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倩
红娘形象从唐代到元代发生了巨大转变,本文从作者心理和当时文学创作的倾向出发探究造成这一变化的原因。作者出身寒门,没有出仕的机会,对出身底层的婢女自然多了一份同情,再加上当时社会黑暗、矛盾尖锐,剧作中多有独立、有个性的女性形象,红娘的形象变化也就十分合理。
《莺莺传》当中的红娘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串场角色,但是在《西厢记》中它已经成长为一个勇敢独立、活泼有灵气的少女。作者怀才不遇的士人心态、时代杂剧创作之潮流、民族对立的社会环境塑造了新时代的新红娘。
一、作者心理
比较《莺莺传》与《西厢记》,人们不难看出红娘性格的变化和发展,这种转变包含着作者个人的寄托和社会的变迁。陈寅恪认为,唐代的婚恋风气是:“舍弃寒门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正当行为也。”李白也曾经两次就婚相府,元稹《莺莺传》里的张生也是一个追求高门女子的寒门士子。“【寄生草】想着文章士,旖旎人;他脸儿清秀身儿俊,性儿温克情儿顺,不由人口儿里作念心儿里印。学得来‘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了‘十年窗下无人问”(第二本第一折)这是崔莺莺表白心迹,表露对于张生的赞美与钦慕,这正是作者作为一个底层读书人的爱情憧憬——高门女子的青眼相加。在元代社会,一般说来,社会地位的高低、家境的好坏和受教育的水平,往往决定了人们婚姻的层次。元代,官员之间或官商、官员与富户大家之间的通婚,以及富豪大户人家之间的通婚,在汉族上层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也就是说,婚姻的等级很森严,讲求门当户对。但是,对于很多下层的文人来说,高攀贵族大户仍是其心中的一个隐在的梦想。不仅如此,红娘在剧中的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为崔张二人传递消息,助推二人爱情的发展,红娘承载着作者对于爱情的渴望和“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祈愿。
张生和红娘皆出身寒门,这与作者的经历也颇为相似。同为读书人,张生的身上也透着作者的影子,张生追求莺莺有他的坚持和勇敢,但同时也存在读书人的软弱和退让,张生的身上体现的是作者对爱情的欲望、读书人的坚持还有软弱的一面;而红娘身上则是作者真实、大胆、泼辣、侠义的一面或者说他理想的那一面。红娘的性格中没有太多复杂或者相互牵绊的内容,它是纯粹而真挚的,故而缺少了真实性,所以红娘性格的丰富是作者基于社会现实和生活经历的理想抒发。
怯薛出仕、吏员出职和荫叙承袭,是元代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科举取士和国学贡士,虽然也是输送官员的途径,但是往往不被统治者所重视。元代科举从第一次1238年的“戊戌选试”到1313年正式下诏施行科举共75年,历经乃马真后(称制)、定宗、海迷失后(称制)、宪宗、世祖、成宗、武宗七朝,均未开科取士。王实甫生于1234年,卒于1294年,也就是说在他作为读书人的一生中没有应举出仕的机会。《西厢记》里隐含着许多作者作为底层士人的心理情绪,第二本第一折中“暗香小生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第一本第一折),作者满腹才情难以舒展,宝剑难试锋芒,困闷不堪。
元代科举中断,形成了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庞大的在野文人群体,大量致力于科举的士人加入普通士人中,除了部分隐逸乡野山林外,他们必须另谋生路。隐逸山林、沉醉勾栏、杂剧创作等都成为元代下层文士生活的方式和发泄情感的出口。在失去任何庇护和保障以后,其人生价值依附于政治“治国平天下”“或依附于“道”都无法实现,没有了高悬的仕进压力,不再牺牲个体的独立人格,竟意外地摆脱了种种约束与控制,享受着现实的人情和人欲。由此可见,红娘是作者的延伸和彰显,她是作者,也是作者的理想。她的真实是作者对世界的真挚和赤诚,她的独立是作者对自我的认知和实现,她的反抗是作者对现实人生的批判和控诉。
