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新版电视剧《林海雪原》上映了,说实在话,这被翻拍了多次,情节早熟烂于腹的经典老戏,我兴趣不大。断断续续看了几集,我竟意外发现了亮点。
从小说《林海雪原》原著到电影、京剧、电视剧,我看了无数遍,其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不愧经典之作,但不论小说、电影还是电视剧中对土匪黑话的描写都是败笔,虽瑕不掩瑜,却不能不说是一处遗憾!
我年轻时有过一段“撂地”(走江湖卖艺)经历,熟知江湖黑话。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下乡到黑龙江省某农场,该农场前身是劳改农场,服刑的多是解放前的土匪,当时这些人早已刑满,劳改农场撤销,转为国营农场,一些无家可归的原服刑人员就留在农场当了农工,他们被人们称作“二劳改”。出于人格上的尊重,我称他们为“二哥”。
与“二哥”们朝夕相处,出于好奇,在了解他们过去的同时,我自然接触到他们曾经掌握和使用的语言——黑话。我用我掌握的江湖黑话与他们的黑话印证,不谋而合,它们属于同一语系的江湖隐语。
土匪和江湖人行为诡秘,为防他人探到虚实,于是发明了自己的语言。黑话在土匪中叫“唇典”,用黑话交流称“拨唇撩典”或“团”(三声)话。它只有实词没有虚词,不是一门独立的语系,从语言学角度看,“唇典”属于隐语,是依附于现代汉语的一种用借代词组成的特殊说话方式,是普通话在特殊环境下的变种。
土匪黑话不是胡编乱造的,应该说它非常形象传神。鸡称尖嘴子,鸭叫扁嘴子,狗稱皮子,枪叫喷子,刀称青子,面条叫挑龙,烙饼称翻张子,饺子叫漂瓤子,老虎称王头子,朋友叫并肩子,酒称火山子,衣服叫叶子,裤子称蹬空,鞋叫踢土子,庙称古楼子,问干什么的(姓什么)叫报个蔓儿……仔细琢磨琢磨,是不是既形象又贴切?
了解了这些,我们再来看一下原著《林海雪原》中黑话的描写。杨子荣化装成土匪上了威虎山,在山下打死一只老虎后遇到一股土匪,发生了以下一段对话——
土匪:蘑菇溜哪路,什么价?杨子荣:想啥来啥,想吃奶来了妈妈,想娘家人,小孩他舅舅来了。土匪:野鸡闷头钻,哪能上天王山?杨子荣:地上有的是米,吾呀有根底。土匪:拜见过阿么啦?杨子荣:他房上没有瓦,非否非,否非否!土匪:哂哒,哂哒。杨子荣: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带背靠沙……
书中注解对这段话的解释大意是——问:什么人?哪里去?答:找同行的自己人。问:我看你不像我们人!答:我是正牌的。问:在哪个山头?答:不到正堂不能说。问:谁引见你来的?答:是庙里的道人……
这段描写不论小说原著还是影视剧都被视为亮点,认为是正宗土匪黑话,可谁也想不到这是原著作者杜撰的“黑话”,曲波老先生“欺骗”了我们半个多世纪。如真正用“唇典”对话,应该是这样的——
问:是并肩子(朋友)吗?报个蔓儿(姓氏)!答:是并肩子,古月蔓(姓胡)。来靠窑(大绺子)挂柱(投靠的)的。问:你像个空(读四声)子(不是黑道的)?答:我是溜(读四声)子(正牌江湖人)。问:有人引道吗?答:古楼子(庙)的杂毛(道士)……
而原著中那段“黑话”不仅是杜撰的,而且极不合常理,真正的土匪绝不会使用“否非否”和“非否非”这种半文半白的词,更不可能使用“哂”这个纯古汉语词汇。
土匪发现了老虎惊叫:虎!老虎!是你打死的?杨子荣:它撞在我枪口上了!
如是土匪,则应用黑话——土匪:王头子!王头子!是你崩了它!
杨子荣:它撞上我喷筒子(枪口)了。
杨子荣与座山雕那句开场白“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也根本不是土匪黑话,是作者曲波根据小说情节需要自创的黑话。天王和地虎都是打牌九用语,天王牌大于地虎牌,所以说天王盖地虎。河里有了妖孽,在河边建一座塔镇之,这种迷信做法在旧中国屡见不鲜。这两句话和土匪黑话毫无关系,书中注解却解释为“你好大胆子敢来气你祖宗”,“要是那样你让我从山上掉下去摔死,还是掉进河里淹死”。
如用土匪“唇典”说这两句话应是——座山雕:你好大的苦丸子(胆子),敢来气你老掌局(爷祖辈的)!杨子荣:那你让我跳下大架子(山)掉进沟子(河)去绷嘴儿(死)不成?
说到这里,结论出来了——不论小说和电影《林海雪原》,还是京剧和电影《智取威虎山》以及以前的电视连续剧里所描写的土匪黑话,均是作者杜撰的。换句话说,曲波根本不懂“唇典”,本来嘛,一个团级指挥员不可能亲临战斗一线与土匪近距离接触,他不懂土匪黑话也情有可原,创造一套土匪黑话也是小说情节内容需要,无可厚非,但如果用真正的“唇典”描写岂不更真实精彩!
新版电视连续剧《林海雪原》为曲波补上了缺憾,我只看了几集,发现剧中虽也沿用了一些原版假黑话,但竟也出现了大轮(火车)、并肩子(朋友)、搬火山子(喝酒)、快滑(辙退)、古月蔓儿(姓胡的)等正宗的土匪黑话,让作品更真实,更接近生活,更精彩。
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前进,滿口黑话的土匪绝迹了。许多影视作品里的黑话因是从书本里学来的,大都走了样。比如,正宗东北黑话多是儿化音,如蔓儿、罩儿(眼睛)、绷嘴儿,而有些影视剧里没有儿化音。有些无汉字表述,只能用别的字替代,比如新版《林海雪原》把黃金白银叫“黄肯子白肯子”,其实正宗土匪黑话“肯”读四声。如用书本上学来的黑话与土匪交流,土匪指定知道你不是“溜儿子”,是个“空儿子”,立马插了(刀捅)你。
其实土匪黑话并不复杂,它就是语言修辞学里的借代手法,也是我们民族语言的特色和精华。土匪黑话也叫江湖话,使用它的不仅仅局限于绿林和黑道,旧时跑江湖卖艺的乃至吃江湖饭的货郎、游医、老客都使用唇典。唇典是一种工具,是一种语言形式,其本身不失为一种语言文化。
土匪“唇典”已成历史,这种用“唇典”的修辞手法我们今天仍在使用,有的“唇典”语言已融入我们的正常语言中。把醋叫“忌讳”,买卖好了叫“火”,家里老人离世称“老了”,饭店把抹布叫“带手儿”,这种出于避讳的原因所用的借代手法与旧中国土匪黑话如出一辙。
其实黑话并不“黑”,正确叫法应是社会行业隐语。
谨以此文为土匪黑话正名。
(黑龙江省作家协会)
作者简介:刘伯翔(1955-),笔名杜康散人,黑龙江呼兰人,民革党员,高级经济师,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多年来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已在《牡丹》《青年文学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近百篇,出版长篇小说两部《逐日》《杜康魂》,总计有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