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栋(连载3)

2018-07-22 15:01周亚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爹母亲

(接上期)

第49章 2014年9月8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星期一

天未亮,母亲就起床了。

尽管她蹑手蹑脚,尽管她压低声音,但我还是被惊醒了,其实,我不是被惊醒的,我压根就没有睡着,或者说没有睡深。

我整整一夜都没有睡踏实。

夜间陪母亲说话,一直到夜深。迷迷糊糊入睡后,又不停地做梦,梦见自己骑马远行,母亲舍不得我,拉住我不让走,我的马似乎通人性,明明是从52栋出发的,明明往前走了,明明走远了,但最后的目的地居然还是52栋。就这样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之间,母亲起床了,而我,刚好骑着马又一次来到了52栋。我揉揉眼睛:“怎么又回来了!”母亲说:“天还没亮,早着呢,你再睡会。”我说声好,就又合眼了,合眼后又骑马远行了。

迷迷糊糊间觉得毛毯被扯开了,又盖上了,接着便听到一缕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让你乱动,别把鹰吵醒了,让他多睡会,天还没亮,你起来干什么?”对,是母亲斥责老爹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响动,应该是老爹被母亲推回到床上:“你还不多睡一会儿?鹰从今天起要到上饶上班了,今后要住上饶了,以后陪你睡的次数少了,现在他陪着你,你还不多躺一会儿?”老爹似乎听进去了,便抖抖索索地扯了一番毛毯,然后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老爹的身子向我靠了靠,似乎还侧身了,因为我闻到了老爹呼出的不太好闻的烟熏味了。母亲又独自嘟哝开了:“也不知这领导怎么想的,今天不是中秋节吗?怎么让今天去上班呢?为什么不等明天呢?”母亲的话提醒了我,我忽然明白自己骑马去哪里了,对的,组织部门通知我今天去上饶报到,从今天起我不再当城管了,我要去市文化局上班了,我要改做文化工作了,那些说我文化人做野蛮事的人再没有机会嘲笑我了,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骑马了,原来要去上饶报到了,对啊,我的马呢?马到哪去了?我随手抓去,试图抓住缰绳或者马鬃什么的,却听到老爹“嗷嗷嗷”的叫声,原来我抓到他的胡子了。我一骨碌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老爹也坐了起来,母亲听声音推门进来,她看到我的样子,知道我做梦了,说:“你小时也是这样,一出门就睡不踏实,就做梦,可长大以后不会了啊?怎么?又做梦了?”

我完全清醒了,故作轻松地说:“哪里出远门了?不就是个上饶吗?才二十多公里!”母亲说:“远倒是不远啊,可工作啊,生活啊,都待那里了,就不能天天回广丰了,这样一算就远了,当然算出远门了。”没想到母亲给我来了个相对论,来了个实际距离和心理距离的区分理解。母亲说的是对的,让我无法反驳,上个月,我儿子考进了上饶中学,妻子与儿子已经住到上饶去了,现在我又调到上饶工作,妻子不久肯定也会调去的,因此,往后我定居上饶是必然的事情,上饶到广丰再怎么近,也不可能天天回来啊,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可以天天到52栋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到52栋吃饭就到52栋吃饭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在52栋睡觉就到52栋睡觉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想睡在二老中间就睡在二老中间了!我忽然想起刚刚骑的马,难怪怎么走都又回到了52栋呢,原来如此!

天亮了。

二姐和哥哥们都来了,还有一大堆小辈也来了。他们是来送我的,他们满脸的笑意却掩盖不住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惆怅与不舍,他们的来到又让我想起那匹马来。

临出门时,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今天你去新单位了,那里的人不熟悉,你要改下脾气,对人家好点,人家就会对你好的!” 要上车了,母亲悄悄塞给我一个月饼,她说:“今天中秋,就在上饶陪老婆孩子吧,吃了这个月饼,就算跟嬷跟爹团圆了!”

我眼眶骤紧,急急挥挥手,摇上了车窗!

第50章 2014年9月9日(农历八月十六),星期二

一大早,我就往广丰赶了,到52栋时,八点还差几分。

母亲看到我,很是惊讶:“你,你怎么不上班啊?”见我不做声,她又补了一句:“不会是人家不要你了,给退回来了吧?不对啊!你刚去的,就算脾气再不好,也不可能只待一天就得罪了人啊!”我哈哈一笑:“说什么呢?什么不要我了,什么退回来了,你以为商店买东西啊,说退就退啊?”

母亲说:“那你昨天才去的新单位,今天又不是礼拜六,你办公室的凳子都没坐热呢,再说你现在不是头头了,只是个副的,你这个时候不上班跑回来,不是退回来了,又是为什么呢?”

我骄傲地说:“哈!我会被退回来?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也不看看谁的儿子,我可是著名的兰香奶的儿子,一身的本事,十八般武艺在手,想留我呢,我還得考虑考虑,是不是?再说,我是城管,谁敢退我啊?”母亲见我嬉皮笑脸,估计没有什么事,便也放下心来:“这么说,你请假了?刚去就请假啊,领导会有看法的!以前的大师傅啊,最讨厌那些爱偷懒老怠工的学徒了。”我可不高兴了:“哎哎哎!我可不是学徒工啊,我可从不偷懒啊,别冤枉我了!”母亲严肃地说:“快说说,怎么回来了?”看到母亲认真的样子,我就正经地说:“是这样的,我的老嬷,我呢,昨天去报到了,那里的局长姓涂,糊涂的涂!”母亲忽然插嘴说:“还有姓涂的?还糊涂的涂?那你说说,这个局长会不会糊涂啊?要是个糊涂的人,你现在当个副的,在他手下,可要难受了!”我说:“老嬷,你真会瞎猜,只是一个姓氏而已,人家姓涂就糊涂了?按你这么推理,那些姓鸡的人,不是都会打鸣了?还有,那些姓狗的人,不是都会咬人了?”母亲非常好奇地说:“还有姓鸡姓狗的吗?别蒙我了,百家姓里好像没有哎!”我说:“百家姓里才504个姓好不好,我们全国的姓氏可有1800多个呢,百家姓里没有的姓氏可多了去了!还真的有姓鸡和姓狗的,我骗你干吗啊?”母亲惊奇地说:“咱们国家有那么多姓吗?连百家姓都没有收全啊?”我忽然想起,在母亲的好奇之下,我们母子俩的对话已经完全跑题了,于是扯了回来:“我的老嬷,你别打断我好不好,刚刚说什么来着?对,说我们局长姓涂,我昨天去报到时,这个涂局长告诉我,准备给我的办公室购买新的办公桌、椅子、沙发、茶几、电脑、空调,得有几天,又说一个星期后要派我到市委党校学习一个月,所以干脆准许我回广丰休息一周,然后直接去党校学习,于是,我就回来了!我的老嬷,听清楚了吗?我可不是退回来的啊!”

母亲松了口气:“原来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可她好奇心又起:“你刚说什么?党校?党校是学校吗?你都没考怎么可以去读呢?”母亲这一连串的问题可是真难倒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界定党校的性质,说它是学校吧,它跟其他学校又不一样,说它不是学校吧,它又着着实实是个有老师上课,有学生听课的地方。我停顿了好一会才说:“党校嘛,是党的学校!是培养党的干部的学校。”我自以为回答得蛮圆满,可是母亲一句话却让我喷饭,她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党校,是党的学校,那其他学校,就不是党的学校吗?”我立马纠正她:“老嬷,可不能乱说话,其他学校当然也是党的学校了,只是名字不一样,就像一个人,生了好多孩子,取的不同名字而已。”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母亲肯定没搞清楚的,她不可能明白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讲清楚,她又怎么可能完全明白呢?

但是,这已经没关系了,母亲已经从她的好奇与纠结中走了出来,她从厨房里端出了三碗菜,又拿出一个小碟,从一个宽口罐里取出一些柚子皮,说:“菜不能单,小菜凑数,万一小菜也没有,就把菜分成两碗,要记住啊,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呢!”

第51章 2014年10月4日(农历九月十一),星期六

母亲照例早起。

厨房里传来的锅盆交响和耳边高高低低的呼噜声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顺着轻重不匀的呼噜声,扭过头去,身边的老爹睡得挺香,因为没有牙齿支撑,他的嘴巴已经干瘪得不像样子,呼噜声正是从这张干瘪的嘴里吐出来的。有时,他的嘴唇紧闭,他呼出的气量不足以冲开双唇,气流只能从嘴角的缝隙间溢出,这时他的呼噜就轻,甚至微弱到听不见。而有时,他的嘴唇微张,他呼出的气量便能顺畅地冲出双唇,甚至冲开两片又瘦又薄的嘴皮,于是便响起“噗噗噗噗”的呼噜声。我忽然明白,平日里老爹的呼噜声有时有有时无有时长有时短有时轻有时重,原来都缘于这嘴唇开合的幅度。我好奇心起,干脆侧过身,拿个枕头垫着肘部,右手支起下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老爹的嘴巴,看着老爹的嘴唇一张一翕,看着老爹的呼噜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进来了。她惊讶地问我:“你看什么啊?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啊?”我说:“嬷,你平时常说,老爹的呼噜很吓人,有时很响,有时又很长时间没有声音,都以为要没气了,还用手去摸他的鼻息,是不是?”母亲说:“是啊,怎么了?你说他这是不是病啊?你说这打呼噜的病到哪去治啊?”母亲忽然压低声音说:“你说这种奇怪的呼噜会不会影响寿年啊?我听说有人睡着打呼噜,打着打着就没醒过来,你爹的呼噜打着打着就没了声音,过了好久才又轰的一声,真的要被他吓死,你说,会不会——”我打断母亲的话:“你想什么呢?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了,这打呼噜的长短轻重跟人睡着时是否张嘴有关!你看——”然后把刚发现的规律告诉母亲,然后母子俩一起盯着正在打呼噜的老爹看了五分钟,母亲似乎相信了我的分析,她如释重负地说:“要真是这样,可就没什么事了,不然真的很吓人!”我安慰母亲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像老爹这种能吃会睡加上耳聋眼花不需理事的人,保准能活一百岁的。”母亲笑笑:“山中常见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呢!这人活百岁,多难得啊?我们身边可真的没见过呢!”

母亲最后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事,我一拍脑袋:“哎哟!幸好你说到百岁老人,我差点忘记了,廖诗富,就是那个你生日帮我们照全家福的摄影师,他的老父亲今天过一百岁生日,前几天就通知我了,我差点忘记了。不行,我得赶紧起床,吃过早饭我得赶到沙田黄泥际廖诗富老家给他祝寿!到那里吃寿粉、喝寿酒、分寿饼。”母亲说:“刚说没见过百岁老人呢,便来了一个,你拍点寿星的照片回来看看啊!最好能跟百岁寿星翁照个相,讨点福气回来!”我说:“那当然了,跟百岁老人合了影,我就算不活到百岁,也要活到九十九啊,是不是?”

母亲忽然幽幽地说:“人家都百岁了,还健旺得很,我跟你爹,才八十多岁,就这么没用,我病多,你爹都瘦成个壳了,也不知道能活几天?”我说:“我的老嬷,可别泄气啊,你忘了两句古话了?一句叫作有钱难买老来瘦,老爹八十七了,还能吃满满一碗饭,还能一觉睡到天大亮,他活到一百岁有什么问题啊?”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兴奋了起来:“说的也是啊,别看他没牙齿,但他吃下去的东西可不少!还有一句是什么话啊?也说说。”我接着说:“还有一句叫作药罐不离手,活到九十九,我的老嬷,我还没出生,你就爱生病,整天喝中药,怕过不了五十岁,四十九岁就做生日,怕过不了六十岁,五十九岁又做生日,现在都八十多了,真是应了这句话呢,我看你啊,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好了,所以,你就放心吧,你活个九十九有什么问题啊?你再努力点,使劲多活一年,不就一百岁了吗?”母亲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不过,现在无所谓了,都活八十多岁了,要怎么样也值了,只是,只是,我要是先走了,这个老头怎么办啊?”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摸老爹的脸,一副十分不舍的神情,没想到她把老爹摸醒了,老爹似乎受到了惊吓,一骨碌坐了起来,老爹的惊醒并忽然坐起,又把母亲吓了一跳,母亲忽然愠怒:“好你个老头子,醒了就醒了,忽然坐起来干什么啊,吓我一大跳!”而老爹跟我们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他从睡梦中惊醒,看见母亲和我围在他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傻乎乎地看著我们发愣,过了好一会,才说了一句话:“天快黑了,快吃晚饭吧!”这回轮到我和母亲发愣了,过了好一会,我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一番。

第52章 2014年11月16日(农历闰九月廿四),星期天

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在思考怎么给母亲讲述关于万年县的事了。

前天上午,母亲就来电话问:“今天星期五了,你要回广丰吗?”我告诉她:“明天要去万年县做讲座,后天回!”母亲急促的声音立刻变得迟缓:“噢,又去上课啊!”沉默片刻后又提高声音:“万年?这个地方怎么叫万年啊?真的有一万年了吗?”母亲不经意提出的这个问题可能会难倒一大堆人,我研究上饶地域文化多年,当然知道万年县名的由来,但要跟母亲说明白,却也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因此,我回她:“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明白,待我后天回来再跟你仔细讲。”如今回来了,就要到52栋了,母亲一定会追问我的,因此,我得盘算一下怎么讲。

果然,我刚坐下不久,一杯水都没有喝完,母亲就问开了:“你前天说的那个万年到底有多久啊?”我说:“老嬷,你真是厉害,上次说横峰,你问是不是横着来的,果然是横着来的,这次说万年,你问是不是一万年了,告诉你,还真是一万多年了!你厉害!”母亲有点小得意,但她却表现得很是谦虚:“我哪里知道啊?不是就着它们的名字猜的吗?猜的!”接着,母亲又有点怀疑地问:“这个地方当真有一万年吗?”我说:“当然有,还不止一万年呢!”

我换了个话题问母亲:“嬷,你知道我们吃的大米饭最早是什么时候有的吗?就是说,水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母亲说:“这个谁知道啊?祖上传下来的,自古就有了吧!”我问:“祖上是何时啊?自古是几古啊?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母亲一脸漠然。我接着说:“这水稻是我们整个人类文明的基础,哪个地方水稻种得最早,说明那里的地方最古老,说明那里的人们最聪明。”母亲在发呆,她显然没能明白我的话,其实我也没有描述清楚,于是补充说:“很早很早以前,人没衣服穿,只用树皮遮身体,也没有米饭吃,只能吃野草、野果、野兽肉,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一种植物,去了壳蒸熟后可以填饱肚子,这种植物就是水稻,野生的稻子,這稻子的发现和使用,对于人类来说就是一件最最最最伟大的事了。”母亲似乎明白了:“那,那我们这里水稻种得早吗?”我说:“我在念书时,书上说是在西亚的两条河边上,四千年前就有人种水稻,说那是最早的了。”母亲有点遗憾地说:“原来最早的地方不在我们这里啊?”我继续说:“可是后来改了,说我们浙江省有个叫河姆渡的地方,七千年前有人种水稻了。”母亲的爱国主义情感一下爆发:“这么说,还是我们中国最早了!”我说:“我的老嬷,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啊?告诉你,这学生读的书啊,现在又要改了!前些年,科学家有了新发现,说我们上饶有个地方,一万两千年前就有人种水稻了!”母亲非常高兴:“真的吗?我们上饶有这么厉害吗?”她忽然反应过来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就是万年啊?”我一伸大拇指:“真聪明,不愧是我的老嬷,真是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老嬷啊!”母亲摇摇手:“说反了!说反了!”我哈哈一笑:“对的,这个地方就是万年县!”母亲说:“我知道了,这个地方因为水稻种植了一万多年,所以取名叫万年县的,是不是?”我说:“不是!”母亲一脸惊愕:“怎么又不是了?”我跟母亲说:“万年这片土地很古老,水稻种植也很早,但是,万年县却很年轻,才四百年零二年。”见母亲疑惑,我就跟她讲了个故事——

明朝,在我们上饶的鄱阳、乐平、贵溪、余干四县交界处,有一大片土地,是谁也管不了的死角,那时,有一个名叫王浩八的,率领了一大批农民在那里起义,跟官府对阵,最后被消灭了。之后,朝廷为了加强对这个地方的控制,就把这片土地从四个县分了出来,设了一个县,县城的北面有一座山峰,叫万年峰,于是,就把这个县取名为万年县了。

母亲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这么说,这个万年县的名字跟这个水稻没关系了?不对啊,应该有关的啊!对,跟万年峰有关,这万年峰肯定跟这水稻有关。”我一拍桌子:“老嬷,你就是聪明,我也在想,这万年峰的名字肯定跟这水稻种植的时间有关,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找到任何依据,只是猜测。”母亲可不管什么依据不依据,她满意地说:“这么说,我们上饶就是全世界最早种水稻的地方了,说明我们这里是个好地方了!”我说:“那当然!我们上饶可厉害了!不但水稻种植最早,还有比这个更厉害的!”母亲有点急:“还有什么啊?比水稻还早吗?那不是两万年了吗?”我看母亲真是神了,她一说一个准,万年县还真的就有一种东西,已经两万年了。

母亲催我,非得让我说说两万年的东西是什么。我喝了口水,又说开了:“几万年前的人只会使用石头打磨的石器,后来,他们学会了使用火,可以把食物烤熟了再吃,再后来,人类学会了用泥土做成埕,再用火把它们烧硬,就可以盛放东西了,也可以蒸煮食物了,还可以储存物品了,这就是陶,陶瓷的陶,明白吗?这个陶的出现太重要了,你知道全世界发现最早的陶多少年了吗?是在哪里发现的吗?”母亲有点嗫嚅地说:“该不会这陶,这陶又是我们这最早吧?”我非常非常认真地说:“是的,全世界最早的陶确实在我们这里,就在万年,其中有一片陶的碎片,被认定为两万年了。”母亲张大了嘴巴:“按你这么说,我们这里不是很厉害吗?”我说:“看怎么说,如果从文化上看,我们的老祖宗确实很厉害啊!给我们留下了很多个世界第一!但我们的经济,跟沿海地区比,还要差一些了。”

母亲起身往厨房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说:“这厉害倒是厉害,可是,不就是个瓶瓶罐罐吗?”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重复着她刚才这句话,陷入了沉思。

第53章 2014年12月20日(农历十月廿九),星期六

因为上周末到北京开会,所以,已经十一天没回52栋,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陪陪二老了,便推掉了一切邀约,一大早就回到了广丰。

我先到卧龙城美食街美美地吃了一碗羊肉粉,好家伙,35元一碗,这家店的味道还不是广丰最好的,居然都围了一大堆人,居然让我等了二十多分钟,可见,广丰人是多么钟爱这羊肉粉啊!

