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白羽与卡尔逊的短暂相识

慕津锋

这是一封1938年毛泽东致美国军人卡尔逊的书信（复制件），全信如下：

卡尔逊先生：

多谢你送给的烟！

现有一文艺工作团五个人与先生同行，先生的工作可从他们得到些便利，他们的工作也请先生给以可能的助力。主任刘白羽先生来见，请接洽，你要的翻译也由刘先生负责物色。

敬礼！

毛泽东

五月九日

当时卡尔逊正在延安访问。该信是2003年夏，凯伦·卡尔逊（卡尔逊孙女）赠送给刘白羽的，原件收藏在美国博物馆。2005年8月24日，刘白羽先生去世。其后，家属遵从刘老遗嘱将包括该信在内的一大批文献资料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该信现收藏于文学馆文物库中。

信中，毛泽东所提“卡尔逊先生”，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第一个到访延安的美国军官埃文斯·福代斯·卡尔逊（美国准将，16岁参军，1922年加入海军陆战队，1935年7月，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卫队营长，1937-1939年任美国特派中国军事观察员，其中约一年时间访问八路军领导的敌后游击队）。而毛泽东介绍给卡尔逊的刘白羽，则是1938年春初到延安的一名年仅22岁的革命作家。

经毛泽东安排，1938年5月上旬，刘白羽与卡尔逊相识于延安。那时的卡尔逊带着罗斯福总统的秘密任务正在延安考察，他是美国第一个访问延安的官员。5月5日，毛泽东在延安窑洞中会见了卡尔逊，“欢迎你，”毛泽东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听说你跟着我们的部队跑了很多地方，我很高兴能在这里欢迎你。”卡尔逊在日记中曾这样记述他眼中的毛泽东：“我走进屋子，面对着的是一位高大的人。他那狮子似的头，又长又厚的黑发从中间分开，随便地向后梳着，一双和蔼的眼睛望着我，一副幻想家的容颜。”他们对面相坐，谈话从夜晚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毛泽东指出：“中国像一个能盛一加仑的细颈瓶，而日本灌进了半品脱水（一品脱等于八分之一加仑）。日本兵力不足，无法占领整个中国。只要中国人民决心继续抵抗，日本就无法用政治手段控制中国。”谈到日美关系和欧洲局势时，毛泽东说：“日本和美国总有一天会打起来的，英国人决不会因德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而向希特勒宣战。”这次会谈，毛泽东给卡尔逊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是一位谦虚的、和善的、寂寞的天才，在黑沉沉的夜里，在这里奋斗着，为他的人民寻求和平的公正的生活。”这次见面是毛泽东第一次直接向一个具有美国官方身份，并能定期向美国总统罗斯福报告中国情况的美国军人谈话。毛泽东就国内外多方面的问题同卡尔逊进行了畅谈，其中他着重向卡尔逊讲述了中共关于抗战和建国的主张。卡尔逊也向毛泽东谈到自己此次要到华北敌后根据地实地了解游击战的想法。为了保证卡尔逊安全而顺利完成考察，毛泽东特地安排刘白羽组建一支小组陪同卡尔逊。对于接受此次任务时的情形，刘白羽晚年曾回忆说：“一天夜晚，毛主席派警卫员叫我到他那儿。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他就跟我讲，哎，刘白羽同志，你不是要上前线吗？现在有个机会你去不去？我说什么机会？他说现在有个美国人叫卡尔逊，他要到敌后去，你陪他去好不好？我说，主席，决定我去我就去啊！”

当5月上旬，卡尔逊即将结束延安访问前，刘白羽奉命以陕甘宁边区文协和八路军总政治部的名义，在延安组建了一支包括欧阳山尊.汪洋、金肇野、林山及自己在内的五人文艺工作组，刘白羽担任组长，欧阳山尊担任翻译，汪洋担任摄影师。

当刘白羽带着这支小组在延安与卡尔逊第一次见面时，卡尔逊用疑问的眼光看着这五个年轻人，而且很直率地问：“你们一天能走30公里吗？”而文艺组成员对这个“身材高大，手托着硕大的烟斗，穿一套帆布短外衣，衣服有很多口袋，放着《圣经》、地图、笔记本、笔、烟、药及口香糖，脚穿一双厚厚的翻毛皮鞋，肩上背一架照相机，背上一个很重的行李包。吹一手好口琴，吹一战时流行的进行曲、陆战队队歌”的美国大兵也有着深刻的印象。刘白羽晚年曾回忆他眼中的卡尔逊：“他的眼睛是碧蓝色的，眼神聪敏机智。他很有风度，讲究仪表，走路完全是军人的步伐，轻快而庄严地迈着脚步。”

1938年5月15日，刘白羽等人和卡尔逊、加拿大女医生金青莲（ Jean Ewen）女士（她到五台做卫生工作）从延安出发。从5月中下旬到8月，他们冒着弹火硝烟，冲破日军层层封锁，辗转于华北各大抗日根据地。卡尔逊称这五位年轻人为“youngboy”，他们六人在旅途中性命相依，生死与共。林山后因脚伤，在晋西北访问结束后便留在了当地养伤。6月26日上午，刘白羽带领小组陪同卡尔逊到达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访问。这是卡尔逊第二次到晋察冀访问。1937年底到1938年初，他曾到过这里了解八路军抗战的情况。午饭后，刘白羽、欧阳山尊陪同卡尔逊与聂荣臻司令谈话，他们谈了此次采访的行军路线，谈了卡尔逊1938年初离开五台后晋察冀的情况。卡尔逊说自从他公开发表了他的首次访问后，日本曾就此事向美国政府提出抗议，理由是一个美国军事观察家不应到日军后方去旅行。卡尔逊当时却要美国大使向日本当局说，“假使不愿意的话，尽可以用武力把他驱逐出去”。

