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革命敲小锣(外一题)

2018-07-23 14:59胡海洋
飞天 2018年6期

李金斗是剧团搞舞美的。县里看戏往往有这种情况,音乐一起,幕布刚刚扯开,一看到布景,观众就提前激动了,眼睛都像充了电,一个个鸭颈伸得鹅颈长。就有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靠,呵地一片,啧啧叫好。金斗师傅因此很有点名气。

也是活该有事,那天吃饭,又是老一套没油炒的烂藠头。金斗看了就恶心,当即说会食死人,食得蒙眼珠打臭屁!说着说着就发起威来了,硬要老丁师傅另外炒一份。老丁说,对不住,一人难调众人味。哪个让你挂了饭牌子,不食也记在账上了。金斗有点窝火,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你记稳了,老丁,以后凡是食藠头就不要作我的数!”

“对不住,一视同仁!”

眼看就要出火星子了,大家都等着看一场好戏,恰好何音贤戴一顶满是气孔的新式冷帽来了,一开口就有点不善:“金斗师傅,有嘛个架子好摆的?上至书记团长下至敲小锣的,人人都食得下,就你搞舞美的了不得,食不下?天底下就你的喉咙更娇贵?”

都知道这两个人冷水撕狗扯皮,从来不共戴天。果然就听到金斗轻描淡写地讥讽道:“哼,是啰,你当书记团长,好大的官,天底下哪个敢与你比呢?三伏天戴礼帽,寒狗不识六月天哩,哈哈哈……”

“寒狗不识六月天”是剧团里的一个典故,那是揪“文艺黑线”时的事了。当时红卫兵用一根又长又粗的黑绳子将一班文艺人拴在一起,口令一二三,数到三时后面的就得跳起脚敲前面的人,敲得越重越好。那时老何殿后,一点都不留情,敲得李金斗一头的肉包包,金斗当时就恨到心里去了。不料走进死巷子里去了,红卫兵突然变了个口令:向后——转!又数一二三。这下好了,轮到他李金斗下手了。他手中刚好拿的是一根铜锣槌,槌头上虽然包了一层布,里面却是裹了一圈生铁的。好家伙,这一路敲回来,敲得老何血糊糊的一片,从此后脑勺一条路便寸草不生,一年四季离不了一顶遮羞帽子。

老何想发作却没有发作,突然笑眯眯地暗示道:不臭,不臭,真的不臭,一点也不臭!金斗师傅,你就神气吧……这自然又是一段典故,显然更是金斗的软肋,还从来没人知道。金斗愣了一下,哼呀哼的就溜之大吉,众人就有点失望。

故事往往就有它自己奇妙的逻辑。又吃饭的时候,大家一窝蜂抢了出来,不用说,都闻到了诱人的香味。

又是吃藠头,这回是油炸藠包!金斗正与伙房的丁师傅在争吵。丁师傅凶他,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长记性,你上个礼拜说的:你记稳了,老丁,以后凡是食藠头就不要作我的数!金斗一听就急了,说,可是,可是,我没有说油炸藠包我不食呀?老何这时高喉亮嗓地插进来道,怎么?金斗师傅,你捣什么乱,油炸藠包就不是藠头做的吗,啊?

金斗气得眼鼓鼓,知道何音贤和老丁是合着伙来整蛊他的,哐当一声,摔了碗,呼哧呼哧扬长而去。

金斗为了与老何斗气,将画笔颜料往团长办公室一扔,说无论如何也不搞舞美了,铁了心一副撂挑子的模样。老何鼻子放蚊子,哼哼说,你说话算数,真的舍得这一行?金斗几次撂挑子都有所得逞,以为团里少他这个舞美不得,这次也就故伎重演,当即说,君子一言,肆马难追!老何沉著脸,你说的,真的不倒悔?金斗偏要癞蛤蟆撑台脚,硬着颈说,签字画押都要得!老何一纸在手,立马就说,好,算你有种,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换人就换人,晚上开个团务会,把这件事铁板钉钉定下来,大不了这个月不排新戏了!金斗双手合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谢谢你,何大团长,我早就不想干了,大不了就当个演员吧,哈?老何想彻底断他后路,也就不动声色地问他演嘛个角色,他张口就说演丑行。他想得很美,当年跑龙套演匪兵,虽然没台词唱腔,不是也演得蛮像样吗?丑角有味,不消认真做戏,能搞笑就行。

老何说,好,你就扮丑行。先演《钓拐》的戏吧,虽然是单本戏,你的戏文也不少,到时候看你的功夫哟!啊,金斗师傅?

他拍了拍胸脯:没问题,你老人家放心!

老何差点笑出声来了,为了剃这个瘌痢头,他早就想换舞美了,没想到这回他自己倒主动送上了这个难得的借口。于是,暗地里就忙着疏通关系,趁机还大大地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金斗这回是弄假成真,彻底栽了,没办法,吐出的口水吞不回,只好老老实实找来了剧本,和两个主演对词、练唱、细排、联排,打打闹闹讲讲笑笑顶好玩,一点也不觉得难。彩排的时候老何也来了,看了他的戏,虽然有点夹生饭,亏了两个主演都是好角,暗暗地帮他提词,自己又临时发挥一点,从头至尾也还马马虎虎带得过去。老何心里有点怪,以为他真的有这个天分。

见真招的时候终于到了,剧场里人山人海,嗑瓜子的、抽烟的、交头接耳的,吵吵闹闹乌烟瘴气。幕布扯开了,灯光刷刷亮。紧锣密鼓地上了场,台下万头攒动,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他,顿时就傻了眼,腿肚子也抽筋似地抖个不停。

三弦不住地拨,锣鼓不断地敲。师傅尚迈得动脚步,虽然浑身筛糠,却勉强记得台词:

一走就走到个南山坳,

介南山呦……

介大树底下就好歇觉……

忽听得画眉子叫,

我爬起身来介往前跑——

哟,原来是隔壁的黄四妹,

瓜子脸那个黄蜂腰,

把我的魂都勾掉了那个勾掉了……

他两眼发黑,高一脚低一脚,一圈接着一圈圆规似地围着那两个转,全靠他俩提词。这俩人总不能老站在原地吧,稍微一走开他就愈加慌场。幸亏有人一直躲在幕布后面不断地帮腔,帮一句他才能结结巴巴丢三拉四地接上一句。

