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2018-07-23 14:59楚荷
飞天 2018年6期
关键词:张杰白玉齐国

楚荷

十点了,张杰仍没有转手气。他将两手平摊在麻将桌上,摇着头,用《心雨》调子唱:“为什么总在,这些打麻将的日子,你黑得像一双非洲手?”笑道,“敬神去!”到了卫生间,边撒尿边拨弄老二,说,“二郎神,你得保佑我转手气!”

包厢内,三个麻友说张杰,性子最好,输赢都是一张笑脸。三人都是四十六七岁,一个姓周,一个姓吴,一个姓郑,都是某区政府所属局的冗官。原是科级或者副科级,如今没了实职,提半级享受待遇,大事小事或者屁事,都不再关他们的事。

张杰撒完尿,回到包厢,手气果然转了,常常卡张和绝张也能自摸。到十一点半,不但将输的赢了回来,还赢了五百多块。张杰说:“收工。”掏出烟,每人递一支,自己也点燃了,往外走。郑冗官问张杰:“敬的是哪路神仙?好灵验!”张杰笑道:“佛说,不能说。”

四个人走出了悦兴茶楼。三个冗官上了各自的私家车。吴冗官邀张杰上车。张杰说:“走回去,锻炼身体。”张杰家离悦兴茶楼有四十分钟脚程。他一般在小区内麻将馆玩,打两块到五块钱一炮。每个月只来悦兴茶楼开一次洋荤,打二十块钱一炮。

老久前,张杰骑摩托车来。那次丢了一辆后,不再骑摩托车来了。

到了丫字路口,两条路都可以回家。左边路稍远,右边路稍近。张杰往左边踅去。

各色广告牌已瞎火,马路上只有路灯奶白色的光,掺和着灰蒙月色,柔和地照。行人几近于无,车辆几近于无,各种店铺大都已打烊。只有前面百米开外,三家发廊依旧敞开着门。每家发廊前,都有一个女子在招徕生意。

三家发廊连在一起,都在那栋十层楼的一楼,大小完全一样,摆设和装饰大同小异:做了简单装修,均没有理发工具。前厅里,通常或坐或站着三五个女子,里面三间唤作包厢的小屋内,均塞着一张木板床。那床,两个人睡窄了,一个人睡宽了,人睡在人上恰恰好。床上一张破旧篾席,一张脏旧毯子,两只竹篾枕头。

张杰离最近的“爽爽”只有十来步远了。他问自己,是“爽爽”,还是“幸福”,抑或“谪仙”?他去过“爽爽”两次,“幸福”一次,“谪仙”两次。张杰觉得该去“幸福”。只有这样,才不厚此薄彼,才公平。

“爽爽”门前的女子,年纪和张杰不相上下,三十岁左右,不算胖,属丰满那种,穿透明粉红色连衣裙,脚下一双恨天高。女子笑容可掬,朝着张杰招手,重复说:“等你好久了。”“幸福”门前的女子穿吊带衣,年纪稍轻,先是朝张杰飞吻,继而张开双臂,做着要拥抱张杰的样子。“谪仙”门前那个也是着吊带衣,肯定过了三十岁,朝着张杰头这边歪、那边歪,歪出许多妩媚。这三个女子张杰都没有见过,该是新来的。他相信了伍军说的那话:铁打的发廊流水的鸡。伍军是他的班长,也是三十岁。

张杰心说,若是去“幸福”,“爽爽”的红衣女子离他近,并且亲亲热热说了“等你好久了”,对得起这个“等”字?若不去“幸福”,总有些不公平。他还没来得及纠结,这边巷子里燕语莺声,传来一句:“帅哥,耍去不?”

张杰循声望去,一个女子着一件白色缕丝衣,一条白色七分裤,一双白色跑鞋,站在巷子内。女子顶多十八岁,在隐约的黑暗中,可见身材弯曲有致,脸相姣好。更叫张杰惊奇的是,女子身上没有香水气。这可难得!张杰嫖过的五个女子,身上的香水气可以当敌敌畏用:叫人闻了,先是作呕,继而不想活。

一如人类其他行当,这个行当也分成了三六九等。最高档次的混进了演员歌星行列,第二等在大酒店,第三等在歌廳,四等是发廊女,末等便是白衣女子所属的站街女。这使张杰纳闷:凭着姿色和年龄,白衣女子不说混进演员歌星行列,也不该沦落到做站街女。

响起了一阵儿高跟鞋声。那三个发廊女都跑到了小巷口子上,站在张杰和白衣女子中间,香的臭的骂白衣女子:“臭婊子!”“卖到我们的地盘来,找死!”白衣女子委屈地低下头,转过身,落寞地往小巷深处走。三个发廊女追了上去。红衣女子一把扯住白衣女子的头发,两个吊带女的四只拳头落雨般砸在白衣女子身上。张杰跑过去,将三个发廊女推搡开,吼道:“只许你们卖,不许她卖?”拉着白衣女子的手,往小巷深处走。三个发廊女子指着张杰的背,大声骂:“什么烂货你都要!”“保证你得艾滋病!”

这是个断头巷。张杰和白衣女子在小巷走了二十余米,到了巷尾一栋三层小楼前,钻进了小楼。楼梯间飘着游丝般的臭气,似有似无,或浓或淡,有点像脚臭气,又有点像腐肉气味。他们爬上了三楼,走进第三个单间。

这栋小楼有二十四个单间出租屋。五个单间租给了站街女,五个单间租给了拾荒者和半骗半乞的乞丐,其它单间租给了送液化气的、打短工的,或者其他底层行当的人士。每个单间大小基本相同,都是十三平米,都有卫生间,一张双人床。床和床上的篾席、布毯,以及天花板上的吊扇都由房主提供。

两个隔壁的单间住的也是站街女。房子隔音效果极差,两边墙壁都渗过来女子有节奏的叫声。叫声有些作假,有些夸张。白衣女子近乎骄傲地说,她比她们叫得好些。果然,张杰运动时,白衣女子一扫刚才的文静和羞涩,身体像蛇般扭曲和灵动,叫声盖过了两边隔壁传来的叫声,粗放得近乎狂野,的确比墙壁上渗过来的叫声好些。

到了一点,张杰穿好衣服,问:“多少钱?”语气如买包烟。白衣女子裸着身子,坐在篾席上,又是娇又是羞又是怨地望张杰一眼,眼睑一低,说:“一百块。”张杰被她的一娇一羞一怨弄得有了愧:怎么能这样?扯了萝卜就走人,太无情义了吧?给了她两百。

张杰要开门离开。白衣女子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双手紧抱张杰的腰,柔声说:“我叫黄云,共田八的黄,白云的云。我们不会将真名告诉别人;你是真男人,是我心尖尖上的男人,我才说的。”半是感动半是怀疑中,张杰和黄云互留了手机号码。他告诉她,他还会光顾她的生意。她告诉他,即使他没钱,也不会拒绝他。

星期天,上午八点半,维修工们均是一双赤脚,打着赤膊,站在平流池边。

这组平流池已放干了水,裸出了老厚泥巴,空气里有颇浓的鱼腥气味。

厂长孟明光着脚、听着手机走了过来。到了平流池边,收了手机,气鼓气胀说:“都回去,不洗了!”伍军忍着脾气,说:“大哥,耍弟兄们?”孟明四十岁上下。维修工无论年龄比他大还是比他小,都管他叫“大哥”。孟明说:“刚接的电话。市府大楼前那个背时湖,水位下降了一米多,得补水,供水量要大增。”伍军指着放干了的平流池,说:“池子放干了,这池水的钱谁出?那狗屁湖补水,屁钱也没一个。等我们将几组池子洗了,过几天再补水,市长会死?”孟明一声叹气,拍拍伍军的肩,说:“人家是爹。爹说要今天补,做崽的哪能放半个屁?”站在一旁的张杰说:“即使是爹,也得提前一两天打招呼吧?”孟明笑了,说:“我们兄弟命苦,摊上了这么个又蠢又蛮横的爹,认命吧!”

维修工们骂完市政府的娘,一个个问孟明:“大家都来了,给不给倒休”?孟明说:“当然给倒休。当爹的害崽,做大哥的不会害弟兄。”维修工们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穿上衣服,拖着孟明,去附近茶楼赌钱去了。

张杰要去赌钱,伍军使了眼色。平流池边只留下了伍军和张杰。伍军说:“兄弟,星期五下午公司老大找我谈了话,要调我去六水厂当副厂长,主管设备。”张杰说:“好呀,升官了!”伍军说:“我跟大哥说了,叫你接我的手。”张杰点点头,说,他也当官了,工资要涨一截,得买瓶好酒喝。手机响了,是张杰舅舅打来的。

舅舅说:“杰伢,忙不?”张杰说:“不忙。”舅舅声音大了些,说:“不忙?不忙就来看我。再不来看我,这辈子都不要来了!”舅舅挂了电话。张杰有半个多月没去看舅舅了。

张杰邀伍军一起去看他舅舅。伍军问:“你舅舅住在哪?”张杰说:“麻石巷。”伍军问:“退休了?”张杰说:“退休了,原来是电业局的电工。”伍军说:“得等我吊了水,我才能陪你去。”这几天上午和下午,伍军都要请一个小时假,去离厂不远的私人诊所吊水。张杰说:“一没感冒,二没磕着碰着,屁事没有,吊什么水?”伍军笑道:“中彩了。”张杰将眼睛睁大了些,问:“哪种彩?”

伍军说:“二哥有點流脓,内裤黏黏糊糊。我以为是什么炎,去看医生,才知道是花柳病。一本书上说过,得睡过四十个以上的女人才有资格得这种幸福病。还真准,恰恰四十个,就中了彩。”又说,“哥们我能得这种病,上档次了。哪像你,‘爹娘送你一杆枪,枪枪打在老地方,想得这种病也没资格。”张杰紧张了,说:“这资格送给我也不敢要!”