二、文学倾向
(一)《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
《墙头马上》和《西厢记》一样是元杂剧的代表作品。女主人公李千金与裴尚书之子裴少俊指腹為婚,未及成亲两人在上巳节不期而遇,私定终身,被李家嬷嬷发现,裴少俊携千金回到长安裴府。李千金在裴家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暗居裴府后院七年并育有一双儿女,不料一日被裴父撞破,力逼裴少俊休妻并应举取功名,裴少俊照做,千金无奈还乡,一人独居。待裴少俊取得功名恳求其回心转意,李千金严词拒绝,在裴父、裴母、儿女的苦求下最终答应,得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其中,女主人公李千金在上巳节遇到自己喜欢的男子并不忸怩作态,待裴少俊送来简帖,欣然接受并且约定相见,勇敢表白。
在府中嬷嬷发觉两人幽会之事时,李千金也毫不让步,“(嬷嬷云)不是这奴胎是谁?(正旦唱)【菩萨梁州】是这墙头掷果裙钗,马上摇鞭狂客。说与你个聪明的奶奶,送春情是这眼去眉来。(嬷嬷云)好!可羞也那不羞?眼去眉来,倒与真奸真盗一般,教官司问去。(正旦唱)则这女娘家直恁性儿乖,我待舍残生还却鸳鸯债,也谋成不谋败。是今日且停嗔过后改,怎做的奸盗拿获”。她不遮掩、不矫饰,坦坦荡荡,果敢坚定,此时的慷慨言辞不逊于男子气度,连质问二人的嬷嬷也弱下来,只得问她“你看上这穷酸饿醋甚么好”。
(第二折)李千金在裴府后院生活七年后,突然被裴父撞见,不知情的裴父羞辱其为娼妇优伶,勒令裴少俊休妻。李千金愤恨痛骂,这离别前的独白真正显露了李千金的爱情观念,她以卓文君自比,一心追求纯粹而永恒的爱情,像一个理想主义者无所畏惧地追寻求索却因男子怯懦而被抛弃,对爱情的执着和坚持是裴少俊这样的男子不可比的。裴少俊得官后重返故地李府,央求和好,李千金不是没有主见、丧失个性的女性,这时候的她家有田产银钱又无长辈,比起一般女子更有选择权,她难忘旧恨,心中仍有不平故而严词拒绝,甚至是裴父道歉也无法使她回心转意。
(二)《望江亭》里的谭记儿
《望江亭》里的谭记儿更是不逊色于李千金。谭记儿青年丧夫,与清安观住持白姑姑多有往来,白姑姑便做媒撮合她与自己丧妻的侄子白士中,两人结为连理,恩爱和睦,怎料到跋扈狠恶的杨衙内欲强娶姿容不凡的谭记儿为妻,诬告白士中贪花恋酒,不理公事,携了圣上的文书和势剑金牌到潭州直取其性命。谭记儿为救夫君,扮作渔妇,设计骗取文书金牌,并且状告杨衙内,将其绳之以法。
谭记儿临行前慷慨陈词:“你道他是花花太岁,要强逼的我步步相随。我呵,怕甚么天翻地覆,就顺着他雨约云期。这桩事,你只睁眼儿觑者,看怎生的发付他赖骨顽皮!【尧民歌】呀,着那厮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着那厮满船空载月明归。你休得便乞留乞良捶跌自伤悲,你看我淡妆不用画蛾眉。今也波日,我亲身到那里,看那厮有备应无备!”其个性、果断可见一斑,在丈夫束手无策时挺身而出,她的光芒甚至盖过了理政勤俭、颇得民心的白士中,连她丈夫也不由得赞她:“据着夫人机谋见识,休说一个杨衙内,便是十个杨衙内,也出不得我夫人之手。”
(三)《倩女离魂记》里的倩女
《倩女离魂记》里的倩女虽比不得谭记儿和李千金的率直禀性和泼辣行事,但其自有一番坚持和勇敢。和《西厢记》一样有一个“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说辞的老夫人,王文举只得进京赶考,倩女相思成疾,魂魄跟随王文举到了京城,与他琴瑟和鸣,三年之后王文举中得状元衣锦还乡,真正的倩女以为自己的魂魄是王文举另娶的名门之女,积怨成疾、性命堪忧,幸得王文举归来,魂魄附身,两人成其婚事。