两个主演都被他难为死了,越帮忙越是忙,只是现编现演勉勉强强地跟上他。

乐队却越来越跟不上了。他满头大汗衣服湿了一大片,仍是不停地转,一会儿左腿瘸一会儿右脚跷,完全乱了套数。台下的人终究看出了名堂,全场欢声雷动,噼噼啪啪大鼓其掌。有人大声叫嚷:“哎呀嘞,忘了台词,忘了台词啰……”

这台戏好歹收了场。老何绷着个脸,吸着鼻子骂道:“李金斗呀李金斗,你唱的嘛个卵戏哟!你以为丑角是这么好演的吗?你知道自古以来为什么逢年过大节第一碗酒要敬丑行吗?就因为这个角被人笑骂了一年,功劳最大哩!这下好了,剧团的招牌都让你给打烂了!这个月的奖金,哼……”

金斗也感到跌脸,却还要硬颈:“嘿嘿,没嘛个了不得,倒回去搞舞美就是……”

“哼!还想搞嘛个舞美?有高人来了,还是大学艺术科出来的呢,马上就要从龙江中学调过来了,比你强得多了!你当初不是说绝不倒悔,还签字画押了吗?好,不倒悔就换你去敲小锣吧!”

啊,金斗恨得牙齿出血。心里想,什么,叫老子去敲小锣?剧团最跌魄的角色,他娘的,这不是要老子的好看吗?

卸台的时候大家还在取笑,他也跟着笑,笑得一塌糊涂。趁乱时他发现了演《信江波》时的驳壳枪,不由眼珠一亮,偷偷地拽了就走。回到团里擦了把脸,骑着载重自行车,匆匆出门而去。

转了半个县城,赊不到酒嗍。一班店老板都腻死了他,老是赊账,关了饷也没得铜钱还,这刻子见了他也明知道索不回钱来,干脆不搭理他。他却因嗅到了诱人的酒香,喉咙头的酒虫蠢蠢欲动,越发痒痒得难受了。眼看着呆不下去了,只得赶紧上车,一路上哑着嗓子唱:

天天想酒嗍,没钱猴得苦。口水多多滴,气得眼鼓鼓……

心里也奇怪,娘老子的,怎么在戏台上昏头涨脑什么都记不起来,下了台却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呢?正自烦恼,一眼看见路旁一爿新开的小酒店,便慌忙下车,硬着头皮往里面钻。

酒店里没几个人,金斗便放宽心放大量美美地嗍了半斤多,喝没了,又讨债鬼似的还嚷着要。酒嗍多了,脸色拐青,走路打秋千。老板向他讨钱,他牛眼一瞪:“嘿,忘记带了,下次还你!”

老板哪里肯放,抓住车龙头:“钱不拿可以,单车留下做抵押!”

他借酒装疯,猛地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在柜台上重重一拍:“要不要这个做抵押,嗯?公安局的还会骗你的酒嗍不成,嗯?”

老板见是个真家伙,吓了一大跳,立刻松了手,撒开了笑网:“对不住对不住,算我请客算我请客,下次来过下次来过……”

天下的事往往无巧不成书,这时刚好两个便衣巡夜路过这里。猛听得啪的一声重击,说是公安局的,又明明看见一支少见的真家伙,以为撞上了持枪歹徒,心里万分紧张,连忙子弹上膛,悄悄地跟着他。后来见他上车也上不了,走路东倒西歪,这才放了心。两人合计好,一齐下手,一个扫堂腿过去掼他一个狗吃屎,上前缴枪不杀,一把锃亮的狼牙铐将他铐住了。

押到公安局,擂开了局长的门,满以为该立个大功了,结果一盘问,才知道是剧团的角色。

局长哭笑不得,板起面孔扎实地训了他一顿:

“这支枪是公安局备了案的,给你们当道具用的,虽然没了撞针,也不能冒充公安局的,招摇撞骗勒索老百姓呀!”

没办法,罚款交不出,看他那歪瓜劣枣的模样,检查恐怕也是写不出来的,只好扣下了枪,松了铐,让他开路。

金斗一路横行霸道,骑着车绕8字,几次摔了下来也不晓得痛,仍然骑了上去。好不容易捱到了剧团,摸到了自己的门楼,只顾提着车头死命往窗户里撞,口中还在骂娘:“娘老子个B,怎么进不去,劈了这扇瘟门去……”

老何有一句人尽皆知的口头禅,无论是装台、卸台,或是开会、下乡演出,凡是需要倾巢而动的事情,总是忘不了戴上“上至书记团长,下至敲小锣的”这顶大帽子。

按老何惯常的说法:团长团长,一团之长(何况是书记兼团长);剧本剧本,一剧之本;美工美工,巧夺天工;演员演员,一台戏全靠演员来圆。乐队有指挥、有琴师、有鼓手。前台有音响效果灯光师傅,后台有服、化、道三师。导演是艺术权威,是演员的未来期待,作曲是剧团的灵魂,是乐队灿烂的明天。唯有敲小锣这个行当在老何眼里没有位置。敲小锣的“的”是什么意思?不像是人,不算是东西,只是一个“的”,敲小锣的“的”。

话虽这样,金斗上任的时候老何却别出心裁地美化这个“的”:金斗师傅,虽说敲小锣的看起来没什么重要,你可千万不要看不起这个行当呀,小锣重要哇!小锣的作用就像文章里面的句号一样,少不得的呀!句号你总晓得吧?一句话讲完了就得画上个句号,作为停顿。演戏也是这样,戏文就好比一篇文章,文章是由句子组成的。一句话完了不等于文章完了,后面还有话哩,一句紧接一句,下句又来了。文章好不好在句子,戏文好不好在小锣。总之,一台戏全靠你了,你要好生学好生练,偷不得半点闲懒的。金斗师傅,你听真了没呀?啊,哈!