伍军“唉”地一声叹气,说:“肯定是那个臭婊子传染给我的!”张杰怕“那个臭婊子”是黄云,有些紧张,问:“哪个臭婊子?”伍军说:“幸福发廊那个。”继而骂政府,“为什么不强制婊子检查身体?有这种病,还让她出来混,这不是坑害劳动人民吗?”伍军说过,联合国下了文件,发廊女和站街女的服务对象是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别的阶级的男人想嫖娼,得去歌厅、高档酒店,或者索性找混进歌星演员中的婊子。

两个人到了那家私人诊所。伍军吊着水,张杰说着他舅舅一家子的事。

他舅舅七十岁了,叫齐国和。有个独生崽,叫齐白玉,四十岁。齐白玉二十五岁那年,指着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的印刷品说:“这也叫画?我一天能画一百张!”背起画具,做了北漂。眨眼间,十五年过去了。十年前,齐国和老婆突发心脏病,走了。齐白玉回了一趟,给他娘叩了头,说:“超过齐白石,该就是这几年的事。”又回北京了。

伍军问:“齐白玉的画到了什么水平?比齐白石如何?”张杰说:“画人像人,画狗像狗,该和齐白石差不多吧。”

伍军吊完水,两个人一人一辆摩托车,在马路上飙得飞快。没几分钟,拐进了麻石巷。

麻石巷地面是麻石的,已凹凸不平。巷宽能并排走两个人。巷子幽深,七弯八折,冷风阴飕飕地吹。老久前,两边房子均是木板平房,后来时代变了,巷子两边的房子也变了,基本换成了火砖屋,楼层大都在三层以上,巷子更显得逼仄了。

到了巷尾,有了整条麻石巷绝无仅有的一栋木板屋。

木板已经发黑,不少处开始变朽。屋上青瓦不再黑得纯粹,成了暗灰色了。两扇木门大开。木屋前有一块小土坪,齐国和躺在竹睡椅上,半眯着眼睛望着雾霾里不太眩目的太阳,回忆这座城市曾经有过的蓝天白云:蓝得通透,白得纯净,心说若能再看上一眼那种蓝天白云,下半辈子也算没白活。小土坪那边是宽敞的沿江大道。沿江大道那边,是湘江。

张杰和伍军的两辆摩托停在了土坪里。

齐国和霍地站起来,脸上满是愤怒,说:“杰伢,你看气死人不?”

张杰喊了“舅舅”,伍军跟着喊了“舅舅”。两人跟着齐国和进了屋。齐国和脾气老大,说他打电话给齐白玉,说,在北京若是混不下去,还是回来吧!齐白玉说他在北京发了财,买他画的人每天都排老长队。齐国和说,混得这么好,找个女人结婚吧!齐白玉说,还没超过齐白石,结什么婚?齐国和说,他要去北京享崽的福。齐白玉说,湘江边这座城市雾霾还不严重,只是看不到蓝天白云,北京雾霾浓的时候伸手看不到五指,哪还能住人?齐国和说,既然不同意他去北京,就寄钱回来,将房子翻修了。齐白玉说,马上寄钱回来!寄了一大沓画过来,说他的画一平尺能卖两万块,要齐国和将这一大沓画卖了,建个庄园也有剩钱。

木板屋大小共五间。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杂屋兼厨房,一间卫生间。堂屋里有一对短沙发,一条长沙发。长短沙发以及两个或长或短的茶几均是木质的,有些年岁了,漆已掉得没了影儿,却被人摩得溜光,看上去鲜活得能说话。屋中央一张八仙桌。桌中央防蝇罩内有两个缺边少块的菜碗。一个碗里有小半碗空心菜,一个碗里有大半碗榨菜。防蝇罩边躺着竹菜篮,篮子里有齐国和刚买的菜:一斤肉,一条两斤的鱼,半斤猪肝,以及辣椒、黄瓜、大蒜,一瓶邵阳大曲酒。齐国和从不用塑料袋买菜。

齐国和退休工资高,用不完。因为一个人,又一天老似一天,添置什么都觉得多余,便糊涂着过日子。

张杰将刚买的一瓶邵阳大曲酒摆在八仙桌上,说:“舅舅,叫你不要买酒,说了我会带酒来!”又说,“这么多年了,钱没看到他一分,画寄了一汽车,我都有一纸箱了。我妻子说,扔了吧可惜,不扔吧占地方。”齐国和一声叹气,说:“不说他了,下棋,下棋!杰伢,你水平长进了没?”张杰说:“舅舅,我下不赢你。我去做饭,你和我兄弟下。你若能赢得了他,我下次买瓶好酒来。”他转过脸朝着伍军眨眼睛,说,“兄弟,我舅舅的象棋水平,那个高!你得小心了。”

张杰提着菜篮到了厨房,拿出手机来,删了黄云的手机号,开始择菜做饭。伍军患了“幸福病”,没半丝紧张,倒是张杰近乎恐惧了。他害怕他也“幸福”一把,又庆幸这两天没和妻子做爱。若他“幸福”了,再将“幸福”给妻子,只怕得遭雷打。恐惧中,张杰想,为了妻子,为了崽,也为了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嫖娼了。

堂屋那边,传来砸棋子的声音。齐国和声音老粗,骂了起来:“有你这样下棋的?随便就吃人家的马,人家不小心!”“谁要悔棋?我什么时候悔过棋?走棋不悔大丈夫,懂不?”

张杰将饭菜端上了八仙桌。

离开棋桌,到了饭桌上,齐国和笑逐颜开,端起酒杯,敬伍军的酒,说:“兄弟,从没来过,多喝一杯!”伍军忙说:“兄弟,太客气了。”张杰边“喂喂喂”,边举起杯,说:“乱七八糟的,什么兄弟?喝酒!”三个人都笑。

一点时分,一瓶酒喝完了。正要开第二瓶,伍军的手机响了。是孟明打来的,说是配水间一台水泵轴承发烧,得赶紧组织维修。伍军、张杰两个都说:“厂里事大,不喝酒了。”三扒两挑,吃完了饭,骑上摩托,一溜烟回四水厂去了。

伍军愤愤地骂水泵工:“懒得像猪,肯定没巡视。清水泵烧了轴瓦,也算奇闻!”又说,“四水厂养懒了水泵工。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造成大面积停水。”泵房内温度太高,维修工都打着赤膊,个个都是一身汗。

张杰屁股口袋内,手机震动厉害。他用棉纱揩了满手的油污,看了号码。是陌生号码,本市的。泵房里噪音太大,张杰走了出来,到了水泵工休息室,“喂”了声,问:“哪位?”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为什么要删我?”张杰听出来了,是黄云。脑子里已满是伍军黏黏糊糊的内裤。紧张中,瞥一眼斜躺在沙发上的两个水泵工。两个水泵工都在看手机,头也没抬。张杰快步到了大门外,说:“喂,美女,我们好像不认识。”一阵沉默。黄云说:“你不是这种人吧,扯了萝卜不记坑?十多天了,天天盼你来。”张杰怕自己心软,牙齿一咬,说:“拜托,我的确不知道你是谁,认错人了。”挂了机。

张杰庆幸他没有将工作单位告诉黄云。

还没回到泵房,手机又响了,还是黄云打来的。张杰关了机,走了两步,心说:“若是有急迫事怎么办?万万不能为了防一个站街女,耽误了正经事。”开了机。手机立马响了,又是黄云打来的。张杰快步到了厂房外,见四周没人,对着手机,压低声音,一字一切齿,说:“别没脸没皮,好不?”挂了电话。

这天下午,黄云没再打电话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许,张杰刮了两个小时轴瓦,腰和背酸胀得厉害,心说:“背时鬼该吊完水了吧?”伸直腰,目光找着伍军。伍军恰恰回了。八点时分,伍军报了到,去了那家私人诊所吊水。伍军说:“兄弟,我来!”轴瓦很贵,一副要好几千。稍许出点偏差,轴瓦便报废了。刮轴瓦一要细心,二要力道均匀适度,半丝儿也不能马虎,粗夯人干不了,维修班只有张杰和伍军两个能刮。张杰将刮刀递给伍军,洗了手,到了泵房外的草坪。

草坪中有两棵杨梅树,均是亭亭如伞盖。两棵树相距最多五米,树叶在空中相连,蛮有不离不弃、永远相守的味儿。暗红色的杨梅花开在深绿树叶间,不及那边红白月季开得热烈,却远比红白月季深沉。雄的那棵有大海碗般粗细,母的这棵出土处,杈开成三根主干,根根都有男人大腿粗。母杨梅树的树阴中有一张石桌,三张鼓形石凳。

张杰坐在石凳上,背靠石桌,头仰在石桌上,搭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拿出手机来。他得浏览几家网站,看有没有新鲜事。

手机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张杰打开信息,是黄云发来的。

我割腕了,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等血流尽。

张杰拨了电话过去,握手机的手有些发抖。黄云关了机。

张杰跨上摩托,一路狂飙。到了那栋三层楼楼下,跳下摩托,一步两梯,甚至三梯,大声喊黄云,说:“我来了!”到了黄云单间门外。单间内没半丝声响,如死般寂静。张杰心直往下坠,像是对屋内的黄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若有事,这辈子我每天掴自己两个嘴巴!”猛地推开门。

黄云坐在床沿上,身着那天晚上那身白:一件白色缕丝衣,一条白色七分裤,一双白色跑鞋。她左边站着一个三十二三岁的男人,右边站着两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三个男人都身着警服,个个满身正气,威风凛凛。张杰进了门。黄云眼睛一亮,如释重负,兴奋地站起来,说:“他来了,中计了呢!”将那双秀气的手拍得啪啪响。

三个警察的目光均闪着惊诧。前天,警察询问黄云时,黄云说张杰:“俊,干净,男人味十足,帅过周杰伦,他名字中偏偏也有一个杰。我将他当周杰伦睡。”无论如何,警察们也不会相信,张杰这个鬼样子能与周杰伦比。光着膀子,工作裤上油污点点,裤脚半干半湿足有三寸,脚上趿一双塑料凉鞋,脸和胸脯上这儿一块油污,那儿一块油污。

后悔、愤怒和恐惧直往张杰脔心上压,却装出轻松,朝三个警察一點头,说:“老王不是住这儿?走错门了!”转过身就跑。一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察如离弦之箭,冲向了张杰。张杰还没出门,就被警察扫堂腿打倒了。

两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察一人一膝盖压在他背上,一人捉一只手,反扭过来,三十二三岁的警察膝盖压在张杰脸上,拿出铐子将张杰反铐了。张杰痛得钻心,一声高一声低,凄厉地叫。黄云吓得花容失色,两手抱头,缩成一团瑟瑟地抖。警察们将张杰拉着站了起来,取下他腰间的皮带、钥匙,搜走了屁股口袋内的手机,以及裤袋内那包精品白沙烟。

这种烟八块钱一包,只剩下三根了。

张杰望着黄云,目光如刀。黄云看也不看他,身子直往三十二三岁的警察身上蹭,嗲声嗲气说:“甄所,十个了,我没事了吧?”甄所强行将脸拉下来,眼一横,字字如钉,说:“有没有事,得看你的态度!”黄云声音更低了,委屈中也更嗲了,说:“你不是说,捉了十个,不要我吃牢饭、不罚钱吗?”甄所冷笑道:“我还说过,今天太阳该从西边出来!”