然后,打着饱嗝来到52栋。

二老正在喝粥。母亲问我:“怎么这么早呢?也没招呼一声,我粥煮少了!”我说:“嬷,你没闻到羊肉的味道啊?我已经吃一大碗羊肉粉了,都快撑死了!”母亲说:“粉条饱腹,难消化,尽量少吃点!”我说:“哎哟!我的老嬷,我自从调上饶后,平均每个星期都摊不上一碗广丰炒粉呢,哪里多吃了?你要知道,咱广丰人不吃炒粉会生病的。你看那些在外地工作的人,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盆炒粉,都馋得要流口水,他们要是回广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小店,吃碗炒粉。”母亲说:“不就是个炒粉吗?有这么好吃吗?我跟你爹怎么就没瘾啊?”我说:“老嬷,你吃素,炒粉有素的吗?你当然不吃了。而老爹呢,以前想吃的时候穷,吃不起,现在吃得起了,又没牙齿了,当然就没瘾了!”

母亲仍然用她的方式表达了不信,她边洗碗边说:“除非吃了会长生不老,哪有一下车不先回家而是急着去吃炒粉的?炒粉比家人更重要啊?”我觉得母亲的话也对,但广丰人迷恋广丰炒粉的情结也的确是事实,只是母亲不太了解这种情结而已。

我和母亲关于广丰炒粉的讨论因为一部电视剧的开演而告一段落,因为我们在讨论炒粉时,老爹打开了电视,中央八套正在播放抗日剧《长沙保卫战》,母亲最喜欢看打鬼子了,只要电视里打鬼子,哪怕正在念经诵佛,她也会心不在焉,会一边念经一边瞄着电视,以致常常念错经文而后悔不迭。现在,母亲看到电视里激烈的战斗场面,便赶紧坐下了,她紧张地问我:“这鬼子跟黑蚂蚁一样多,我们打得赢吗?”我之前看过《长沙保卫战》,知道结局,便说:“我们打赢了,但死了很多人。”母亲松了口气,但又遗憾地说:“死了很多人啊!”停了一下,又幽幽地说:“你外公当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好像去了云南,据说也是打鬼子死的,可惜连骨头都不知道丢在哪里,成了孤魂野鬼,我想祭拜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插香烧纸,唉!”或许,这就是母亲喜欢看抗日剧的真正原因吧!为了让母亲从思父的阴影中走出来,我说:“嬷,快看,鬼子快死光了!”母亲一抹眼:“真的吗?在哪啊?”我说:“在电视里啊!不过,这集演完了,等下集吧!”

母亲起身去厨房整菜,她说:“打鬼子要是开始了,叫我啊!”我说:“老嬷,你看打鬼子的瘾比我们吃炒粉的瘾还重啊!好多电视台播打鬼子呢,你都要看吗?”正说着,手机响,是条信息,我一看内容,乐了,说:“老嬷,有人写诗赞扬你呢!”母亲好奇地说:“赞扬我?谁啊?”我说:“你还记得前几天来看望你和爹的皮姐夫妇吗?”母亲说:“记得,怎么了?”我说:“皮姐的老公叫一江,是我好朋友,也是个作家,不过,我爱写文章,他爱写诗,他看望了你们回去后,写了一首诗赞扬你,刚刚发到我手机上了,要不要念给你听听?”母亲没說要不要听,只是说:“赞扬我?我有什么好夸的啊?”我知道母亲其实是想听的,便念给她——

看望一位老人

发一次善心简单,一辈子善行不容易

看望一位老人

却有被看望的感觉

她三十岁开始吃斋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

她把供过佛的果子削给我吃

说,那里头有她的祈福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说

我一句都没听懂,但心里全明白的话

她做过很多她觉得她应该做的,必须做的

就是我们称作,善事的,事

我拉着她的手,抚摸那些皱褶

竟然摸到了,蕴藏千年的古训

和一位老人交流

就是溯源一次传统

和一位老人交流

就是给血液里注一次暖流

走出她的家门,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扯了扯衣领上的风,挥手和她道别

母亲问我:“什么意思?没听明白啊!”

我说:“诗吧,当然没那么容易懂,反正,他在赞扬你做了一辈子善事,说你善良呢!”

母亲不以为然地说:“行善积德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有啥值得赞扬的?”

我说:“他说了,发一次善心简单,一辈子善行不容易,就是因为你一辈子行善,他才写诗赞扬你呢!”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样啊!那你也做了很多善事,他都没赞扬一下你?”

我说:“他也写了首诗夸我,但他夸的不是我做善事,而是夸我会做工作,又会写文章。”

母亲急切地说:“快念来听听!”

我就念了沈一江写的诗《周亚鹰素描》,念了两遍,母亲仍然似懂非懂,不过最后,还是充满感激地说:“你这位朋友还真是有心啊!他就来了一次,就能写出两个什么诗来啊?真的很厉害啊!”

我说:“是啊!这位朋友的诗可是全国有名的,写得可好了!”

正说着,电视里枪炮声猛烈地响了起来,母亲一拍手:“糟了,电视开始了,掉很多没看到了,这个老头子,开始了也不叫一声,就知道一个人看!”

我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母亲这看打鬼子电视的瘾真的不输于大多数广丰人的炒粉瘾啊!

第54章 2015年2月6日(农历腊月十八),星期五

深冬的龙虎山异常肃杀——泸溪干了,茅草枯了,林子成了灰色,竹子失去神采,人头攒动的场面没了,道教音乐的演出停了,呼啸而过的汽车扬起一路烟尘,正一观的道士百无聊赖地打扫着落叶,仙水岩隐约可望乌黯黯的悬棺,农家乐的主人正在宰杀一只乌骨鸡,一群乌骨鸡麻木地看着同伴被扯下来的鸡毛……四季易时,繁华散尽,衰芦逆风,丹霞披黑,山水无语,龙虎遁形。

我像一粒沙子,一粒被北风吹得上下翻飞的沙粒,终于,被吹进了一片小小的竹林。透过竹子间的缝隙,竹林外那千百座丹霞山岩,被我的目光撕裂成无数的线条和碎片。我慢慢地从颓废与萧瑟之中走了出来,从恍惚与失望之中走了出来。我忽然想,生命的本质或许就是灰色与萧瑟的,绿色和葱郁只不过是生命的过程,是生命底色之上虚拟的繁荣,最终,一切都将消隐,所有的色彩都将褪去,变成死灰色,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土,又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可笑,比那些到龙虎山问道的人还可笑——问什么道嘛?春天来,道是碧绿的;夏天来,道是火红的;秋天来,道是沉重的;冬天来,道已非道,道已无名,道已无可名。

对,道是什么,已无需问。道是现在,道是过往,道是永恒,道就是本心。道就是刚刚吹过的这阵山风,道就是迎风摇曳的那支芦花,道就是悬棺里躺着的那堆残骸,道就是刚刚宰杀的那只乌骨鸡和一地鸡毛,道就是我心里刚刚生起就被压下、刚被压下又重新扬起的那些意念,那些美好抑或邪恶的意念……

呼喊吃饭的吆喝声中断了我的神游。还是回归当下吧!那只承载着道的乌骨鸡应该煮熟了吧!我这么想着,想着,就走出了竹林,走向农家乐,我脚下踩过那一地鸡毛,心里想着那一盆鸡汤,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凶手,而道,就握在我这个凶手的手里。我猛然想起吃素的母亲,我忽然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吃素了,难道母亲早就悟透这道了吗?

我又退了回来,我退回竹林,我给母亲打电话,我问母亲:“你为什么吃素啊?”母亲说:“以前跟你讲过的,不想杀生啊!”

不想杀生!是的,母亲曾经多次说过,她吃斋,是因为不想杀生,我还逗她:“佛说,一碗水里都有四万八千条虫,生命无处不在,你又怎么能做到不杀生呢?你喝掉一碗水,就杀死了四万八千条生命。”记得当时,母亲无法反驳我,只是说:“那些生命我们看不到,也不知道,但是,牛羊狗鸡鹅鸭这些活蹦乱跳的活物,怎么忍心杀死它们呢?”当时只觉得,母亲的想法跟2500年前那个齐宣王的想法是一样的——君子对于禽兽,看到它们活蹦欢跳,就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悲鸣,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正因为这样,君子才要把厨房安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这就是“君子远庖厨”的由来。当然,一直有人评说,“君子远庖厨”是一种伪善,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今天,这话从我朴实得不能再朴实、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的母亲嘴里说出来,那肯定就不是伪善了。

忽然明白了,修道也好,求佛也好,吃斋也好,杀生也好,是与非,对与错,全在当事者的内心,你或许会因为踩死一只看得见的蚂蚁而忏悔半天,但你也可以一口喝下含有四万八千条虫的一碗水而没有丝毫感觉。

母亲问我在哪里,问我怎么忽然间问起这个了。我说:“在龙虎山,一个全省的会议放在龙虎山召开。”听说我在龙虎山,母亲可来劲了:“在龙虎山啊?那里有张天师呢,画符辟邪,捉鬼镇妖,可厉害了!你去求个符回来吧,贴在门上保平安!”我打断母亲的话:“我的老嬷,你说什么呢,以为我来旅游的啊?这是在开会,好不好,别嚷嚷了,好好念你的经文,我明天下午回52栋,再好好跟你讲讲龙虎山的故事啊!”

第55章 2015年2月7日(农历腊月十九),星期六

到达52栋已是中饭时间。

母亲早早就做好饭菜,我一进门,她便说:“再晚点到,我又要去热菜了!”于是就开饭了。

母亲还是没能按捺住她的好奇,未等我吃饱,就询问关于龙虎山的事情。我说:“老嬷,打小起你就教我们,吃饭要像吃饭,不要东拉西扯,我现在正在吃饭,你问我龙虎山的事,我一边吃饭,一边跟你讲那些死人啊棺材啊之类的事,还能吃得下去吗?”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听到死人和棺材两个词,好奇心又起:“说龙虎山啊,不是张天师吗?怎么扯起棺材来了?”

幸好,我这人性子急,饭也吃得快,三下两下就扒完了饭,说一声:“来来来,我的老嬷,搬个小板凳,听我讲故事!”

我说:“这龙虎山啊,可厉害了!它可是道教祖庭,是天师府所在地,就相当于佛教中的普陀山和五台山,厉害吗?”母亲点点头。我接着说:“这龙虎山啊,首先是漂亮,非常漂亮,是个风景极好的地方,尤其到了春天和夏天,那简直太漂亮了,天生就是个神仙居住的地方,你要是想去,我带你去玩啊!”母亲幽幽地说:“去当然想去了,只是老了,这山啊水啊的,走不动了!”说到老,母亲忽然联想到死,就问我:“你刚刚说到棺材,是怎么回事啊?”我本来想跟她说说张天师的故事,经她这么一问,就先说悬棺的事了。

我说:“嬷,我们国家很大,不同的地方风俗不一样,就说丧葬吧,有土葬的,有火葬的,有水葬的,有天葬的……”我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等下等下,土葬我知道,我们这里就是,火葬也知道,庙里那些和尚,死后都是火葬的,这水葬和天葬是怎样的?”我说:“那些和尚死后虽然也要火化,但不叫火葬,叫塔葬,因为他們的骨灰要放进庙塔里的,火葬的说法有另外的含义,西部有些少数民族最喜欢火葬。水葬就是将尸体沉入水中,天葬也叫鸟葬,人死后弃于荒野,让鸟啄食,主要是西藏的风俗。除此之外,还有树葬和崖葬等方式。”母亲非常好奇地说:“真是各地各乡风啊,连个丧葬都有这么多的方法,那你说说,龙虎山是什么方法?”我有点疑惑地说:“嬷,你看,我也正奇怪着呢,龙虎山离我们这并不远,才两百多里地,可是他们的风俗跟我们相差太大了。他们那里有种山叫丹霞山,就是我们这里常说的红砂岩,这种丹岩的悬崖峭壁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岩洞,有的还很大,龙虎山的很多岩洞里都发现了棺材和尸骨的残骸,也就是说,那里的人,死后装进棺材,但棺材并不入土,而是被送进悬崖峭壁的岩洞里了,这个就叫崖葬,这些棺材就叫悬棺,悬崖里的棺材。”我未等母亲发问,又继续说:“关键是,这些岩洞大都处于悬崖峭壁,这人要进去都很难做到,那些装着尸体的棺材那么沉重,是怎么弄进去的呢?这个谜到现在都没有完全解开。龙虎山有几个采草药的兄弟,胆子很大,他们从山顶上往下吊,几个人配合,也能够把棺材弄进山洞,但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因为那些尸骨可是几千年前的啊,几千年前的人们就会使用这种方法吗?”

母亲唏嘘了一阵子,终于问到正题,她开始询问张天师的事了。因为我对张天师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就跟她讲了个大概,但我另外讲了两个跟张天师有关的事,我估计母亲会感兴趣,果然不出所料。

第一个是龙虎山的名字,我问母亲:“你知道龙虎山名字的由来吗?”母亲说不知道。我说:“龙虎山名字的来历有两个,我都说了,你等下选择一个你喜欢的来历,好不好?”母亲说好。我便讲开了:“话说那里有一大片山峦,丹山碧水,超凡脱俗,灵气郁郁,仙风阵阵,群山绵延,如百兽伫立,有山如龙,又有山若虎,龙盘虎踞,气势非凡,因而得名龙虎山,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道教祖师云游至此,见此地碧水丹岩,宛若仙境,就在此地采药炼丹,丹炼成时,丹气上升,天空中出现了龙虎对峙的形状,所以,那里就叫龙虎山了,再后来,那里就成了道教的祖庭。”我知道母亲肯定会喜欢第二种说法的,果然,母亲说:“山总是有形状的,像这个像那个都是很正常的,如果像只老鼠,还叫老鼠山吗?所以,我还是觉得炼丹那个说法比较好。”

接下来我又讲了另一个故事。我先问了母亲一个问题:“《水浒传》梁山泊108将的故事你是知道的,但你知道这108将是从哪里来的吗?”母亲迷惘地摇摇头。我说:“宋朝,仁宗皇帝时,当时天下瘟疫盛行,皇帝派出洪太尉,到信州,信州就是我们上饶,那时叫信州府,到信州府龙虎山请张天师出马,作法消灾。当时,天师府里有个伏魔殿,地穴里关着108个妖魔,可是这个洪太尉不相信,认为张天师故意唬人,便强行闯进伏魔殿,拆了封条,撕了符咒,撬开镇石,结果,一道黑烟冲天而起,被关押的108个魔君飞升而去,四散于世,最后投胎,变成了108个强人,造反起义,聚于水泊梁山。”母亲睁大了眼睛:“听讲了一辈子梁山好汉的故事,看了那么多遍梁山水泊的电视,原来他们都是魔君出世啊,难怪那么厉害!要不是你今天讲,我还真不知道这些好汉就是从我们龙虎山出去的呢!”母亲停顿了一下,又说:“鹰,跟你讲了多次,你就是不信,你看,无论是佛,还是道,都说这人是有前生后世的,你偏偏就不相信,你看,这梁山好汉都有前生,还是魔君。”我摇头苦笑,没想到,我随便讲讲的一个故事,居然成为母亲拿过来说服我的佐证,哈哈,学佛悟道,母亲真是入迷了啊!

第56章 2015年2月18日(农历腊月卅),星期三,除夕

早上,母亲破天荒地说:“你们仨兄弟回去吧,我跟你爹就不去了!”

奇怪了,过年祭祖这么重要的事情,母亲竟然不亲自前往,她能放得下心吗?她难道就不怕我们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吗?临上车时,我还跟母亲开玩笑:“老嬷,你《新闻联播》看多了,党中央国务院的精神领悟得不错啊,都学会简政放权了!”

下午四点半,当我们从老家回到52栋时,只见妻子和嫂子们正在忙乎,却不见母亲的身影。一丝不祥从心底升起——不对啊,大过年的,烧年夜饭这样的场合,母亲怎么可能缺席呢?妻看出了我的疑惑,说:“老人家不舒服,躺床上了!”“什么?不舒服?生病了?”我急忙往卧室跑去,连声喊:“嬷!嬷!你怎么了?”两位哥哥也跟着进了卧室。

母亲病了!

她头晕,胸闷,想呕吐,呼吸困难,全身乏力。

我们要把母亲送往县医院,但母亲坚持不去,她说:“天气阴冷,我只是受了点风寒,喝点姜汤,吃几粒藿香正气丸,休息休息,捂捂汗,就会好的!”母亲说得轻描淡写,一副轻松没事的样子,但我知道,没有这么简单,现在,母亲肯定非常难受,要不是实在撑不住了,她是绝对不会在过大年这样的大节躺下的。我当然知道母亲不肯去医院的真正原因——主要是怕大过年的去医院,坏了彩头,还担心万一要住院,搞得一家人过年都不得安宁,还不能团圆守岁。因此,她才决定硬挺的。

我知道,在过年这样的特殊日子,恐怕很难说服得了母亲,于是,抱着或许歇歇就会转好的侥幸心理,姑且同意母亲暂时不去医院。

年夜饭还是准时开始了。

但是,母亲不在饭桌上,母亲不在厨房里。没看到母亲进进出出的身影,没听见母亲絮絮叨叨的啰唆,大家都觉得缺了些什么,兄弟们妯娌间虽然也互相说着话,虽然也开些玩笑,但都是强装出来的,笑声是不自然的,开心也是勉强的。我觉得,气氛越来越阻滞,越来越凝重。

年夜饭草草收场了。

春节联欢晚会开始。

烟花鞭炮响彻全城。

而我和哥哥,守在母亲床前,看着母亲喝完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我默默祈祷:老天,保佑母亲百病消退,一觉过后神清气爽啊!

