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一
大概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哥哥十岁,在那个夏天的一个正午,他第一次带我去五里外的高家庄,去找一个神秘的老头。我们顶着烈日路过一个村庄,然后在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歇息,树上的蝉鸣至今萦绕在我耳边。我们又趟过一条小河,我好像还趴下来喝了一通水,因为我清晰地记得水里的蝌蚪。我们进入高家庄,匆匆走过一条胡同,绕过几个柴垛,像在执行一项艰险的任务,我仿佛还能听到我们激动的喘息声。这老头很高、很苍老,他的屋子里摆满了连环画。我震惊的表情符合我哥哥的预期。“五分钱,十本。”他催促我说,“我给你出押金,看完了你得还回来。”那枚五分钱的硬币被我一路攥在手心,我心怦怦跳着递给那个老头。“挑吧。”他说。我大概挑了一个下午,才被我哥哥拖回家。
这是我这一代人的童年阅读。看连环画,听评书,着迷于《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等历史故事。还有晚上钻在被窝里听奶奶和邻居在油灯下讲传奇,大抵是武功高强的武将或女侠千里取人头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模糊年代的十几里外的某个村庄,或者是一些关于黄皮子作祟之类的灵异事件。我对世界的认知就建立在这些故事所激发的巨大想象之中。用今天的眼光看,我基本没读过什么像样的书,遑论经典。如果一定要找出一本书来证明自己热爱阅读,那就是大概十岁的时候,我读过一部莫名其妙的长篇小说《爱情的葬礼》,那是我姐姐的一本书。
那时候,我对世界所知甚少,却充满想象,与自然的接触才是最重要的端口,一种对未知的渴求奔涌其中。
二
李乐天刚上初中时,问了我一个问题:学历史有什么用?我被问住了。后来我回答他,说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在家庭中长大,你长大的过程就是历史,爸爸妈妈也是你的历史,爷爷奶奶也是你的历史,历史会让你知道你从哪里来,可能也会告诉你,你是谁,要到哪里去。历史不是说时间过去了,就不存在了,历史不是身外之物,它其实是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是始终存在的。一个人如此,一个国家、民族也如此,后者就是你课本上所学的历史。他问我,那既然历史是一直存在的,它在哪里?我说大部分在书里——这是广义的历史,是人类文明的结晶。通过读书,你会联通人类的历史、万物的历史,通过读书,也会联通历史、现在和未来。
青春期的李乐天对我的回答不屑一顾,我也发现,我并没有提供一个答案,只是一种自己的思考而已。但我又问自己,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孩子信服呢?其实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不断发问,并非寻求别人的解答,只是自己寻找答案而已。
李乐天从小读书很多。他在二年级时就能够废寝忘食地读完二十四本《猫武士》。我们一起阅读过很多图书,尤其在他能够开始流利地朗读以后,我就有意识地拓宽他的阅读视野。选一本书,经常是我读三页,他读一页,慢慢地,我读两页,他读一页,当他被吸引,他往往迫不及待地自己抱着书去读了。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我们甚至一起读了著名科学家加来道雄的《平行世界》,我先读,再和他一起读,我们一知半解,甚至很多完全无法理解,但不妨碍我们热烈地讨论。大概在李乐天四年级的时候,我发现他经常偷着去买漫画书,开始我觉得无所谓,但后来发现漫画书对孩子思维的影响之大,最直接的反映,是他写的作文中,全是漫画语言,失去画面的漫画语言极其苍白。再后来,是游戏取代了他读书的乐趣。这大概是互联网一代很多孩子的切身经历。相伴而来的,是家长的焦虑和无可奈何。
孩子是天生热爱读书的,就像他们天生对世界充满好奇一样。但孩子的兴趣需要呵护和引导,一个可悲的现实是,很多人恰恰以读书之名扼杀了孩子读书的兴趣。功利是最大的敌人。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在四年级的时候,老师要求他们读《老人与海》,为了确认他们真的读了,还设置了一次考试,我不知道这个老师会考什么,但我知道这老师一定中了经典的毒。“好的”和“适合的”中间显然不能画等号,我不确定应该在哪个年龄读《老人与海》——每个人的兴趣点和接受能力是不一样,而且读一本书也需要机缘,我是直到大学时期才读了这本书——但我可以确定,四年级的孩子根本不应该被要求读这样的书。我觉得最恶劣的是考试,本来学习是快乐的,考试把学习变成了痛苦的。现在,终于又让孩子把读书当成了一件痛苦的事。功利不仅仅体现在我们容易中经典的毒,还体现在对孩子的智力开发上,体现在“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功利之外,是书的质量,是给孩子读什么样的书。这世界上有很多糟糕的书。三岁的乐施和十三岁的乐天都是由绘本伴随长大的一代。乐天从小所拥有的绘本可以构成一个小型图书馆,几乎全部是引进版权的欧美的绘本,我一直努力给他寻找中国传统文化的读物,但往往归于失望。这是出版人的悲哀。这种状况在十年后,在乐施的阅读环境中获得了改善,我已经能够看到越来越多的拥有好故事、具备人文内核、充满创意、制作精美的关于传统文化的图书。
功利的读书和糟糕的书一样贻害无穷。因此,如何保持、引导孩子的阅读兴趣,是我们在亲子阅读中必须做好的功课。
三
3岁的乐施早上起来,到书房转了一圈,忽然开始兴师动众地搬凳子。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那个罐子上有水流出来了,他要摸摸。那是一个摆在架子上的瓷瓶,上边绘着“司马光砸缸”的故事,画面中水淌了一地,这是乐施的重大发现。在他无休止的问题中,我们出门,我们走过初夏的早晨,我给他讲完这个故事,我们到达幼儿园,他愉快地和我说再见。这让我想到,乐天八九岁的时候,我讀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系列、“机器人”系列,每读完一本书,我就拿出几天的时间,晚上我们两个靠在床头,我给他讲书里的那些故事。
我想这大概是最好的亲子阅读。直到开始陪伴乐施读书,我才忽然意识到,当我们倡导亲子阅读时,重点是亲子,而非阅读,因为在一定的阶段,孩子需要读书,更需要玩耍和游戏。这时候你只需要耐心就好。没有耐心的呵护往往变成呵斥。耐心需要你用一个孩子的心灵去看待这个世界。我们每天都在被不自知的东西追赶,我们心存莫名的恐惧,我们需要向孩子学习,学会像他们一样,看天上的白云,看枝头的小鸟,看草地上的飞虫,嗅一朵花,捡一段树枝玩打仗的游戏。因此,乐施不如乐天小时候读书多,但他却有比他哥哥更多的户外时间,我们四处闲逛。
我们引导孩子读书,首先是为了守护他们的想象力,发挥他们的想象力。在我看来,在孩童阶段,这比知识的获得和理性的培养都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