甄所是管着这块儿的派出所所长,名叫甄善。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察骑着张杰的摩托先走了。张杰、黄云和两个警察上了警车。

到了派出所。甄善站在坪里,朝着二楼喊“小马”。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警,从二楼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甄善说:“把杨菊带上去!”小马飞快地下了楼,将“黄云”带到了二楼。两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察将张杰带进了一楼一间办公室。

警察给张杰下了铐子,让他坐在一旁的木沙发上,给他沏了一杯茶,丢给了他一支烟。烟是硬蓝芙蓉王,要三十六块钱一包。这种烟,三大节日或者张杰生日时,他妻子都会买一条给他。他妻子说,一年到头,也该奢侈几天,抽几包像样的烟。

开始作笔录。警察问一,张杰答一,警察问二,张杰答二,笔录作得畅快。警察将笔录递给他,说:“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张杰接过笔录,看了,说:“是这样。”警察说:“签字吧。得写上‘此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完全一样。”张杰按照警察指点,在笔录末尾写了这句话,在每一页纸上都签了名,按了手印。

张杰被带到了所长办公室。办公室内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边坐着甄善。

甄善吐了槟榔渣,顺手从办公桌上的槟榔袋里掏出一颗,扔进嘴里,指着办公桌上的一盒盒饭,说:“你先吃饭吧。”张杰不知道要怎样处理他,哪能吃得下?摇摇头,说:“不饿。”甄善轻轻敲着桌子,慢条斯理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会饿。”

甄善忽然眉头皱了,手扪肚子站起来,抽了几张纸巾,朝张杰做了个等等的手势,像是对张杰说,又像是对两个年轻警察说:“都是槟榔害的。”吐了槟榔,说,“这辈子再也不吃了。”近乎小跑着上卫生间去了。一个警察笑道:“活了一千辈子了,每次闹肠炎,就说这辈子都不吃槟榔了!”另一个警察说:“我敢打赌,从卫生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嚼槟榔。”

甄善回来,从槟榔袋里掏出一颗槟榔往嘴里塞,嚼了两口,说:“两条路由你选。一条路,拘留十五天,一条路,罚款五千。”张杰想,若是通报给单位和他妻子,不如吃牢饭,反正没脸见人了,问:“交了罚款,还会告诉单位和我妻子吗?”甄善说:“上面改了规矩,抓了嫖客,要通报单位和家属。我这儿,规矩还是老的,不会。”张杰说,他交罚款。

甄善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说:“现在两点钟,你先回去。五点半前将罚款送来。”张杰问自己,三个多钟头,上哪儿去弄五千块?总不能对妻子说,嫖了娼,要交五千块钱罚款吧?要求宽限半天。甄善答应了,要张杰明天上午十二点之前将罚款送来。张杰将头鸡啄米般点,说:“一定,一定!”甄善站起来,抽了两张纸巾,又是近乎小跑的步子,上卫生间去了。

不要吃牢饭了,张杰悬着的心归了位,便饿了。他指了指盒饭。一个年轻警察说:“是给你的。”张杰端起盒饭,三扒两挑,吃得精光。两个年轻警察将手机、皮带、钥匙、那包还有三根的精白沙烟还给了张杰。张杰的手机,警察替他关了。他赶紧开了机。

手机里有两条信息,都是伍军发来的。第一条:没死吧?第二条:死到哪儿去了?

两点半,张杰回到了四水厂,回到了泵房。

伍军在刮轴瓦,手上动作已明显慢了下来,早已是疲惫不堪。从十点起,除了中午吃了十多分钟饭,再没有停手。想休息一会,心像无常索命,使劲催自己:快点,快点,主力机组,晚了,若是还有一台水泵出事,势必影响供水。可是,能休息的唯一办法就是张杰替手。打张杰电话,关机,发信息给他,不回。

见张杰到了,伍军拉下脸来,要发脾气。却见张杰胸脯上青了两块、紫了一块,脸上青了一块,知道有状况,脾气说沒就没了。另一个维修工上下打量张杰,问:“打架去了?”张杰说:“摔了一跤。”那维修工说:“肯定是打架去了!摔跤能摔成这样?”伍军眼横着望那维修工,声音高了些,说:“张杰说没,就是没,说摔了就是摔了!”那维修工不吭声了。张杰望着伍军,头轻轻地摇了摇,转过身往泵房外走。

伍军跟着张杰走出了泵房。两个人在杨梅树下的石桌边坐下了。伍军说:“什么意思?老子累得要死,没一个人替手!大哥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有事,跟我请了假。大哥说,也有个轻重缓急吧?我说,他的事大。他问我什么事?我说,大哥,谁没一个一急二缓,谁没一个不能说的事,你问这些干什么?大哥这才不吭声了。”

张杰说:“兄弟,你得借五千块钱给我应急。”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伍军轻轻叹口气,说:“兄弟我,你也瞒着!”张杰说:“又不是当了官,有什么好说的?”伍军说:“明天,我带钱来。”又说,“手机号哪能给婊子?列祖列宗教导了我们几千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怎么就不听祖宗的?”张杰说:“我就是听了背时祖宗的。祖宗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没造出,糊糊涂涂被捉了。”又问,“二哥好些没?”伍军说:“本来好些了。在你舅舅那喝了酒,又复发了。喝了三两酒,只怕得要多吊几十斤水。”

第二天上班时,在一僻静处,伍军递给张杰五千块钱,说:“只能给你应个急。我想弄个歌厅,正在找门面。若是弄,七月初肯定要用钱,若是不弄,随便你什么时候还。”张杰点点头说:“放心吧,你弄不弄歌厅,我都会在六月底前将钱还你。”

张杰去了派出所,交了罚款。

没几天,伍军调任六水厂副厂长,张杰接手做了四水厂维修班长。

这天下午快下班时,张杰接了伍军打来的电话。

伍军说,歌厅八字有一撇了:已在姨夫街租了门面,正在装修中;他实在不想催张杰还钱,可是手头太紧,还得去哪儿找一沓子钱,才能将八字那一捺写完。张杰说,理解,就是这两天,最迟不会超过六月底,他会将钱还给伍军。

星期六上午九点许,张杰打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将棋摆好,我来了,准杀得你人仰马翻。”骑着摩托车,买了瓶邵阳大曲,往麻石巷飙,“不要买酒,我会带酒来!”他得拆了东墙补西墙,向他舅舅借钱还伍军。

离麻石巷还有百十米远的马路中央,一个头发花白、脸色寡白的老妇弯着腰,一手撑大腿,一手指向麻石巷,在喘粗气。张杰摩托车飙过了老妇,脑子里闪过他娘,踅了回来,停在老妇旁,问:“阿姨,要帮忙吗?”老妇又喘几口粗气,说:“我孙子,被一个女人抱走了,麻石巷!”张杰脑子里闪过了他崽,说:“上车!”老妇上了车。张杰说:“抱紧!”老妇抱紧了张杰的腰。摩托车驶进了麻石巷。巷子里没人。摩托车随着巷子七拐八拐如蛇行,却是飞快。要出巷子时,齐国和在巷口处提着菜篮,正要踅向他家。菜篮里有肉、有鱼、有香干、有辣椒、有空心菜,还有一瓶邵阳大曲。张杰闪过了齐国和。齐国和在后面嚷:“杰伢,老子一个大活人,你没看见?”张杰头也没回,已飙到了沿江路上。

前面百十米远,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男孩走得飞快。女人四十岁上下,皮肤黑而粗糙,男孩三岁左右,皮肤白而细腻。女人身上的衬衣和长裤都是地摊货,皱褶巴巴,男孩一身都是名牌,满是光鲜。男孩哭着“要妈妈”,朝女人拳打脚踢。女人边走边安抚男孩,“妈妈在前面的面包车里”。女人前面二十来米远,停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车门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车门大开。男孩不哭了,转过头去,望着面包车。

老妇说:“我孙子,帅帅!”女人离面包车五六米远时,张杰的摩托挡住了女人去路。女人先声夺人,说:“你要干什么,强奸?”引来几个路人驻足往这边望。老妇骂:“挨千刀的!”下了摩托,冲向女人。张杰跳下摩托,说:“该雷劈的杂种!”女人将帅帅朝张杰右手边猛地一掷,将老妇使劲一推,撒开两脚,跑向面包车。老妇被推倒了,滚了七八滚。帅帅在恐惧中一声尖叫,张杰身子敏捷地向右移去,双手接住了帅帅,心却在后怕:若没接住,帅帅只怕会伤得不轻!

面包车没影子了。

齐国和过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张杰说:“人贩子。”指着齐国和家,对老妇说:“阿姨,我舅舅家。歇歇,缓口气再回去!”老妇接过帅帅,脸贴着帅帅的脸,泪拌着帅帅的泪一起流,跟着张杰、齐国和,到了齐国和家。

半个小时后,一辆广州本田越野车停在齐国和屋前的行人道车位上。下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拿着手机“喂”。老妇手机响了,对着手机“喂”了一声,说:“我女儿来了。”出了门,朝着漂亮女人招手。漂亮女人到了齐国和家,抱过帅帅,眼泪已是横流,说:“急死娘了!”

漂亮女人情绪稳定了。老妇指着张杰,说:“多亏了这位帅哥!”漂亮女人将帅帅递给老妇,优雅地伸出手。张杰忙伸出手,握着那手。那手面粉一样软,雪一样白。漂亮女人说了一箩筐感谢话,自我介绍:某中学语文老师,帅帅的娘。又问她娘,帅帅是怎么丢的?老妇说,她在离麻石巷不远的菜场买菜,将帅帅放在旁边,掏钱给菜贩。就眨眼工夫,帅帅不见了。她眼睛四处睃,见一个女人抱着帅帅往菜市场外走,就赶紧追了出来,老远见那女人抱着帅帅拐进了麻石巷。好在遇着了张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漂亮女人从皮包内拿出一沓没拆封的百元币,说:“聊表心意!”张杰后退了两步。心里给要这钱的行为下了定义:间于偷和捡之间,比偷略好,比捡不如,属于半偷半捡;毕竟有个偷字,万万不能要。两手躲到身后,头使劲摇,任漂亮女人和老妇好说歹说,坚决不要。

一辆警车停在了行人道上。甄善嚼着槟榔从警车上下来了。漂亮女人忙走出去,向甄善招手。甄善吐了槟榔渣,跟着漂亮女人走了进来。漂亮女人指着张杰说:“我们家大恩人!”甄善是她丈夫。甄善朝着张杰双手抱拳,说:“先上个卫生间。”问了卫生间在哪,拉稀去了。漂亮女人歉意一笑,说:“他肚子不好,槟榔吃坏的。”

回到堂屋,甄善一手握张杰手,一手拍张杰肩膀,说:“兄弟,谢谢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万万多担待!”甄善妻说,她要拿一万块钱感谢张杰,张杰分文不要。甄善从他妻子手上接过那扎百元币,递给张杰,说:“应该的。若不是你,我们花十个一万,也无济于事。”张杰望着甄善手上那沓钱,想:“那五千块罚款,得你自己出。这钱介于偷和捡之间,毕竟有个捡字。我只取一半,取的是捡的这一半。”他接过那一沓錢,边拆着封,边说:“我琢磨着,这件事最多值五千块。我就拿五千块。”女人说:“干嘛只拿五千块?都拿着。”甄善将张杰的心看得清清楚楚:他若不出现,张杰肯定一分钱都不要;他出现了,张杰记起了罚的那五千块,便说:“兄弟,随着你,五千就五千。”

甄善一家子告了辞,走了。

吃罢中饭,舅甥俩开始下象棋。到了四点半,张杰告了辞,去了伍军家。伍军在一家小酒店请张杰吃晚饭,张杰将这钱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伍军。