第57章 2015年2月22日(农历正月初四),星期日

终于,初三过了,初四到了。

终于,母亲同意去县医院了。

老家有个习俗,正月前三天都要祭祀祖宗,初三傍晚祭祀完成后,才会焚香礼炮把祖宗送走,并祷告他们平常不要回来,逢年过节自然会用香烟迎请。因为这个说法,老家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新年的前三天做不吉利之事,也不说不吉利的话,有些人迷信至极,家中有老人病逝,也不肯发丧,硬是要等到初三过后才会通知亲朋好友,开始办理丧事。母亲虽然没有迷信到那种地步,但对于去医院一类的事也是相当的忌讳,所以,尽管这几天她的病情未能好转,但她仍然坚持说:“祖宗都没有出门呢,怎么去醫院啊?没事,我撑得住的,到初四再说吧!”

今天终于初四了,母亲总算同意去医院了。

一番简单的检查询问后,医生冷冷地说:“住院!”我想,大过年的,医生怎么不笑啊?我笑不出来那是因为母亲生病,可他为何没有笑脸啊?难道他家也出什么事了?又想,他天天待在医院,看到的都是些不吉利的事,因此,他很不开心。于是,我就理解他了,不但理解,还同情他,同情他怎么就选了这么个职业呢,要是不当医生,他不就可以天天笑了吗?我真担心长期下去这位医生会忘记了怎么笑,那可就烦人了。

然后,就是一通繁琐的检查化验,很繁琐、很繁琐的检查化验。经过一番折腾,母亲终于躺到病床上了,接着就是吊瓶。母亲缓过气来说:“这医院怎么回事啊?也没说什么病,就这个那个检查,很多检查不都白做的吗?费钱,还抽了我好多血!”原来,母亲心疼的是我的钱和她的血。我说:“不检查哪里知道生什么病啊?”母亲说:“以前,我们村里,那些赤脚医生,哪里有什么机器啊?他们摸摸手、搭搭脉、看看舌头、聊聊天,就知道你生什么病了,打两天屁股针,吃两天药片,立马就好了!”

我逗母亲:“现在,这医生看病,跟我们老家半仙看病是一样的!”母亲颇为不解,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你看,这医生啊,他也不管你得了什么病,只要进得医院,第一做检查,第二吊盐水,然后再告诉你得的是啥病。这半仙也是,只要问半仙,第一做检查,第二收银钱。不过,半仙的检查跟医院的检查不一样,半仙眯着眼睛一开口就说病人中邪着魔得罪了神鬼,她要认真查查,看到底得罪了是哪路邪神,可能是外鬼家仙和过路大神,也有可能是社公社婆和土地公公,还有可能是村前村后的樟树公公。然后半眯着眼摇头晃脑好一阵子,告诉你已经查出结果,说是得罪了什么神什么怪,还虚张声势地说这鬼神的法力太高,要到南海请观音菩萨前来帮忙才能降伏,但到南海普陀路途遥远,还要漂洋过海,于是病人家属就会把银钱往半仙手里塞,恳求半仙不辞辛苦跑一趟,务必请得观音菩萨前来。你看,半仙靠观音菩萨来打败鬼神,然后让你烧香叫魂,医生靠机器设备来确定病情,然后让你打针吃药,道理都是一样的啊!”

我这一番玩笑,虽然把母亲逗乐了,却把正在打针的护士妹妹给得罪了,她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我们的检查是科学,那半仙捉鬼可是迷信,好不好?”我慌忙跟她解释:“小美女别当真,我只是开玩笑呢,想逗老人家开心而已!对不起啊!”让我大跌眼镜的是,等小护士离去后,母亲居然说:“你还别说,这医生跟半仙还真的好有一比呢!”

第58章 2015年3月2日(农历正月十二),星期一

老炳到达52栋时才七点半。

老炳真是有心了,他从上饶县八都动身,到广丰至少一个小时。

我们昨天晚上就准备就绪了,老炳一到,我们就把所有要带的物品全部搬上了后备箱,最后,二哥三哥扶着母亲上车,我坐在副驾驶位,二姐和侄女梦梦陪护母亲坐在后排,老炳的车是菱志越野车,后排坐三个人一点都不拥挤。

穿过车窗,老爹握着母亲的手,颤巍巍的老爹强打笑颜:“你放心去看病,我会待在亚光那里,你放心,老佛会保佑的,你没事的,一看就好了,过几天就回来的!”母亲吃力地说:“老个,你要听儿子的话,要多吃饭,不要乱走啊!”我不忍直视这样的场面,朝二哥三哥使个眼色,便转过头去。两位哥哥将老爹的手从母亲的手中抽出,二姐摇上车窗,老炳缓缓地掉转车头,老爹弯曲的瘦小的苍老的身影慢慢地模糊在雨雾之中。

生离死别!一个最可怕,我最不情愿触及的词语忽然自心底涌起,我不寒而栗。按照广丰医生的判断,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肺炎,从正月初四入院到昨天出院,医生先说是病毒性感冒,后说是气管炎,再后来说是肺炎,最后说是心脏病,说是很严重的心脏病,虽然医生们用尽了所有的招数,但母亲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最后三天更是出现持续性的晕厥现象,医生先后给我们发了三次病危通知书,还郑重其事地让我们做好料理后事的准备。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母亲还能活下去,总觉得母亲某一天要是真的离开我们,她肯定是无疾而终的,肯定是毫无痛苦的,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因此,我决定不听广丰医生的话,决定冒着万一有事进不了老家香火的风险,决定带着母亲到上海的大医院医治。我委托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的同学老炳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决定往上海去。前天,我询问母亲,说带她去上海看病,母亲开始不肯,说:“万一没了,回不来了,魂灵进不了祠堂,享不了香火,就成了孤魂野鬼,那还不苦死?”我说:“人死了变鬼,鬼苦死了变什么?”母亲回答不出来,便不再做声,算是同意去上海了,其实,她老人家才舍不得死呢,她常说:“多活了几年真好,什么都看到了,想不到现在的共产党会这么好,现在的人会这么厉害,造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活着多好!”她可留恋着这滚滚红尘呢。即使如此,母亲仍然怕我花钱过多,她说:“去上海看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吧?”我已经铁了心要带母亲去上海医治,根本就没考虑钱的事,我忽然想起一句台词:“在亲人的生命面前,钱就是狗屁王八蛋!”是的,只要能换来母亲病情好转,我愿倾尽所有。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上海之行。

大姐在上海跟儿子女儿一起过的年,我们今天直接到外甥女夏晔家,我们于下午四点半赶到上海,大姐一家已经候在那里。老炳也已经联系好长海医院的心血管专科的专家,明天一大早,老炳就会来接我们前往长海医院。

第59章 2015年3月3日(农历正月十三),星期二

从长海医院出来后,我又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医生说母亲没病。

生气的是,我被广丰的医生吓坏了。

我们一大早就到医院了。主治医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大夫,姓吴,她笑容可掬,耐心地跟母亲拉家常,当知道母亲已经82岁时,吴大夫称赞母亲高寿,并夸母亲显年轻,完全不像80多岁的老人,母亲病恹恹地说:“这些天还不舒服呢!”意思说,平常看上去还更年轻。大夫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向母亲伸了伸大拇指。

母亲讲惯了方言,对普通话比较迟钝,于是,我在一边做翻译,跟大夫介绍各种情况,回答大夫的各种提问,之后,我以为大夫要给我们开单子去做检查了,可是没有。大夫叫我们拿出广丰拍的各种片子和病历,她非常认真地看,看了很久,又拿出听诊器,在母亲的胸部仔细地听,不停地变换位置,她听了很久,至少20分钟,她边听、边问、边记,然后,在病历簿上写了一段话。大夫最后说:“放心吧,老人家挺好,没什么问题。心脏有点积液,但没什么关系,也不是这次生病的病因。这次生病两个原因,一是风寒感冒,二是营养不良,加上之前用药不当,导致晕厥。现在,我已经初步听出心包积液的范围,开个单子,你们去做个检查,验证一下,过两天检查报告出来后,再给我看看。”

大夫又和颜悦色地对母亲说:“老人家,吃斋是好事啊,少吃荤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但是一点都不吃,有些营养就跟不上了,你好好想想,看能不能适当吃点鱼虾,就当药吃吧!”

我们还傻乎乎地坐着,可是吴大夫已经呼叫下一个病人了。我连忙问:“大夫,我们没事了?”吴大夫说:“没事了,你们去做检查吧,别怕,做检查就是验证下我的诊断,好放心一些!”我问:“不住院啊?”吴大夫说:“她又没有病,住什么院啊?”我又问:“药也不开吗?”吴大夫说:“没病,吃什么药啊?”看着我们一个个惊讶的神情,吴大夫笑了起来,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就给你们开几盒加强营养的药吧!你们自己到医院对面的药店里买几盒金施尔康,很便宜的心脏保健药品,可以长期吃!”说着,她拿了一张处方纸,在上面写下“金施尔康”四个字。

“真是个好医生!”母亲边走边说。我说:“嬷,这个医生跟我们老家的半仙可不一样吧?”母亲说:“完全不一样啊!”做了检查后,我去交钱取药,你猜多少钱?哈,想都想不到,才269元。

听说母亲生病,上海和上海周边的几位朋友都赶来探望,他们是松江的厚火和小雪夫妇、昆山的建荣和云波夫妇、太仓的勤道君,听说母亲没有事,大家都很开心,老炳说:“老嬷没事,是新年以来最好的消息,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中午,我请大家吃饭喝酒。”

第60章 2015年3月25日(农历二月初六),星期三

对于我来说,今天绝对是个黑色的日子,黑色星期三。

近二十天以來,母亲一直留在上海,住在外甥女夏晔家,由大姐和大姐夫悉心照料着。这些天,我每天晚上跟大姐通一次电话,询问母亲的病情,大姐回说,母亲终于听从医生的话,肯吃点瘦肉和鱼虾了。医生曾说,瘦肉鱼虾不但营养丰富,含铁量还高,补血,对心脏特别好,再三要求母亲把这两样当药吃,因此,大姐每天都要劝说母亲,说以前熬中药,药里面就有蝉的壳和各种小动物,也是荤的,母亲终于被说服,同意了。于是,母亲的身体慢慢恢复,越来越好了。前些天,我跟大姐商量,决定接母亲回广丰,回52栋,老爹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上海的朋友听说我要接母亲回广丰,纷纷赶来探望。又听说我要做体检,大伙商量着,干脆一起做个体检,我想想也好,瞧这些兄弟一个个大腹便便的样子,肯定全都亚健康,做个体检,有个警觉也好。

今天一大早,就赶到长海医院,参加体检的总共有七个人,分别是我、老炳、建荣、勤道、信相、老土和光头,老李他喉咙不舒服,没做体检,只做喉镜。我看体检处人太多,要等,便跟老李一起去检查喉咙了,我因为长期喝酒,喉咙经常沙哑,有时一哑一两个月,这回正好有伴,便一同做个喉镜。可是沒想到,专门来检查喉咙的老李只是普通的咽喉炎,医生给开了两百多块钱的药就万事大吉了。而搭便检查的我却出了大问题,给我看病的医生姓周,他看了我的喉镜图,严肃地说:“糟糕!非常严重的声带白斑,瞧这里,这里,已经变成坏东西了,声带癌,赶紧给你安排住院,不能耽搁了,明后天就得动手术,切掉!

什么叫晴天霹雳啊?这就是晴天霹雳!

我完全蒙了!我活四十多岁了,我只听过,只见过别人得癌症,我可从来没有将“癌”这个可怕的字眼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可是现在,这个姓周的医生怎么这么可恶呢?你嘴里不会说点好听的吗?你怎么能跟一个那么热爱生命、那么富有活力、肩负着那么重的家庭担子的人开这样的玩笑呢?我真想抽他一个大嘴巴并唾他一口:“胡说!”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

但是我不相信周医生的诊断,也没有接受周医生的建议。因为我认为他肯定说错了,所以,我托熟人,换了一个大夫,这个大夫姓温,人如其姓,性格也很温和,他反复地认真地仔细地看了喉镜图,说:“以我看,也没那么糟,声带白斑确实比较严重,但应该还没到癌的地步,顶多在声带癌的边缘,手术还是要做的,这样,先住下来吧,我们的床号特别紧张,但你特殊,不能排队等了,我来安排,给你加个急!”温医生的话虽然说得温软好听,但我仔细揣摩,跟周医生说的意思还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语气相对委婉,让人更容易接受而已。

我真的要死了吗?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恐怖至极,我出现了幻影,我觉得我已经置身我母亲平常所描述的阎王殿里,我的身边全是牛鬼蛇神,全是黑白无常,全是蒙面夜叉,全是大鬼小鬼,他们正狞笑着向我逼近,一步步逼近,我退、退、退,但四处都是鬼,我觉得我已经无处可逃,我想喊救命,可是喊不出声,我觉得我的喉咙被割断了,被他们穿进去一根铁链,铁链滑过我的喉结,我的声音随着鲜血沿着铁链往外流,不停地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回来了,眼前的一切又回来了,我被老炳推回来了,一扭头,哇塞,他们七个都来了,怎么了?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我忽然之间又豪迈了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还不确定吗?就算确定了也是什么早期,那也没关系,不是有几年时间吗?现在科学这么发达,说不定就在这几年里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呢?你们犯得着这么一副副苦瓜脸吗?

我提了提气,跟温医生说:“温大夫,我是从江西来的,今天星期三,我想明天回去一趟,有些事处理一下,下周一再来办住院手续,好不好!”

温医生凝神看看我:“好吧,记得,一定要来啊!”又对我身边这一大帮苦瓜脸们说:“下周来住院,不能这么多人了,只会添乱!没事的,你们放心吧,刮了就好的!”于是,我带着一帮“苦瓜脸”下楼,我和他们还得继续体检呢,体检费都交了,可不能浪费。

体检结束后,老炳在长海医院边上找到一个饭店,请大家吃饭。大家都不做声,我觉得这饭吃得真没劲,就叫老炳拿白酒来,说:“哥几个,喝点吧!”大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我,我摸摸脸:“哈,我脸上长花吗?来,听我说,这人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定数的,所以,兄弟们还是开心点吧,不管能活不能活,我觉得,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喝酒了,所以,就陪我喝个痛快吧!”受我感染,大伙都端起了酒杯,我直接干掉了一瓶。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又全部来到跟长海医院一街之隔的东方肝胆医院,信相的母亲在这里住院,信相的母亲,我也叫娘,就像信相叫我母亲一样,我和信相是同学,高一的时候,常跟信相走几十里山路,从县城学校到乡下老家,信相的母亲总是要给我炖鸡蛋,有时还加红枣。信相的母亲年前诊断出肝癌晚期,正月十六来上海住的院,给她主刀的卢军华教授是东方肝胆医院的“一把刀”,是我和老炳的好朋友。但是,信相的母亲不肯开刀,她说二月份要拜菩萨,开刀养伤会误了时间,信相拿她没办法,说她最听我的话,就向我求救,让我到上海劝说她老人家。因此,我这回来上海,除了接自己母亲回去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劝信相的母亲接受手术。但没有想到,这边还没有开始劝说,自己那边就出状况了。

到病房后,信相的母亲拉着我和朋友们的手,一口一个感谢,还说:“我们鹰真好,这么好的人要活一百岁,几百岁,一千岁。”我逗她:“娘,不能活太久的,我一个人活那么久,他们都走了,我会没朋友的!”信相的母亲愣了一下,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就补充说:“你们都活几百岁,一起玩,一起玩啊!”我搂住她:“娘哎,告诉你一件事,就是这开刀的事,你别害怕啊,这开刀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第一,打了麻药,一点都不疼!第二,在医院里,天天打针服药,只要几天,伤口就好的,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这样,你过几天开刀,我明天回去一趟,后天又来,下个星期我陪你,你这里开刀,我到对面的长海医院开刀,好不好?”信相的母亲终于被我说服,终于同意开刀,但她又担心起我了,问我为什么开刀,我告诉她:“我喉咙不是经常哑吗?长了个疖子,医生说开一刀,把它割掉去,割了就好的。”

下午四点,弟兄们陪我来到外甥女夏晔家,夏晔夫妇上班去了,只有大姐和大姐夫在。母亲见我酒气大,又数落我:“怎么又喝酒了,看样子喝了不少,你的喉咙啊!唉!”我回她说:“嬷,我以后,以后不喝了!没得喝了!”我跟大姐说:“我跟这些弟兄出去玩了,晚上住外面了,你们把行李收拾好,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走,光头开车,送我们回广丰,过两天我又要来的。”

要离去时,大姐把我拉到一边,她焦虑地问:“你是不是检查出什么事了?过几天又来,到医院吗?”我说:“大姐,你放心,一个小手术,到时,你得到医院陪我几天了!就几天,顶多十天!”

第61章 2015年3月26日(农历二月初七),星期四

路上有雨,母亲又轻度晕车,因此一路慢行,到广丰时已经傍晚。二姐、二哥、三哥,还有大大小小的十几个晚辈早就守候在52栋。车子还没有停稳,就被团团围住,母亲像个大明星,被簇拥着,老爹双手紧握着母亲的手,老淚纵横:“我就说嘛,没什么病的,养养就好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站在一边,25天前的场景又浮现在我眼前,那时的老爹,也是老泪纵横,但气氛却完全不一样了。

大家簇拥着母亲回到了屋里,母亲一进门就奔向高柜,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她第一件事肯定是拜她的菩萨。老爹跟了上来,说:“你放心吧,清爽的,我每天都来擦,每天都来拜的!”母亲看看佛像,满意地笑了:“看来这老头还有点用的啊!这佛像擦得真是挺干净的,不过,你又不会念经,你拜得来吗?”老爹说:“怎么拜不来?就跟平时那样拜!”母亲问:“你跟菩萨都说了些什么?”老爹说:“还能说什么啊,请菩萨保佑你身体好起来,早点回来啊!这菩萨还真听话,当真就保你回来了!”母亲嗔怪说:“你都活80多岁了,还这么不会说话,菩萨又不是小孩子,什么叫菩萨真听话啊,是菩萨真灵,好不好,记住了!”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问老爹:“你刚才说什么?每天,每天都来?你不是住在亚光那里的吗?这天天下雨的,你天天来?你不怕摔坏了啊?”老爹憨憨地笑了。

我将大姐交代我的话跟二姐和两位哥哥复述了一遍后,准备回上饶了,临走时,我说:“我明天有些事处理一下,后天又要去一趟上海,可能有几天的,两位老人就由你们照顾了!”