聂荣臻司令亲自为他介绍了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敌我态势。卡尔逊谈到他看到日本人虽占领了主要城市，但城市周围的地方都被八路军占领，他很好奇，就询问聂荣臻：“在敌后你们怎么依靠发动群众，就把这个事情给办起来了？你们的供给怎么办？”聂荣臻司令讲：“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打游击嘛，到哪里老百姓都可以供给我们粮食。”

八路军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深深地吸引了卡尔逊，八路军的优良传统和战斗经验也使他获益匪浅，卡尔逊从八路军身上总结出了许多战略战术：军官要和战士们一起开会，讨论战术和训练技巧，做自我批评，士兵不仅仅要服从命令，还要明白他们为什么而战，不盲目地被卷入战争，不打无准备之仗。

在晋察冀访问结束后，因工作需要，金肇野留在了晋察冀，未再同行。刘白羽、欧阳山尊、汪洋则继续陪同卡尔逊在敌后访问，他们经过艰苦跋涉，冒着生命危险终于到达郑州，文艺组陪同卡尔逊的访问顺利结束。卡尔逊在郑州搭火车前往武汉，刘白羽、汪洋和欧阳山尊要从郑州返回延安。当将卡尔逊送上车厢，火车即将开动时，刘白羽三人站在月台上，为卡尔逊唱起了《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彈消灭一个敌人……”此后，他们与卡尔逊再没有相见。（1986年，美国医生查尔斯·格罗斯曼通过中国对外友协找到了刘白羽等人。这时，他们才知道卡尔逊已于1947年去世。）刘白羽回到延安后，曾收到过卡尔逊寄来的一封信和一支漂亮的美国烟斗。

经过这次敌后考察，卡尔逊在给罗斯福总统的定期报告中，称赞在中共那里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腐败，军队官兵平等，精神饱满，斗志高昂。他在信中建议：美国应该援助中共这支抗日武装。

1938年底，回到美国的卡尔逊曾预言：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远东之后，必将在海上和美国决战。在这以后一年，日军突然发动使美国海军几乎全军覆没的偷袭珍珠港事件。1941年5月，卡爾逊重新加入军队。1942年2月5日，卡尔逊受命组建第一独立营，即“卡尔逊飞行突击队”。卡尔逊以5比1的比例严格挑选了1000名突击队员，组建了一支类似八路军精神的突击队。在日常训练中，卡尔逊以八路军官兵平等的精神为榜样。他与普通士兵一起站岗值勤，排队打饭，露宿野外，背着挎包和武器参加急行军。每周五，突击营依照八路军召开民主讨论会，每个士兵都可对一周训练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罗斯福总统把他的爱子詹姆斯·罗斯福也送到卡尔逊身边担任突击营参谋主任。1942年8月16日，卡尔逊运用八路军的奇袭战术，带领自己的突击队偷袭了日军重兵守卫的马金岛，一举成功。1946年，卡尔逊以准将军衔因病退役。退役后的卡尔逊曾预言，中国共产党必将在中国取得胜利。卡尔逊的夫人说：有一天，卡尔逊在病床上看到《纽约时报》一则消息，报道中共已突破延安的封锁圈，大军正在向东挺进，他顿时拍案叫道：“中国共产党18个月之内就会取得全国的胜利。”一个月后，1947年5月27日，卡尔逊溘然辞世，享年51岁。作为卡尔逊的亲密朋友，朱德总司令给卡尔逊夫人发去唁电，沉痛悼念这位追求真理的战士。卡尔逊准将去世前，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和彭德怀代表中国人民联名向他发出了一封感谢信，感谢他为中国民主所做出的不屈不挠努力。卡尔逊虽然未能亲眼看到中国人民的胜利，但他坚持真理和正义，最早理解、同情和支持中国人民革命事业的可贵情怀，永远感动着中国人民。中国人民将永远怀念这位美国朋友。

刘白羽在郑州与卡尔逊分别后，他们再没相见。一直到1986年，美国医生查尔斯·格罗斯曼到北京寻访刘白羽等人，刘白羽才知道卡尔逊1947年就已去世。这次相见后，1988年，以卡尔逊夫人蓓姬·埃尔伍德为名誉主席、以查尔斯·格罗斯曼为主席的“卡尔逊中国之友”，邀请刘白羽、欧阳山尊、汪洋于陪同卡尔逊遍历华北游击区50周年之际访问美国。刘白羽先后在美国拜访了卡尔逊夫人，并在华盛顿阿灵顿公墓向卡尔逊墓碑献花，送上自己深深的哀思。

谈及这位故友，刘白羽曾这样说过：“我们是50年前生死与共的朋友，50年之后我们来到你的墓地表达我们怀念之情。我们可以告慰你的英灵，你的希望已经实现了，卡尔逊精神将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