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制抒情(上)

2018-07-25 11:28熊芳芳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同情抒情文学

熊芳芳

在本栏目中我曾经写过一篇《议论文也要有抒情》,今天却想跟大家说说“节制抒情”。

曾经给学生布置过一道命题作文:“远方”。

一个女孩在微博上写给我一句话,算是她交的作业:“对他们来说,离开家的地方,就是远方。”

下面是她写给我的一个注解:“啊,老师,这个星期我没时间写作文了……所以先只写这一句话好了。我在坐地铁的时候看到一个外来务工人员,我为他指了路,他特别热情开心地说谢谢说再见。他要去的地方是广州南站,只背了一个简单的牛仔色背囊。背囊有点脏了,可是看得出来他很珍惜,那是纯手工制作的背囊,大概是他家乡的妻子为他缝的吧。他因为劳累显得很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有许多褶,他身上的衣服不是很新,但是非常干净,也许是要回家了,特地打扮了一番。看他迈着大步走向回家的路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特别特别有感触。我想我应该尊敬他们。”

看了这个注解,我十分感动。我回复她:“很棒的一句话。很喜欢你对生活如此细腻敏锐的感觉。那句话就算是一篇作文了,你已经完成了作业。”

这句话打动我的力量就在于它文字里面所蕴含的细微而复杂的情感。作者没有大悲大喜的强烈抒情,只是尝试让自己站在他们的位置,贴近他们的心灵,理解他们的世界,诠释他们的生活。也许对很多人来说,远方意味着美丽的梦想,意味着青春的热血,但对他们而言,远方是一个离开了温暖的家的地方,是一个留给亲人长年牵挂的地方,是一个为了生计不得不奔波劳碌的地方,是一个为了短暂的团圆而甘愿千里迢迢往返的地方。

这句话的作者,名字叫杜翰诗。作者看似轻描淡写的文字里,纠缠着复杂的情感:有对主人公的悲悯、敬佩和祝福,也有对生活本身的深刻领悟与对平凡幸福的感恩珍惜。

生活是文学的江湖,情感是文学的生命。

没有情感的文字是死的。

即使是议论文,也必须用情感来推动。没有震撼就不可能有受教,犹如磐石没有裂缝就流不出泉水。“没有任何智慧是可以不经由感觉而获得的。”托马斯·阿奎纳如是说。

情感给了人类丰富的内心体验,大大提升了生命生存的内在价值,给人类生活一种无可替代的享受体验价值。情感的缺乏或冷淡,在人生中是一种丑,在艺术中也是一种丑。李斯特威尔在《近代美学史述评》中这样说道:“广义的美的对立面,或者反面,不是丑,而是审美上的冷漠,那种太单调、太平常、太陈腐或者太令人厌恶的东西。”情感的丰富,无论对于艺术还是人生,都是一种美。

就好像黛玉和宝钗的形象,如果从“实用价值”来考虑,宝钗肯定更受欢迎,但若从文学的审美价值来考虑,却是黛玉的形象更为深入人心。宝钗为了礼仪与大局(实用价值),压抑甚至消灭了自己的情感(审美价值),她在人事关系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结果是她自己成了生命的空壳——她成了一个健康、周全、无可挑剔却没了性情的纸上美人,如同她日常服食的“冷香丸”一样,她精致芳香,却没有了情感的温度和率真的性情。在道德意义上,她可谓善,但在美学意义上,她算不得美。因为从美学意义上说,情感的丰富活跃是美,而情感的麻木冷漠是丑。

我很喜欢看有许多美女的官斗剧,看许多女人争一个男人,几个男人爱上同一个女人,那些纠结又曲折的故事虽然常常毫无逻辑,经不起理性的推敲,但我还是忍不住会去追。反思个中缘由,其实这些故事并非真正毫无逻辑,它们有自己的逻辑:情感的逻辑。

艺术情节不是宿命也不是科学,它是一种情感的审美,所以,它以情感的逻辑超越理性的逻辑,是情感的因果,不是理性的因果,是主观的甚至是幼稚任性的情感逻辑,它与现实的逻辑不一样,因为不一样,所以吸引人。就像童话世界,它里面的一切环境甚至事件都不真实,唯独故事里面的人的情感,跟我们这些平凡人一模一样,完全可以实现共鸣。如果失去了情感的桥梁,童话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不知所云。

所以,没有情感的创作,是无价值的创作。

情感既是一种生命力(对作者而言),也是一种吸引力(对读者而言)。

钱穆的《湖上闲思录》中有一篇文章《人生与知觉》,其中谈到“文学人生”,有这样一段文字:

艺术人生是爱美的,科学人生是求知的,文学人生则是求真的。艺术与科学,虽不是一种物质生活,但终是人类心灵向物质方面的一种追求与闯进,因它们全得以外物为对象。文学人生之对象则为人类之自身。人类可说并不是先有了个人乃始有人群与社会的,实在是先有了人群与社会乃始有个人的。个人必在人群中乃始有其生存之意义与价值。人将在人群中生活,将在别人身上发现他自己,又将在别人身上寄放他自己。若没有别人,一个人孤零零在此世,不仅一切生活将成为不可能,抑且其全部生活将成为无意义与无价值。人与人间的生活,简言之,主要只是一种情感的生活。人类要向人类自身找同情,只有情感的人生,始是真切的人生。喜怒哀乐愛恶欲,最真切的发现,只在人与人之间。其最真切的运用,亦在人与人之间。人生可以缺乏美,可以缺乏知,但却不能缺乏同情与互感。没有了这两项,哪还有人生?只有人与人之间始有同情互感可言,因此情感即人生。人要在别人身上找情感,即在别人身上找生命。人要把自己的情感寄放在别人身上,即把自己的生命寄放在别人身上了。若人生没有情感,正如沙漠无水之地一棵草,僵石瓦砾堆里一条鱼,将根本不存在。人生一切的美与知,都需在情感上生根,没有情感,亦将没有关与知。人对外物求美求知,都是间接的,只有情感人生,始是直接的。无论初民社会,乃及婴孩时期,人生开始,即情感开始。剥夺情感,即剥夺人生。情感的要求,一样其深无底。千千万万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的前进,全借那种情感要求之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在支撑,在激变。然而爱美与求知的人生可以无失败,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会有失败。因此爱美与求知的人生不见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有苦痛。只要你真觉得那物美,那物对你也真成其为美。只要你对那物求有知,那物也便可成为你之知。因不知亦便是知,你知道你对它不知,便是此物已给你以知了。因此说爱美求知可以无失败,因亦无苦痛。只有要求同情与互感,便不能无失败。母爱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应。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应。但有时对方并不能如我所要求,这是人生最失败,也是最苦痛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败与苦痛也愈深。母爱子,子以同情孝母,子孝母,母以同情爱子,这是人生之最成功处,也即最快乐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成功与快乐也愈深。人生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后做主。夫妇,家庭,朋友,社团,忘寝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与爱,交织成一切的人生,写成了天地间一篇绝妙的大好文章。人生即文学,文学也脱离不了人生。只为人生有失败,有苦痛,始有文学作品来发泄,来补偿。

这段文字让我们看见,“辞以情发”,没有情感就没有文学。因此,饱含情感的作品虽然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但没有情感的却一定不是文学作品。朱光潜说:“一切艺术都是抒情的,都必须表现一种心灵上的感触,显著的如喜、怒、爱、恶、哀、愁等情绪,微妙的如兴奋、颓唐、忧郁、宁静以及种种不易名状的飘来忽去的心境。”(朱光潜《无言之美》)情是文学艺术生命之关键要素。

然而我要说,作为一个写作者,情感必须丰富深刻,真实自由;但在散文的写作中,情感的表达却需要一种艺术的“克制”。

所谓“克制”并非指情感不可以热烈奔放,而是说在表达的时候,不能任感情的洪水冲破闸门肆意奔涌,而要以一种艺术的手段作为渠道将它“导”出去。

汪曾祺在《(蒲桥集)自序》中曾说:“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情感的节制,是散文写作的必要维度。没有节制,文章就会流于滥情,走向浮浅,而失却真与美。梁实秋说,散文的美,“美在适当”(《论散文》),说的也就是克制。不唯独散文如此,一切文章的情感都需要有所“克制”。

集艺术家和学者于一体的、承前启后的一代伟人温克尔曼在他的《古代艺术史》中说,“希腊人物形象的一切动作和姿态,只要不具有智慧的性质而是太热烈和粗野的,就犯了古代艺术家们所称为‘虚假激情表现的一种错误”,至于“虚假激情表现”,就是“不应有而有的不恰当的激情,或是应节制住而却没有节制住的激情”。(莱辛《拉奥孔》)

我们这里所说的“克制”“节制”,一方面是指“有选择地说”,另一方面是指“艺术地说”。

法国诗人马拉美说过:“说出来是破坏,暗示才是创造。”

越是强烈的感情,越是要“举重若轻”,“有艺术地说”;越是“举重若轻”,越是能够在不动声色中造成巨大的震撼。

我很喜欢著名作家毕飞宇的一句话:“人在冲动的时候一定不好看,语言在冲动的时候也未必好看。”(《情怀才是最重要的才华》,《解放日报》2014年6月6日)

我们来看下面的句子:

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在呜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郑振铎《蝉与纺织娘》)

“还不放晴”,一个“还”字,企盼之情已初露端倪。后面简单一句“晴了”,显然并非“非常完美”,仍有不如意处、让人失落处,果然,因为“天气却很凉”,且“蝉声乃不再听见了”,换作了“急促而凄楚”地鸣唱着的纺织娘。“我”所盼望的蝉声,隐匿了踪迹。“秋天到了”四个字何等地意兴阑珊(流光逝去岁月不居),又是何等地勾起人对故乡的浓浓思念与深深记忆。

字里行间并没有强烈的抒情,但淡淡的愁绪反而比强烈的抒情更加入骨入髓,挥之不去。

有比较才有鉴别。读一读丁玲的《北京》你就明白了。我不喜欢这篇文章。虽然它也有它的优点,譬如双線交织的行文方法,作品以时间为序,写了北京的历史变迁,也写了自己的奋斗历程。两条线素交织前进,将个人的情感汇入历史的洪流,将青春和生命完全交付于一种信仰和理想。这样的文章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却缺少真正的文学性。我不喜欢它,更重要的原因是,它的情感简单,冲动,直接而猛烈,语言咄咄逼人,给人造成一种被侵略的感觉。

甚至,强烈的抒情有时候是一种艺术上的粗陋,是一种“丑”。英国著名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论》中指出,凡是旁人不大能同情的那些情感和激情,如果用过分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就会讨人嫌厌。

感情是文章的核心部分,作者掩埋得越深,读者挖得越深,它就越值得回味,发出的力量也就越强大——含蓄是一种力量。隐忍地处理文章的情感,是对人性、人情和人心的精当领会。这种情感的蕴藉和隐忍,比直接说出来的抒情要广阔、深厚得多。史论和哲学可以要求明朗甚至尖锐,但文学尤其是散文和诗歌在许多时候却要求模糊和暧昧。如果表达上过于直抒胸臆,在某种程度上必然造成对文学性的破坏,因为文学最动人的部分,往往就在暧昧不明的地方。没有暖昧,就没有丰富,也就没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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