离开52栋后,我一头扎进风雨之中。我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爷啊,可要让我多活几年啊,我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做呢,我上有爹娘等我养老送终,下有儿子尚未抚养成人,你可不能那么早就把我给带走了啊!”

第62章 2015年3月27日(农历二月初八),星期五

我没有告诉妻子真相。

这段时间儿子逆反,妻的心情一直不好,要是我告诉她我声带白斑癌变了,她还不直接急死?

因此,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体检的结果不太理想,很多指标不对劲,血糖、血压、血脂、尿酸、胆固醇等,都有点高。”妻子开始埋怨,说我贪吃,管不住嘴,又说我懒,不运动,让我走路跑步就像要我的命似的。要在平时,我早就顶过去了,可是今天,我没有,我让她数落,我由着她,我怕以后再听不到她的数落了。

她数落之后,我又说:“我经常喉咙疼声音哑,这回顺便检查了一下,声带上有点白斑,会影响发声,严重的可能变成哑巴,所以,要动个小手术,刮掉这些白斑,明天就去上海,后天就住进去,你不用去,只是个小手术,大姐会去医院陪我的!”我还跟妻子开了个玩笑:“其实不刮也没关系,变成哑巴更好,省得跟你吵嘴。”

妻子白了我一眼,然后叹口气,说起了儿子。儿子这段时间十分逆反,迷上了游戏,到了痴迷的地步。我们了解儿子的个性,脾气急躁,性格刚烈,对他,宜疏不宜堵,不能随便跟他说“不”,而是要引导,有时明知不行,但还得顺着他,要改变他,不能简单地套用常规的教育方法,得用时间换成长。所以,当他迷上游戏后,我知道我们已经阻断不了他对游戏的狂热,干脆顺着他,给他开通了宽带,特意给他购买了性能较好的电脑,让他好好玩,玩个痛快。我知道,要是不让他玩,他肯定会逃学到网吧去玩,那样就可能发生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故。但是,这孩子越玩越不像话,他居然没有节制了,天天玩到半夜三更,上课没精打采,一到教室就睡觉,班主任已经不止一次通知我们:“把孩子带回去!”

妻被儿子的事左右着情绪,没有过多在意我的情况,只是淡淡地说:“那你动了手术,就好好养着吧,出了院就赶紧回吧,你这儿子,我一个人真的吃不消!”

晚上,我跟儿子说:“易易,奶奶病好了,已经回广丰,你哪天回去看看她吧!她想你了!”儿子说声好,又继续玩他的游戏了。我又说:“爸爸的声带出问题了!明天去上海动手术。”儿子无动于衷,我继续说:“你已经15岁了,也不小了,要乖点了,爸爸的病可能有点麻烦!”儿子的手停了一下,他似乎想转头,可是顿了顿又接着动他的鼠标了。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出儿子房间那一瞬间,我有点抑制不住自己,心想——孩子啊,你何时才能懂事啊?广丰有句老话,叫作“爹不死儿不乖”,难道真的要我有什么事,你才会乖巧懂事吗?

我来到阳台上,打开窗子,窗外,漆黑一团。

我幽幽地想:唉!这世界要是原本就没有我,那该多好啊!

第63章 2015年4月2日(农历二月十四),星期四

今天动手术。

手术前的程序让我很是烦躁,我当然知道医院有医院的规定,医生有医生的顾虑,所有的程序都是为了不引发事后不必要的纠纷。我当然理解这一切,我想尽力去压制这种烦躁与不安,但是没有用,根本压不下去。

幸好大姐在身边,老炳和光头也早早就来了,信相也从对面的东方肝胆医院过来了,信相的母亲是前天动的手术,手术时,我和信相在手术室外面候着,卢军华医生亲自主刀,手术后,卢军华说:“出乎预料,非常遗憾!”因此,信相这两天情绪很是低落。我说:“信相,过几天,你娘出院了,带她老人家到处转转吧!”信相说:“你自己好好做手术,兄弟,我老娘也有你一份的,她一个人把什么灾难都担走了,你一定会好好的!”

躺上推车之前,我说要看看手机,大姐把手机给了我,我翻开手机相册,仔细地看了看父亲、母亲、妻子、儿子的照片,又把其他家人和朋友们的照片粗粗地翻看了一下,就在这时,手机响,是条信息,是儿子发来的,我很奇怪,儿子可是从来都不给我发信息的啊?今天怎么了,难道他懂事了?知道我今天要手术,发信息来安慰我吗?我疑惑地打开信息——爸爸,跟你商量个事,我发现我的状态极其不好,这样学习是完全没有效果的,我想休学一个阶段,下半年开学重读高一,反正我比其他同学要小一岁,就当成我一次不懂事的尝试吧!

看完信息,我合上手机,交给大姐。然后,我被推进了手术室,护士给我打了麻药,让我盯着对面墙上一个电子显示屏看,电子屏上显示的是我注射麻药后的血压和心跳等指标,但我没有心思看那些指标,我的脑子里全是儿子的信息——休学、休学、休学!慢慢地我就迷糊了,迷迷糊糊中忽然起了一个邪念——我最好再也别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事后才知道是三个多小时,手术两个小时,声带黏膜切片化验一个多小时。脸疼,我的脸疼,有人打我,使劲打,可是我不想睁开眼,也睁不开,于是,脸继续被打着,继续疼着,我分明听到了啪啪啪的声音,我感觉我叹了口气,便有声音传来:“患者假休眠,似乎不想醒来。”我听着,听着,我似乎听到了二姐的声音,二姐叫我吃煨番薯,二姐的声音又细又长。又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哥哥在哭,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要哭啊?我忽然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儿子?是儿子在玩游戏吧,玩输了不高兴,把桌子拍得乒乓响,这孩子,都深更半夜了,怎么还不睡觉啊?对,儿子还小啊!他还未更事,等着我教育他,抚养他成长呢!又传来一阵非常苍老的声音,很陌生,但很亲切,这声音似乎从天外传来,她说:“孩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外婆送你回去,回去,回去——”然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鹰啊,回来吧,回来吧,嬷接你回来,接你回来——”母亲这是干吗呢?这不是我小时候生病发高烧赎魂邀魄才这样叫的吗?今天怎么又这样叫了?这些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响亮,最后乱成一大片。哇!太吵了,我得走!得离开这里!我迈步就走,可是“咣当”一声锐响,是什么东西碰翻了?我寻声望去,结果就看见了一个东西晃来晃去,几个影子晃来晃去,迷迷糊糊的,就像隔着挡风玻璃看窗外——这是哪里啊?我在哪里啊?“这边!这边!开门!开门!让一下!让一下!瓶子提高点!再提高点!”杂乱的声音交错传来。忽然我看见一张脸孔,好面熟!谁啊?我肯定是见过的,我想想,好好想想!噢!是大姐!对,是大姐,咦,大姐怎么会在这里啊?这是哪呢?好像是医院哎!难道母亲生病了?住院了吗?不好!刚刚哥哥不是哭吗?难道母亲,或者爹爹,他们,他们有事吗?不好!我得问大姐,要问个清楚!我张嘴大喊:“大姐,大姐!”奇怪,我怎么发不出声音呢?我的喉咙怎么了?又喝多了吧?烧得可真难受!对,喉咙,我的喉咙!我的喉咙坏了,我的声带坏了,我是来做声带手术的。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完全清醒了。

大姐在。老炳在。光头在。信相和他几个弟弟都在。从苏州特意赶来的好朋友建荣、希华、勤道在。外甥夏庆也在。

我又想说话。张嘴,好疼!声音呢?我成哑巴了吗?我把手伸了出来,往喉咙摸去。大姐拦住我的手,说:“小心,别碰着氧气瓶!”又说:“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切片化验结果在良性与恶性交界处,基本上是良性,结果明天出来!”我想说:“也就是说,一时半会,我不会死了?”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大姐说:“你暂时不能说话了,我给你准备了写字板,想说什么写在上面。”

我决定坐起来。这一大帮子兄弟围在身边,我可不能躺着。这些兄弟看上去挺高兴,一个个谈笑风生,老炳说:“我请大家吃饭,庆贺老鹰手术成功!”说到吃饭,大姐说:“是啊,都一点多钟了,是要去吃饭了,老炳,今天中午让外甥夏庆请你们这些舅舅!”夏庆赶紧说:“是的,今天我请所有的舅舅吃饭,现在就去!”他们的欢乐似乎不是强装出来的,因此我估计,大姐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大家走后。大姐说:“医生说,你这个星期不能吃硬东西,只能吃流质食物,不能吃一点点辛辣的东西,更不能说话!”我斜靠在病床上,心想:我这就算是捡回一条命了吗?我算是运气好的吗?假如医生说是恶性的甚至说是晚期了,那我现在又做何想法呢?

我在写字板上写道:“真的是良性吗?如果是,告诉她们!”大姐说:“上午就一个个打过电话了,手术结束后,医生说良性的,我就告诉他们了。之前没有告诉老嬷,上午忽然说你动手术,她都急坏了!说要去什么庙里拜佛!对,说是去灵江湖庙里。”

一天下来,很多人来电话,我没法对话,只能给他们回信息,说生病动手术无法说话,结果,越传越开,电话越来越多。我想,照这个样子下去,接下去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打电话来问询,不如干脆发个告示。晚上,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下面这段话:敬告各位敬爱的、亲爱的、可爱的亲人、朋友、领导、师长、同学、同事、兄弟们,我今天上午在上海长海医院由专家成功开展了声带白斑切除手术,经初验为良性,未恶化,成功逃过一劫。医生说我运气好,我回医生说阎王爷怕我这个当过城管局长的带着一帮城管到阴曹地府闹阴街翻阴摊,所以没敢要我。我从今天起一周内只能吃流食或者半流食,没想到像我这样的硬汉,居然也吃起了软饭,真是惭愧!我一周后出院,两周内不能发声说话,今生再也不能喝酒,当真是一件相当没趣之事。人到中年,得此一病,虽只一日,却于我心志与性情都有变化。其中之一是,我越发珍惜我所认识和在乎的你了,你要向我保证,一定要好好活着。刚刚写得打油诗一首,与健康的你共勉,题为《赴沪治病有感》:人到四十一场病,阴阳两界半分间。幸得浮生四十载,功名利禄皆云烟。最后,衷心感谢你,也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会伴你一路花雨轻尘,会伴你一生圆月朝阳。

不到一个小时,朋友圈的问候就超过了一千条。我在写字板上写道:感动得我话都说不出來了!老土在微信上埋汰我说:“拜托,你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感动,是因为手术,好不好?”我回说:“你个死老土!待我能说话了,一定要狠狠骂你一顿!”老土说:“好啊,有本事你赶紧好啊,明天就骂我啊!”我眼眶忽然间就紧了起来,多好的兄弟啊!

第64章 2015年4月8日(农历二月廿),星期三

长海医院颠覆了我对医院的认识——进了医院就是病人,不管有病没病,都得挂吊瓶,得挂很多的吊瓶;不管这病那病,都得做检查,得做无数的检查;不管病轻病重,都得住院,得住好久好久的院;不管有效无效,都得开药,得开好多好多的药!

可是,长海医院却不是这样的。无论是上个月我母亲看病,还是这回我自己手术,都不这样。人家只让我住了七天医院,人家说:“对不起啊,病床实在紧张,你已经没啥问题,可以出院静养了,人家后面排着队等着住院呢!這医疗资源可是大家的,请你们多多理解!”

说得多好啊!因此,本来想多住几天待病情好利索些再出院的我,也就没话说了,当然,我也说不出话来。是啊,医疗资源是大家的,咱可不能霸着!大姐昨天给母亲打电话,说今天要出院,我让大姐免提通话,只听母亲说:“求求人家医生,让鹰多住几天,好干净了再出院!”大姐耐心地解释了一通,母亲最后说:“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医院,有生意都不做的!”我在写字板上写了一句话:我们那里的医院主要是做生意,然后才是看病,人家这里的医院主要是看病,然后才是做生意。可惜,当我写完时,大姐已经挂了电话,不然,我准备让她把这两句话说与母亲听。

既然人家不让住,那就只有出院了。因此,今天从一大早起,我就在微信朋友圈里不停地发信息,我要感谢并告知那些关心我病情的朋友们,我要出院了,请他们放心。说真的,我活了四十三年,从来都没有像这回这样,收到了如此之多的关爱与温暖——住院期间,电话虽然没了,但手机里却收到了数以千计的祝福短信;住院七天六夜,年过六十的大姐和大姐夫轮流陪护我,晚上,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可是大姐和大姐夫却只能斜靠在椅子上或者匍匐在我床沿边瞌睡一会儿;外孙女高小米和夏萱赖在我的病床上不肯走,说小舅公开了刀成了哑巴好可怜,要翻跟斗给我看,好让我解闷;信相则在长海医院和东方肝胆医院两边跑,那边陪母亲,这边陪伴我;老炳和光头两位兄弟放下了公司所有的活,每天都要到医院来陪我;苏州的建荣和勤道相隔一天就来一趟,赶都赶不走;在上海工作的好朋友如杨巧、林增波、程泳波、杨振、周丽莺、吕慧林、金津、苏冬嫒等人根本不听我的劝,我没告诉他们病房号,他们就到医院问,七问八问找到我的病房,于是,鲜花、药材、营养品堆满了病房;还有很多朋友从老家江西、北京、浙江、江苏、福建、河南、陕西、广东等地专程赶来医院探望,我在写字板上给他们写道:“你们来肯定是准备见我最后一面的吧?要不然犯不着那么远特意赶来的啊!”朋友们在写字板上打上几个大叉叉,一个个骂我是乌鸦嘴。

朋友们的关心冲淡了我的忧心与恐惧。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到上海休了一周的假,现在假期满了,我该回去了。加上人家医院下逐客令了,我也只有回去了。所以,他们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文益同学专程来接我回广丰,但是,我有几件事必须要办,办完了才能走。第一件事是到对面的肝胆医院去,我要跟信相的母亲道个别,虽然她也马上出院,也要回广丰,但我知道,她的病情太重,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我必须再见见这位跟我娘一样疼我的婶娘。然后,要跟给我做手术的温医生道声谢,虽然今后一年里每个月都要来复检一次,还会见到他,但是这声谢谢是少不了的,当然,我还要悄悄问下他,我到底有事没事,我会不会很快就死,虽然我知道从他那里不一定听到真话,但我还是想问问,安慰安慰自己。最后,我要跟那些照顾我一周的美丽的小护士们招招手,虽然,我没能跟她们说过话,但是我得记住她们那明眸善睐的眼睛和温柔多情的笑脸。

最后,我走了,在一大帮朋友的陪护下,我走了。我离开了长海医院,我离开了上海,我把病情与瘟疫丢进了黄浦江。我要回到美丽的大上饶,我要回到我日日牵挂的52栋,我要去见我天天想念的妻儿爹娘,我真的可以再见到他们了,真好!我决定,回去以后,我要惯着他们,母亲不是要拜佛吗?由着她去!老爹不是抽烟上瘾吗?由着他去!妻子不是喜欢购物吗?由着她去!儿子不是喜欢上网吗?由着他去!心情第一,快乐就好!尤其是儿子,我要对他说:人生之路,既长又短,既短也长,少年逆反,乃是常态,人生必经,仅当挫折。因此,我决定同意他休学,只要他好好活着,只要他不做违法违规有损社会的事,只要他懂得尊敬长辈,能够善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让他玩个痛快,相信他到了时候自然会觉醒的。而我,再也不要拘泥于一时一地之得失了。我问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自己告诉自己:要是这回,这回那个了!再也出不了医院了,再也回不了52栋了,再也见不着妻儿了,那么,我,还能管得了这些吗?想起这些,我感觉自己掉进一个好大好大的冰窟窿,打了一个老大老大的寒噤。

第65章 2015年4月14日(农历二月廿六),星期二

上海回来后,我一直躺在床上静养。

其实,除了说话的声音轻一点、哑一点,我看上去跟常人无异,只要不开口,没有人会将我当成病人。

大家都知道我病了,因此很少来电话,偶尔手机响,我也不去看,都由妻子去接,但大都是房产公司的、装修公司的、贷款公司的,或者是推销假发票的。有时,有朋友来探望,都会事先发个信息来,我看到信息后,就让妻子去电。今天上午妻子上班了,电话又响,我想反正妻子不在,我又没法说话,干脆懒得理会,没想到,这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我都已经生气了,准备拼着喉咙疼痛,拼着声音嘶哑,也要接下这个电话并责骂对方一顿。待我从床上下来,来到客厅拿起手机时,才发现,电话居然是母亲打来的。

怎么回事啊?母亲知道我不能说话的啊!也知道这个时间点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啊,她怎么可能不断地来电话呢?难道有什么急事吗?就算有急事,也是通知妻子的啊!到底怎么回事呢?我迟疑着接通电话,开了免提,传来母亲的声音:“鹰,我知道你不能说话,我说,你听着就是啊,三个事:第一,我的病好了,跟以前完全一样了,你就放心吧;第二,这两天的日子跟你的生辰八字合,你可以试着开开口,说说话,说轻点,自己跟自己说,要么对着墙壁说,会好得快些;第三,他们俩兄弟说你今年生病花了不少钱,养病又要花钱,还不能去挣钱了,所以说好了,今年52栋的水电费、物业费、我们开销的费用,还有我拜菩萨的钱,你就不用出了,他们俩分摊!”

