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乃荃 杨丽花
摘要:分析唐寅的人生态度有助于理解唐寅的人格特点,两者互可对应,本文主要从他的浪漫主义理想、世事无常下的放任与无奈、艰难中的知足常乐三方面试分析其人生态度。
关键词:唐寅;人生态度;生平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8)18-0001-03
一、前言
唐寅在民間的形象十分富有戏剧性,但其人一生实际却很不得志,并非像民间故事里那么潇洒肆意。唐寅的一生跌宕,两次看似颇有机会走上仕途,道路却戛然而止。一举夺得乡试解元后本来“红绫敢望明年饼”,可谓风华正茂志得意满,却意外卷入科举舞弊案;而多年后接受宁王朱宸濠的聘请,本以为终于等到机会施展一番抱负,却发现宁王有谋反之意,佯装疯癫才得以回苏。
阎起山在《吴郡二科志》中形容唐寅“为人放浪不羁,志甚奇,沾沾自喜”,徐祯卿在《新倩集》中说唐寅“雅姿疏朗,任逸不羁”,袁裹也在《明史·文苑》中说唐寅“性颖利,与坐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科场案后“归家,益放浪”。这类评价十分普遍,颇具代表性,而唐寅所呈现出的这类为人处事之法应当能在他的生平经历中找到互为映照之处。对于唐寅对自我人生的态度,试概况分析为如下三个方面。
二、对人生抱有浪漫主义理想
唐寅曾在科举舞弊案结案后给好友文徵明的书信中写过一段话,他说自己“盘骨柔脆,不能挽强执锐,揽荆吴之士,剑客大侠,独当一队,为国家出死命,使功劳可以纪录。乃徒以区区研摩刻削之材,而欲周济世间,又遭不幸”。这恰好应当是唐寅在此之前理想的有力概况。
唐寅倾慕英雄侠义,早年就写过如《出塞》(二首)《紫骝马》《骢马驱》《侠客》《陇头》《陇头水》《蒲剑》等多首描写战事或侠客的诗作,《侠客》中的“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题子胥庙》的“眼前多少不平事,愿与将军借宝刀”等,读之侠义风骨,跃然而出。
但从现实角度来看,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侠更像是少年时代热血的向往,形式太过传奇,仅有风度可学。
唐寅曾在《中州揽胜序》中写道:“予闻丈夫之生,剡蒿体,揉柘干,以别丽室,固欲其远陟遐举,不龌龊牖下也。而愿悫者怀田坐,没齿不窥圈圈,曰:世与我违,甘与苗木委灰同弃。虽有分寸,而人莫知也。”认为人须有远志,不能空自埋没,籍籍无名。又在写给吴宽的《上吴天官书>中表示,生活琐事虽然繁难,然而“此乃有生之忧,非寅之所畏也”,他向往的是“无事悼情,慷慨然诺,壮气云蒸,烈志风合。戮长猊,令赤海,断修蛇,使丹岳”,说“功成事遂,身毙名立;斯人生之一快,而寅之素期也”。句句豪气干云,大有其一贯崇尚的侠士风范。唐寅叙述自己担忧的是此生无法成就一番大事业,而且看样子还颇有惊天动地的意味,倘若自己的功业能为人所知,就算是为此立时身死也无所谓。可见他对这种带着些天真意味的理想有多看重了。
唐寅从来不是甘于寻常之人,他叙述自己“欲周济世间”,而实现这一理想的手段则是随着人生的不同阶段而变化的。在早期,唐寅的志愿更像是一种比较模糊的宏大理想,并没有真切地落到实处。唐寅虽然好读书,并且早早通过童试成为生员,但却对当时得以功成名就的惯常途径——科举并不热衷,甚至颇有轻视之意。
好友祝允明回忆唐寅年少时“一意望古豪杰,殊不屑事场屋”,又在为其所作的《梦墨亭记》中说其“童幼所志,以为世勋时位,茂禄侈富,一不足为我谋。”可见在少年唐寅的心坐,这样的名利完全不是他的追求。还在当时“不务正业”地跟随祝允明、都穆倡导古文辞运动。他们讲求为文要抒发真情实感,这与科举取仕要求的八股文理念完全不同。同样参与其中的文徵明也说过,当时诸生“皆以古人自期”。
在唐寅所处的明代中叶,起源于两宋的理学已经开始有衰落的迹象,新兴的商业之风兴起,人们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出现了根本的改变,“个人”意识在逐渐萌芽。同时,个人的利益也愈发得到重视。倘若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了好成绩,在经济、地位上都将得到相对应的收获及保障。
“其父德广贾业而士行将用子畏起家致举业,归教子畏。子畏不得违父旨”,可见唐寅走上科举的道路,最初有很大的因素是家庭任务。而唐寅的性格跳脱,因此很可能一面遵从父命,一面却对科举这种在他看来束缚心性的规则不屑一顾,对官场的繁冗复杂也表现出一种少年的清高态度,而专注于自己的喜好。