“听真了,团长大人。听字听音,我听得出这个句号的重要,多谢你送给我这顶高帽子!”金斗到这时候没得皮调,当演员少点“细胞”,搞舞美回不了老巢,其他行当什么都不会,从头学起只好戴上了敲小锣的“的”这顶弼马温的高帽子。

其实敲小锣的也没什么大了不得,只要不是人笨无药医的,上手都能学会的。金斗师傅是什么人,精刁得很哩!开始时也作古认真,睁大眼睛好生学戏,不到三工零一早晨,就让他学会了名名堂堂的“句号”,也就是所谓的“小金钱花”、“大金钱花”。一个月下来,乐队里都跟着夸他,他不作声,闭着眼睛也能敲,下下都能敲到锣点上。

老何看他学得长进,便让他随团下乡。到处贴了海报,巡回演出九本大戏《茶童哥》。行动有三分财气,下乡演出比呆在团里好,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鸡鸭头牲、猪肉鱼子、泥鳅炒辣椒、腌菜萝卜霉豆腐、芋荷梗子酸豆角,四盘八碗还是能凑齐的。

开席时也往往是金斗最有戏的辰光,师傅必然拿腔捏调地来一两段飲食经:

上台莫慌张,眼睛观八方;吃菜先攻顶,然后朝四方;人多莫啃骨,形势不好快泡汤!台.台 乙台|乙台台台|台.台 乙台|乙台台台……

这本是一般人的饮食心理,没想到竟能让他有板有眼、绘声绘色地唱出歌儿来,众人不由心领神会,笑得筷子都拿不动了。

热腾腾的菜肴端上来了,师傅又来一段三句半:

一要看得准,二要箝得稳,三要不怕滚,快吞!

如此精妙绝伦,同席自然笑语不绝,小便失禁,邻桌也挤眉弄眼,难免被骨头卡住了喉咙眼。老何听了也止笑不住,连连骂他:大宝、活宝、孱头宝!

话虽这样说,师傅他却另有一套食经,从不以粮为本,而是以酒为纲。虽然没有什么好酒,土烧酒、米逼酒、酒糟滤渣掺雄黄还是有的。一碗在手,便架起脚来,三桃园呀,五魁首哪,六魁星呀,七朵梅花八匹马呀,食得人醉卵跌倒。

食过饭大家都蠢蠢欲动,化妆的化妆,调弦的调弦,装台的装台,忙得不亦乐乎。他倒好,靠在一个角落,饭后一袋烟,快活赛神仙,一点都不慌神。

好不容易捱到演戏了,师傅的酒还没醒,闭着眼睛细细地敲,有板有眼地敲,抽空还能嗍几口人家孝敬来的细茶和不花钱的平头子经济烟,半点都不出差错,好像是几十年的老师傅似的。

就怕没酒,没酒就容易生事非。戏文老一套,死敲活敲,眼皮枯涩涩,喉咙紧绷绷,越敲越烦躁。偏偏又是自己讨厌的演员,敲着敲着便骂起娘来了:“铜锣呀铜锣,你娘老子的B,老子这辈子就会死在你手里哟!”骂着骂着还不解气,着力一槌击去,铿锵一声巨响,如同天塌地陷,铜锣爆开了几道口子。

老何吓了一大跳,赶紧跑来视察,捧着杯,鸡啄米一样不住地点头:“好,好!你就这样敲,就这样敲……”

金斗也觉得太显眼了,做出一副瘟公相:“唉,团长,你老人家也不看看,这铜锣比我还要老,老得都快要掉牙齿了,实在实在太老化了……”

演完戏换新锣。他生怕到时算老账,又生了古怪,找来一瓶红洋漆,端端正正在铜锣面写上几个字:“为革命敲小锣”,外加一对大大的惊叹号——“!!”。

老何从此闲了没事,装作看戏,腆着肚子,捧着个杯,哪里都不坐,单单坐在他身旁侦查小锣。金斗师傅并不慌张,扮出一副弼马温似的笑面来,细敲硬敲。紧锣密鼓的当儿,突然一声怪响,吓得老何差点丢了杯,定睛一看,铜锣中间穿了个空洞,跌下个铜锣饼来,哐啷啷地绕着乐池一个劲地转圈,然后大摇大摆地转到老何脚下,“哐”才成了一个实心实眼的“句号”。

金斗故作难过地捡起圆铜饼,拿给老何看:“唉,团长,你看,你看这世道呀,好人做不得,连铜锣也越来越假啦……”

老何气得颈脖转筋:“好,好,好哇!好好一面锣会穿一个眼,我一生世都没见过!好,好,你就这样敲,就这样敲……”

戏照常演,锣接着敲,连着几次,演到至关紧要处,金斗的小锣就穿洞掉铜饼,乐得人人开心。老何生了疑,心中暗忖:“这个缺蔸佬,敲了几个月,破铜锣就装了一箩筐,比人家几年报废的还要多,该不是砸我的台吧?”这么想着,便派了心腹老丁师傅去卧底。老丁正想丢锅铲管道具,便白天黑夜掉了膘去侦查。

老丁发现金斗床底下有乡下带回来的一堆荸荠,有许多荸荠都是切开了磨平滑了的,心上便生了疑。后来不断从锁孔里窥视,才发现了秘密。原来金斗没事就关了门,将荸荠切开,从后面往铜锣心上轉着圈不断的擦拭,涂擦得铜锣又脆又嫩发青绿,难怪用力一敲就敲下个圆饼来!老丁在锁孔里看得真切,猛然想起这偏方还是自己教给他的哩。那回金斗的女崽不小心将一枚小铜钱吞到肚里去了,急得他起蹦起窜,是自己教他喂荸荠给女崽食,食了可以化铜,食了一个礼拜,果真没事。想不到他当成了祖传秘方,竟然用到铜锣上去了!

也活该金斗倒霉,这回霉到老丁师傅手里去了。老何知道了气得跳脚,马上开了个团务会,哼哼哼地臭骂了一顿,还扣发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不让他敲小锣,让他去当打鼓佬。并且扬言,再出乱子只有派他去当把门狗守大门了!

金斗当众跌尽了脸,引来一顿好笑,被当作佳话传遍了全城。师傅至死不明白,这么秘密的事怎么会被人发现呢?奇怪,真他娘的衰!

老丁没有去管道具,反而顶了他的行当,拜他为师来了。弄来点鱼生,请他饮酒,好心好意取笑他:唉呀嘞,我说金斗师傅呀,你也是,刁过刁绝,怎么在铜锣上做起鬼事来了?难怪团长责怪你,这下好了,小锣也敲不下去了,本来都已经上路了,换你去打鼓又得重头学起,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金斗一口嗍干了杯中酒,大笑道:你不晓得,我就是要丢了那面破锣去,天光日夜敲下去,永世不得翻身,迟早会死在那个瘟锣上。打鼓有嘛不好?锣听鼓的,你接了我的班,哈——一天孝敬一壶酒,以后你就得听我的了!记住,鼓不响锣不鸣,敲小锣的根本算不得行当,打鼓的再跌面也是有名有分的,称呼总有一个吧,哈?

