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盏灯

2018-07-23 19:12张金凤
鹿鸣 2018年6期
关键词:麻绳煤油灯母亲

张金凤

我时常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仿佛看见老家屋棚上那些黑褐色的高粱秸,高粱秸下被打麻绳的耙子磨损成深深浅浅的纹路,那是娘的碑文。娘在诸葛村张家门楼里的几十年光阴经纬分明,她的日光交给了无休止的劳作,夜晚交给了一盏孤灯。

屋子里是潮湿的冷,黑在四周埋伏着,只有一点灯火的光亮,和半屋子恍恍惚惚的轻雾围绕着娘。娘在岁月最寒瘠的年头走进一座村庄,走进她一辈子的归宿,那新婚的喜字还鲜艳明媚,就面临分别,八个月的新婚时光后,二十岁的父亲背起行军包一翅子刮去了海南岛。她无法预见这一别自己将担负起夫家怎样的重担,她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别是十年的漫长相思,将她的青春熬枯。每缝年节的时候,多病的奶奶面对南方哀哀哭泣说,儿啊!娘想你!独守空房的母亲难道不想吗?想也要把泪水苦水吞咽到肚子里,强装成一个没心没肺的木头人。十年军属的光荣,足以将一个年轻媳妇磨砺成一个手脚粗糙、骨骼有力的强悍农妇。白天里,娘就是一个女汉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到井台上挑回七担水,将八口之家的大大小小的水缸和盆钵注满,然后粗衣短打地下田,抡镢头、挥锄头甚至推小车、扶犁具,她粗衣短打混迹在男人堆里模糊了性别,只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让支离破碎的日子还能够捧在手掌,捉襟见肘、半悬肚肠的困顿有一丝希望。娘的夜是静寂的漫长的,她守着寒夜里的一盏孤灯,纺线织布打麻绳,缝缝补补洗洗浆浆,打补丁、抓虱子,提着耳朵听风吹草动,月黑风高,担着心事想油盐酱醋,明天的炊烟。

那时候的夜太黑了,在浓墨一般的夜里,哪怕是一点黄豆粒般的火头,都是温暖的、明亮的,那是希望、是力量,是破窑旧屋里的一轮太阳,能够照亮烟火日子里的迷茫。

母亲的灯盏我只对煤油灯记忆深刻,家里那只古陶盏我见过几次,作为一件旧物被收藏着。那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粗陶碗,像一个小小的池塘,半塘黄澄澄的菜油,那个游弋在塘中的裸体棉线像个淘气的小孩,半身在塘水中,半身在塘壁上,头露出来,一头浓黑的发。在夜色深重的时候,它的黑发就会发光,光亮虽然弱,却把屋子塞得满满的。这陶盏油灯是祖母留下的,到母亲手里已经不怎么用,菜油那么珍贵,母亲把灯火定位在煤油灯上。这陶盏照过正月里我落草人间那个神圣又煎熬的时刻,更多的是煤油灯陪伴母亲长夜的操劳,映照了我们一家人最美好的时光。

小煤油灯似乎才是娘的专属,不知道娘怎么有那么好的眼神,我从黑漆漆的外面回家,进入家门,在煤油灯的光亮里,需要缓神半天,才能看清灶屋里的情景。而娘就在这一丁点的光亮里自如地劳作。这盏极小的煤油灯挂在灶间靠锅的墙壁上,灯芯又细又短,火头只一点点,多年后读到“一灯如豆”时,我固执地认为,那就是写我家灶房墙上的灯。乡下人的叫法很粗陋,婶娘闯进来,亮堂堂的嗓门差点把灯火给扇灭,“真是好眼神,点这么个“狗屎明子”也不怕装错了锅。”“狗屎明子”的灯头火听了一忽闪,很委屈,差点熄灭。不怪婶娘的腔口大,怪娘的针尖,娘在挑灯芯的时候,不允许它太大太亮,那樣明晃晃的,费多少油啊。灯头火懂得这女人的心,所以它再委屈也努力地燃烧着,用那一点点光亮照耀女人那贫寒的日子。

一盏煤油灯衣着简陋,就像那些乡下的母亲一样,黑的蓝的补丁衣褂,遮盖了她们尚且丰润的青春。小煤油灯是一个旧墨水瓶子或药瓶子做的,只要有一个不怕火焰光芒的铁盖子,它就能应对接下来的煎熬日子。铁盖子上面钻一个小洞,卷一根细长的薄铁皮筒,棉絮揉成一根灯捻子,吸饱了油的灯捻子,就像被揭开红盖头的媳妇,点燃灯芯,就是一生劳碌的日子。