原本倩女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小姐,静雅贤淑,安分守己,但当遇到王文举,她的生命被点燃,身体囿于闺阁可灵魂早已随着心上人远走高飞,“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没路的浑家。你道我为甚么私离绣榻?待和伊同走天涯”。当王文举畏惧夫人的权威劝倩女的魂魄回家时,倩女却道:“他若是赶上咱待怎么?常言道做着不怕!”(第二折)不仅如此,倩女要求王文举发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绝不因高中而攀富贵之门,她也深情回应,愿同甘苦。既是表白又是承诺。这样一个勇敢而深情的形象是那个缠绵病榻的倩女内心隐含的激荡和反抗的化身,它是倩女所理想的,也是观众所期望的。
李千金、谭记儿、倩女、崔莺莺、红娘……她们的集中出现绝不是偶然,这些具有独立人格的勇敢女性在弱势的社会地位发出自身对爱情自主和人生自由的呼号,无论是王实甫、郑光祖还是关汉卿,这些未及出仕而混迹市井的读书人无不关注到这一点,这些既符合创作者内心表达,又迎合受众需求的女性形象成为当时戏剧创作的一种倾向。那么红娘从《莺莺传》里的仅只传递消息的婢女发展成为一个勇敢正义、独立有主见的关键人物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三、社会环境
(一)交流中的思想解放
元代的商业发达,以对外贸易为例,其沿袭宋朝旧制,设市舶司,还专门定制了市舶法。除政府、贵族外还有很多民间商人也从事海外贸易而致富,“嘉定沈氏、朱氏、管氏,澉浦杨氏,杭州张氏均是”。当时和中国有海外贸易关系的地区和国家很多,据元末王大渊《岛夷志略》的记载,仅菲律宾以南、以西各沿海国家和地区即达九十七个之多。当时,人们还通过海运与朝鲜半岛、日本、非洲一些国家进行贸易。不仅如此,陆上的商路通过钦察汗国与欧洲各国建立联系,通过伊利汗国与各阿拉伯国家建立联系,通过海运和陆运两个方向,元代对外贸易的范围进一步拓宽,文化交流的范围也更为广泛。
元杂剧的兴盛与商业的繁荣有着密切的关系,尤其是城市经济的发展,城市规模扩大的同时带来了城市人口的增长,市民的文娱需求和审美取向深刻地影响着杂剧的创作和流行。而国内外贸易的发展,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宋金时期的一些大城市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内地出现了一大批新兴的工商业城市,边疆地区也有了一些新兴城镇,沿海地区一批对外贸易的城市规模更大。以首都大都为例,“城内外人户繁多……郭中所居者,有各地来往之国人,或来贡方物,或来售货宫中……外国巨价异物及百万之输入此城者,世界诸城无能与比……百物输入之众,有如川流不息”。商业的交流沟通带来的不仅是货物的互通有无,更重要的是不同地区的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和融合。尤其是南北方之间、不同民族之间、不同国家之间,甚至是不同大洲之间的交流不仅开阔了人们的视野,而且提供了认知世界的更多角度,促进了思想的解放和个性的抒发。
“和尚根底寺,也立乔大师(即也里可温)根底胡木刺(修道院),先生根底观院,达失蛮根密措吉(礼拜寺),那的每引头儿拜天底人,不得俗人骚扰,不拣甚么差发休交出者。破坏了的房舍、旧的寺观修补者。我每名字里,交祝寿念经者。”这道元代的诏书体现了统治者试图将各种宗教统合起来,不用兵戈战马转为统治人们的思想,为维护王朝的稳定服务。元朝统治者扶持喇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儒教等各种宗教,这也说明了元代民族混居的状态。元代的户籍,主要按职业(包括宗教职业,十分庞杂)和民族把居民分为许多种类,合称“诸色户计”(或“诸色人户”)。元朝本是蒙古族建立的国家,它本身就破了以往汉民族国家较为保守、内敛的状态,众多民族杂居,不同宗教融合,人们固有的观念被打破,思想也更加开放自由。那么,映照在红娘身上,一方面她体现着作者这个下层文人对于社会氛围转变的思考,另一方面她反映着当时女性自身思想的解放和世人对女性的观念的转变。
(二)重压下的个性抒发