是啰是啰,叫打鼓佬、打鼓师傅,也叫司鼓,是采茶戏里的隐形指挥、乐队的灵魂,算得上是打击乐的权威了。老丁丢了锅铲,有了出头之日,自然心甘情愿地附和他。

这回算你说对了!金斗满面春风以筷击杯:嗒嗒!听到,边鼓一敲,表示预备!鼓点一落,全体合奏!就好像是一坨屎落在屎缸里样,所有的屎蛆都拱拱动拱拱动,前场后场,演员乐队,主要是观众,全都调动起来了。气氛有了,好戏才能开场……不是我吹大话,现如今虽然敲的是京梆燥鼓,到时候学会了大鼓、堂鼓,还有皮鼓,姓何的恐怕就奈何老子不得了,哈哈哈哈……

老丁这回才觉得这个人太有味了,一点也不晓得愁苦,明明也是劳碌的命,为什么就这么想得开呢?唉,但愿他这回学乖点,不要再出洋相就好了!

金斗从此醉里乾坤,壶中日月。可能是烧酒鱼生食多了,再兼之想生个儿子下来,误听了游医的话,早晚三鞭酒,鹿鞭虎鞭加狗鞭,所谓鞭鞭有力快马加鞭;但慢慢地就觉得不对劲了,右腹处胀春笋样突然生出个角疱来,里面似有一把利斧在不断地搅拌着,痛得他翻筋斗竖蜻蜓,全身上下渗出了许多虚汗,床单上尿床似的弄湿了一大片,后来就痛昏过去了。

医生一查再查,查出是肝癌,并且有肝血虫的病史。何团长听说后就托老丁对主治医师说,为了稳定患者的情绪,还是暂时保密的好,这种病人一受惊骇往往会死得更快,能拖就多拖两天吧,唉……

眼看大限快到,老何便带一团人马来探视,买了蜜桔、雪梨、香蕉,还有几瓶荸荠罐头盐水笋。东西实实惠惠,钱是公家的,团长办、演出AB队,各各有所表示。

金斗一直以为自己是肝血虫病,虽然面皮油光纸一样蜡黄蜡黄,全身都有点浮肿了,精神还蛮好,把老婆也打发回家赶季节去了。病人一般是不让照镜子的,可他一点也不在乎,老何一拨人来探视时,他正歪头斜脑地对着一面小镜子拔胡须。没人做悲痛的样子,都亲热地与他烂牙嚼蛆地闲聊天。病房里欢声笑语连成了一片,欢笑声自然都压抑到低八度。

离开的时候何音贤何等阴险地笑了:哎呀嘞,金斗呀金斗,几天不见,你都食得胖起来了!呵,记紧了,好好生生养病呀!养好病,早点回来上班呵,千万千万莫回家犯事呀!啊?哈,哈,哈哈……

一语提醒,价值千金。老何一拨人刚走,他又拿起镜子左照右映,不由心猿意马,得意忘形:哈,都说我食得胖起来了……哎呀嘞,好久都没回去看望娘子了,今日今夜,哈哈……

金斗再也按捺不住,当天就偷偷溜了回去,可惜的是,他竟然爬在老婆身上下不来了……

金斗的死被当成了县里的大笑话传了出去,老何仰天十二个大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笑着笑着便僵硬了——那件事突然在脑屏上像映电影样一幕幕跳了出来。老何记得文革后期,除了自己,金斗便是第二个被解脱的牛鬼蛇神。解放的那一天,军宣队刘队长见尿池里溢满了脏东西,就叫他去挑,问怕不怕臭。这小子不知道轻重,挺硬气地说,为了革命死都不怕,还怕臭么?刘队长就说,好,俺来试你一下,看你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冷不防就将他提了起来,倒栽葱垂到尿池里。问他臭不臭?回答还是不臭不臭,一点也不臭?刘队长就命何音贤用棍子在尿池里用力攪动起来。老何当然记得后脑勺上那段深仇大恨,心里骂道,狗娘养的,尿池里明明嘛个都有,死蛇烂拐、泡胀的臭老鼠、破鞋烂袜、带血结疤的月经纸,还有飘飘荡荡的浮屎,尿池边还爬满了屎蛆和大头苍蝇,这还能不臭吗?贼牯头,莫要怪,你就等着去死吧!便咬牙切齿地搅动起来,溅了他满头满脸的屎尿。问他臭不臭了,半天才说,不……臭,不错……不……错……到最后,连刘队长都熏得受不了了,仰着头连连夸道:好,好样的……俺在部队时,几十斤的炮弹托在手上,半个小时不打颤……你小子,个子不高,比炮弹还沉,操你姥姥的!不臭,不错,真的不错……这才高高兴兴地解放了他……

老何哽咽了,像小姑娘一样,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九尾狐狸说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去“知足阁”沐足。沐足就是洗脚,人之有脚犹如树之有根,洗脚据说有消除疲劳、舒筋活络,甚至延年益寿等诸多好处。说是这样说,其实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我去那里洗脚全然不是为了这些,说白了,就是因为我喜欢那个叫何菲菲的洗脚妹。当然,按行话不能叫洗脚妹,应该叫技师。我和何菲菲很聊得来,有时候还买东西给她吃。她知道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反正洗脚洗得无聊,就尽量讲些咸腥味的故事来消磨时间。如果故事没讲完,还可以加钟继续讲,每加一个钟她都有十块钱的提成,这个行情傻瓜都知道的,何况我这个老顾客。讲呀讲呀,讲故事成了主业,洗脚反而成了副业,我自然高兴,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何菲菲的工号是99号,是红牌技师。她的回头客很多,每次找她几乎都要预约。开始时为了讨好她,我叫她何仙姑。她听了很得意,就海哥哥海哥哥地叫我个不停。后来我们厮混得很熟悉了,就叫她何九九或者干脆叫她九尾狐狸——她笑起来极其妩媚,眼睛不见了,只剩下两条缝,像月芽儿,煞是可爱。问她一个月挣多少?她说有男朋友帮衬,多的,可拿到上万,少的,也可以拿到四五千。我就笑她吹牛皮不打草稿,一般的洗脚妹累死累活一个月最多也就是三四千块钱,她怎么可能赚那么多呢?她听了就掩嘴而笑,笑而不答。

后来就与她无话不说,再后来就似乎离不开她了,才知道落花流水钱去也,免不了就有点心痛。虽然老婆在老家,但还是有几许内疚,并且由衷地感知到为什么女人嘴上老是挂着那句话: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但内疚归内疚,又免不了自己找话安慰自己,唉,莫说人在异地他乡,就是圣贤,也同样“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嘛!我区区一个打工仔,装什么正人君子哟!就觉得洗脚妹也就与古代的那些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差不多,而且这些人自古以来就是李白、李贺、李商隐、杜甫、杜牧、白居易、温庭筠、柳永的知音、红颜知己,正因为有了她们,才有了伟大的唐诗和宋词,最后也就成就了不可超越的唐宋境界。咳,瞧我这个海哥哥多会编,我是多么虚伪,我差一点点就无药可救了!