星期一,上午九点时分,张杰巡视完配水间的设备,提着塑料袋往那棵母杨梅树走去。扑簌簌一阵儿响,母杨梅树上飞出数不清的麻雀。树阴里下起了杨梅雨,被雀儿啄坏了的、没被啄坏的杨梅落了一地。十年前,这棵母杨梅树上的杨梅红一粒,水厂员工吃一粒,红两粒,吃两粒,哪见到过满树的熟杨梅?如今,世界各地好吃的水果充斥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除了孕妇,已没谁愿意吃这棵树上的杨梅了。杨梅便是熟烂、全掉在地上,也没谁瞅上一眼。张杰摘了满塑料袋杨梅。

第二天,张杰巡视完设备,去了派出所。从摩托车箱里取出两可乐瓶杨梅酒,径直走进所长室。所长室里只有甄善一个人。甄善靠在沙发上看报,见张杰到了,忙站起身喊兄弟,拉着张杰的手,说:“有空来看我,谢谢了!”张杰将两可乐瓶杨梅酒放在办公桌上,说:“这酒治腹泻,每餐喝一两。我厂里还有事,先走了。”甄善拦住他,说:“坐坐,坐坐。”张杰说:“厂里真有事。”甄善说:“难得,好兄弟,这事也挂牵我。就坐一会儿!”张杰只得坐下来。甄善关了办公室门,从文件柜内拿出一条“和天下”,用报纸包严实了,塞进纸袋内,要张杰带走。张杰不要。甄善拉下脸来,说:“我的烟有毒?”张杰来的本意,是收了甄善五千块钱,心里内疚,用这两瓶杨梅酒聊表歉意。没想到又要多占人家的,便索性想:这烟绝不是他买的,不拿白不拿!也算我张杰长了本事,能享受腐败!

离开派出所,张杰去了烟酒批发部,将“和天下”换成了五条“精白沙”,外加五百块钱。

伍军的歌城名叫兄弟歌城,在姨夫街中段,是栋三层小楼。每层一个大厅,四个包厢。大厅二十余平米,包厢大的有十平米,小的八平米。伍军将歌城定位为无产阶级休闲场所,装修便洋溢着无产阶级风格:墙上贴墙纸,地上铺瓷砖,绝无半点奢华。这与左右两边两栋高楼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边这栋高楼三十层,下面五层做了康乃馨娱乐中心,内外装修都极尽奢华;那边那栋高楼二十八层,下面四层唤作尚高洗脚城,内外装修虽然不及康乃馨娱乐中心,却也足以叫底层人士望而却步。

姨夫街原名和平路。八十代末九十年代初,歌厅、不理发的发廊、洗脚城等如雨后春笋,一家接一家在和平路上冒了出来。不久,这条路已满眼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市民便给和平路取了个促狭却也贴切的名儿:姨夫街。

兄弟歌城有六个陪侍女子,一个负责管理的女人,联系了一批飞来飞去的“燕子”。六个陪侍女子没一个水蛇腰,也没一个水桶腰。最黑的比非洲人白,最白的只比非洲人白。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十五岁,均来自贵州和广西山区。负责管理的女人三十二岁,本市人,姓马,叫马兰,是伍军的情人,无论长相还是装束,都比六个陪侍女子妖艳。前年,她丈夫知道她和伍军的事,和她离了婚,独生女儿判给了她丈夫。伍军妻子知道伍军和马兰的事,说,只要不带到家里去,只要不动伍军的工资奖金就成。马兰知道,若要求伍军和妻子离婚,伍军会离自己而去,便从不提这事儿。伍军妻子在自来水公司工作,比伍军小三岁,比马兰小五岁,比马兰朴素,也比马兰秀气。马兰原在服装城做服装生意,见说伍军开歌城,将那要死不落气的服装门面转了手,一心一意跟着伍军开歌城。

这天上午,歌城正式开业了。伍军的亲戚朋友同事一个接一个来贺喜,均是点燃一盘鞭炮,递上一个红包。中午时,在马路那边的酒店,伍军摆了五桌酒。酒店唤作人民公社大食堂,也做酒席,也做便餐。伍军说,无产阶级娱乐城,请客一定得在无产阶级酒店。又说,来给他捧场的都是无产阶级,兄弟歌城就是大家的家,欢迎大家常回家看看。一点半时,酒散人散。伍军、马兰和六个陪侍女子回到了兄弟歌城。伍军拿出手机,刚要打电话给张杰,告诉他,老子就是开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店,你也该来点盘鞭炮,大门外响起了鞭炮声。

硝烟中,张杰着白短袖衬衣、白裤、白皮鞋,一身俊气地走了进来,朝马兰山响地喊了嫂子,说:“想死嫂子了!”他管伍军妻子和马兰都叫嫂子。马兰拍着张杰的肩,说:“张哥,什么人没来他都不会生气,只有你不来,他要骂娘。”马兰和伍军妻都管张杰叫“张哥”。伍军说:“饭都吃完了,还跑来干什么,喝汤?”张杰说:“得怪我妻子,生错日子了。知道你今天开张,偏偏要今天生日!”将红包递给了伍军。

张杰夫妻无论谁生日,绝不声张,吃的也一如往日,一素一荤一汤。却也有与往日不同的地方:中午时,即使谁家结婚,谁家做寿,或者谁家老了人,夫妻会请人去随礼,自己则在家里陪着对方。

六个陪侍女子横的横坐、斜的斜躺在靠椅和沙发上。没一个没露出内裤,也没一个不将乳房露出大半边。伍军指着她们,一一介绍:“燕燕,芳芳,梅梅,点点,春春,秋秋。”走出门去,从摩托车箱里取来一瓶剑南春,指着春心包廂说:“兄弟,去春心说话。”对梅梅说,“泡两杯茶。”

春心包厢内,这边墙上挂着荧屏,桌上摆着点歌电脑,有一张可以摊开成床的长沙发,一张靠椅。那边墙上挂着空调,刚打开,喷着白雾状的冷风。空调下有一个玻璃框,框着一幅字: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落款: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朱株书。张杰指着字说:“兄弟,什么时候勾搭上了这个高人?”伍军一边给张杰倒酒,一边说:“我们厂老朱写的。我叫他这么落款,他不敢。我说,又不是叫你落款国家主席,有什么了不得的?他才敢这么写。”又说,“大前天,水利局一个局长来我们厂检查,厂里买了两瓶剑南春。桌上喝了一瓶,这瓶我没收了,留给你喝。”

梅梅端了两杯茶进来,放在桌子上,却不出去,直勾勾地望着张杰。伍军望着梅梅,大拇指朝张杰一翘,说:“帅吧?”梅梅说:“帅,真帅!”伍军说:“等我们喝完酒,你陪我兄弟唱歌。”梅梅一笑,身子一扭,出去了。伍军压低声音说:“你说她多大?”张杰说:“十七?”伍军说:“十五岁不到,还差一个月零三天。你说怪不?胸脯又硬又挺又大,下面却没有毛。做福利派给你?”张杰挺挺身子,正襟危坐,说:“中华民族有两个圣人。两千年前,有个叫孔丘的,三十岁前嫖了几个女人。三十岁时被派出所抓了,罚了五千块。这以后再不嫖了,就成了圣人。两千年后,有个叫张杰的,三十岁前嫖了几个女人。三十岁时被派出所抓了,罚了五千块。他决心不再嫖,要做个圣人。”

两个人酒已喝了大半,张杰的手机响了,看了看,是“郑老革”打来的。“郑老革”是“郑老革命”的简称。张杰不记得郑冗官的名字,输入了“郑老革”。

郑冗官说:“张总,甄所在悦兴茶楼,想请你来赢他两个钱。”张杰说:“甄所?我不认识这位老革命。”手机里声音变了,换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兄弟,什么意思?派出所甄善。来搓两圈!”甄善声音如石头,能打死狗。张杰懵了,他好歹于甄善家有恩,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甄善又发话了,声音更冲,说,“我们交情不浅吧?别鬼一样!来不来?”张杰明白了,要了人家五千块,又用两瓶杨梅酒换了一条“和天下”,别说救他崽,就是救他一家子,情也还了,还用得着将你张杰当人看?听口气,张杰若不去,甄善会生气,会将他嫖娼的事向全世界广播。张杰忙说:“来,我就来!”

伍军说:“遇着鬼了?脸色白一阵黑一阵的。”张杰一声叹气,说:“派出所甄善叫我去赔他打麻将,口气是我爹。”伍军说:“你是他家恩人,怎么会威胁你?”张杰说:“那调门,像我强奸了他娘。”伍军点点头,说:“忘恩负义,畜生!”

张杰到了悦兴茶楼,走进了兴发包厢。

包厢里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穿传统短袖衬衣长裤的是郑冗官和吴冗官,穿短袖汗衫、休闲齐膝裤的是甄善,穿半露乳上衣、迷你裙的是杨菊。两个冗官坐在两张短沙发上,没话找话,说这段日子天气热得死人。甄善和杨菊坐在长沙发上。甄善在使劲嚼槟榔。杨菊娇态可掬歪着头,望着甄善壮硕的大腿,一手翻开甄善的裤腿,一手食指和拇指搓着大腿上的几根汗毛,试图将它们搓成一根绳,咯咯笑着,说:“好粗,好长,好有味!”

甄善推开杨菊,站起来,说:“兄弟,是你?我以为是那个张什么。那哥们,胆子比天大,偷他们厂的电机卖钱,被我捉了,若不是郑老革命下了指示,肯定要报捕。”指着杨菊,说,“你嫂子,几天前在一大桥边开了个菊子服装城。”指着张杰对杨菊说,“我最贴心的兄弟张杰。”张杰朝杨菊喊了声嫂子,杨菊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四个男人围着电动麻将桌坐了。甄善要打一百块钱一炮。两个冗官说,如今,他们“喝酒没人敬,讲话没人听”,哪像在台上的甄所来钱容易?最多打五十。张杰赚几个钱见汗见血,想说顶多打二十块钱一炮,却怕杨菊看不起他。他和甄善两个人都和她有过肌肤之亲,怎么差距这么大?硬着头皮附和两个冗官:“打五十块钱一炮,不算大也不小了。”甄善说:“好,就听我兄弟的,打五十块钱一炮。”

杨菊对麻将半丝兴趣也没有,瞅也不瞅一眼,人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眨也不眨,看电视机里什么购物频道卖化妆品,隔那么久,便嚷嚷:“善哥,我要买。”甄善说:“想买就买吧,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没多大工夫,甄善手气差了,由着她嚷,不搭理她。再后来,手气愈来愈差,心里已烦,被杨菊嚷得更烦了,桌子一拍,说:“买买买,不买你会死?回店里去!”杨菊一怔,泪一落,走了。

甄善手气黑,炮跟着他走。谁打小七对、清一色之类的大蓬,刚听牌,甄善准立马放炮。更要命的是,偏偏他和的几局牌,鸟也不中。另三个和牌,不是中六个鸟,就是中五个鸟。三个人将甄善的五千块钱瓜分了。张杰赢得最多,赢了两千五。甄善站起来,洒脱地拍拍口袋,说:“没钱了,全输了,下次再找你们几个报仇。”