娘有非常好的眼神,她能在火星般幽暗的灯光下旋飞自如,淘菜、洗地瓜、蒸瓜干、贴饼子,一样都不错;她在那样的幽暗的灯火下切白菜条、切萝卜片、切土豆丝,长的长,扁的扁,细的如丝,圆的如珠,不仅切得好看,而且从没有切到过手指。那是用心在切菜,靠得是心里的分寸,不靠灯火照。娘对资源极端吝啬,收拾好锅,烧火的时候不许点灯。摸黑烧火的时候,我看不见锅盖里的蒸汽什么时候“突突”地宣告饭熟了。“锅灶里有火光,犯不着去费灯油。”娘说着,从灶里拿出半截燃烧着的干柴,像个熊熊的火把,照着乌黑的锅盖和灶屋那黝黑的墙。娘教我说,要知道是不是开锅了,根本不需用眼睛去看,可以听: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听见锅里水花在翻腾,沙沙地像下雨,那就是锅快开了,过一会儿,那响声消失了,就是开锅了。我问,那怎么知道锅里的水快烧干了呢,娘说,水快干了的时候,有轻微的沙沙声。都是沙沙声,我还是糊涂,不知道娘的耳朵是怎么练出来的。

那盏小煤油灯照耀着娘做饭、喂猪、收拾灶间,等她把一大圈鸡鸭鹅狗猪都伺候完了,小煤油灯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娘到大炕上来,在炕角,借着我们学习的灯光做针线。炕上那盏大灯腰身粗壮,一次能装半斤多灯油,是爹娘预备了给我们学习用的。娘用一本老书的熟宣纸书页捻成灯芯,它导油迅速,燃烧激烈。大灯的灯芯也被挑得高高,火头亮堂堂。在这盏大灯下看书写字的时候,时间长了感觉亮度也不够,我经常一点点往灯前凑,有时候被灯头的火“嗤”地燎了头发,才慌张后退。

娘到炕上来做活的时候,在灯影暗处,悄悄借着灯光,尽量不出声响,只有给针续线的时候到灯前来。一旦我们写完作业,也不再看书,娘就把大灯熄灭,把小煤油灯又从灶间端过来。家里有个简陋的灯台,一块锥形的干泥巴上,栽着一截干树枝,树枝有不同方位高低不同的三个杈,娘根据做活需要的灯光高度把小煤油灯挂好。有时候娘在炕边搓麻绳,一家人一年到头要做多少双鞋啊,每一双都得用麻绳勒紧。那麻匹从地瓜棚子的梁边上挂下来,娘仔细地梳理着,用指头捻着,她挑选着平衡着,让一根麻绳的两股尽可能地匀称。娘的手也因为这些梳理被麻线咬得粗糙甚至裂开口子。冬天的时候,娘的手因为洗菜洗衣洗碗洗盆一天三次搅拌猪食,常冬开裂口子。那些时常绽开露出鲜红的肉和血丝的口子,让娘很劳心,每天晚上,她做完了动水的活之后,就在灯火上疗伤。她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一管“口子油”,涂抹到开裂的部位,先使劲搓,搓得油匀称了,再靠近灯火燎烤。烤得轻了,油滋不进开口深处,不容易愈合,烤得重了就要疼,娘常常咧嘴“咝咝”地吸气,有时候突然将手收到嘴边吹气,甚至有时候疼得蹦起来。

