很结实,匀称。他嘴里叼着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菊仙聊天,他抽烟的姿势很让菊仙着迷,随性、懒散,无所谓的样子。

阿姨,这灶如果修好了,您用起来还是不太灵,您可别怪我,我其实不想来的,是我妈硬要我来的。

没事,我也是为了一个念想。菊仙老太说。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那时候的菊仙老太还算年轻。她站在打灶佬江海的自行车前,把一个风铃挂在了他的自行车上。这个风铃,是她用两只鸭子的毛从一个收鸡毛鸭毛的货郎那里换来的,金黄色,不知道是不是铜做的。然后,她冲着打灶佬笑了笑,打灶佬低头俯视着她,也笑了笑,露出一口洁净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以后的日子,只要听到这只风铃清脆的声音,她就知道,他从她身边经过了。很多时候,他会绕远路去做活的地方,只是为了让她听到这风铃声。

她明白,她这一生,其实过得也挺好,在她平淡的人生中,曾经有一只风铃在风中为她吟唱,尽管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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