我有点急,想说:“那怎么行,他们俩收入都不高,日子并不宽裕,平常都节省得很,哪有余钱啊? 52栋的开销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的负担,但对于他们俩来说,就是一笔大开销了。我今年虽然不能挣钱,难道明年还不能吗?”可是,我张着嘴硬是说不出话来,我那个急啊,真是没法形容,憋了好久,终于吐出词了,然而,语不成句,话难成章,声音极度嘶哑,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最后,只有选择放弃。

一直挨到中午。我边说边写,连比带画,好不容易把母亲的话传给了妻子,妻说:“你暂时别管这事,别着急,好好养病,52栋的事,让两位哥哥先担负一下,我看你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说话了,估计到下个月便能说清楚了,到那时,你再回去跟他们细谈吧!”我想了想,觉得妻子的话很有道理。

忽然想起母亲的话,让我试着说说话,便找出我自己写的书《我是城管》,咿咿哑哑地念了起来,妻子扯下两团药棉塞住了耳朵。我白了她一眼,咿咿哑哑地说:“至于吗?我说得有那么难听吗?”

第66章 2015年4月21日(农历三月初三),星期二

我实在闲不住,就去上班了。

当然,我也能轻轻说话了。

他人要是认真地听,也能够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当然,他人听不清楚我说话的内容,手术后声音嘶哑只占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仍然来自我那广丰腔混搭的普通话。

我已经上班了,自然就有事做。比如现在,我就斜靠在吉安宾馆的床上,我被涂局长派到吉安开会,会议名称叫作“江西省第二届畲族文化艺术节。”我说我生病。涂局长说:“越大的会越没事,你就负责去听,把会议精神带回来,不用你开口的!”果然,我都来一天了,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至于会议精神,我把会议材料看了,也就全部领会了,会议还没有开完,我却觉得可以返程了。

吉安市文广新局很是好客,给与会者每人赠送了一套用我们上饶铅山连四纸印刷的线装书《欧阳文公集》,于我来说,这个才是我本次吉安之行最大的收获。这会,我正翻看着欧阳修的诗文呢。忽然手机响,是母亲来电。这些天,母亲每天都要来个电话,她的意思是,我声带做了手术,就像初学说话的小孩,天天都要练习,每天都要说几句,不能说太多,但也不能不说,所以,她每天都会来电唠上几句。我觉得母亲可厉害了,因为她说的跟上海的专家说的是一样一样的。其实,我手术前是个话唠,母亲就是不来电话,我也一定会超额完成“学习说话”的任务的,但是她老人家不放心,她担心我往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担心一天都没人跟我说一句话,所以,她要亲自打电话来,跟我说上几句。其实我知道,母亲来电话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个,自我手术前从上海接她回52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我,她一是不放心我,二是想我了,因此,哪怕听听我的声音都好,所以,就找了个“练习说话”的特好理由给我打电话了。她每次来电话,我都要说:“嬷,你放心,我活着呢!”而母亲每次都要说的一句话是:“今天声音比昨天要好一点了!”天天如此。

现在,母亲来电话了,没等我开口,她就一个劲地说开了:“鹰,今天是三月三,以前我们在老家时,今天就要浸糯米,做水酒了,三月三做的水酒好喝,又香又甜,还不会酸!”母亲的话让我想起很多,记得以前,一到三月三,母亲就会蒸一甑糯米饭,伴上酒曲,放在一个木桶里,用棉花袄捂得严严实实,再后来七弄八弄,就变成了水酒,然后珍贵得什么似的,不是贵客,是绝对不会拿出来喝的。我小时候,本来不会喝酒,但见母亲和姐姐把这水酒当成宝贝,便以为很好喝,往往偷喝一点,没想到根本没有冰糖水好喝,便认为母亲和姐姐好傻,拿那么好吃的糯米饭做成这个,还把这么不好喝的东西当成宝贝。长大以后才发现,农历三月三酿成的水酒确实要比其他时段酿制的水酒要好喝,但到现在我都没有破译其中的原因,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中国人民在长期的生活和生产实践中,积累了许许多多的经验,有些到现在还解释不出原因。但是,成长后困扰我更多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有其事。农历三月三在中国是个神奇的日子,据说跟女娲和伏羲有关,又据说跟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有关,还据说是道教玄武真君的生日,又有人说三月三是中国情人节,几十个少数民族把它当成大节,载歌载舞相亲约会,比如壮族,三月三是歌圩节,比如畲族,就是我今天来参加的畲族艺术节,也是传统留下来的盛大节日。可是,在我的老家,三月三却选择了酿制水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也不知道,只是说:“上辈人传下来的!”这个问题迷惑了我很久,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答案。

母亲一直说着,我其实走神了,她后面说的我压根没有听见。直到母亲放高声音:“鹰,鹰,你听着吗?”我才反应过来说:“噢!听着呢?你说啥了?三月三吗?又想做水酒了?”母亲说:“做什么水酒啊,现在超市什么都有,水酒也有。”我又说:“三月三做水酒,人家要么办庙会,要么对山歌,可好玩了,我今天都要乐坏了!”母亲警觉地问:“你说什么?你今天去哪了?”我知道说漏嘴了,干脆说个清楚:“我们涂局长让我到吉安开个会,你放心,一不会劳累,二不用说话,没关系的,你就放心吧,我这一天走走看看,很好玩,很开心。”母亲松了口气:“开心就好,要注意身体啊,哪有生病了还让出差的,还说你们涂局长不糊涂!”我知道接下去肯定要问我吉安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有什么好玩的了。果然,母亲批评完我的领导后又问:“吉安在哪里啊?好玩吗?”我会心一笑,心想这个说来话长,从何说起啊?但想想还是给母亲简单地说了两个故事:“吉安曾经出了个很厉害的人,叫欧阳修,官当得很大,跟宰相一样大,文章写得更好,文曲星下凡,但是,这个人小时候很苦,自小死了爹,买不起纸笔,母亲就用荻秆在地上教他写字,后来考上了进士,特别厉害!”母亲听说人家自小死了爹,就起了同情心,唏嘘起来。我接着说:“这个欧阳修跟我们广丰还有点关系呢!”母亲一下子来劲了:“怎么?他到过广丰吗?在广丰有亲戚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哪跟哪啊,母亲也真是会扯。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欧阳修出生那个县叫作永丰县,我们广丰县以前也叫永丰县,一模一样的名字,清朝雍正年间,调整行政区域,发现了同一个江西省有两个永丰县,决定改掉一个,因为欧阳修的名气大,就保留了他那个永丰县,而我们县,因为当时的上饶叫广信府,就取了个广字,又保留了个丰字,合在一起叫广丰县,我们广丰就是这样来的,县城仍然叫永丰镇。”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惊讶的声音:“原来我们广丰是这样来的?”我想,要是我在52栋,母親肯定又要大声将我刚讲的广丰县名的来历转述给老爹听,可是现在,一是路途遥远,电话费钱,二是母亲似乎想起我的病情了,她匆匆地说:“你不能讲太多的话,今天已经讲多了,好了,好了,不讲了,我挂了,挂了啊,明天我不打电话了,你少说几句啊!”接着,母亲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后,我开始想象52栋正要发生的事——母亲附在老爹耳朵边上大声说话,说我在吉安,说吉安出了个很厉害的人,说广丰县以前不叫广丰县,并不止一遍地讲述广丰为什么要改名字。而老爹,肯定又是这副样子——张着没有牙齿的嘴,憨憨地笑着,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他都会说一句:“是不是啊?”当然,老爹这句话并不是质疑,而是他特有的肯定的方式,意思是:原来这样啊!

第67章 2015年4月24日(农历三月初六),星期五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广丰没到52栋了。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总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期间经历了母亲病危送上海医治、自己检查出重症动了手术、好朋友李信相的母亲肝癌晚期手术失利等重大人生变故,加上儿子逆反休学专门玩游戏,这一切,让我一度产生了活不下去的念头。

而现在,我好歹也算是到过鬼门关口转了一圈又回来的人,因此,自认为比以前要通透一些了,就算是生死,也似乎看淡了一些,或者说是更加宿命了一些,甚至可以理解为消极了一些。我一路上都在想,要是这次母亲走了,我会怎样呢?或者我走了,母亲又会怎样呢?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时不时就跳将出来,已经影响我驾车了,我连忙把车子停在路边,我得歇歇,我摇摇头、揉揉眼,聚了聚神,过了好一阵,才重新启动车辆,不一会儿便到了52栋。

好多人等着。在52栋楼下小广场等着。

母亲、老爹、二姐、二哥、三哥,还有很多很多家人和朋友。

他们欢笑着,开心地笑着,灿烂地笑着。

我下得车来,说:“就差点买挂鞭炮来放了吧!”

我被簇拥着回到屋里。我忽然有了泪奔的冲动,刚刚在路上想的事情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不管是母亲走了,还是我走了,都将看不到这里的一切了,看不到这里的人和物了,看不到老爹佝偻的背和瘪陷的嘴了,看不到朋友和家人的身影和笑脸了。而现在,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母亲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因此,眼前这一切,一样一样地映入我的眼帘,不禁让我热泪盈眶。母亲走过来,她轻轻地搂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轻轻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菩萨保佑你百病消除,长命百岁!”母亲这一搂一拍,让我瞬间想起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我调皮不听话,不是搅浑了人家的池鱼,便是毒死了人家的鸡鸭,怕大人用竹梢打屁股,便躲起来不肯回家,害得家人滿山坳野地到处乱找,最后在乱坟堆里找到已经睡着的我,母亲也是这样搂着我,轻轻地拍着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把我拉到高柜前,她让我弯腰礼拜,要在平日,我肯定不干,或者要跟菩萨开个玩笑,但是今天,我温顺得像只羔羊,母亲让我礼拜,我就礼拜,让我双手合十,我就双手合十,让我添加供果,我就添加供果。母亲很是满意,她笑吟吟地说:“我就说嘛,我们鹰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怎么可能有事呢?”我终于没有忍住,终究还是跟母亲开了个玩笑:“我做了那么多善事,那菩萨怎么不保佑啊?怎么还让我生病啊?”母亲瞪着眼说:“菩萨当然保佑了,你这孩子真傻,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哪有不生病的?关键是,这病有轻有重,有救没救,这人有善根,自有福报,就说你,工作一直那么累,天天加班,还熬夜写文章,又喝酒,还喝那么多,我以前就说过你的喉咙老哑老哑的,可你就不肯去看,我都担心死了,所以这次啊,菩萨让我生个病,知道你孝心重,会送我去上海看病,结果我啥事没有,而你却检查出了问题,再往下拖就迟了!这不是菩萨保佑是什么?凡事都有因果,你劳累是因,生病是果,你孝顺是因,及时发现病情是果,明白了吗?”母亲一会儿讲菩萨保佑,一会儿又讲因果报应,虽然有点混乱,但我听着,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医生确实说了,说再晚三个月,最多半年,如果还不治疗,就百分百的声带癌。而母亲,偏偏就这个节骨眼上生了一场“假”病,就将我引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了。这难道真是巧合吗?当然,我可以理解成巧合,但是,整天阿弥陀佛长观音菩萨短的母亲,当然就认为是老佛之功,菩萨之劳了。我本来想反驳母亲的,但看到母亲一脸的虔诚和欢喜,就打住了,我决定顺着她,让她高兴点,于是我说:“嬷,看来,你的菩萨真的没有白拜,你的经文真的没有白念啊,好像真的显灵了,不然,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啊?”母亲听了十分欢喜,看来,我顺着她是对的。看到母亲这么高兴,我也十分高兴,我对母亲说:“你放心吧,你以前不是给我算过命吗?说我能活93岁的啊!”母亲忽然生气地说:“那个算命的人乱说的!”我和大家听了一愣,一时间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接着说:“那个算命的人真是乱说的,谁说我们鹰活93岁了,肯定能活120岁的!”

嘿!我这个老嬷,还懂得黑色幽默呢!

第68章 2015年5月18日(农历四月初一),星期一

前天上午,母亲来电话,说:“今天礼拜六了,你要回广丰吗?”我说:“我在铅山呢,陪客。”

昨天上午,母亲又来电,我接通电话抢先说:“今天礼拜天了,你要回来吗?要回来我多买点菜!”母亲笑了起来:“你客人还没走啊?”我说:“我今天要回广丰的!”母亲果然说:“那我去买菜啊,你一个人吗?”我连忙说:“你少买点,我今天虽然在广丰,但是不到52栋的,我陪阿成老师和杨阿姨去十都看看王家大屋,看完后回上饶,明天要送他们去南昌机场的。”母亲显得很失望:“这么说,不回来了?你陪客人啊?可要注意身体了,千万别喝酒!”

今天上午,我把阿成老师和杨阿姨送到南昌机场,现在,已经回来,我在上饶没有停留,直接来到52栋。我忽然出现在母亲面前,她吓了一跳:“你,你没说要回来啊!”我说:“哎哟,我的老嬷,我没说回来就不能回来了?你昨天和前天不是说要买好吃的吗?于是我就回来了!”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所以就没有买了,就我们两个老人,对付对付就过去了。”听母亲这么一说,我赶紧看餐桌,一个小盘子,几片柚子皮。再打开冰箱,除了几根葱,几个鸡蛋,就啥也没有了,冷冻层里也没看见啥,只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是冻结在一起的几片鱼块。我很不高兴,阴沉着脸说:“我的老嬷,你们就吃这个啊?你们不吃好,会生病的,不要这么节省好不好,省下的几个钱还不够看病吃药呢!”母亲解释说:“没有节省啊,就是这雨下个不停,路滑,不愿去超市。”这回轮到我不做声了,我在自责,是我和哥哥们不对,我们应该想到这一点的,这连绵不断的雨水,害得母亲不敢去买菜,我们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们应该给二老买好菜的啊,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是多么不对啊!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马上说:“亚光打过电话的,说要给我买菜,我看还有点菜,就让他别买了,怕他骑摩托车打滑,万一摔倒了怎么办?他本来腰就不好!又估计这两天会晴,想等天晴了再去买,安全点。”我说:“难怪你天天给我电话,原来我不回来你就可以不用买菜了,是不是?这么说,要是我今天不回来,你们是不是打算吃白饭了?”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不会,不是还有几个鸡蛋吗?”

接着,我拿起雨伞,说:“走,我陪你去买菜!”看见我们要走,老爹赶紧挤到门口,母亲说:“这么大的雨,你别去了,又不是去玩,有什么好跟啊?”接着对我说:“鹰,我不去买菜,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个老头,真讨厌,他死活要跟着去,摔倒怎么办?所以,我干脆懒得去了。”我把老爹拉到沙发上,把电视打开,调出一个抗日剧,跟他说:“你看电视,我们去买菜,家里就一把雨伞,所以,你不能去!我们很快就回来的。”老爹没有坐下去,他朝阳台看去,我顺着他的目光,嘿,阳台上居然有一把雨伞。我连忙走过去,收起那把雨伞,指指阳台外,说:“你看,雨好大,我和嬷一人一把雨伞,都会淋到雨,你真的不能去。”老爹不做声,走到阳台上,看了看外面,不情愿地说:“那,那你们快点啊,买了菜就回来啊!”就像小时候,爹爹带我去廿四都赶墟,把我往街边角落一放,说:“你在这里等,别乱走啊,我去买东西了!”我一定要跟去。爹爹就给我买一片糖糕,我于是惴惴地说:“那,那要快点啊,买了东西就回来啊!”

一个小时后,我和母亲回到52栋。我们买了好多好多菜,有肉,有排骨,有猪肝,有活虾,有白豆腐,有辣椒,有青菜,有绿豆粉丝,有土豆,又买了酱油、陈醋、生姜、大蒜子、糯米酒,还给老爹买了蛋糕和桃酥饼。母亲气喘吁吁地对老爹说:“老个,这回你有的吃了,你看看,多不多?”老爹把母亲给他的蛋糕和桃酥抱在怀里,乐呵呵地进了房间,母亲轻轻地对我说:“鹰,你爹真有意思,他还会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给别人吃,有时有客人来,我找不到东西招待,就把他藏起来的东西拿出来待客,他不知道那是他的东西,后来发现没有了,就怀疑自己放别处了,结果到处找都找不着,我问他找什么,他还不肯说,真像个小孩。”母亲这话又让我想起小时候,因为我最小,大人们总会给我一些吃的东西,我呢,舍不得吃,就会藏在某个地方,往往被三哥偷去吃了,就会急得什么似的,到处找,就像现在的老爹,当然什么都找不着了。

饭后,母亲问我:“今天星期一,你怎么不去上班啊?”我回她说:“我们涂局长照顾我,说我动了手术,把我的工作任务调轻了,让我自由掌握时间,想上班就去,不想上班就在家休养!”母亲松了口气:“这样啊,看来你们这个姓涂的局长还不错啊!”我说:“你不是说他姓涂,就很糊涂吗?”母亲哈哈一笑:“可他这事办得可不糊涂!”我说:“老嬷,我们这样议论人家,我们涂局长该打喷嚏了吧!”

第69章 2015年5月26日(农历四月初九),星期二

这两天母亲的电话来得特别勤。

前天星期天, 我回52栋,说要到上海复检,她就担心得睡不着觉了。我是上个月2号动的手术,上个月29号做过一次复检,温医生说,声带上有白色附着物,但怀疑是刀口未恢复所致,无法断定是不是白斑复发,说要下个月复检后再说。所以,母亲对我这次复检相当重视,她坚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手抓科学,像医生那样嘱咐我不要大声说话,不要吃辣椒,不要喝酒,不要喝太烫和太冷的东西;一手抓迷信,反复向高柜里的菩萨祷告,祈求菩萨保佑我病情痊愈,早日康复。

昨天,我来到上海,老炳和光头刚从火车站接到我,母亲的电话就来了:“记得,不要喝酒啊!要注意辣的烫的,少说话啊!”到饭点时,她又来电话了,交代了同样的话。晚上才八点,她又来电,交代说:“早点睡啊,明天一早要去医院呢!”今早上才六点钟,她又来电了:“起来了吗?早点去医院,不然会拖到下午的!”

今天上午折腾了一上午,排队、挂号、开检查单、交费、做电子喉镜,直到十一点半,才轮到温医生给我看喉镜图,温医生认真地看著,我极度紧张地盯着温医生看,偏偏这时,母亲的电话又来了,我忙不迭地按了拒接,温医生终于笑容满面地说:“恢复得不错,没有发现白斑,但声带充血,肿胀得厉害,注意发声,话不宜过多,开点药吃下,下月底还要来复检啊!”