张杰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是六点四十,说:“晚饭我请。”甄善说:“你请,我好意思?”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说:“赵总,你总是说要请我的客,今天给你个机会。”

甄善和两个冗官开着各自的私家车,张杰骑摩托,到了红太阳大酒店,走进了延安包厢。圆桌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俊男在低头看手机。见甄善他们四个进了包厢,俊男满面春风,问:“甄所?”甄善说:“是。这位是我兄弟张总,这两位是老革命。”俊男发给每人一包“和天下”,说:“赵总还在深圳,叫我来陪几位领导。赵总说,几位领导对我们康娱处处关照,指示我一定要接待好。还特别交代,饭后,一定要请几位领导到我们康娱指导工作。”

红太阳大酒店、“康娱”都在甄善所长的管辖区内。

进来了一位服务小姐,问俊男:“帅哥,可以点菜了吧?”俊男将菜单递给甄善。甄善问服务小姐:“你们当家菜是什么?”服务小姐说:“大闸蟹。”甄善说:“一人一个,五个。一个红烧乌龟,一个红烧羊肉,一个鳝鱼,一个熘炒猪肚,一个墨鱼肉片汤,一个空心菜。”见张杰望着他眼睛也不眨,问,“兄弟,怎么了?”张杰轻声说:“人家老板没在,点这么多菜?”甄善笑了,说:“兄弟,你真逗!”服务小姐问:“上什么酒水?”甄善望着张杰,说:“兄弟,喝什么饮料?”张杰说:“我只喝白酒。”甄善说:“来一瓶‘三两三。我们三个要开车,喝牛奶。”

吃罢饭,俊男引着四人到了“康娱”:康健娱乐中心。张杰眼前不时有高挑女子晃来晃去,又见装修豪华,慶幸自己救了甄善崽,不然,哪能来这种地方?俊男引着他们四个径直到了按摩区。到了一间按摩室门口,俊男推开门,说:“哪位领导?”甄善拍拍张杰肩,说:“兄弟,你这间。”张杰走了进去。

按摩室大得吓人,居然有卫生间。那张床比张杰夫妻的床还要大出许多,能做舞台演京剧。床上折叠成方块状的白布毯子,干净得如冬天的雪。床边有按摩椅,有长条形茶几,正面墙壁上挂着电视机,这边则有光屁股女人洗澡的画。

一个着工装的粗夯女子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有一杯茶,十来颗圣女果,三颗荔枝,五粒桂圆。女子问:“老总有没有相好的技师?”张杰说:“没,没。”粗夯女子走了,带上了门。不一会儿,一个戴护士帽、着护士装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顺手关了门,栓实了,将绿色灯光调暗了些。张杰半眯着眼睛望着女子,顶多二十四五岁,好漂亮!

女子叫张杰将衣服脱了。张杰顺从地将自己脱得只余一条内裤。女子递给张杰一条内裤,说:“换了。”转过身去,望着那边墙壁。张杰愣了愣,心说:“换就换,别小家子气。”飞快地换了内裤。女子叫张杰趴在床上。张杰趴在床上了。女子开始给张杰按摩,力道不痛只痒,叫张杰一身舒服得近乎酥麻。女子叫张杰翻转身来。张杰翻转了身。女子趴在张杰身上按,鼻子呼出的气直往张杰鼻子里钻。张杰一身早如火烧,心说:做圣人,做圣人,坚决做圣人!念了几句,他二哥不愿意做圣人了,已如铁棍般硬,心说:我姓张,如何能做圣人?要做圣人,得姓孔。一把抱着女子,翻过身去。女子说:“小费五百。”张杰心里一句:贵是贵,货是货。“嗯”了声,开始干活。

下午三点时分,平安无事,维修班弟兄们猫在休息室吹空调。

伍军打电话来了,说:“兄弟,急事。我在杏花茶酒楼十一号卡座等你。”张杰说:“天塌了?”伍军说:“天塌了,等着你来给我撑天!”

张杰到了杏花茶酒楼。

卡座一边坐着伍军。桌上摆着一瓶精品邵阳大曲酒,一包蓝盒芙蓉王烟,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海带,两双筷子,两杯绿茶,两个酒盏。

伍军边给张杰倒酒边问:“甄善真的翻脸不认人?”张杰大拇指一竖,说:“说到铁兄铁弟,除了你,就是他。不是我吹他,交了这个朋友,这辈子也算没白活。那次,甄哥以为我是另一个姓张的,才用那种调门说话。就说十天前,星期天,他接我去钓鱼。我们坐在麻将桌边钓旱鱼,当然鱼鳞也没钓到一片。和我们一起去的那个哥们给我们一人买了两条鲭鱼,每条都有七八斤。”伍军笑了,说:“预感到找你管用,就真管用。若是找别人,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响动。就在刚才,两点半,两个警察跑到兄弟歌城,请我去吃牢饭。”张杰眼睛睁大了些,说:“为你二哥?外面的,店里的?”伍军说:“还记得梅梅不?”张杰说:“那个下面没毛,没满十五岁的?”伍军说:“嗯,今天满十五岁。”

伍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兄弟歌城是伍军的一块菜土,六个陪侍女子是菜土里的蔬菜。大多数时候,他拿着蔬菜卖钱,也有不少时候自己吃。他妻子已心如死灰,哪会管他?马兰给他打预防针,说:“得提醒你,有个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伍军说:“兔子好蠢,窝边有草,干嘛不吃?”马兰见狗改不了吃屎,心里酸,也恨,也苦,却索性装聋作哑,由着他瞎搞。

燕燕、芳芳、点点、春春、秋秋都是明白人,都懂一个理:在老板这儿赚钱,和老板做游戏,是她们该给老板的福利。独有梅梅糊涂,以为被老板干了,身子骨涨价了,将自己当半个老板看,不但不服从马兰安排,还时不时对马兰耍态度。

十天前那个下午,兄弟歌城来了一个六十岁上下的拾荒老人。另五个陪侍女都陪农民工兄弟去了,马兰只能安排梅梅陪老人。梅梅说,老人那个样子,像刚从垃圾堆里扯出来的,你马兰不嫌脏,自己去陪!马兰只得打电话调来一只“燕子”。那“燕子”说,陪这种货,除非小费不分成。马兰不答应也只能答应:总不能让点费也泡汤吧?

按规矩,自己的陪侍女,小费七三分成,歌城得七,陪侍女得三;“燕子”恰恰相反,“燕子”得七,歌城得三。歌城若不是自己的陪侍女不够用,断不会调“燕子”。这下好了,自己的陪侍女在一边闲着,“燕子”呢,“三”也要了去。马兰一怒之下,抓着梅梅捶了一顿。

伍军下了班,到了歌城,人还没进屋,梅梅已跑到行人道上,箍着他的脖颈死命哭,半晌才说出话来:“马兰是你女人,我也是你女人,她凭什么指派我,凭什么欺负我?”伍军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牙齿一咬,下了决心:坚决果断刹住这股歪风!

伍军轻声叫梅梅进屋去。她不,她得当着马兰,当着满马路的人撒娇,得让全世界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伍军耐着性子,抱着她进了歌城。这时,人民公社大食堂送来了饭菜:九钵米饭,六钵荤菜,四钵小菜;荤菜三块钱一钵,小菜一块钱一钵。伍军叫大家坐下吃饭。他问马兰是怎么回事?马兰说了怎么回事。他问梅梅,是不是马兰说的这样?梅梅掉下两串泪来,说:“她打我,一身都酸痛。”伍军倒抓着筷子,扎实敲在梅梅头上,咬着牙齿说:“不要以为被皇帝搞了,就成了皇后!皇帝搞了那么多女人,都做皇后了?”

当天夜里,梅梅拿着她的衣服,一溜烟跑了,跑到××县城,做了站街女。

伍军万万没想到,一个孤身在外的弱女子,没有身份证也敢跑。梅梅和那五个女子的身份证,在掮客将她们交给伍军时就被伍军没收了。

没两天,梅梅被警察捉了,供出了伍军,说他干了她七次。

张杰喝了口酒,说:“应该不能算嫖娼,凭什么请你吃牢饭?”伍军说:“什么算不算?人家找上门来了。两个警察见我没在歌城,丢下一句话,限我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到××县治安大队报到。兄弟,你马上打电话找甄善。他好歹是所长,虽然那是县局,他是区分局,毕竟都属市局管。说不准他们认识。”张杰忙打电话给甄善,将事儿说了。甄善说:“晚上,叫你那哥们见见。”伍军附着张杰耳朵,说:“请他吃晚饭。”张杰对手机说:“甄哥,一起吃顿晚饭吧?”甄善答应了,说五点半下班,六点到。

甄善准时到了,他穿的是便服。伍军忙招来服务小姐,将菜谱递给甄善。甄善说:“卡座如何要得?打个屁,满茶楼都能听到。换包厢吧!”服务小姐带着三人去了包厢。甄善点了一个玉兰片炒腊肉,一个红烧鲫鱼,一个肉片汤,一个空心菜。伍军说:“这怎么行,如何对得起甄哥?再加两个菜吧!”甄善说:“你是我兄弟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用不着客气,不浪费就好。”伍军问:“甄哥喝什么酒?”甄善说:“开车,不喝酒。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也要对他人的生命负责。”伍军问:“来点饮料?”甄善说:“不要,吃饭就好。”

饭罢,伍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甄善点点头,说:“这事我本来不该管,哪能干预同行办案?但你是我兄弟的兄弟,我若不管,如何对得起我兄弟?”伍军将头直点,说:“全靠甄哥了。”甄善说:“兄弟,这事不简单。你没付钱,他们不会治你嫖娼。若是治你嫖娼,倒是好说,罚几个钱就了账。那个什么梅梅,肯定将你店内六个小姐都卖淫的事儿说了。他们会治你组织容留妇女卖淫罪。这事大了,得刑拘,只怕会判你三五年。”张杰说:“甄哥,如今发廊、歌城满世界都有,哪家干净?哪能独独治我?”甄善说:“兄弟,这种事,不当真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当真时,一抓一个准。”

伍军脸色已是寡白,两手猛地抓住甄善的胳膊,说:“甄哥,无论如何你得救我!”甄善说:“这事有难度。”伍军握甄善胳膊的双手已开始发抖,声音也变得沙哑,说:“甄哥,怎么办?只有你能救我!”甄善轻轻一声叹气,说:“角度还是有。”伍军说:“甄哥,你给我拿主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甄善问:“去你店里的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手机号码是多少?”伍军拨了电话给马兰,问清了,是××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俞旺兴,另一个叫钱正。

甄善将俞旺兴的手机号记下了,说:“这件事,没两万块钱绝对做不到!要请客,要送礼。我只能说到这份上了。”伍军说:“甄哥,只怕时间来不及,他们限我明天就送肉上砧板。”甄善说:“我会和他们联系,请他们宽限两天。过了这两天,我就无能为力了。”伍军说:“明天中午,我就拿钱给你。”甄善指着张杰说:“给我兄弟。这件事,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叫他在场。我得让我兄弟看看,我是怎样给他帮贴心忙的。再说,万一办砸了,钱又用了,也有一个见证:这钱扔到湘江了,不是我甄善吞了。”

第二天中午,伍军去了四水厂,将两万块钱交给了张杰。张杰立马打电话给甄善,说伍军已将钱拿来了。甄善说:“我约好了俞队,晚上七点半在明月茶楼见面。七点我来接你。”张杰问:“伍军去不?”甄善说:“他怎么能去?如果我们谈砸了,对方要带人走怎么办?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阻止他們!”