转变发生在唐寅经历亲人接连去世的巨大打击之后。祝允明叙述几年后自己规劝唐寅的情景:“父没,子畏犹落落。一日,余谓之曰:‘子欲成先志,当且事时业;若必从己愿,便可褫裥幞,烧科策。今徒籍名泮庐,目不接其册子,则取舍奈何?子畏曰:‘诺。明年当大比,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勿售,一掷之耳。”祝允明劝说他若想继承先人遗志,就应当顺应时势,以科考为路径以用,否则大可不必把自己夹在中间。这个时候的唐寅仍旧不喜科举,但抛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作为“持门户”的家长,境地与从前已经完全不同,需要考虑的问题比从前现实的多,自然也有为家庭负起责任的意识,并且,科举对于实现理想作为途径的有利之处也逐渐在唐寅心中伫立起来。也是差不多在这一阶段,唐寅作给吴宽的《上吴天官书》,有剖白自荐的意味。只不过这时唐寅的自负又显现了出来,只给自己一年时间,全力而为,大有孤注一掷的味道。即使选择了科举这条传统的道路,唐寅的手段仍旧带有他鲜明的个人风格。
在这期间,他在《夜读》中写道:“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冉挑灯火看文章。”带着对时间的敬畏,唐寅诗中希望自己或自己的家族被瞩目、证明自己的心思还是十分明显的。祝允明在《梦墨亭记》中说“闭户一岁,信步围场,遂录荐籍,为南甸十三郡士冠,人骇之。而子畏自顾折草尔。”唐寅在这里的形象气定神闲,与人群的惊讶形成强烈的反差。祝允明的狂放比唐寅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唐寅的个性喜好应当是十分了解的,如果祝允明的形容没有过于夸张,不知唐寅此时的内心是否暗自翻涌,愈发自赏。
科场舞弊案后,唐寅对于自己被黜为小吏的安排耻而不就,然而他始终并没有放下自己的理想,否则也不会在宁王“招揽贤才”之际欣然赴往。
唐寅与仕途绝缘,只好以一技之长供生计,看起来虽然求诗画者颇众,然而生活还是常常处于堪忧的地步。祝允明说唐寅“既复为人请乞,烦杂不休,遂亦不及精谛且已。四方慕之,无贵贱富贫,日诣门征索文词诗画,子艮随应之而不必尽。所至大率兴寄遐邈,不以一时毁誉重轻为取舍。”看得出当时唐寅文名与画名颇重,并非名不见经传,但除却糊口之用,他倒也未必愿意应付这么多的求请。虽有知己,又颇才名,理应算是为人所欣赏瞩目的了,但这样的结果与唐寅对自己的期望相差甚远,他所追求的“声名”也并非带有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潦倒意味,而是更光风霁月的东西,更何况还在理想之中从未有过一席之地的琐碎生活坐捉襟见肘、日夜消磨。
唐寅始终希望“没身而后,有甘鲍鱼之腥而忘其臭者,传送其言,探察其心,必将为之抚缶命酒,击节而歌呜呜也”,即使不得志,仍旧有人能够懂得他的可贵之处,风骨真心得以流传。
四十岁之后,因由衷钦佩好友文徵明的德行,写信欲拜其为师,也不忘加上“亦使后生小子钦仰前辈之规矩丰度,徵仲不可辞也”,不自觉地期望给后世留下—个可供敬仰、学习的好印象。
三、世事无常下的无奈与放任
唐寅二十多岁时,亲人接连去世,他揽镜自照,作《白发》诗:“清朝揽明镜,元首有华丝。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衰。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而恃才傲物的唐寅后来仕途断绝,曾经的南京解元只能依靠卖文卖画为生,无法施展的抱负和愿望加上亲朋的陆续离世,使唐寅内在有一种对人生动荡的恐惧和深重的无力感。
他从宁王府上回苏后,在《伏乘履吉王君以长句见赠作此以答》中写道:“岁月信言迈,吾生已休焉”,“杨朱泣路岐,彷徨何所投?”本以为是一场机遇,没想到险些卷入皇权斗争的漩涡之中,唐寅的心情由起到落,如今似乎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
唐寅曾在科考舞弊案后给文徵明的信中说自己“沥胆濯肝,明何尝负朋友?幽何尝艮鬼神?”又在侄儿夭折后作的《唐长民圹志》中说“岂余穷凶恶极,败坏世德,而天将翦其宗耶?而余束发行义,壶浆豆羹,兄弟欢怡,口无莠言,行不诡随,仰见白日,下见先人,无忝于衷。”唐寅一生才高气盛,却很不顺遂,沉痛之时,反思自己究竟为何频频遭受横祸,可自己虽然行事不羁,但实则问心无愧,不免激愤反问。
唐寅多次在自己的诗歌中表达光阴如梭、人世无常的感慨,那种深切的无奈让他选择放浪形骸,率性而为。