蒙古统治者进入中原的初期,以直接抢掠为主要手段。成吉思汗攻金阶段,兵分三路,蹂躏河北、河东与山东的大部分州县,都是“大掠而还”。后对于已经征服的地区,其掠夺手段就改为随意向人民征敛财物,除不时下令要索贡献外,诸王、将领或官吏每到一地都要强逼当地送“人事”,称为“撒花”。有诗云:“北军要讨扫花银,官府行移逼市民。”除了所谓“撒花”以外,元初设立十路课税所,包括地税、杂税如酒醋、盐税、河泊、金、银、铁冶六色、丝帛的调税。至元七年(1271年),定国内商税,三十分取一。另外还有“将一年所需费用汇总起来,每户征银若干两,作为临时应急措施”的包银制度。元朝统治者设立专门机构,命大臣掌斡脱事(即高利贷),让其奉旨经营,人民无法负担沉重賦税便借高利贷,“到期不能偿还,即将息作本,越滚越大,以至人民用蚕麦、妻子作抵,都无法还清债务”。
不仅如此,元代土地兼并严重,下层劳动人民生活艰难。元代的官田,在宋、金的基础上又有了很大的扩大。官田是政府直接占有的土地,包括屯田、职田、学田、草场、牧地以及皇帝给予贵族、官僚、寺院的大批赐田。元朝统治者将一部分官田赐给贵族、官僚,数量之多、滥觞之盛,为历史所罕见。例如,元文宗天历元年(1328年)赐燕铁木儿平江官田五百顷,蒙古、色目贵族和各族官僚,除了从政府那里收得大量职田和从皇帝那里取得赐田以外,还通过战争掠夺和其他种种非法手段占有大片土地。元世祖时,东平布衣赵天麟上《太平金镜鉴》,云:“今王公大人之家,或占民田近于千顷,不耕不稼,谓之草场,专放孽畜。”除此以外,汉族大地主也占有大量土地,其“每一年有收三二十万石租子的,占着三二千户佃户”的大有人在。元朝统治者将宗教作为统治人民的工具,寺院、道观不仅拥有大量政府赏赐的土地,同时还凭借官方的支持和保护掠夺田产。统治阶层不惜民力,挥霍无度;官吏贪腐,卖官鬻爵,祸乱纲纪,社会矛盾尖锐。
在商业发展上,蒙古贵族、大小官吏、色目商人、寺院僧侣也依仗着他们的权势,从事经商,排挤民间商业,豪夺民利。其中以色目商人为甚,色目商人代理经营皇室贵胄的商业和高利贷,地位自是不一般,对于民利的侵占也更多,“于内多系富商大贾势要兼并之家,其兴贩营百色,侵夺民利,并无分毫差役”。不少寺院拥有浴室、铺席(商店)、药店、旅社、解库(当铺)等,从事商业活动。寺院里的上层僧侣财富惊人,其无视佛门清规戒律,公然饮酒,玩弄妇女。民间商人也所增加,但其规模差异很大,许多从事盐业的商人成为一方富豪,但是众多经营规模较小的民间商人则是在政府、贵族、民间富豪之间艰难为生。
蒙古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防止汉人势力扩张,实行不平等的民族政策,将民划为四等,第一等人是蒙古人,第二等人是色目人,第三等人是汉人,第四等人是南人。不同等级的人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同,甚至在商业经营、科举考试上也有很大的差异。处在底层社会的汉人不仅处在沉重的赋税徭役之下,而且面临严重的土地兼并和商业的盘剥,即使是读书人也不能平等享有应举出仕的权利,生活的负担和社会的重压促使人们在剧本的创作上、表演的舞台上尽情挥洒着被压抑的个性和对自由的渴望。
红娘这个富有个性和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就是当时深处市井的读书人和劳动人民生活的期冀和精神的寄托。她一反生活常态,勇敢反抗“老夫人”这些阻挡其幸福追求的人,有清晰的自我认知,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爱情、改变命运,她的个性生活便是下层人民的精神向往。
红娘的转变和丰富一定是有所寄托、有所承载的,作者给予了这样一个充满生命力量和青春朝气的少女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借她之口说出了自己对于社会现实的不满,对于读书人命运的忧虑和愁闷,同时他也将自己的满怀远志和壮志豪情通过这个出身低微的小女子的口说出。这时的红娘已经不再仅仅是那个为崔张二人传信的小婢女,她是作者的化身,作者给予了红娘活泼灵动的性格同时也赋予了红娘独立的人格和勇于改变自己命运的心灵力量。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