海哥哥问她,何仙姑,你干这行,以后怎么嫁人呀?

何九九就说,两手空空,来到广东,生活所迫,出卖子宫。开始好痛,渐渐轻松。一次几百,已成富翁。修补子宫,嫁个老公,叫声好疼,表演成功。说完了又来个补充,海哥哥,你不要误会呀,这个顺口溜不是说我的,是说桑拿妹的——现在早就取缔了,桑拿都没有了,桑拿妹就无影无踪了。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呵!

海哥哥听了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反而觉得她挺坦率,忍不住抚摸她,说,你真是个九尾狐狸,真是迷死人了!

何九九就说,海哥哥,我知道你是写书的,是作家吧?你不会看不起我们这种人吧?

海哥哥说,作家作假。我只不过是公司的一个小文员,也是个打工仔,收入远不如你多,其实我还不如你哩!自古以来文人骚客都是下九流,我们都是一伙的,同流合污嘛,啊!哈哈哈。

何九九一下就坐到海哥哥身边,是呀,我觉得你这个人一点都不坏,也不会假正经,是多情才子。我真要是狐狸精就好了,我就迷你的魂,附你的体,一辈子也不放过你。你刚才说的真好,我们都是下九流嘛,下九流下九流,总比那些贪官污吏好得多吧?没听说吗——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不占地不占房,开工只需一张床,无噪音无污染,拉动内需促发展……

海哥哥本想说,这个顺口溜是不是说你自己的呀,要不要也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呀?但怕伤了她,就转口赞道,好好好,妙妙妙,你真是个口头文学家,这个顺口溜是个好素材,我代你写进小说去,保管是畅销货。你再说一遍,我记一下,我记一下。

何九九就说,好呀,海哥哥,再加一个钟嘛……嗯,海哥哥,再加一个钟嘛……你加了钟,我就将最不好意思讲的故事都讲给你听。要不是你人好,再加多少钟我也是不会讲的,人家就是喜欢你,舍不得你走嘛。嗯嗯嗯,海哥哥你就再加一个钟嘛……

没办法,男人都是贱骨头,只好加了一个又一个的钟。

何九九后来又讲了两个相当经典的故事,毛巾牙刷洗脚盆的故事和两箱钱的故事。海哥哥后来就将这两个故事批发给北京的朋友听,朋友听了不由拍案叫绝,相当震撼地说,唉呀,海河这地方真是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呀,就是虚构也虚构不来呀!太妙了太妙了!若写得好,在大刊名刊上发表也没问题呀,关键是,你怎样写呀!

毛巾牙刷洗脚盆的故事就是何九九自己的故事。这故事是伴随着血和泪做成的。何九九是随着父母到南方来的,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初中一年级学生,奇怪的是小小年纪竟自海底来潮,第一次来月经自然吓得吱哇鬼叫。更奇怪的是来过几回后,就莫名其妙地停经止血了。到医院一查,才知道怀了孕。她阿爸气得要命,拿起扫把想活活将她打死,孱弱的阿妈则用身子护住了她,母亲知道,她的菲菲连男人的手都没有碰过,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怀上细伢崽子呢?假如菲菲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外人的,那又会是谁的呢?这事蹊跷了!

不管怎么样,这野种是断断不能让他出生的,先打掉了再说。这种丢人的事自然是母亲带菲菲去做。幸好阿妈在医院做护工,人头熟,打胎并不是难事。在打胎前她就细细谋划好了。她想,自己性冷淡,且又常在医院上夜班,自然很少和老公做这样的事。而老公却是终日以酒浇愁,无处发泄,便只好自我了断,也就是自慰,自慰完毕就将“打扫战场”的毛巾随便扔在床头,然后呼呼睡死过去。这里面会不会有问题呢?这么一想,便多了个心眼,打胎的同时又拎着那条臭毛巾和女儿的胎体顺便就做了个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差点将她自己活活吓死——DNA竟是她老公的,也就是菲菲阿爸的!亲爸爸的精子怎么会跑到亲女儿肚子里去呢?她绝不相信老公会做这种伤天害理乱人伦的丑事,她是相信他的,于是干脆跟老公摊了牌,说要请医生来家里考查,看老公是什么态度。她老公也就是菲菲她爸这下被逼到绝路了,也就癞蛤蟆撑桌子,磨拳擦掌地说,要查,一定要查个屋底朝天,查个水落石出,否则自己也不打算活了!菲菲家穷光万道债气千条,什么好东西都没有,除了一床底下的空酒瓶子,全部家当只有一条毛巾一把牙刷和一个洗脚盆。考查的结果不啻七点八级大地震,做梦都想不到,问题就出在那条毛巾和那个洗脚盆里!医生沉吟半晌,说好在这个事情外人不知道,这个事绝对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你们全家都完了!这个事呀,不能怪菲菲,也不能怪她阿爸,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太穷了。阿爸自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小小年纪的菲菲怎么知道呢?忙这忙那的,忙完家务忙作业,然后就随手拿毛巾来擦拭身体,一擦就擦到下体那里去了。天老爷,地公公,你们没听说游泳池里都能让人怀孕的事吗?事情明摆在那里,你们全家都共用一条毛巾和一只脚盆,毛巾和脚盆里分明还残存着她阿爸的活精子哩……

医生临走时又对阿爸说,兄弟呀,你家这么穷,还是把酒戒了吧,酒后伤身哪!

——胡扯!海哥哥突然有点愤怒地插话道,精子见光就死,毛巾和脚盆里残存的精子怎么能让你怀上孩子呢?