张杰买了包槟榔,在四水厂小区大门前的马路边等甄善。

七点差五分,甄善驾着广州本田越野车到了。张杰上了车,将那包槟榔递给甄善。张杰说:“我妻子中午喝喜酒,喜袋内的。我和妻子都不吃槟榔。”甄善说:“戒了槟榔了。你注意了没?昨天晚上我一口也没吃。”张杰这才记起,头天伍军请甄善吃晚饭,没买槟榔。他想替伍军解释,又觉得甄善已戒了,解释已是多余,便说:“真戒了?”甄善说:“戒了三天了。大前天,陪分局马局长在农家乐吃饭。请客的哥们客气,弄了眼镜蛇、野猪肉、野兔肉、野鸡肉,一桌子野味。我一口都不能吃,叫他们给我煎了几个蛋。”张杰问:“为什么?”甄善说:“嚼槟榔嚼得牙龈肿了,碰什么都痛得要命,我就下了决心戒。”又说,“你的杨梅酒还真管用,我上卫生间的次数少了许多。这两天没吃槟榔,拉的屎也成了形。”

过了湘江一大桥。

甄善说:“兄弟,将那两万块钱给我,需要开销。”张杰将那两沓没撕封条的百元币递给甄善,说:“甄哥,这钱我没数,你还是数数。”甄善说:“你信得过你的兄弟,我信得过我的兄弟。不用数。”

七点半,甄善和张杰准时到了明月茶楼,走进了初月包厢。俞旺兴和钱正先到了五分钟。俞旺兴年龄和甄善差不多,钱正和张杰年龄相仿。大家握了手,甄善掏出警官证给那两位看了。俞旺兴和钱正也将各自的警官证给甄善看了。三个警察都穿着便服。甄善介绍了张杰:“我兄弟,张总。”钱正拿起桌上那包槟榔递给张杰,张杰说:“不吃,谢谢!”钱正递给甄善,甄善说:“谢谢,戒了。”将去那农家乐吃一桌野味的事当成笑话说了一遍,只是将分局的马局长换成了市局的熊局长。

服务小姐送了茶来,走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言归正传。

甄善指着张杰说:“这位弟兄,我们家恩人。”他将张杰救了他崽的事说了,说:“不是他找我,我断然不会插手这件事。伍杰又是这位弟兄能换脑壳的朋友,这不,我不想来求俞队和钱领导,也只得来求了!”俞旺兴说:“都是朋友了,甄所有什么指示,请说!”甄善拿出五千块钱,递给俞旺兴和钱正一人两千五,说:“给两位领导喝茶。我也知道少了,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可是呢,伍兄弟一个做工的,偏偏又不安分,想發财,借东借西,欠了一屁股账,开了那个背时歌城。还没来得及赚钱,就出了这事。就是这五千块,还是向我这位兄弟借的。我表两个态,一是以后俞队和钱兄弟有什么指示,我甄善没有不照办的。二是等伍兄弟赚了钱,叫他登门致谢!”俞旺兴和钱正对视一眼,同时轻轻一点头,都将两千五收了。俞旺兴说:“甄所开了口,我们哪有不照办的?只是有个事,还得甄所帮忙。”甄善说:“那是当然。有人问起两位,就说伍兄弟的事,我们派出所已经处理了。”

四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天南海北。俞旺兴说:“甄所,张总,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茶钱已经付了。”四人又彼此握了手,俞旺兴和钱正走了。

张杰为伍军高兴,轻轻松松省了一万五千块,喜孜孜中正要说话,甄善摆摆手,示意他别说。数出三千块,递给张杰,说:“兄弟,这是你的。”张杰像没听清,说:“甄哥,你说什么?”甄善微笑着,说:“这是你的,余下的,我还要打点别的人。”张杰使劲摇头,说:“我怎么能拿这钱?”甄善说:“如果将这钱退给伍兄弟,伍兄弟会以为这事解决得像喝蛋汤。哪有这么容易?刚才这两位兄弟若来找我,我不但要给面子,还得款待他们。款待他们的钱也是钱吧?这事表面上解决了,其实隐忧大着呢。我还得去拜访几个朋友,才能万无一失。再说,你也辛苦了,总不能帮白喜事忙吧?这几天,伍兄弟若问你,你还得告诉他,事情有眉目,但还没有办好,还得找几个人。你得说,能不能办好,还得看机缘。过十来天,你再到他那儿去,说,办好了,说我还贴了三百块。他若拿钱给你,你就叫他买条软芙蓉王送我,说,钱就算了。他肯定会买,三百块钱呢,依旧会拿给你!烟和钱你都拿着。只有这样,他才会以为这件事比摘月亮还难。再说,兄弟,你们那几个死工资,真的可怜,累死累活的。你看你家那房子,最多六十平米,也不知道你怎么住的!往后,无论是谁,也不管事大事小,也不要管办得成办不成,你都说你有办法。只要揽下来,剩下的事我们一起去办,赚了钱,二一添作五。”

第二天刚上班,伍军打了电话来,问张杰:“那事如何?”张杰良心说,一定要告诉伍军实情:办好了,只用了五千块。话到嘴边,赶紧吞了回去。这话能说?即使他退给伍军三千块,甄善那一万两千块又如何肯退?他只得说:“还没办好。甄哥说,今天晚上带我去找人。”

十天过去了,到了星期天,吃罢中饭,张杰摩托一飙,到了兄弟歌城。马兰迎了上来,问:“张哥,事情如何了?”张杰说:“摆平了。伍军呢?”马兰说:“这几天他如何敢来?”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伍军说,“张哥在店里,那事摆平了,你过来吧!”

伍军来了,摩托后座上带着个女子,摩托箱里带着瓶酒。酒是他特意买的剑南春。女子比那五个白,也比她们漂亮,二十岁上下,是刚才掮客交给他的。伍军说:“叫‘人民公社送五荤一素来。”马兰拨了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电话,要了五荤一素。伍军指着那女子说:“梅梅。”那个梅梅走了,他好后悔,有两次做梦,都是她没毛的身体。马兰眼睛瞪得溜圆,说:“不能叫梅梅,另取一个名!”伍军两手一摊,说:“那你说取个什么名?”马兰说:“叫梦梦。”伍军拍着那女子的肩,说:“叫梦梦吧。”女子说:“梦梦吧。”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提着篮子走了进来,篮子里有六饭钵菜:腊肉蒸腊八豆、芹菜炒肉、蒸鱼、辣椒炒猪肠、辣椒炒腰花、大白菜。马兰叫男子送进芳心包厢。伍军将一瓶剑南春朝着张杰举举,说:“兄弟,喝酒!”

伍军和张杰走进了“芳心”,将门关了。空调已经开了。“芳心”和“春心”包厢一般大小,装饰和摆设也完全一样,只有墙上挂着的玻璃框内的字不同。这框内写着: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落款是中国书协副主席王重。险峰的“险”字,不知道王副主席怎么弄的,有点像“两”字。

伍军给自己和张杰各倒了满茶杯酒,说:“兄弟,没你,我只怕饭碗都会丢了!”张杰说:“多亏了甄哥。他当自己的事做,还贴了三百块钱。”张杰将两万零三百块钱花在哪些地方,一一说给了伍军听。伍军掏出三百块递给张杰。张杰说:“这钱就算了,只是甄哥贴心贴力,给买条烟吧,就买条软芙蓉王。”伍军说:“钱要给,烟也得买。钱呢,没有叫甄哥贴钱的理,烟呢,是感谢他的意思。得买两条,你一条,他一条。”张杰收下了三百块钱,说:“你给甄哥买条烟就行,不要给我买烟。我和你,谁和谁?”

四点时分,酒喝完了。

伍军轻声说:“将梦梦派给你做福利,如何?点费小费全免。”张杰傻傻地笑,不吭声。伍军打开门,见燕燕在那,喊:“燕燕,将‘芳心收拾了!”燕燕走过来,将“芳心”收拾干净了。伍军又喊:“梦梦,过来!”梦梦来了。伍军说,“陪这位帅哥唱歌。”他走出包厢,将门带关了。“芳心”内便只留下了张杰和梦梦。

梦梦将墙上的荧屏打开了,将话筒递给张杰,说:“帅哥,唱什么歌?我给你点。”张杰说:“唱巫山云雨。”抱着梦梦,要给她解衣宽带。梦梦说:“我自己来,你这样粗手粗脚,会弄皱了我的衣服。”利索地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张杰刚要往梦梦身上爬,手机响了,是齐白玉打来的。齐白玉说,他回来了,到家有五分钟了,叫张杰去他们家吃晚饭;说是过两天再弄餐正式的,请张杰爹娘及妻子小孩聚。

晚饭时分,张杰和梦梦走出了包厢。可以收拢的圆桌摊开了。桌上摆着十一钵米饭,七钵荤菜,四钵小菜。伍军、马兰和陪侍女们都没上桌。马兰说:“张哥的功夫只怕是一等一,这么久!大家等你吃饭呢。”张杰说:“我北漂的表哥回来了,舅舅叫我去吃晚饭。”伍军问:“比齐白石厉害的那个?”张杰笑了,说:“是呀。”伍军拿来两条软芙蓉王递给张杰,将张杰送出了门,说:“兄弟,以后再请你喝好酒!”

张杰先去了烟酒批发部,换了一千块钱,这才去了他舅舅家。

齐国和堂屋里的那张圆桌上,摆着三个菜,三个饭碗,三个酒盏,一瓶邵阳大曲酒。齐国和趴在圆桌边上打着动地惊天的鼾。张杰将齐国和叫醒了,问:“白玉哥呢?”齐国和一声叹气,说:“刚才,一个什么画家接他出去的,说是接风洗尘。”张杰问:“表哥这次准备在家里住几天?”齐国和说:“总算想通了,不去了。再去,只怕会饿死在北京。”

已是仲秋时节。

星期六,吃罢中饭,张杰骑着摩托到了兄弟歌城。头天,伍军打电话告诉他,说,兄弟歌城来了新小姐,广西的,十七岁,要派给他做福利:点费免了,小费照给。

兄弟歌城内,六个开辈祖陪侍女的身份证仍留在伍军手上,人却不见了。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儿。如今,陪侍女仍然是六个,名儿仍叫燕燕、芳芳、梦梦、点点、春春、秋秋。新来的这个,伍军管她叫“秋秋”。

张杰和秋秋走进了甜心包厢。他万万没想到,无论他和秋秋如何拨弄,他二哥也没法儿醒来。尴尬中,对秋秋说:“怎么回事?二哥像那谁,长醉不愿醒!”他二哥处在不应期,打炸雷也唤不醒它。张杰希望有人打电话给他,在自然而然中结束这种尴尬。

手机果真响了,是孟明打来的。孟明说:“兄弟,你得拉大哥一把了!”张杰问:“大哥,什么指示?”孟明说:“我哥哥打了人,打得很惨,被派出所逮着了。你和甄局关系好,在他那儿,没有你办不成的事。救救我哥哥,也就是救大哥我!”

