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荡

2018-07-25 11:28吴欣格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风说枪响血肉

吴欣格

给你:

明天就是除夕了,你应该到家了吧。

洪城的风还是这么冷吗?那风就像一条吐着烟圈的巨龙,在任何平面呼来啸去。可你还是很喜欢不是吗?记得那次的飓风,城里的人们都躲在地窖里。你偷偷从窗口溜出来,坐在村里的石埂上,天被蒙上了一层污浊的昏黄,像爷爷被烟熏蚀的烂牙。如海嘯前的风平浪静,你静静等着,等着风掠过。于是风来了,以一种疯狂而沉稳的方式。你闭上眼,听着风颤抖的声音,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风说,不要。

你没有听清,因为父亲扯着你的耳朵正高声骂嚷着。你困惑地回头,风却早巳停止了呼喊,用一双属于母亲的眼睛凝望脚下的土地。你没有在意。

现在我似乎明白了些风的旨意,但还是太晚了不是吗?

好啦,不回忆了,怪煽情的。在南京这么多年了,这里的泥土总是湿漉漉的,带着长江的温润气息。我不喜欢。洪城的土是燥的,和祖母的手一样,趴在地上一吸还有一股风的味道。你小时候经常说老了要葬在家后院的山丘上,哈哈,那时候真是天真啊,不是吗?

这些天好多人带着花来看我的邻居们。毕竟快过年了。哎,你的爹娘过得还好吗?大冷天的,爹的风湿又犯了吧,记得带他去村口老王那里针灸……啊,老王和我一起入伍的,应该不在了吧……

冬天真是冷啊,虽然比起洪城暖了不少。大概是因为它们的风是不同的吧。南方的风像是一名前线护士,小心翼翼,心疼而不忍。北方的风是炮口,享受着自己所拥有的权利。我仍记得1948年的冬天,我们团被派到江南一个小镇上。那里藏有共产党的一小部分军力。当身边响起第一声枪响时,开始刮风了。子弹在风中顺着火光疯狂地飞舞,在一个个血肉上重重地盾击。脚淹在血里,血浸在泥里。当我用完枪管里的最后一颗子弹时,对面的敌人倒下了,滚烫的鲜血溅在了我的脸上,从眼角滑落,逐渐冷却下来,混着泥沙贴在我的脸上。风从遥远的地方涌来打在我的脸上,刺进每一个毛孔中,灌进我的左耳,又从右耳喷出。

你知道吗?我害怕了。这风有着我最熟悉的声音,这是洪城的风。我放下了枪,这是我参军九年以来第一次审视因我而倒下的面孔。这是个少年,十七八岁的面容,和我一样;黑色的寸头,和我一样;嘴角杂乱的胡须,和我一样。而现在他死了,我仍活着,并时刻准备着让另一个像他一样的少年奔赴死亡

我感觉到冷了,我蹲了下来抱紧了膝盖。枪响不知何时停了。四周都是血,我有一瞬间忘记了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是谁。脑子里只有上前线前领队的脸。

“干掉共产党的!”他说。

“弟兄们,给我顶住!”他说。

“看在党国的份上!”他说。

现在他躺在我的身边,和我身边的所有人一样,静静地吮吸土地的味道。

那天的天真暗啊,如一个男人隐忍着泪水。刺骨的风钻进我的伤口,吞噬着我的血肉。我的血和我脸上敌军的血混在了一起,很快相融凝成一滴血珠。我与他本就来自同一片土地。

你知道吗?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英雄。驰骋沙场,挥洒热血。这是每一个男孩对男人的幻想。热情这东西很奇怪,明明是从自己脑中浮现的,但最终往往成了命运。风来自远方,来自自然,来自未来。所以,我将我的热情交给风来审判。

那天我闭上眼,开始听风的声音。就像你一样。

风说,不要。

所以,我的热情和风一样,归于平静。

这是我在来年春天才懂得的,太晚了,是吧。

你说,如果我们都能听懂风的答案,那么结局会怎样?

唉,不说我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说说你吧,你今年应该二十七了吧。真好,希望你已经成为了一个男人。你也许已经成婚了,你一直爱着张家的金枝不是吗?等儿子生下来,记得带他去野地里听听风,那是来自万物本初的声音。嘿嘿,这些年,中国过得苦,你家屋子后面的山上有很多野菜,急的时候去挖来吃。给爹娘多吃点,他们太瘦了。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父亲,丈夫,儿子。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英雄,男人,伟者。

如果你在七岁那年听懂风的声音,在十七岁那年看到在风中飘荡的答案。

如果那颗子弹没有穿透你我的胸膛。

可是风说,没有如果。

十年前的你

1949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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