我一走出温医生的办公室,就给母亲回电话了:“医生说,没发现什么不好的,但仍然要保养,下月还得检查。”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菩萨显灵!”我摇摇头,挂了电话,心想:我的老嬷,这回你应该睡得着了吧!

没想到,还没完呢!晚饭时,母亲又来电话了:“你不要说话,听着便是,不要以为检查了没事就又喝酒啊,下月不是还要检查吗?就是说,还没有好利索,所以,不该吃的东西不要贪吃!我知道你上海朋友多,今天这个邀,明天那个请,你禁得住不喝酒啊?我看你还是明天就回来吧,回来后向领导请个假,多歇几天!”母亲这个电话来得及时,因为当时,上海几个朋友正在商量着留我玩几天,他们准备轮流做东,借我恢复不错这个由头搞聚会呢,我正好拿母亲的嘱咐当作杀手锏,正正当当地拒绝了朋友们的挽留,当然,我话也没有说死,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我说:“这样,反正今年我每个月都要来复检一次的,当温医生说我彻底没事了,宣布我可以喝点红酒了,我再多待几天好不好,到那时我还可以喝点红酒,现在我才不留呢,光看着你们大吃大喝,我的喉咙岂不更加痒痒了?”

第70章 2015年6月21日(农历五月初六),星期日

我前天下午就回到52栋了。

不久前接到通知,组织上派我前往北京工作三个月,从7月初到10月1日,协助国家、省、市信访部门,做好信访和接访工作。因此,借端午过节之机,回52栋陪伴二老几天,毕竟,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啊!

昨天是端午,我陪护着二老前往丰溪河边,观看了龙船比赛。虽然官方没有组织规范的大型的龙船赛,但河面上仍然飘荡着三十四只龙船,场面壮观,锣鼓喧天,河岸上也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二老像小孩子一样,手里提着粽子和水壶,找到一处好位置,一待就是两个小时。我呢,坐在河滨公园一株柳树下纳凉,玩起了手机。朋友圈里被两大内容刷爆了,一是全国各地的龙船比赛场景,还有就是父亲节的内容。

看完龙船回到52栋后,老爹有点不适,似乎中暑了。我给他吃了八粒藿香正气丸。见老爹不舒服,母亲着急了,她一急便数落起老爹来:“这老头现在就是个小孩,从初一龙船下水就嚷嚷着要去看,那龙船都看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好看啊?也不知他的瘾怎么那么大,也不怕热,还看一下午,现在中暑了,上痧了,舒服了吧?”估计是顺风,老爹正好听到了母亲这一段数落,他似乎有点不服气,但也只能讪笑着说:“你不喜欢看啊?你数龙船有几只,比我还起劲,你喊青龙加油,比我更大声,你不喜欢看啊?”母亲拿老爹没有办法,就大声说:“那你有本事就别中暑,别吃药,别让我给你刮痧!”母亲又转身对我说:“鹰,你看,你爹还赖我呢!他要不吵着去,我会跟他去吗?”我忙说:“我的老嬷,你们都不喜欢看,是我喜欢看,是我要你们俩陪我去看龙船的,好不好?”我这么一说,母亲不做声了。

一夜相安,平静无事。

清晨。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逼醒了我,是粽子,是小姑姑用黄金根煮的竹叶糯米粽子。我一睁眼,母亲站在床前,手里端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是褪去竹叶的松黄的裸粽,我坐了起来,嘿,老爹也坐起来了。母亲说:“鹰,你爹耳朵听不清楚,可鼻子倒是很灵,瞧他刚刚都在打呼噜,可粽子一来,他就坐起来了。”我扭过头,见老爹正在做深呼吸,显然是在吞吐着粽子的清香。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盆子,递到老爹眼前,说:“今天是父亲节,请你吃粽子。”母亲问:“你说什么?什么节?”我想,这父亲节母亲节都是洋节,不必说与母亲听,便说:“没什么节啊,我说端午节的粽子呢!”当然,也有对这种清香反应迟钝的人,睡在客厅沙发上的儿子就没有感觉到,他对这满屋的清香竟然无动于衷,仍然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八点半,才被我叫醒。儿子最近处于休学阶段,专注于游戏,日夜颠倒,很多亲友为此很是担心,但我坚持认为,所谓的调皮、捣蛋、贪玩、逆反,都是孩子成长过程中正常的表现,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只要孩子的基本面是好的,就不值得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少年调皮顽劣,成长后大有作为的,那可是比比皆是啊,何况,我儿子还不至于顽劣呢,因此,我从来都不会因为儿子休学一事而忧心,只是妻子想不开,经常愁眉苦脸,害得我也会受到感染,偶尔会产生烦躁的情绪。今天,儿子倒是挺乖,表现不错,我让他快点洗脸吃饭,说今天是父亲节,要他跟我和爷爷照相合影,儿子居然很愉快就答应了。

儿子左拥着爷爷右抱着奶奶照过相后,就玩他的游戏去了。我陪老人看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父子》,显然是专门为父亲节而放的影片。就在这时,李信相同学来电话,我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手机里传来信相低沉但平静的声音:“我娘凌晨时走了。”信相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我却感受到隐含在其中的疼,深深的疼。我沉吟了一下,说:“我马上就来!”

母亲说:“你去烧个香吧!”我看了看母亲,又看看正在看电视的老爹,长叹一声:“我的老爹、老嬷,你们两个人啊,真的要乖点了,真的要好好听我们的话了,不要再节省了,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保养,得给我多活几年啊!”

第71章 2015年7月4日(农历五月十九),星期六

母亲用两个湿毛巾垫着,从高压锅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炖鸡蛋,她一边呵气一边说:“鹰,快吃,趁热吃!”我把老爹也拉了过来,母亲说:“高压锅小,放不下两个碗,我另外再给他炖!”我说:“我哪里吃得下四个圆鸡蛋,就算吃得下,也不能吃,蛋黄都是脂肪呢!”母亲说:“下面的红枣有骨头,就不要给他了。”

我正吃着红枣,母亲打起了电话,她催促哥哥姐姐快点过来,说马上要吃饭了。我三下两下就吃掉了两个鸡蛋白和所有的红枣,然后到厨房帮母亲理菜,母亲坚持不让我理,说菜脏,说我衣服白,会弄脏了我的衣服,让我在一边看着,母亲又说:“你要是觉得没事做,就跟我说说话,说说去北京的事,说说毛主席的事。”

于是,我就跟母亲说开了,我首先说了天安门广场的事,母亲问我天安门广场大不大,问有没有广丰的月兔广场大?我忍不住笑了,我说:“我的老嬷,你这么聪明的人,好好想想,天安门广场,那是什么地方啊,起码放得下几十个月兔广场啊!”母亲惊讶地说:“天!那得有多大啊?”然后我说了故宫的事,说故宫就是以前皇帝上班和生活的地方,说有多豪华就有多豪华,说有多气派就有多气派,母亲可不理会它豪华不豪华,气派不气派,她居然问我:“是不是小燕子生活的地方?”我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细细想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电视剧《还珠格格》,只好摇头苦笑,说:“是啊,就是小燕子生活的地方。”我真想告诉母亲,小燕子只是电视剧里编造的人物,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可是实在不忍心扫了她的兴,于是憋着没说。接着我说起了长城,我刚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就被母亲打断了,她说的话比我还多,她说的是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母亲的记性不错,居然能把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整个故事讲完,还能说出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的名字。母亲讲完孟姜女的故事后,才发现是她一直在讲,而我却一直听着,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说:“这孟姜女的故事,我们全村人都知道的,一代接一代往下传的,可惜你们不再说给小辈们听了。”我说:“这孟姜女的故事,我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不过,现在的小辈们才不会听这些故事了,他们有他们的玩法。”

母亲忽然说:“差点忘记了,快给我讲讲毛主席的事。毛主席是不是也在小燕子生活的地方上班啊?听别人说毛主席百年后一直躺在水晶棺里的,是不是啊?”我知道母亲这辈人对毛主席充满了感情,在她们眼里,毛主席是神一样的人物,以前在老家,母亲在香案上就摆过毛主席的像,每逢初一和十五礼佛时,也会在毛主席的像前插根香。我跟母亲说:“第一,小燕子生活的地方,以前是皇宫,现在变成了博物馆,叫作故宫,变成旅游的地方了,毛主席和周总理他们在离故宫不远的地方上班,那个地方叫作中南海。故宫门前那个广场就是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城楼上挂着毛主席的像,毛主席逝世后没有安葬,一直躺在水晶棺里,在天安门广场上建了一幢楼,专门安放毛主席的水晶棺,供全国人民瞻仰。我都去过好几次了,每次去都鞠了躬,都敬献了黄色的菊花。”看着母亲疑惑的眼神,我马上解释说:“那里不能点香烧纸的,只能送几枝菊花!”母亲忽然说:“我们实在是老了,要是年轻点,也可以去拜拜他!”母亲这话让我产生了深深的自责,我居然没有带父母亲去过北京,我以为她只信观音菩萨,所以带着二老专门去过一趟普陀山,但我忽略了父母亲对毛主席的特殊感情,我想,我或许应该带二老去趟北京,了却父母看一眼毛主席的心愿。正想着,敲门声起,是二姐和哥哥他们来了。

母亲烧了不少菜,很是丰盛。二姐说:“怎么不早点叫我啊?我来帮你烧!”母亲说:“又没有很多人,就五六个菜,一点都不费事。”又说:“鹰明天去北京上班,要去三个月,叫你们来陪他吃顿饭。”我说:“吃饭是小事,主要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我这一去就是三个月,所以,你们就要多来这里了!不仅要多陪陪他们,还得监督他们,这两个老人太节省了,动不动就吃酱菜下饭,平常是因为我回来得勤,她才会去买菜,现在,我三个月不回来,她肯定会非常节省的。所以,要天天有人盯著他们,督促他们多买些好吃的东西,鱼啊肉啊不要缺了。”二姐说:“是啊,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吃菜要得几个钱啊?就是舍不得!”母亲说:“我们每年用很多钱的,不说别的,光拜菩萨就要花不少钱。”二哥说:“因为拜菩萨要花钱,就舍不得买菜了?”我说:“老嬷,你好好听我说,你俩都八九十岁的人了,就算活过一百岁,又有几年?就算你天天拜菩萨,又花得了几个钱?这样,你菩萨当然要拜好了,但是吃也要吃好,两样都不要省,好不好?你们要是不吃好喝好,到时候身体差了,容易生病,一旦生病,什么钱都去了。记住啊,我在北京太远了,别让我担心啊!”母亲说:“你就放心去北京吧,我保证每天都去超市买菜,好不好?”

第72章 2015年7月7日(农历五月廿二),星期二

到北京才三天,可是母亲的电话已经来过不止十次了。

前天,我是乘坐高铁G28次列车进京的,这班车的始发站是福州,上饶开车时间为11点24分,下午5点35到北京南站。上午11点,我还在候车,母亲来电话,问我到没到北京,我说:“我的老嬷,我会飞啊?还没上车呢!”母亲说:“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刚醒过来,睡迷糊了,还以为到傍晚了,现在是几点啊?”我说:“你昨晚又整夜没睡觉吧?唉!別担心我,不就是个北京吗?我以前不也常去的吗?就像你到菜园子摘菜,来去自如。现在11点了,可以烧饭了!”

大学同班同学滕忠福到北京南站接我,他说先吃饭,直接把我接到405米高的中央电视塔,我们在238米高的观景台极目远眺,放飞心情,然后到旋转餐厅用餐。这时,手机响,滕忠福说是我老婆的电话,我跟他说是老母亲的,滕忠福不相信,我笑笑,打开手机,是母亲的,我说,今天已经是第三个电话了,肯定问我到没到,安全不安全,晚上还会打一个,问我安顿好没有。我接通电话后,没等母亲开口,直接大声说:“已经平安到达北京,同学接我出来吃饭,这里人多,听不清楚,等晚上到驻地安顿好后再给你打电话!”我怕母亲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挂了电话。

果然,晚上9点,我在整理房间,母亲又来电话,问我做什么,又问我房间大不大,东西齐不齐,有没有电视,安没安空调,又问我吃饭方便不方便,习惯不习惯,最后还再三嘱咐:“你北京朋友多,这一待就是三个月,少不得有人请客吃饭的,你可不能耳朵头软了,经不得劝,一定不能喝酒啊!”我知道这才是母亲的重点。

昨天一大早,母亲又来电话,问:“你有早起的习惯,现在是不是又到街上去了?”我回她说:“是啊,我早就起来了,在街上转转,锻炼锻炼身体,顺便看看这里的街道干净不干净,整齐不整齐。” 母亲有点担心地问:“这千遥万里远的,移了地、挪了窝、换了床,屋里又是一个人,你睡得好不好啊?”我说:“哈,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我是老出差啊,你不是给我算过命吗?说命中注定我要走四方吃四方的吗?放心,我不怕生地也不认生床,一觉睡到天大亮,二觉睡到米饭香,可好睡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低语:“那就好!那就好!”

类似的电话,母亲在三天时间里来过十多次了。今天是第三天,就在刚才,母亲打来了第四次电话,她说:“这几天眼皮老跳,一大家人就你走得远,不放心,就多问了些事,现在,你在北京的情况也清楚了,工作和生活也稳定了,从明天起,我没事就不打电话给你了,免得影响你工作,也省点电话费,你自己小心就是,别担心我和你爹,我会去买菜的!今天就买了36块钱肉,你放心吧!”这几天母亲的电话来得密,我确实有点烦,但现在,当她说不打电话时,我却生出一股淡淡的歉意,母亲肯定从电话里捕捉到我不耐烦的情绪了。

放下手机后,我靠在床上,我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我把桌子拖到床前,把电脑打开,我翻出文件夹,打开了家人的照片与视频,把母亲八十岁生日的视频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73章 2015年9月6日(农历七月廿四),星期日

中午后,我在房中无聊得很,便将床、桌、餐具、饮水机、挂衣柜等拍了下来,上传到微信朋友圈,然后写下了以下这些文字——

这几个月离家工作,生活确实有点情况,下面这些图片是我乱糟糟的卧室和杂乱无章的物品。昨天空调坏,窗户开,蚊子飞进一大堆,叮得俺一夜无眠,只好读书作文到天亮。上午,俺认真总结了这三个月的工作,情况是这样的:每晚住房60元,要被蚊子抽血50cc,每天三餐26元,稍晚一点连汤都没了。这段日子我的工作和生活概括起来是“十个基本”:

工作基本靠讲(做来京上访群众的思想工作);

交流基本靠喊(我声带手术,不喊别人听不清);

吃饭基本靠抢(食堂控制成本,晚到没饭);

睡觉基本靠挨(蚊子成群偷袭难以入睡);

出行基本靠站(挤公交乘地铁无座位);

购物基本靠砍(当家方知油盐贵,学会了砍价);

会友基本靠胆(工作任务特殊);

娱乐基本靠侃(跟90后小年轻侃大山取乐);

老婆基本靠想(夜深人静时会想起老婆);

母亲基本靠瞒(怕母亲担心)。

你说俺苦逼悲催吗?

其实,与学生时代相比,我已经幸福多了,起码吃穿不用发愁。与工作组的小年轻们相比,我的待遇好多了,住的是单间,常在外面的小餐馆加餐,常有朋友来宴请,常有各种活动参加,不但能择机到北大、清华听讲座,还能到国家新闻出版总局参加读书会,听金一南先生讲国际军事形势,还可以到马连道茶市喝茶、聊茶、观茶艺,还能够去参加好朋友白荣敏的作品研讨会。工作组的领导和其他同志因为我声带有病还让我减少工作量,不到万不得已,不让我接访。我仔细一想,觉得很温暖,很幸福,于是,便又知足了。

写完上述文字后,我往床上一躺,准备午睡。还没睡着,母亲来电话了,她老人家说:“你这两天怎么样啊?我昨晚做梦了,梦见你生病了,你是不是伙食不好,生活不习惯啊?”母亲的问话让我想哭,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啊!虽然工作不累,生活不苦,但孤身在外仍有诸多不便之处,尤其是孤独,想家!尤其是我刚刚写完这“十个基本”,虽说是调侃玩闹,但母亲这个时候来电话,仍然勾起了我无限的伤感。但是,对着手机,我只能笑着说:“没有啊,我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身体也好,你不常说梦是反的吗?你梦见我生病,反而说明我的身体很好,是不是啊?”

挂了电话后,我一把扯过毯子,蒙头蒙脸地盖了起来。

第74章 2015年9月19日(农历八月初七),星期六

我手里握着一长一短两串佛珠,本来是昨天就要买的,因为昨天是农历八月初六,母亲82岁生日。但昨天有上饶的群众到北京上访,上访群众寻死觅活的,情绪激昂,我接访去了。今天没有接访任务,又是星期六,于是一大早就上街了,七挑八选,最后给母亲选了两串佛珠。

短的是12珠的手串,小叶紫檀,满星,品相极好,价格不菲,我想母亲会喜欢的,但母亲肯定会嫌贵,我准备骗母亲,就说才几百块钱,比如说500块,虽然说500块母亲都会心疼,但也不能说得太低了,说太低了,母亲就不相信了,她一旦不相信,就会怀疑我花了更多的钱,那样就更心疼了。长的是108珠的挂珠,星月菩提,品相不错,价格适中,我对这串佛珠进行了装饰,配备了美丽的母珠、隔珠和记子留,估计母亲同样会喜欢的。

其实我是买了三串佛珠的,我给自己买了一串最便宜的鸡翅木手串,才100元,平常没事时盘一盘,活动活动手指,因此付完款便直接戴手腕上了。

回到驻地后,我又将两串佛珠反反复复地欣赏了好几遍。然后给母亲打电话,说:“昨天不是你生日吗?我昨天没空,今天特意去请了两串佛珠,很漂亮的,我在北京还有十来天就结束了,一回去就送到52栋去啊!”果然不出我所料,母亲一开口就问:“花多少钱啊?”我说:“没多少钱,不贵的,你没看到珠子,说了你也不明白的,等我回去后当面说给你听啊!”母亲说:“念经诵佛,最主要的是修行,什么佛珠啊礼器啊,都是辅助的东西,有当然更好了,没有也没关系的,不影响修行的啊。就说佛珠吧,数着佛珠念佛是可以加持功德,但是,并不是说佛珠越贵越好,有些人经常夸耀自己佛珠有多好,花了多少钱,可是拜佛不认真,念经不用心,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的话让我很是惭愧。

第75章 2015年10月3日(农历八月廿一),星期六

北京的工作任务已经顺利完成。

我前天就回上饶了,处理了两天事务,今天才到52栋。

52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更小一辈的孩子们,还有老土、忠华、信相等好朋友也在。我差点成了外星人,他们一个个用看马戏那样的神情看着我,好像我脸上开了花、头上种了草、身上长了刺一般。我大声说:“你们怎么了?不认识了?我不就是去了趟北京吗?又没有去月球、上火星,有这么稀罕吗?”