何九九平静地说,唉,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就好喽。可是医生却说,正常情况下体外的精子一般都能存活四到八个小时,温度越低,存活的时间越长,甚至能长时间存活,精子库不就是这样来的吗?唉,别争了,我自己的事我还会不知道?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呀!

海哥哥突然就觉得这里面相当诡秘,并且暗藏禅机。心想,即使如菲菲说的那样,体外的精子就算能存活四到八个小时——甚至能长时间存活,但若不发生直接的性事,也断断不能让菲菲怀上爸爸的孩子的!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医生会不知道吗?但又为什么故意这样敷衍了事呢?这么一想,头皮发麻,霎时就觉悟了,也就顿时成了缄口金人。

何九九笑着,抹了一把眼泪说,大作家,我自己的故事你们就是再会编也编不出来的。有了这样的故事,我在父母身边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他们了!我算是看透了,自古笑贫不笑娼,钱比什么都重要,有了钱什么都不重要。幸好父母给了我一个好身子,人人都说我是狐狸精,我就是要凭着自己的好身子,迷倒世界上有钱的傻男人、臭男人。大作家,你姓什么呀,叫什么名字呀?哦,你不敢告诉我,不要紧,留个电话给我就得了,世界上的男人我见得多了,没几个有你这么好、这么善良、这么仁义,只要你把我的故事写出来,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瞒你说,我的按揭都快缴清了,有了房子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海哥哥听了很是感动,忍不住说,我还没有房子哩,你比我强多了,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怪不得我们公司的老板说我算什么鸟作家,说你就是再會写,哪怕是写断手,也不如我们海河的一只高级的狗哩。何九九惊疑地说真的吗,怎么这样说话呢?海哥哥就说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吗?那个老板说我们这里一只高级的狗一个月的生活费就一万多,你有一万多吗?哈,你自己说的,没有,你是不是不如我们这里一只高级的狗呀,啊?哈哈!何九九听了便笑得捂嘴,不断地用粉拳捶他。

第二个故事更加惊心动魄。海哥哥我不得不说,只有巴尔扎克才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何九九问巴尔扎克是谁呀?海哥哥说,巴尔扎克死去一二百年了,是法国人,是我这种人的好朋友,我身上的衣钵都是承传他的。巴尔扎克的故事过去很稀奇,没想到却在海河一个个神奇地复活了,这就是海河最深刻的东西!我就是中国的巴尔扎克,我写的东西就叫巴尔扎克后或者叫后巴尔扎克,以后你就叫我老巴好了!

何九九说,我恨死我老爸了,怎么可能叫你老巴呢?干脆叫你扎克算了。不,扎克也不好听,扎克这两个字就像子弹一样射中了我的心,让我想到了我最好最倒霉的朋友玛扎,唉,还是叫你海哥哥吧。何九九讲的第二个故事正是玛扎的故事。何九九说玛扎也是这里的洗脚妹,长得也很漂亮,人家说她和我是姐妹花哩,只是比我白一点点哩,还戴了一副眼镜哩,够斯文的。难怪人家说她像三十年代燕京大学的女学生哩……

什么,玛扎?海哥哥听了大惊,这个名字太不吉祥了……

何九九美丽的双眼立时瞪成了一对鲜艳欲滴的大荔枝——“妃子笑”:唉呀,海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不吉祥呢?

海哥哥说,玛扎玛扎,你以为是什么好宝贝呀?玛扎其实是坟墓哩!维吾尔族人称“玛扎”为坟墓,哈萨克人也称“玛扎”为坟墓哩!这就同回族人叫“拱北”、早期蒙古人叫“敖包”一样,都是坟墓哩!你说,“玛扎”这个名字是不是太不吉祥了呀,她父母怎么会给她取这么个臭气熏天的鬼名字呀?

唉呀,唉呀!老天爷,老天爷!难怪,难怪,这恐怕又是命中注定吧?何九九连连叹息道。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我这下挖到金矿了,便再三再四地催她讲一讲玛扎的故事,并央求她,这么漂亮而且这么斯文的姑娘为什么不早点介绍给我认识呢?

何九九长长地唉了一声,如同京剧里的叫散,唉——好吧,既然你這么感兴趣,我就将她介绍给你吧,我现在就慢慢介绍给你吧。相信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是的,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唉,也不能完全怪玛扎,怎么说呢?我们是同县同班的好朋友。我记得我们县城旁边还有个炼钢厂,毕业前学校还组织学生到那里实习过,那钢花四溅的钢包曾是记忆中的美丽风景,玛扎就是因为对钢花的美丽憧憬而获得了作文比赛的第一名。实习完毕,作为好朋友,我还应邀去她家玩过一次。她家那个穷哟,你是没见过……她家那个房子呀,是土垒的墙,爆开了那么多的裂口。因为烟熏火燎的,那豁口黑黑的,深幽得就像是魔鬼……对,还是作家说得好,说得形象,深幽得就像是魔鬼狞笑时的褶皱!为了防止房屋倒塌,山墙被几根扭曲的杉树棍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唉,她父母那个样子也是蛮吓人的哟。你说怎样吓人是吧?她老爸长得像太白金星——《西游记》那个电视剧里看到的,老得像土地公公,撑着一根拐杖。原先是当过村小民办老师的,据说山洪暴发时护送学生回家时受了伤,已经退养在家了。她阿妈,那头发像干枯的茅草,迎风乱舞的。这还是次要的,最让人心痛的是那双眼睛,混混浊浊的,看不清东西,估计也是因为长年烟熏火燎熏坏的。看不清还不算,还动不动流眼泪,总也擦不干净……我猜想,他们的女儿玛扎的眼睛恐怕也是这样烟熏火燎熏坏了吧,要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戴那么一副多余的眼镜呢?进到她家那个厨房,开始也不敢坐下。里面昏暗得就像是旧社会的班房一样,肯定是烧柴草熏黑的,整个一个黑屋。墙角、屋梁,到处垂下丝丝缕缕的黑条条——烟灰粘在蜘蛛网上形成的那种黑条条。真的,就像是榕树的气根哩,吓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你说我怎么坐得下来哟!唉呀,她妈这弄的是什么菜哟?黑乎乎的,肯定是舍不得买生抽,因为眼睛看不清,放多了老抽,真的黑得像狗屎哟!嘻嘻,我家虽然也很穷,但我娘做的饭菜还是很上口的,闭着眼睛瞎弄,也不可能弄出一堆狗屎出来呀,你说是不是呀?海哥哥,你说,这样的饭菜,我怎么吃得下哟?住了一晚,我就不敢呆下去了,第二天就走了……那餐早饭,啧啧啧啧,唉,要不是饿狠了,我哪里咽得下去哟……海哥哥呀,没想到这么贫寒的人家,竟长了个水灵灵的姑娘,真的是山洼洼里飞出个金凤凰来了哟……