一个月前,甄善升任分局副局长了。

张杰问清孟明他哥哥是被哪个派出所逮了,打了电话给甄善,将事儿说了。甄善极爽快,说,四点半,在杏花茶酒楼见见孟明,又嘱咐张杰,告诉孟明,有难度,有角度!

张杰约好孟明,说:“甄哥说,我大哥就是他大哥,没有不帮的理。大哥,放心吧!”

到了杏花茶酒楼,还只有四点。见那边有杂志柜,走了过去,取出那本最新的,要了杯绿茶,斜躺在窗边的沙发上,打开杂志目录,头条赫然是《灵魂的画者——记著名画家齐白玉》。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齐白玉的电话。

张杰说:“白玉哥,上杂志了,头条,扎扎实实出大名了!”齐白玉问:“哪本杂志?”张杰这才看杂志名,说:“《×城茶道》。我们这屁大的城市,也有杂志?我还以为只有北京上海才有。”又翻到正文,说,“上面有你两张画。一张画猫,一张画草。”齐白玉说:“这个月有六本杂志报道我,都刊登了我的画。都是有世界影响的杂志。”齐白玉约张杰第二天去他们家吃中饭,说是齐国和想张杰了。张杰答应了。

张杰看着那篇《灵魂的画者——记著名画家齐白玉》,直看得心惊肉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穷得滴血的表哥,只是没钱,影响却大。文章配发了四张照片,都是获奖证书和奖杯,上面清一色是张杰不认识的洋文。文章说,齐白玉参加了世界许多大型美展,得到了世界美术界的广泛认可。说齐白玉的画,直追古人,定启来者,其艺术造诣不说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炉火纯青四个字却是绝对可以用;齐白玉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成就,得益于十多年的北漂生涯,和许多顶级画家成了莫逆之交。

孟明到了,拍拍张杰肩,说:“兄弟,没要包厢?”张杰看杂志看得投入,陡地有人拍他,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看清了是孟明,忙将杂志扔在沙发上,站起来,说:“一个人坐在包厢只能望墙壁,坐在大厅,好歹有美女看。”孟明问:“甄局还没到?”张杰看了看手机,说:“还差五分钟,该到了。甄哥最守时。”抬头往门口望去,恰恰甄善走了进来。甄善穿的是便服。三个人进了包厢。孟明丢给甄善和张杰一人一包“和天下”,说着事儿的来龙去脉。

孟明的哥哥孟光从浙江回来没两天。先一天晚上,被三个朋友叫到乡里人家土菜馆喝酒。一个叫吴宁的男子和他一个朋友也在那儿喝酒。吴宁醉了,没事找事,拿着桌上的筷筒,走到孟光那一桌前,使劲摇筷筒,摇得筷子啪啪响,说,四个哥们,抽个签!孟光叫吴宁走开点,别扰着他们说话。吴宁继续摇筷筒,说,他的签好准,不准不要钱。孟光烦了,霍地站起来,叫吴宁走开些。吴宁不走开,继续摇筷筒。孟光脾气来了,捉着吴宁一顿好打,将吴宁打得一身青红紫绿,鼻孔鲜血直流。恰恰××派出所的巡逻车经过,将孟光捉了。

甄善说:“情况我都了解了。受害人的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满身是伤,没一处不是青红紫绿。打断了一根泪腺,更要命的是一根肋骨开了坼。你哥哥,太躁了些!”孟明问:“甄局,会不会吃牢饭?”甄善说:“先刑拘。判个几年,够条件了。”

孟明发了一会懵,没来由地说起了他哥哥的辛酸史。生下来时,逢着到处饿死人的日子。稍大点,该念书了,遇上了文革。人还没变全,十六岁,上山下乡修地球。再后来,返城,参加工作,以为这辈子稳当了,谁知道会下岗失业。如今,奔五的人仍要满天下打工,满天下漂泊。好在崽争气,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现在可好,正是要钱的时候,又要吃牢饭了!他侄子那书也不能念了,趁早打工去。病壳子嫂子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只怕得扶着一身病到茶楼酒馆端盘子了。

忽然,孟明将桌子敲得笃笃响,说:“我叫他遇事要忍、要忍,可他偏不听。活该!”

甄善说:“孟总,先说件别的事。有次,去我兄弟家吃饭,他带着我在四水厂到处转悠。我看到了好宝贝,两棵好杨梅树。”孟明摸着后脑勺,疑惑着他为什么说两棵杨梅树,说:“特别是那棵母的,好看。”甄善说:“我有一个兄弟,他也见过那两棵杨梅树。那兄弟特别欣赏两棵树的树形。他和两个朋友合作,弄了个公司,叫三友公司。那棵母杨梅树,有三根一樣粗细的主干。三根主干,三友公司。这不,他就想买那两棵杨梅树,作为他们公司的象征。”孟明说:“甄局,实话实说,我做不了主。我们厂的一草一木,都得公司老大处置。”甄善拍拍张杰的肩,说:“我兄弟说过,孟总和老大关系最铁,就像我和我兄弟一样。”孟明说:“甄局,就事论事,如何?先办妥我哥哥的事!”甄善说:“那两棵杨梅树,我出五万,价够高了!一般的树,大不了几千块!”

甄善已站了起来,伸出手,握着孟明机械地伸出的手,说:“孟总,还有要事,先走一步,失陪!”使了眼色给张杰。

张杰对孟明说:“大哥,我送送甄哥,就来。”

五分钟后,张杰回到了包厢。

张杰说,他刚给了甄善一个建议,若是孟明答应,孟光的事,角度就出来了。孟明问,什么角度?张杰说,孟明去做公司老大的工作,将那两棵杨梅树作价五万块钱卖给三友公司;同时,得和三友公司说清,救孟光的所有开销,都由三友公司出;厂里的兄弟姐妹们若说,不该卖了这两棵树,就说,公司领导同意了的,这事就混沌过去了。那医药费的事,他也想清了。孟光人出来了,满天下打工去。吴宁想要医药费,也找不着人;即使他去找办案民警,叫那民警说:孟光穷得叮当响,哪能拿出钱来?医药费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孟明点点头,说:“兄弟,只能按你说的办了!”

晚上十点许,孟明打了电话给张杰,说,公司老大答应了,要三友公司第二天下午去挖树。张杰打了电话给甄善。甄善说,明天叫两辆大卡车、一辆吊车去四水厂拖树;只要树到了三友公司,保准孟光就能回家;又说,等三友公司将钱付给他,就将五万块钱打给自来水,同时,张杰的一万块辛苦费也会立马到位。

十一

第二天,上午十点时分,张杰去了他舅舅家。

齐国和躺在屋前坪里的睡椅上,脸上盖一张《参考消息》。齐白玉坐在堂屋,手上捧本崭新的杂志,长发和胡须在杂志上摩来挲去。杂志名《×城收藏》,头条为《著名画家齐白玉》。齐国和说:“我没买酒,你也没带酒来?我以为你会带酒来。”叫齐白玉去买酒。

齐白玉买酒去了,齐国和、张杰去了厨房做饭择菜。

张杰说:“舅舅,这么多杂志都刊登了白玉哥的画,该有不少钱吧?”齐国和一声叹气,说:“屁钱!每家杂志倒贴一千块,还拿了两张画去:一张给编辑,一张给写文章的。”又说,“说起他,我就一肚子火。他还要我拿钱出来,去买一套二手房。我积攒了一辈子,他口一张,热气一喷,想做一把要了去。”张杰说:“白玉哥在国外得了那么多奖,他的画该在外国好卖。好多画家都是先在外国走红,再在国内打响。”齐国和说:“信他吹牛皮?那些什么证、什么奖,全是那个背时鬼作家捏造的!”

堂屋有了脚步声,两个人不说话了。齐白玉买了瓶邵阳大曲回来。

吃中饭了。齐白玉将酒做三份分了,恰恰三满茶杯。张杰说:“白玉哥,今天召唤我来,有什么指示?”齐白玉说:“我想买一套二手房,你舅舅不答应。他最信你,你看我说的有没有理?凭我在国内外的影响,找个八零后、二十出头的,该没问题吧?可是,没像样点的房子,八零后谁会愿意嫁?那些背时鬼,宁肯嫁俗物。退一万步讲,即使我不结婚,如今房价一天一个涨,钱呢,一天一個贬,不如买房子保值,是不是?”

齐国和望着齐白玉,眼里已冒绿火,尤其是齐白玉说两句话必定要捋一次长发,叫他受不住。他说过齐白玉无数次了:“老子又没死,你蓄这么长的头发胡子干嘛,蓄服?”倒抓着筷子,在桌子上使劲扎,说,“吹吧,吹吧,国内外影响!回来几个月了,仅仅卖了六张画,两千五百块钱一张,还是人家资本家同情他,不让他饿死!”齐白玉脖颈一硬,说:“爹,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不能够侮辱我的艺术!”齐国和说:“由你怎么说,要我拿钱出来,没门!我的钱,得留着办后事。”齐白玉将脾气压了压,声音低了些,说:“爹,你后事的钱国家早替你准备了。再说,真没钱,到时候我卖几张画,就热热闹闹的了。”齐国和两眼瞪得溜圆,说:“你四十岁了,我没享过你半分钱的福,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买屋?你干嘛不随便画几张画,买栋屋回,让老子也住几天好房子?”

父子间的火药味愈来愈浓,幸亏齐白玉手机响了,有个画家叫他出去喝酒,他朝齐国和伸出手,说:“爹,没钱了。坐公交车人家看不起,我得打的去。”齐国和甩给他五十块钱,说:“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了!”齐白玉一口喝了杯中余下的酒,说:“不是杰弟来了,我才不喝邵阳大曲。像我这样的知名画家,不说喝茅台,剑南春总要吧?”走了。

齐国和筷子指着门口,一句接一句地数落他崽的不是,却因齐白玉没在跟前,愈说愈没意思,声音渐渐地低下来,一声长叹后,轻轻道一声:“我也懒得管他了!”

张杰说:“舅舅,不说白玉哥娶妻,别的什么都不说了。我好久没唱歌给你听了,唱个歌给你听吧。”他用《白毛女》里《北风吹》的调子唱了起来:

房价那个涨,钱呀那个贬,钱呀那个贬,买不买?