我们睡觉的时候,娘还在做活。她有做不完的针线活,新衣裳、旧鞋子,做新的、补旧的没完没了。顽皮的我们扯裂的衣服上的口子需要连,磨破的地方需要补;她一年到头有搓不完的麻绳:打苫箔的麻绳,垒屋靶子的麻绳,纳鞋底的麻绳,扎口袋的麻绳;她还需在灯影下抚摸粮食:剥花生,褪苞米粒子,刮地瓜枣,那么多的粮食要经过她的手进一步筛选。母亲的影子被幽暗的灯光投射在墙壁上,那影子有时候半天不动,像一尊佛像;有时候一仰一俯,很有节奏地轻轻晃动。母亲做活的时候很安静,只能听得见针尖引导麻线的声音,花生破壳的声音,苞米粒子从棒子骨上被剥下的声音。有时也有娘的一声叹息,那一声叹很低很深,是她积攒了一天的劳累浊气在身体里再也藏不住。有时候她将一根银针在鬓发间轻轻一抹给它加油;有时候她用针尖将快要萎顿的灯头火拨得再亮一些;有时候她身子一抖,将被刺破指头尖放进嘴里吸吮;有时候她停下来,仔细地打量我们的屋脊,我们的棂子窗,我们装满地瓜的棚子,还有熟睡在炕上的我们。有时候半夜醒来,娘还在油灯下做活,喃喃地喊一声,睡吧娘。娘回过身给掖了一下被角说,这就睡。可是再一觉醒来,娘还坐在那里。

娘也有晚上早早收拾完活计不熬夜的时候,那时候像过节一样快乐,娘倚着壁墙,给我们在墙上做手影。她的手靠近油灯,两只大手夸张地投影在一侧墙上。她三挽两挽,墙上就出现一只黑色的兔子。那小兔身形逼真,耳朵可以动,耳朵动的时候好像在那里吃草,可是,什么声音惊动了它,它竖起耳朵谨慎地听。风的声音?云的脚步?都不对。于是小兔子就撒开四蹄,撒欢地跑起来。母亲做的这个手影太妙了,稍微大一些我就跟母亲学,可是技巧都掌握了,手指并拢的力度不够,那兔子跑着跑着就零碎了。

我们无从知道一盏灯对娘的陪伴意义,也许娘怕熄灯,她只有在灯火的陪伴里不停地做活,才能够尽量少地思想。熄灯后,也许娘倦对半窗明月,悄悄地将混沌的日子在心底抽丝剥茧。十年的青春就这么被黑夜碾碎,无声无息消散在旁人的忽略和漠视里。十年的时光里,她日耕夜绩,打发着漫长孤寂的岁月,帮衬着公婆抚育三个弟妹,哺育着襁褓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父亲复员后在乡村小学任教的两年光阴,大约是娘一生中最没有牵挂的好时光。再不用拴紧房门头枕菜刀睡觉,再不用生活的油盐酱醋点点滴滴都需要她一个人谋划,家里有了主心骨,娘的眉头舒展了。虽然娘还是那样艰苦劳作,心却安定平缓。落实政策是一家人的喜讯,娘满脸开花的笑容深处,重新又背负起一家的负担。父亲进城参工了,路途遥远,多日回家一次,整个村庄的网络都由娘来织络缝补,三个幼儿的生机和前程都由娘来打点规划。幼年时候我深夜醒来,总是见娘在孤灯下劳作,再睡一觉醒来,还是她独坐的背影。促织在夜深处低低地弹奏催眠曲,娘那深长的夜,安静得没有一声叹息。

大哥十八岁就参工,从此成了娘屋檐下的客,每次回来,娘还没看够没亲够,他就走了。二哥的十八岁长满了翅膀,一定要去军营度过自己的青春。娘舍不得啊,刚刚长成,羽毛还没干的孩子又要飞,她泪水沾湿了枕头,一夜夜失眠,最后还是强颜欢笑地给二哥饯行,将无限牵挂给了那个橄榄绿的背影。二哥参军之后,我在中学住校,面对空大的院落,娘一个人进进出出。打理几亩庄稼地之余,娘把院子里塞得满满的,沿着篱笆、土墙是一溜各种各样的花,家桃花、江西腊、蝴蝶梅、蚂蚱菜、永不落。院子里还跑动着鸡鹅猫狗。一年年花开花落,她那些执意漂泊的儿女送回来的是一封封她认读不出的家书。一家人都是她放飞的鸟雀,甚至连屋檐下的燕子也不如,那候鸟每年陪伴娘的时日比我们加起来的时光都长。周末的时候我回家,娘在我跟前转来转去,她准备过于丰盛的饭,我吃饭时她笑吟吟地在一边看,就连我学习的时候她也在旁边坐着,我说你在旁边我学不好,她就羞答答走开,一会儿却端着杯热水又过来。