唉,后来毕业了,就各自东西了。再后来,就像我前面跟你说的那样,我离开了那个鬼家,到厂里流水线上当工人去了,一干就是好几年。当工人嫌钱少,就转来转去地转成了眼下的洗脚妹。当洗脚妹钱是多了不少,却又觉得无聊,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就突然想起了玛扎。她家的地址我是记得的,就写了封信过去,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写——钱多,人傻,速来!信发出去没两个月,没想到,玛扎果真就来了……

唉,海哥哥,你说是不是我害了她呀?我要是不哄她过来,她会落得这个下场吗?何九九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海哥哥就觉得这里面有天大的故事,故事后面还有故事。就哄着她,安慰着她,又给她加了两个钟,让下面送外卖上来,边吃边聊,如聆听天方夜谭,记录下了玛扎的灵魂与肉体双重挤压和挣扎的故事。

何九九说,玛扎来这里知道是当洗脚妹的,开始就像是卖到窑子里的良家女子第一次接客那样,死活都不肯上钟。是何九九好说歹说、死拉硬拽的,并且将自己最斯文的客人介绍给她,才逼得她上了架。下了钟,玛扎眼红红的、脸红红的,不敢抬头看人,饭都没吃就睡下了。没办法,就用钱的道理来开导她,反正又是合法买卖,算得上是干净钱。你总不会跟钱过不去吧?还好,听说她父亲住院了,人穷志短,好歹总算留了下来。

万事开头难。一开始,说实话,玛扎实在适应不了这个工作。成天捧着男人的臭脚,宝贝一样搓来搓去。臭倒在其次,她最恶心的就是顾客赤裸裸的脏话,最害怕的就是他们动手动脚浑身乱摸。但是顾客是上帝,上帝是不能得罪的,否则就要扣罚你的工钱,甚至炒你的鱿鱼。她总是忍气吞声,尽量赔着笑脸,学着姐妹们那种太极推手的阴功,推三阻四的,自己保护自己。为了钱,她一切都不得不忍住了。笑贫不笑娼嘛,这句话在同行里简直就是口头禅了,洗脚妹,总比性工作者要干净得多吧!

后来者居上。后来可想而知,玛扎理所当然也成了“知足阁”的一名红牌技师,工号109号,回头客也越来越多,预约她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鲜花是为谁开放的?鲜花的开放总是最容易招蜂引蝶的。玛扎后来就招来了一个大老板,香港来的大老板。那个老板叫阿泳,平常都叫他泳哥,一个爱感冒的泳哥。奇怪的是也戴着副白边眼镜,样子也蛮斯文的,根本就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北大清华的教授,对,燕京大学的教授——他看起来就像是玛扎的教授哩,天老爷!

泳哥当初找玛扎洗脚,按他自己的话说,纯粹是为了放松自己。他不但像个教授,而且还像是一个搞艺术的,对,艺术家。他说,他躺在那里任凭玛扎轻、拢、慢、捻、抹复挑,好像是弹琵琶哩。真是说得有趣呀,说绝了呀,洗脚成了弹琵琶,就是平日最喜欢洗脚的老佛爷慈禧太后也说不了这么好、这么美妙哩!

阿泳说他胸痛,不受力,就这样好,就这样好。咸咸淡淡的几句话,弹着弹着就睡着了。一般躺两个钟,两个钟一到,就拍屁股走人。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脏话,更没有不堪忍受的动作。在玛扎心中,阿泳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何九九说,阿泳已经请玛扎吃过两次饭了,当然是我陪着去的,我不去,玛扎是绝对不敢单独和他去吃饭的。他请我们吃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按规定是要请假的,请假就要自己买钟,一个钟四十五块钱。涉及到钱的事就得说清楚,当然不能随便应承。玛扎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得,那就由我来说吧。阿泳听了就淡淡地一笑,不要担心,我每人帮你们买十个钟,让你们吃得放心,吃得毫无顾虑,最终吃得开心,这样总可以了吧?是呀,是呀,既然人家肯给每人买十个钟——吃一餐饭就买了个双十钟——整整九百块钱呀,不是“总可以了吧”,而是非常可以的了!得,大老板求我们吃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客气的呢?那就放开肚皮撑吧!

撑的是什么呢?五百块钱一盅的皇帝鱼翅,几千块钱一瓶的XO。玛扎说太贵了太贵了!阿泳说不贵不贵,我天天都这样吃,怎么会贵呢?再说,人生最痛苦的是什么,你知道吗?玛扎想起自己的家,就说,穷,没钱。阿泳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人生如梦,钱是身外之物,人生最痛苦的是活着的时候没钱,死了的时候钱带不进棺材。玛扎就鼓掌,太妙了太妙了,好像小沈阳也是这样说的哩。

吃完饭送我们回来的时候被经理撞见了。经理大惊失色地说,唉呀嘞,109钓到一条大鱼了哩!何九九就故意问他,有多大、多重,是什么样的大鱼呀?经理说,你看那台车,保时捷,少说要二百万哩,就是那个手袋,叫爱马仕吧,随随便便也要一二十万哩!看他这么年轻,样子这么斯文,而且带点忧郁,说不定還是一条大马哈鱼哩!唉呀呀,109,109,109!玛扎妹妹,玛扎公主,玛扎格格!真要好好恭喜你哟,什么时候请客摆酒呀?玛扎不搭理他,早羞红着脸上楼去了。

既然吃饭可以买双十钟,反正他有的是钱,并且不把钱当钱,得,那么洗脚也可以给他来个“双飞燕”喽,而且动不动就是两个钟的“双飞燕”哩。果真,这边话儿才刚一出口,那边就回答说冇问题冇问题,“双飞燕”就“双飞燕”,只要你们中意,双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这个动议照例是玛扎金口未启,何九九就玉牙顿开的。经理后来就打趣道,99号流涎水,怕是要与109争风吃醋了吧?哈哈,这下有好戏看了喽!何九九就啐他,你不要狗眼看人好不好?姑奶奶情愿自己作灯泡、作陪衬,也不会抢朋友风头的,哪有什么好戏文哟?又说,看这条大马哈鱼,怕是真的喜欢上玛扎妹妹了哩,朋友的鲜水是随便能抢的吗?你们臭男人们都知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难道我们这些香粉佳人玉观音就不懂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做人是要讲义气的吗?