可恨去年没买房,到了今年买不起,今年不买怎么办?明年又要涨价了。

齐国和笑得合不拢嘴,一身都快活了。

张杰说:“舅舅,几年前,一千多点儿一个平米,如今翻了番,两千多了。钱呢?就说肉价,几年前七块,如今十四块,真正是看着银子变水。我和你外甥媳妇商量好了,过几天我们就去看房子。”齐国和问:“买多大的?”张杰说:“百二三十平米。付个首付,余下的钱贷款,慢慢还。”齐国和点点头,说:“杰伢,你说的在理。我也不是不同意买房子,只是恨着他吹牛皮。半分钱本事也没有,牛皮却是天大。我怎么就生下了这么个不实在的崽?”

不久,齐白玉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二手房。那房子三室两厅两卫,装修半旧不新,蛮素雅,绝不时髦,却也永不过时。齐国和说,这辈子没住过大房子,得选个日子搬过去住。齐白玉说,老房子又不是不能住人,干嘛要搬去住?那房子买来可不是住的,得做工作室,像他这样的大画家,工作室小了,如何像个事?齐国和说,还大画家,除了年龄大,剩下的没一样大了,他就要住大房子,将木板房给齐白玉做工作室。齐白玉说,之所以要大房子做工作室,是要招学生,给那些学画的人看:人家见了木板屋,准看得出他是无产阶级画家,现如今谁会跟无产阶级学?学穷?

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时将张杰叫了去,给他们评判谁对谁错。张杰听了半天,见老有老的理,少有少的理,一时三刻也不知道该站在谁的立场上。恰恰这时,齐国和内急,去了卫生间。齐白玉轻声说:“杰弟,你若是帮我,我买一条‘和天下给你。”张杰说:“白玉哥,你的话我真不敢信。那时候,你告诉我你的画能卖两万块一平尺,害得我以为发了财。我们一个领导搬家,我送了一张去。别人说我:‘张杰不抠门呀,怎么送礼送一钱不值的画?”齐白玉说:“那时候的画,原不像个事,现在不一样了。”他数了一千块钱给张杰,说,“行了不?”齐白玉先一天卖了两张画,赚了五千块。张杰收了钱,说:“呆会儿你出去,你在旁边,他不会答应。”

齐国和拉完屎出来了。

齐白玉朝着张杰打着拱手,说:“杰弟,美协主席叫我出去喝茶,我就不陪你了。”说完出去了。齐国和说:“杰伢,你说天下哪有这样做崽的?爹出钱买了房子,崽却叫爹住在老屋内。”张杰附和着齐国和,说了老久一通齐国和该住好房子,话锋一转,说:“舅舅,你发现没?”齐国和望着张杰,没吭声。张杰说,“白玉哥憋了一肚子劲,决心做一番事业。”齐国和的神情宁肯信其有,嘴里却说:“我宁肯相信湘江水倒流去广西,也不信他!”张杰说:“白玉哥的画,该有很高水平了,不然,美协主席不会叫他去喝茶。该是到了节骨眼上,一突破,前途无量,不突破,一事无成。”齐国和说:“杰伢,你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将那套屋拿给他做工作室?”张杰说:“我很纠结。舅舅辛苦了一辈子,的确该住一套像样子点的房子。白玉哥努力了这么多年,若是被工作室的事将灵气卡住了,白努力了,也可惜。”齐国和沉吟半晌,说:“杰伢,你说的在理。其实,我也这么想,就一个儿子,不迁就他迁就谁?”

到了初冬。

晚上八点时分,张杰和伍军到了齐白玉的工作室。两个厅里,墙壁上挂满了学生的习作,有画得像个样的,有初学的。画得像个样的年龄稍大,十五六岁,初学的年龄小些,七八九十岁不等。四个十五六岁的男生、三个同样年龄的女生在两个厅屋作画。齐白玉没将他们介绍给他的学生,也没将他的学生介绍给他们。那些学生,或者冲他们莞尔一笑,作画去了,或者头也不抬,睬也不睬,一门心思作画。两间房里,各有两个八九岁的男生、两个八九岁的女生在作画。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中小学的美术特长生。

齐白玉将张杰和伍军引到了那间带卫生间的主卧。主卧的三面墙壁上,清一色是齐白玉的画,有裱好了的,有没有裱好的。另一面墙壁前有一个老大木柜。木柜里摆着各色证书和奖杯。证书和奖杯上印着的文字,有的是中文,有的是外文。无论中文的还是外文的,都只有齐白玉知道它们的出处。

齐白玉指着墙壁上的那些画说:“在北京,这些画飞快就卖了。两万块一平尺,一分钱也不少。这个破城市,没几个人有艺术细胞,有钱的又少,穷得滴血的多,买画的人不但少,而且卖不起价。”伍军说:“白玉哥真不该回来,我们这破地方,如何容得下白玉哥?白玉哥该是齐白石一样的角色。”齐白玉一声长叹,说:“百善孝为先,我爹年纪不小了。”

说了会儿闲话,张杰说:“一个警察大哥要搬新家了,伍军得送一张画给警察大哥。他知道白玉哥的画比齐白石的好,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价。我说,白玉哥的画,在北京卖两万块一平尺,你如何买得起?”齐白玉说:“你是杰弟最好的朋友,什么钱不钱的,拿一张去就是。”伍军说:“白玉哥,能不能给我新画一张,落款说是齐白石画的?”齐白玉拉下脸来,说:“兄弟,你要我的,就选一张;要齐白石的,找齐白石要去!”伍军赶紧道歉。

齐白玉拿了一大沓画出来,供伍军选。伍军指着一张三头牛的画说:“那个大哥喜欢炒股,亏得一塌糊涂,天天盼牛市,就送牛给他吧。”

伍军和张杰要告辞了,齐白玉摸着后脑勺,说:“伍兄弟,好歹也拿点润笔费吧?三百块,如何?”伍军爽快地给了他三百块。齐白玉说:“有人问你,你得说两千块钱一平尺买的,记住啊!”

十二

上午十点许,齐国和穿件老式军大衣,推开四水厂维修班休息室的门,朝张杰大声喊:“杰伢!”声音近乎凄厉。张杰感觉不祥,说:“舅舅,有事?打电话来呀,这么远!”齐国和说:“哪还能找到手机?你白玉哥杀人了!”

早晨八点,齐白玉回到家,往齐国和面前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杀人了,得去自首,这辈子再也不会烦父亲了!齐国和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齐白玉说,昨晚下瓢泼大雨,只有那个十六岁的女学生来了。他忽然起了歹心,说要女学生做他的裸模。女学生不肯。他直截了当地说,要和女学生发生关系。女学生更加不肯。他就使强,就强奸了她。事后,女学生哭着闹着要报案。他好说歹说,她依旧要报案。他一急,就杀了她。本来想亡命天涯,一想,那样活还不如死,便决定回来辞别父亲,再去自首。

齐白玉说完,给他爹叩了一个头,自首去了。

齐国和连连地问:“杰伢,你说怎么办?”没等张杰回答怎么办,又说,“我得去你娘那里,得告诉她。你娘最疼你白玉哥了!”张杰骑摩托将齐国和送了过去。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

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快下班了。齐国和打电话给张杰,要张杰下了班一定去他家。张杰问:“手机找到了?”齐国和说:“就在八仙桌上,那天没看到。”

张杰去了齐国和家。

这天恰恰是冬至,天黑得早,木板屋内只有城市灯照的朦胧光了。齐国和木偶一样坐在堂屋,门敞开着,砭人的河风直往屋里灌。张杰开了灯,关了大门,将一瓶邵阳大曲放在八仙桌上,惊讶地望着齐国和:半白的头发全白了,两眼深眍了进去,胡子老长,和头发一样,也看不到半根黑。这以前,齐国和从不蓄胡子。

张杰问:“没做饭?”齐国和说:“哦,做饭,我做饭去。”便往厨房走。厨房里没半根菜。张杰见碗柜里有大半筒面条,说:“舅舅,煮面条吃算了。你去休息,我来!”

面条熟了,张杰将两碗面条端上桌,给自己和齐国和各倒了一茶杯酒。

齐国和端着酒杯,说:“杰伢,今天我探了监,和律师一起去的。趁着律师上卫生间,你白玉哥悄悄告诉我,律师屁用也没有,得找关系买通法官,买通检察官,买通办案的警察。杰伢,你和那个局长关系好,他该能帮上忙吧?”张杰说:“舅舅,和尚没头发是人做的,肯定能找到角度。只是你得想清楚,这得要多少钱?钱少了,谁愿意帮?可是咱哪来这么多钱?”齐国和说:“我问了银行,将那套房子做抵押,能贷二十五万。谁若能将罪改轻,白玉能不死,这些钱都给他。”张杰说:“有二十五万,甄哥应该有办法。我有个疑问,那套房的产权若是白玉哥的,只怕银行不会贷给钱。”齐国和说:“产权是我的。他要写他的,我不同意。我怕他拿着房子变成钱,去搞美展。他说过,有个什么画家,名声只有屁大,在北京弄了次美展,名声大振,画价直往上涨。”

过了几天,齐国和果真贷了二十五万。他两眼一抹黑,稍许有权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天下的人,除了张杰,再没有第二个能够信任的了。他将钱全交给了张杰,要他该用就用,该送就送,只要能让齐白玉不判死刑,哪怕判无期、判死缓都好。

第二天晚上,张杰在悦兴茶楼打麻将。十一点许收了工,照例走路回去。快到那三家不理发的发廊时,拨了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我找了甄哥。甄哥说,角度有,但难度大。这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钱花了,人却救不下。甄哥要你考虑清楚。”齐国和说:“杰伢,若真是钱花了,事又泡了汤,也只能怪你白玉哥命短!”

张杰没将这件事告诉甄善。若是甄善插手,他定要分些钱去;这事摆明了的,没谁能救齐白玉,不如谁也不找。前些日子张杰知道了,那两棵杨梅树甄善卖给三友公司,卖了十五万。

张杰收了手机,钻进了幸福发廊。

星期天,张杰陪着甄善去县区钓了一天鱼,回到家,打了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今天我陪甄哥找了法院的人。法院的人说,大家一起想办法,兴许会有希望。”

到了那天,四水厂反冲洗真空泵坏了,张杰和两个维修工加班,直到晚上十点才修好。回到家,打了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我今天找了检察院的人。那人是甄哥最好的朋友。那人说,难度大,角度有。”

再过了一段时日,齐白玉上了刑场,毙了。

又到了星期六。

晚饭时候,张杰拿着一万五千块钱,买了一瓶邵阳大曲酒,去了齐国和家。

齐国和做好了饭菜,端上了桌。张杰将一万五千块钱递给齐国和,说:“舅舅,花了那么多钱,只剩这点了。”齐白玉一声长叹,说:“杰伢,这钱还拿给我干什么?我算来算去,晚辈子中就你對我好。我百年后,所有的东西,包括这栋木板屋全留给你。我立了遗嘱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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