接着便是发问,你一言我一语没完没了地发问,问题也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我都不知道先回答谁的提问好,比如——北京的饭菜你吃得习惯吗?你到全聚德总店吃过正宗的烤鸭吗?你去天安门广场看过升国旗吗?大阅兵时你在不在现场……

面对这一大箩筐的问题,我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我根本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我一再摆手,再摆手,终于让大家安静了下来,然后挑了个我认为最有趣的事情讲给大家听——说有一个周末,科技部的朋友林涛,邀我和林承杰同学去清华大学听讲座,林承杰同学在江西省人防办任职,是全国人防系统出名的才子,他这回被抽到北京专门为中央军委的领导起草全国防空会议的材料。林涛给我们发来了讲座的信息,说讲座名称叫《麦肯锡课程之全球领导力》,主讲人是麦肯锡公司全球董事长,名叫鲍达民。我当时心里想,主讲人姓鲍,我们广丰桐畈镇鲍坞村就有不少姓鲍的人,该不会是我的老乡吧。那天下午,林涛亲自驾车,我们三人早早就来到了清华大学,林涛请我们在熙春园吃了晚餐,围着朱自清笔下的荷塘转了整整一圈,又到清华园参观了清华老建筑,还到工字厅东南侧王国维大师的墓前缅怀了几分钟,然后興冲冲地来到经管学院报告厅抢到了最好的座位。我们等了半个小时,报告厅已经座无虚席,主讲人鲍达民先生终于缓缓地走了进来。于是,最悲催最黑色的幽默发生了——老天,这位鲍达民先生居然不是我们鲍坞村的老乡,他居然是个老外哎,他不会讲汉语,他的讲座全程都是英语,我当时就用广丰腔骂开了:你这个天杀的,你一个外国人你姓什么鲍嘛?害得我还以为是鲍坞老乡呢,害得我白白地抢占了这么好的座位,现在怎么办呢?听,一句也不懂,走,已经迟了,不好意思再走了,要走,就是素质问题了,那么,就装吧,不但要装着听得懂,还要装得像,要认真地听,还要不时地点头,不时地假笑,不时地鼓掌。告诉你们,这是我在北京三个月中最痛苦最漫长的一个半小时。

我们家现在有几个英语老师,她们取笑我:“谁叫你不好好学英语啊?糗大了吧?”

老土已经拆开一副扑克,待我把这个故事讲完,便迫不及待地把我从人群中拉了出来,一直拉到餐桌前,大声说:“不讲了,不讲了,开始打牌了,五十K开始了,故事留着下次讲啊!”众人于是散开,各找各的乐子去了。母亲和姐姐、嫂嫂则笑吟吟地理菜烧饭去了,而老爹,很长时间都没见过面的老爹,跟往常一样,站在我身后,专注地看着我们玩牌,我们笑,他也笑,我们没笑,他同样微笑着。

第76章 2015年10月31日(农历九月十九),星期六

我照例是在卧龙城美食街吃完一大碗广丰炒粉后,才来到52栋的,时间已是十点,看来,中饭是吃不下去了。

母亲一见我就放下了经书,问:“吃了吗?”我说:“你问的是早餐还是中饭啊?”母亲一愣:“现在几点啊?哎哟!就十点多了,要烧中饭了,要理菜了!”她匆匆地跑进厨房,拿起一个红色塑料袋,端出一个盆子,放到茶几上,大喊:“老个,快来,剥豆了,快点啊,马上要烧的啊!”老爹慢悠悠地从阳台走进来,看样子老爹刚刚过足了烟瘾啊!老爹颇为幽默地说:“快点?几快啊?坐火车来快不快?”要在平常,母亲总要呵斥老爹一番,可是今天,她似乎有事,没心思跟老爹计较,又匆匆拿起经书,向我招招手:“鹰,今天是观音菩萨生日,我得多诵几遍经,你也来合个掌,拜一拜!”说完,又含混不清地念了起来。

我顺着母亲的意,走到高柜前对着观音菩萨合了合掌,又弯了弯腰,母亲见我听话,显得很高兴,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念了起来。

等母亲念经结束收拾好她那些宝贝经书后,已经十一点半了,母亲有点着急,歉意地说:“鹰,你饿了吧?都怪我起晚了。”我说:“不会,我十点钟才吃的炒粉,饱着呢!”母亲稍稍收起了她的歉意,然后走进厨房。

我靠在厨房门的边框上,跟母亲聊天,我问:“观音菩萨的生日怎么这么多啊?一年好几个呢!”母亲说:“是啊,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出生的日子,六月十九是她出家的日子,九月十九是她成道的日子,这三个日子都算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敬观音的人在这三个月里,要从初一那天起,一直敬到十九,这三个月的这十九天要吃斋,就叫观音斋。我们吃斋的人有多种吃法,有人吃长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素食,从不开荤;有人吃月斋,一年之中有三个月吃斋,好像是正月、五月和九月;有人吃十日斋,就是在每月的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和月末三天吃斋;有人吃六日斋,就是每月的初八、十四、十五、廿三和月末两天吃斋;也有人吃最简单的斋,叫作朔望斋,就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吃斋。这观音斋是一种特殊的斋法,是专门礼敬观音菩萨而起的斋戒。”我说:“这也太复杂了吧!不就是吃个斋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讲究啊?”本以为母亲会责怪我的不敬,没想到母亲却说:“你说的也对,这吃斋念佛本来只为修身养性,放下执念,不求对社会有功,但求问心无愧,不要有害于社会,有余力的人再去做些积德行善的事,就是佛说的度众生,没余力的人就管好自己,多发些好的意念,就是佛说的度自己。可是,这些斋法五花八门,确实太复杂了,有些吃斋的人甚至互相指责,各说各的斋法好,真是背离了佛祖的初心了。”

我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尤其是那句“背离了佛的初心”,让我感慨不已,佛的初心?什么是佛的初心啊?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个人知道佛的初心?就是那些佛的信徒,又有几个人知道并坚持了佛的初心啊?

第77章 2015年11月22日(农历十月十一),星期日

我无力地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母亲端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她从卧室里拿出一条毛毯,盖在我身上,又用一个小枕头换掉我枕在脑后的大靠枕,然后,挨着我的脑袋边坐了下来。

母亲不停地摩挲着我的头发。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精神状态虽然稍好一些,但仍然觉得疲乏,感觉没有睡够。

母亲仍然坐在我的枕边,我伸伸腿,有障碍,抬头望去,原来是爹爹坐在我的脚端。难道在我入睡期间,二老就这样一头一脚一直守候着我吗?见我醒来,母亲赶紧伸手去端茶,但她发现茶已经凉了,便站了起来,端着茶杯匆匆往厨房里去了,一会儿,她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应该是重新沏过了,杯面上的茶叶片还没有舒展开呢。

茶烫,我一边呵气,一边喝。这气啊,呵着呵着便呵长了,这气一旦呵长了,便成了叹气。母亲听了出来,她说:“你是不是很累啊?工作上的事是不是特别多啊?你不是动过手术吗?你跟领导说说,让他们给你少担点儿事啊!”母亲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确实,我工作上的事挺多的,多得让我喘不过气来。但我毕竟是个男子汉,有啥事得扛着,白天做不完,晚上加班,工作日做不完,双休日加班。有人或许会说我矫情,你一个公务员,好歹还是处级干部,有这么累吗?又有人会说,你以前当正职做一把手都对付得过去,现在当个副职,至于这么忙累吗?当然,这两种说法都不算错,但是,对于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来说,要把工作做好,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何况,我们单位是个由三个正处级局刚刚合并组建的新局,工作量本来就大,我又是领导班子成员中年纪最轻的,因此,我的工作量就特别大了,我的工作内容对应着省里两个厅局六个处室,而我单位对应我的只有一个科室,一个科员,而且这个人还请了产假,我便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我又自认为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所以就累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至于正职副职,我一直认为,当正职的人是不应该太忙的,真正忙碌的应该是副职,如果正职太忙,说明正职不会用人,如果副职不忙,那副职肯定没有尽到责任。

现在,母亲一句话说中我的心事,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酸楚感,想流泪,想抱着母亲哭诉一场,但是,那样只能增加母亲的担忧,并不能减轻我丝毫的疲累,于是,便强行忍着,不但忍着,还得装轻松,还得说:“没关系,新单位刚组建,事多一些,有些事还不熟悉,过一阵子就不会了!”母亲疑惑地看着我,她心中有数,她肯定知道我在说假话。果然,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嬷还不知道你?你一直要强,什么事都硬扛,什么事都要做得最好!你一出生,我就给你算过命了,命硬,还劳碌,真正的劳碌命,一吃饭就出大汗、刚端碗就想吃饱、才歇着就找活干、没事做便说难挨的劳碌命啊,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何时,无论在什么单位,无论跟谁在一起,你都是最劳碌的,也是最劳心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虽然,我不承认母亲的话,可是,我却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

第78章 2015年12月20日(农历冬月初十),星期日

我知道,我与母亲的对话是经常偏题跑题的,也就是说,本来我们聊着一个话题,但聊着聊着,便海天八地,东拉西扯起来,聊得乱七八糟了,要么丢了主题,要么新增了一堆主题,但无论怎样,聊天的内容总会有些关系,或者有点关联性,而跑题跑得像今天这样厉害的,还是头一回。

我下午从南昌回上饶,没有回上饶的住处,直接来到广丰,到52栋了。母亲问我怎么会在星期天下午回来?我说我昨天去南昌了,刚下的火车。母亲不经意地问:“我看你南昌去得真密,你这次去南昌干啥啊?”我说:“到江西师大上课,参加了江西省文化产业发展论坛。”说到这里,我忽然兴奋起来:“嬷,我觉得我真是像你呢,胆子忒大,你说,我一个上饶师专毕业的人,竟然敢跑到人家江西师大去做讲座,而且,你知道这次论坛上主讲的都有些什么人吗?”母亲漫不经心地说:“都是些什么人啊?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一个鼻两条腿啊,难道还有三头六臂的吗?”我向母亲伸伸大拇指:“你厉害,淡定,有大将风度,我告诉你都是些什么人啊,我们这次文化产业论坛,包括我在内,总共五个人主讲,另外四个全部都是博导,博导,知道吗?博士生的老师!可是我,就是一专科毕业的。你再看看他们都从哪里来的,北京来的,国家行政学院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北京大学的、中国科学院的。可是我,最基层的文化干部,还是城管出身,嘿,换作一般人,就算不吓死,也要吓坏了,还敢跟他们一起坐而论道,你觉得,我的胆子是不是够大的啊?”

母亲不以为然地说:“谁说书读得多,就一定能讲了?谁说位置站得高,就一定有能耐了?广丰有句老话,叫作茶壶镫扁石——出不了嘴!有些人,肚里有才,不一定能讲。还有句老话叫作蚁有蚁路,虫有虫路,他们从北京来的,位置站得高,他们有的你没有,但是你从下面上去的,你站得稳,你有的他们没有,所以,他们有他们的讲法,你有你的讲法,不管是葫芦还是宝瓶,只要能捉住妖怪,都是好宝贝。”母亲的话非常的辩证,非常有哲理。这一回,主讲的五位嘉宾当中,虽然我没有比谁讲得好,但有一点让我很欣慰,因为我收获的掌声是最多的。

母亲继续说:“你看过刘三姐的电影吗?”我说:“看过啊,怎么了?”母亲说:“刘三姐读过什么书啊?可是同台赛歌,她硬是把三个秀才给赛输了,翻书都没用。”今天我跟母亲聊天,偏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母亲再也不管我在南昌的事,再也不问我在南昌讲学的具体事宜,那些事情她不懂,也不感兴趣。现在,话题既然从同台讲学转移到同台赛歌,既然说起刘三姐,母亲再往下说的话,全部都是刘三姐了。她把我完全当成不知道刘三姐其人其事其歌的人了,她从几十年前的露天电影说起,把刘三姐的聪明美丽好好地夸奖了一番,把地主老财的恶毒狠狠地抨击了一番,把陶、李、罗三位秀才的无能和势利好好地渲染了一番,然后集中夸赞刘三姐的山歌唱得好听,母亲还背出不少刘三姐的山歌,最后,母亲感慨地说:“像刘三姐这样的人,其实就是天上的仙女,是玉皇大帝派到凡间专门收拾莫老爷这样的恶人的,专门来羞辱陶、李、罗这样的坏秀才的。”

我跟母亲说:“刘三姐的山歌确实好听,但人家刘三姐是广西的,其实,我们广丰也有不少山歌呢,当然,就没有一位像刘三姐一样出名的人而已,但广丰民谣中的山歌却并不少呢!”母亲想了想,点点头说:“是的,我小的时候,也听过不少,我们村的南杰姑丈就能唱很多山歌,可惜死了!”跑题从这里开始,接下来,我跟母亲一起聊起广丰的山歌,聊了一个多小时,我说:“嬷,我研究了近二十年,我把广丰的山歌、喝彩、谚语和龙船歌全部整理了一遍,合在一起,出版了一本书,叫作《广丰民谣》,里面有几百首山歌呢!”母亲欢喜地问我:“那你最喜欢哪些山歌啊?说我听听吧!”我想了想,说:“山歌有不同的类别,很多山歌都很好听,这么说吧,我们广丰啊,最好听的山歌,要数《采茶歌》;最苦情的山歌,要数《长工歌》;最凄惨的山歌,要数《哭七歌》;最动人的山歌,要数《十月怀胎歌》;最智慧的山歌,要数《十八对》;最励志的山歌,要数《砍柴歌》;最解恨的山歌,要数《翻身歌》;最长的山歌,要数《十八三姐歌》;最有情趣的山歌,要数《求爱调侃歌》……还有很多很多,说都说不完,我也记不清。”

母亲惊讶得张大了嘴:“哇,有这么多啊!你刚说的《十月怀胎歌》,你以前说给我听过,《十八对》好像是唱得最多的,最好玩了,有一些,我都会唱,以前在老家,正月里,会有些吹喇叭、拉胡琴、唱小曲的人上门讨生活,他们就经常唱《十八对》,也唱《采茶歌》。”说到这里,母亲忽然问我:“你刚说的最励志的山歌,是什么啊?说来听下。”我想都没想就说开了:“砍柴要砍什么柴?斩竹又斩什么竹?割谷要割什么谷?采花要采什么花?砍柴要砍乌岗柴,斩竹要斩高山竹。割谷要割大冬糯,采花要采牡丹花!高山砍柴又是谁?落龙割谷又是谁?深山采茶又是谁?平地行路又是谁?高山砍柴朱买臣,落龙割谷赵匡胤。深山采茶樊梨花,平地行路薛丁山!”母亲说:“这个山歌,以前你南杰姑丈经常唱的,歌中这些人一个个出身贫寒,但一个个都有本事,都是落难英雄,他们最后都成了帝王将相,封王封侯,这人啊,最要不得的就是没有了志气。”

今天跟母亲的聊天到此就结束了,要不是母亲说要做饭,估计又要偏题偏到朱买臣、樊梨花、薛丁山等人的连环故事去了。

我忽然想,母亲最后要我重复的励志山歌《砍柴歌》,估计是她故意要我复述的吧?唉!我的老嬷,难道你觉得我还不够励志吗?还是怕我忘记初心丧失了志气呢?

第79章 2015年12月27日(农历冬月十七),星期日

晚饭后,我胃疼,疼得靠在沙发上呻吟,疼得额头都渗出细汗了。

母亲说我脸色白得吓人,急了,她说:“刚刚都是好好的,怎么说疼就疼了,准是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勾走了魂,得把魂魄赎回来!”她快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清楚内容,但肯定是祈求菩萨保佑之类的祷词。对着天空和空气嘱咐了一番之后,母亲又来到客厅门口,打开大门,握着门把,来来回回开合了四十九次,每开合一次就念一句:“鹰哎,别吓着啊,跟嬷回家啊!”最后,她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急速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头,连说三遍:“鹰回家了,回家了,嬷带你回到家了!”