比如在1517年的《江南春》中,唐寅写道:“低头照井脱纱巾,惊看白发已如尘,人命促,光阴急,泪痕渍酒青衫湿。少年已去追不急,仰看鸟没天凝碧。铸鼎铭钟封爵邑,功名让与英雄立。浮生聚散似浮萍,何须日夜苦蝇营?”在《叹世》《避世》诗中也写过:“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忧煎不用愁”、“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七尺形骸一邱土,任他评论是和非”之语。在他看来,自己此时与年少时期望成为的“英雄”之间差距何止万千,而胜负因缘早有天定,这看似是看淡世事,实际上但凡唐寅有一点认为自己能够把控命运,都不会频繁地透露这种看似随意妄为实则无奈至极的态度。
在时间的流逝中,“请君细看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不但才华无法施展,福祸生死更是无法预料,他在《偶成》中写道:“功名蝴蝶梦,家计鹧鸪巢。世事灯前戏,人生水上泡。”
唐寅在不少诗作坐直白地描写他对世情的看法,比如《默坐自省歌》《醉时歌》《解惑歌》等,也有借人物抒发同感的,比如《题浔阳送别图》《题自画红拂妓卷》等,《漫兴十首》则是十分典型的感怀自伤之作。
唐寅曾试图“穷研造化,玄蕴象数,寻究律历,求扬、马玄虚,邵氏声音之理而赞订之。傍及风鸟、壬遁、太乙,出入天人之间,将为一家学”,但“未及成章而殁”。至于诗文,从早期的精研到后来的俚俗,唐寅并不如何在意,随性而就,“谓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班已矣。”绘画一门,更有大量应市场需求之作。他讲求凡事坦率相待,遵从内心便可。
唐寅在科举舞弊案之后已经开始学佛以求解脱,自称“六如居士”,取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四句偈旨,正好反映出了唐寅对人生的看法。
四、艰难中的知足常乐
从唐寅的不少诗文中可以看出他的经济状况并不甚佳,鬻文售画毕竟是一种自身的输出,也受各种因素影响,应当并不算是十分稳定的收入来源。他作过的十首《贫士吟》诗和《爱菜词》等,都带着些诙谐和自嘲的意味,无论是否自我安慰,隐约显现出当时唐寅窘迫的生活状况。也有不少诗中有类似“青衫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这样直接的叙述。
他虽然带着无法磨灭的傲气自称“逃禅仙吏”、“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但仍旧在困窘的现实中感慨:“书籍不如钱一囊,少年何苦擅文章?”
但事已至此,唐寅不时在诗中表露随遇而安的态度,看得出来为了缓和自己的沉郁不平,唐寅也只得顺应现实,令自己知足而乐。
唐寅曾写过一首《早起偶成》,袁宏道说此诗“似傲似达”,这样的评论恰好能够反应唐寅在日常生活中一种相对而言更积极的态度。
唐寅在著名的《桃花庵歌》中写过:“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贱缘。”表示各有各的缘法,各人有适合各人的位置。《把酒对月歌》也说:“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似乎都是随遇而安之语,但也不难看出,这些诗句里还是透着几分不可奈何的不甘。
唐寅曾在答周秋山的尺牍中说:“别后两阅寒暑,闭门读书,与世若隔。一声清磬,半盏寒灯,便作阁黎境界,此外更无所求也。”这个“阁黎”也是“高僧”的意思,这段话颇有一种心如止水之感。“抱膝腾腾一卷书,衣无重褚食無鱼。旁人笑我谋生拙,拙在谋生乐有余。”“领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横。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同样是上文给孙思和的组诗,这几首就显得心境开阔了不少,大有天无绝人之路的自得之乐。在《四十自寿》中,唐寅庆幸自己毕竟是“半生落魄太平人”,其中的一首《五十自寿》中也写道:“去日已多来日少,急忙欢笑也嫌迟。”类似的诗句正是经历世事,懂得人世无常后对人生际遇的感慨与感恩。
想必唐寅也希望在有限的光阴里能够逍遥适意地完成自我与期望的人生,然而坎坷的命运在赐予他鲜有的天赋之时就附带了别样的荆棘,这种理想与现实中交织的自我与人生只能曲折地存在于历史之中,呈现在我们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