这“双飞燕”双来飞去的,何九九发现这阿泳哥就有点变了,变得话多了,也会浅浅地、淡淡地笑一笑了。据他自己说是离婚离出来的变化,一个男人要离婚,总会有十万个为什么的理由。而且离了婚,大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玛扎笑他,我以为你这个人不会笑哩,你不笑的时候让人好害怕呀!阿泳就春山暮树般地问,现在还怕不怕呀?玛扎就摇摇头,笑眯眯地答,一点都不怕了。

后来,阿泳点玛扎的钟,就不再让她洗脚了,纯是躺在那里说话。玛扎有点不习惯,总是问他,要不要泡脚呀?泡一下嘛,啊,泡一下嘛?洗脚不泡脚,这不是浪费钱吗?阿泳老是摇头,瞧你这模样,怕是这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洗脚妹,这么文静,比天使还可爱,我就是冲你这副眼镜来的,我好心疼呦,怎么忍心让你洗呦……真的,从今往后,我就专门浪费两个钟的钱的名义上洗脚,实际上来看你……玛扎听了这话,心里就有种被软化的感觉,鼻子也一阵阵发酸。

玛扎后来有点后怕地告诉何九九,说那天阿泳说着说着突然就捉住了玛扎的手,说他已经爱上她了,要把她娶回家去。玛扎经历过好几回这样的事了,所以一点都没有惊慌。她平静地说,泳哥,天下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你怎么会看上我这个贫穷的洗脚妹呢?有钱人都很花心,你该不是骗我吧?阿泳急了,捋起裤脚给她看,你看你看,就是因为整天想着你,我都撞车了,差点连命都没了!如果不是真心,我会这样吗?

玛扎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说爱就能办成的,我得考虑考虑,我考虑好了,还得征求我爹妈的意见。泳哥,你是好人,但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大事情,你也要给我时间,等我考虑好了再说吧,好吗?泳哥就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一副很通情达理的样子。玛扎就将何九九当成了自己的衣食父母,反复商量合计。

那天中午,玛扎在等待一个奇迹——太阳从西边天际升起来,没错,就是西边出太阳!只要奇迹出现,她相信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要彻底崩溃了……越是临近中午,她就越是觉得紧张,她在等待着崩溃!

手机突然响了,是阿泳,那个爱感冒的泳哥!玛扎猛然惊醒,提着技师篮子款摇曼摆地上了楼。这姿态可谓风摆杨柳美若天仙,但若是换了从前,她自己都会为之作呕。

阿泳又旧话重提,十二万虔诚地说要娶她做老婆,不,是做心肝宝贝,做爱妻。

玛扎突然脱口而出,除非——除非你让我管家……

阿泳大笑,从未有过的哈哈大笑,笑得咳嗽不止,笑着笑着,突然就有点变色,慌忙用纸巾堵住了嘴。玛扎一惊,你怎么了?阿泳擦着眼睛,说,笑死了笑死了,你看,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够了,平静了,就说,房子都给你租好了,两箱钱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就等你来管家了……今天,我就是来接你的……

泳哥躺了两个小时,说了许多话,然后拉勾上吊,一千年一万年,之后就将玛扎接走了……

啪啦一声,阿泳开启了密码箱。一箱钱,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玛扎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另一箱钱,阿泳说,到时一起去你家,亲自交给你父母。这下放心了吧,亲爱的管家婆?玛扎看见钱在箱子里熊熊燃烧,就如同当年站在钢铁厂实习时的那个钢花四溅的大钢包面前,脸烧得通红通红。这一夜,她主动将自己灌醉了,把自己交给了他……

何九九说,天哪天,按一般的规矩,开个处才一万块钱,有两箱钱,别说是玛扎,就是我,肯定也会把自己交给他的,你说是不是呀,海哥哥?

几天后,阿泳说要回家一趟,做通父母的工作,再将玛扎带回家去。阿泳走时眼睛红红的,脸色有点苍白,玛扎就真的有点依依难舍了。阿泳一去就杳如黄鹤。玛扎打他的手机,那边就回应道:对方已关机对方已关机对方已关机……又打,那边就回应道:你拨的号码是空号你拨的号码是空号……

玛扎这下慌了,告诉了我。我立刻就同她撬呀撬的,撬开了另一个密码箱,一看,全是冥钞,上面还有一封信——一个爱滋病患

者的遗书!——天哪,怪不得阿泳老是感冒感冒的,原来是得了这个鬼病呀!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爆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再看玛扎,她就好像掉进了北冰洋里一样,整个人都冰了……

何九九说,玛扎哭了整整半宿,然后就双手抱膝,一直坐到天亮。我能怎样劝她呢?尽说了些没油盐少酱醋的话,也巴巴地陪她陪到天亮。天亮了,玛扎给了我一叠钱,我死活不要,帮着她将钱全部装进了蛇皮袋。分

手时,我们没说一句话。她不坐火车,也不坐大巴,直接打的士回了家……

后来,后来,从我们老家县城的那个钢厂传来惊人的消息,一个戴眼镜的姑娘直直跳进了沸腾的钢水包里,嗞地一声化作一缕青烟……

这就是何九九和玛扎的故事。

唉,奇怪,再去“知足阁”时,连何九九也不知道去向了。

责任编辑 子 矜

胡海洋,中国作协会员,《东莞文艺》执行主编。共出版、发表作品逾三百万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祖》《大河拐大弯》《水命人》,散文集《虎门春秋》《东莞奇人》,中短篇小说集《夜郎棋话》《潇洒求职记》《鬼屋》《净化灵魂的乐园》及《胡海洋文集》等多部。单篇作品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啄木鸟》《中华散文》《钟山》《百花洲》《山花》《作品》《青年作家》《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

电视连续剧《谢谢你的爱》获中国广播电影电视部铜奖;小说集《夜郎棋话》获1996年广东省新人新作提名奖;长篇小说《大河拐大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入选《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九龙悲歌》《潇洒求职记》分别入选《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文摘报》,前者获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