有一年中秋节,除了二哥之外,一家人都回家团聚,娘笑吟吟的脸上偶尔掠过一丝忧伤。当宴席和喧闹结束,她独将两个月饼和葡萄、梨子摆在庭院高台上,枯坐在月光里。深夜我睡了一觉起来,见娘的炕头上是空的,她还独自坐在团圆节的月光里,泪水偷洒。娘是个寡言的人,什么都喜欢憋在肚子里,二哥参军之后,思念之苦使她频频牙疼,那钻心的疼痛她忍受不住,就用牙齿咬住一根铁钩子。实在疼得无法忍受,她就在自家院里摊晒的粮食上翻滚。她的牙疼持续了很久,直到那颗牙疼碎了、破损了,彻底辞工。中秋节那一夜,娘一直呆呆地看着月亮,儿行千里母担忧,娘的心,被我们三个在天南地北地扎根的孩子扯得破碎着,游荡着。

九间房的大院太空旷了,这是娘精打细算、口省肚挪攒出来的宏图,她规划着儿子们在这个大院子里娶妻生子,她从此福泽绵长。没想到的是,她的一场养育赚来的是千里之外的无限惦念和牵肠挂肚的无尽相思。娘的晚年依旧是日间交给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夜晚交给一盏灯。我们走出乡村时曾对娘说:“日子好了,就会接你到城里享福。”可日子好了,娘仍在乡村过着简朴的生活。当我在美食苑对着满桌佳肴懒于下筷时,也许娘正用一棵嫩葱和几根萝卜条下饭;当我在凉爽的空调房里惬意地听着窗外焦躁的蝉鸣时,也许娘正在薄薄的树荫下摇着古老的蒲扇消暑;当我在超市无限挑剔地买下千元时装时,也许娘正戴着老花镜将袜子的窟窿补上。

许多年来,娘有些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当黄昏之前,会踱步到村口,在路口的场院里徘徊一阵,在路边的大树下耽搁一会儿,眼睛不停地望向村口那条小路的尽头,那是我们村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的一条路。可是,当每次我们回家时,娘却说:“家里都好着呢,别惦记,我也好,别老往家里跑,耽误了工作可不行。”每天吃饭的时候,娘仍要把我们兄妹的碗筷摆齐,娘说这样孩子们在外,心里始终暖着;每天晚上看电视,娘只对天气预报敏感,热切关注我们所在城市的阴晴冷暖。在娘叮嘱我们加衣的时候,我知道,娘那故乡老屋的檐下也挂着长长的冰凌。

娘的院落一年年姹紫嫣红,庭院里来来去去只有她一个赏花的人。父亲退休归家后,娘的牵挂和孤寂已经风干,即便炕上睡着父亲,她也时常梦中醒来以为自己一个人看家。她说,最常做的梦是一个人在空旷的田野里,到处寻找,呐喊,可是一直到喊醒自己,也没有一个人出现。听了娘这似乎戏谑的说梦,我的心无比疼痛,我们都是不孝的孩子,即便是梦里,也没有去驱散娘的孤單。无人陪伴的梦,娘做了一辈子。

我再也没有机会陪伴娘了,总以为时日长久,她一年年在故乡的老屋里坐等我们,直到有一天那根风筝线被无情的大风扯断,才知道这一世,再也做不得娘身上的小棉袄了。

辞别娘的旧屋时,我带走了那盏角落里的煤油灯,那是娘的灯,娘的史记。也许乡村的每一盏油灯下,都是这样的场景,母亲在油灯下做针线,孩子们在同一盏油灯下读书、写字,灯影暗处一个汉子手持烟袋锅点亮另一盏灯。灯影一闪,孩子们褪去,抽烟的男人褪去,只有一单薄的女人的身影,她偶尔伸伸疲惫的胳膊,偶尔轻捶疲累的腰肌,偶尔看看孩子们鼻息均匀的被窝,偶尔起身,在梁头续上一把麻缕。有时候蟋蟀催促她一声,睡吧;有时候,老鼠从衣柜底下啃噬着木头表露不满。有时候,村庄都睡了,只有这一户人家的窗还有微弱的灯光,院子里的狗一个梦呓“呜呜”一声低啸,月光拨开香椿树的遮挡,要替这个最辛苦的女人染黑一丝白发。

面对茫茫的黑夜,手足无措的你,找到一盏灯,就找到了母亲,那被微弱灯光塞满的屋子就是被爱环抱的家;母亲,就是一家人的灯盏,她一辈子都燃烧着,努力用那盏灯推送更多的光亮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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