看着母亲一连串娴熟的诡异的梦幻般的具有神秘色彩的行为,我会心地笑笑。于我来说,这样的举动太熟悉了,从小到大,我和哥哥姐姐们,还有村里的男女老少,如果我们生病,都是用这种方式治好的。这种方式在我老家叫作“嚎吓”,又称之为“赎魂”,意思是,好好的人忽然间中了邪,或者得罪了樟树公公和社公社婆,魂魄受到惊吓,三魂七魄不知不觉中被勾走了一魂几魄,于是就头疼脑热生病了。这时,就要敬香礼烛,焚烧纸钱,祷告神灵,道歉赔罪,大声呼喊失魂落魄者的名字,有呼七七四十九下的,也有呼九九八十一下的,邪神听了软话得了钱财便会放回所勾走的魂魄,通过这样的“嚎吓”,算是把丢了的魂魄赎买回来了。

以前,我总跟母亲抬扛,说这是迷信,说感冒发烧、伤风咳嗽就是一种常见的小病,是一种连医院都不用进,过了几天自然就会好的小病,我每次反驳都令母亲焦虑,她生怕神灵怪罪,加重我们的病情。我那时少不更事,完全无法体察母亲心中的悲苦,母亲一双手先后送走过九个亲人,包括两个儿子,都是因为苦难和疾病,所以,只要我们稍有一点不舒服,母亲便如临大敌,于是,便有了我耳熟能详的“嚎吓”与“赎魂”。现在想来,当真是惭愧得很啊。所以,今天,当母亲摇着大门呼喊我的名字时,我并不把它当成迷信,我觉得这是一种温情,一种来自母亲心底的温情;我觉得这是一种大爱,一种源自母性最原始的大爱;我觉得这是一种精神向度,一种无论多么困难都要坚持活着的精神向度;我觉得这是一种抗争,一种为了活着而不得不以示弱的方式向命运进行的抗争!现在,我就是站在这样的角度想的,因此,我觉得所有不问青红皂白逮住农民就批判他们愚昧落后、野蛮无知的做法都是不对的,都是不负责任的,都是唯心的。

正因为这样,现在,我正温顺地配合着母亲的“赎魂”仪式,母亲是仪式的主持人,这时候的母亲,充满了宗教的神性,母性的慈祥和宗教的神性一旦叠加在一起,居然产生如此巨大的魅力。虽然,我明知对于疾病,比如我的胃疼,用这种方式是一点效果都不可能有的,但是此刻,我却十分享受这种仪式给我带来的温暖与祥和。

母亲很快就结束了“赎魂”的仪式。然后让我喝盐茶,所谓盐茶,就是在沸水里放几片老茶叶片,加半勺粗盐,有时还放几片生姜,其实,这才是真正的药,这种盐茶杀菌消炎养胃,一般的感冒造成的呕吐和轻一点的胃炎,一大杯盐茶下去,很快就会消停。前面的“嚎吓”与“赎魂”,减轻了当事者的心理负担,解除了当事者对于疾病甚至死亡的恐惧,加速了病情的好转。因此,我小时候常见的这种貌似神秘的“赎魂”为什么會广泛流传便一清二楚了。

果然,这一次又灵验了。

母亲说:“说你们听,你们又不信,你看,哪次不灵啊?”我逗母亲:“如果只是赎魂,不给盐茶喝,你看有用没用?”母亲说:“那可不行,大凡医药,既要医也要药,不能缺一。这看病嘛,把脉是医,丸子是药。赎魂也是医病,嚎吓是医,盐茶是药,两个都不能缺的。”说到底,略懂中医的母亲,身上还是有股子科学精神的,在她身上,一般人会因为她的慈祥与善良而认为她是个纯粹的佛教信徒,可是,我却十分清楚,母亲她不仅仅是个佛教信徒,她的精神世界里,远远有着包括我在内的一般人所无法理解的许多东西。比如,她常说,信佛好啊,但她后面总会有一句,信佛的人就应该做善事了,瞧,她的重心在后面的做善事上。再如念经,她会说,念经好啊,又要认字,又要敲木鱼,但她后面一定会有一句,敲木鱼可以活动筋骨,认字要动脑筋不会老年痴呆,她的重心还是在后面。有时,我甚至会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背影,心想:母亲到底是真的信佛呢,还是利用佛啊?正想着,敲木鱼的声音响了起来,母亲又开始念经了。

这时,我手机响,是条信息,湖丰镇的徐冬梅发来的,徐冬梅是我去年救助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徐佳慧的母亲,她不会又来信息说没钱了吧?我疑惑地点看信息内容——天!原来小佳慧今天去世了!忽然间,我的胃又疼了起来,锥心地疼。我告诉母亲,说心脏病女孩小佳慧没了。木鱼声骤然停了,过了好一阵子,木鱼声重新响起,母亲说:“我给小姑娘诵经了!”而我,端起那碗没有喝完的盐茶,一饮而尽。

第80章 2016年元月16日(农历腊月初七) 星期六

我告诉母亲:“嬷,给小剑鸿募集到的钱已经快七万元了,没想到,好人会这么多。”母亲很高兴:“真的吗?这么说,这孩子应该有救了吧?”她转而关切地问:“孩子还没醒吗?”我说:“还没醒,但她姑姑来电话,说能够转动眼珠了。”母亲双手一合,低吟一声:“阿弥陀佛,真是可怜!”我也双手一合,接过话头:“真是可怜,阿弥陀佛!”

我们说的是遭遇车祸昏迷不醒的初二学生汪剑鸿,这是一个没有爸爸妈妈从七岁起就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她于2015年最后一天被一辆大货车撞飞,到现在已经第17天了,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没有苏醒。她伤得很重,可是家里又没钱,靠两个在外打工的姑姑垫付医药费。我是四天前从朋友的微信里知道此事的,而那时,小剑鸿已经在病床上昏迷了13天。因为上个月心脏病女孩小佳慧的去世,让我很是内疚,因此,得知小剑鸿的伤情后,我觉得要写点什么,便写了篇文章,题为《小剑鸿,快醒醒》,发在微信上,没想到这世上好人真多,只一天时间,你5块、他10块、你100、他200的就募集到了七万元钱,其中有几位让我特别感动——曾经得到过众多人捐助的阁楼女孩小潘阅和“瓷娃娃”刘久富说要尽点心意并捐来了几百元钱;在上饶拍过电视剧的著名演员颜丹晨直接转给我一万元让我代转捐;广丰千百味饭店的老板汤传广发起了“爱心外卖”,将营业额的一半捐出,说活动一直搞到小剑鸿苏醒为止;最让我感动,不,是震动,最让我震动的是小佳慧的母亲徐冬梅,她从我的微信里了解到小剑鸿的遭遇后,马上给我打电话,说我之前给小佳慧募集的资金还有三万块钱没有用完,她说救命要紧,要悉数捐给小剑鸿,我说她的日子很难,让她留着用,小剑鸿的事我另外再想办法。但徐冬梅心意已决,她说以前她陪着小佳慧,没工夫也没心思去挣钱,现在小佳慧走了,再也没牵挂了,过了年可以外出打工了,以后就不会困难了,她还说佳慧没救过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小剑鸿救回来,救回小剑鸿,就等于救了小佳慧!我听出来了,徐冬梅是真诚的,虽然我知道徐冬梅的日子确实很难,虽然我知道她非常需要这笔钱,但我没有办法拒绝她作为一名母亲伟大的母爱,我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说:“那,你等我通知吧,到时,我陪你去医院。”

母亲听后,感慨万千,她说:“怎么都这么命苦啊?这个孩子没爹没娘了还出这么大车祸,要是能够的话你就多帮帮她吧,好比修心,这人啊,做好事不要怕多!那个谁?女儿没救活的那个?对,冬梅,真是菩萨心肠啊!我看,她的三万块比别人三十万块的功德还要大呢,不知道她拜不拜佛?我看她比大多数拜佛的人心肠都要好,有些人拜佛,只求菩萨保佑自己升官发财,从来就没想过付出,从来就没想过要积德行善,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她三根香两沓纸一个空头愿,就让菩萨保佑她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平安无事、身体健康、升官发财,有这等好事吗?”

我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拜菩萨不求菩萨保佑那还拜什么啊?”母亲说:“求菩萨保佑当然也是要的,但拜菩萨的主要目的却不是这个!”我奇怪地问:“那是什么啊?”母亲说:“拜佛主要是为了修心、行善、积德,功德大了就度众生,功德小了度自己,你知道什么叫作度众生吗?我以前也不知道,以为度众生是拿钱财去帮助别人,错了,佛哪里有钱啊?佛就是要教化众生都能持善念、修善心、植善根、积善德,要是大家都修心积德了,大家都成了肯去帮助别人的善人,这世间就没有了痛苦与孽障,这就叫作度众生。我们学佛的人,就是要通过自己的修行,带头做善事,更多地影响别人,让别人也能跟着做些善事,要是学佛的人做坏事,人家就会说,手中一把香,心中想挖别人头脑浆,那可不好。你刚才说的那个冬梅,要是不拜佛,那就是个大有善根的人,她的善念和善行已经超过很多拜佛的人了,真是很难得!”

我细细琢磨母亲的话,琢磨着琢磨着,忽然想起共产党员一词来,我忽然觉得,按照母亲的说法,这学佛的人跟共产党员是多么相似啊!

第81章 2016年元月28日(农历腊月十九) 星期四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陪同毛敏珍局长和上饶的“百灵鸟”歌唱家程凌昭往居住在信州区豆芽巷的姚金娜老师家里走。

姚金娜老师现年89岁,她是上饶乃至全省全国都有名气的民间艺术家,有着“上饶民歌天后”的美誉。

母亲电话里担心地说:“你说你这些天走访什么家,对,艺术家,每家每户地走,可是,这几天一直下雨下雪啊,还结冰,这天,冷得太不像话,你办公室里有空调,可是你这满世界地走,可要注意身体啊!别受凉了,不然你的声音又要哑了,还有,雨雪冰冻,路滑,你开车要小心啊!”其实,这段话不是今天第一次讲,因为这几天我一直陪同领导走访慰问艺术家们,天天在外面跑,她老人家知道我的行踪,于是,每天都会来电话,每天都要说上这么一段话。我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你这段话我都能背了!”母亲不管,她每天都要说一遍,还说直到我走访完毕为止,看来,母亲已经将这事当成她每天必做的功课了,就像她诵经念佛一样。

然后,我跟母亲说起了姚金娜老师。因为我觉得母亲和姚金娜老师有很多共同之处。首先,两人年纪相仿,都是八十多歲,都来自旧社会,都经历了无数的困难,姚老师甚至还当过童养媳。第二,两人都有情怀,姚老师喜欢唱歌,她一生自编自唱几百首山歌,歌唱浩浩党恩,歌唱美丽家园,歌唱故土风物,她用民歌传播美,传递正能量。母亲也有她的信仰,她弘扬真善美,用善举感染人,一生做善事无数。最重要的一点,两人都懂得感恩,两人都是共产党的粉丝,而且是铁粉,姚金娜老师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上饶民间的乡野舞台上,还是在市里、省里,甚至是央视的大舞台上,她都要发自肺腑地说一番感谢共产党的话,只要一逮住机会,她就用上饶方言演唱她自编的民歌《开口就唱共产党》:不唱山歌喉咙痒,唱起山歌心舒畅。东不唱来西不唱,开口就唱共产党……母亲也一样,逢人便讲共产党好,她经常对村里人说:“这个好,那个好,还是共产党好,马路修到你门口,自来水通到你家中,路灯照得红彤彤,墙面粉得雪雪白,种田不但公粮免,还要贴你一笔钱,生病有报销,老人还发老人钱,我们哪,可要记住共产党的恩,记住政府的情啊,可不能做出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可不能给政府添麻烦!”

母亲听我说了姚金娜老师的事情后,很是感慨:“这个老人可不简单啊,日子过得好不好没关系,可她舒畅着呢!她这也是一种修行啊!鹰,我以前跟你说过,修行的方法有很多种,我们信佛是一种,有人出家也是一种,像你,虽然不信佛,但老想着做善事的算是一种,这位唱山歌的老人一心一意给别人带来快乐,也是一种啊!无论是哪种方法,只要是修行,只要心存善念,口积善德,行有善举,最终的归途是一样的,度己度人度众生。”

母亲的话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惊讶,我忽然觉得,电话那端站着的她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位哲学家,一位高深莫测的让我顶礼膜拜的哲思者。

第82章 2016年2月4日(农历腊月廿六) 星期四

又到立春。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也是二十四节气之首,在我老家,立春又叫新春。

我老家有古谚:新春非大节,新春大于年。这个表面看似矛盾的说法,其实有着深刻的含义。从某种程度上说,新春并不是一个非得正儿八经地过,更不是人人都要参与的节日,它不像过年、清明、端午、鬼节、中秋、冬至那样隆重,那样热闹,但由于它是一年之中二十四节气的首节,从这一天起,意味着春姑娘回归大地,万物开始复苏,所以,它又被认为是一年的开始。这样算起来,我们中国人的一年就有三种算法了,第一种是公家的算法,按阳历算,元月一日为一年之首日。第二种是传统的算法,按阴历算,大年除夕之后的春节为一年之始日。还有一种就是按节气的算法,这二十四节气的首节,被认作一年之始。最后一种算法也许并不普遍,但在我老家,就有这种算法,立春之日一般在每年阳历二月的三至五日,有时在除夕前,有时在除夕后,如果有人出生在立春之后除夕之前,他明明出生在头一年的阴历十二月,但在算命时,他的生肖就要按次年的计算,为什么?因为立春是一年之始。同样,如果立春比春节晚,这时,如果有人出生在除夕之后,又在立春之前,他明明出生在新一年的阴历正月,但在算命时,他的生肖就要按头一年的计算,为什么?因为立春是一年之始。

我老家所谓的“新春大于年”的说法,估计就是这样来的。

关于立春之事,绕来绕去绕了这么一大圈,我们再回到52栋。

自从母亲进城生活后,很多在老家都必须隆重举行的习俗节庆都打了折,这立春也不例外,虽然只剩下个仪式了,但我了解母亲,她对这个节日还是很重视的,她一定会举行“接春”仪式的,即使这个仪式已经大打折扣。因此,我照例起了个大早,在早上七点之前就来到了52栋。

果然,当我推开门时,只见桌上摆着下面这些——总共两排物事,第一排是三个塑料杯,杯里三杯茶水。第二排五样东西,中间一大碗饭,这饭很有特点,用两碗饭迎面相合,再把上面的碗移走,看上去像一个倒扣的碗,实际上是一碗饭,这饭有个专用名,叫“春饭”,饭上覆盖着一张硕大的白菜叶。饭碗两边是两个塑料杯,一个杯里放着一块豆腐,上面同样相覆盖着一片青翠的白菜叶,另一个杯里装着三个橘子,橘子外面还包着塑料包装膜。最左边有一个瓷碗,碗里装着五个香梨,最右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柚子,我认得,我从自家园子摘回来的那个最大的马家柚,一个半月前摘下来的,没想到母亲一直保留到现在。

见我进屋,母亲没像以前那样客气招呼我,而是催促我:“鹰,快到下面园子里摘几枝梅花来,播在那碗春饭和豆腐上!”我说:“嬷,好像没有梅花树哎!”母亲说:“只要没开花的,随便什么树枝都行!”我说:“迎春接福,不是要插梅花的吗?”母亲叹口气说:“唉!就是个意思,代替一下没关系的!”我就跑到园子里,摘下一大把暗暗地透着青绿的树枝,母亲接过去扯下几枝,分别穿过菜叶插入米饭和豆腐里。我发现春饭里没有黄豆,又问母亲:“饭里不是要放几颗膨胀的黄豆,表示发豆发到的意思的吗?”母亲说:“这是在城里,不是在老家,没有黄豆,算了,能简化就简化了,不然,还要点香烛烧纸钱放鞭炮呢,唉!就是个意思而已!”母亲说完把我拉到阳台上,朝窗外叩首礼拜,说是迎接春神,我走过去把窗户玻璃推开,说:“玻璃都不打开,春姑娘怎么进来啊?”母亲说:“就是个意思呗!”她还幽默地说:“那还有栏杆呢!”意思是,即使玻璃推开了,春神同样进不来。我说:“春神是个美女,叫春姑娘,苗条,腰细,进得来,但是,弥勒佛是个大胖子,应该进不来的!”母亲瞪了我一眼,没有做声。迎接完春神后,我们转回供桌旁边,我说:“嬷,看来你心不诚啊,你看,你这个橘子的包装膜都没有撕开,柚子也没去皮,人家春神是个斯文的姑娘,怎么好意思动手啊?”母亲说:“唉,就是个意思而已!”

哈哈!原来母亲没有当真,但是长期受这种仪式熏陶的我,卻当真了!最后,我说:“嬷!接春了,给你照个相吧!”母亲赶紧以手掩面,连声说:“不照,不照,我头都没梳,头发乱糟糟,脸也没洗,难看得要命!”我说:“怕什么?又不上电视,又不去广场,就是个意思而已,来来来,照一个!”

第83章 2016年2月7日(农历腊月廿九),星期日,除夕

午饭刚结束,母亲就张罗起祭祖的事宜了。

她像个指挥官,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谁负责三牲祭品,谁负责香烛纸钱,谁负责祭桌器具,谁负责烟花鞭炮,谁负责清洗水果,谁负责打扫场地……她都一一作了安排!看到还有一些人没有分到任务,母亲又说:“没分到事做的人别走远了,请太公开始时,每个人都要来跪拜的啊,别走远了啊!”然后,她问:“爹呢?你爹人呢?”

是啊,老爹去哪了?

母亲交代我:“鹰,去把你爹找来,他是家主,要点全堂香,别耽误了,请完太公后,还要回52栋呢!太晚了,会堵车!”

我赶紧跑了出去,丢下一句:“我去找!”

靠老房子那边有块空地,空地上有棵粗大的梧桐树,老爹蹲在树下,他背对着我,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我想知道老爹在干什么。老爹完全没有察觉我的靠近,他仍然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

一个红漆还没有褪尽的木畚斗,由于长年未用,散了。老爹右手拿着一个长满了锈的铁锤,左手端着几块散乱的畚斗板,他似乎想把畚斗重新组装好。

老爹是木匠出身,会箍桶、会做家具、会做棺材,我记得我小时,无论什么木器,在老爹手中三下两下便能搞定,可是现在,几块窄小的木板在老爹手中打转,老爹竟然拿它们没有办法。我轻轻蹲下,从老爹手中接过铁锤,说:“你都要九十岁的人了,没力气了,还是我来吧!”四十年前,就在这棵树下,当然,当时这棵树还是棵跟我儿子一样大的嫩树呢,我左手拿着个木板,右手拿着把小弯刀,笨拙地削着,想做一把木手枪,可那时我太小了,木板和弯刀都不听我的话,弄破了皮肉,弄出了鲜血都没能把木手枪做好,爹爹走到我身边,从我手中拿过弯刀与木板,说:“你才五岁的人,怎么动得了刀啊?想做个手枪吧?爹爹帮你做!”不到半个小时,一把精制小巧的木手枪便神气地握在我手中了。

现在,我把老爹扶起来,说:“开始请太公了,嬷让你点全堂香,招呼列祖列宗!”老爹说:“这么早啊!”我说:“不早,等下要回城里,要去52栋过年的。”老爹方才想起:“噢!是啊,那,那快点去啊!”

我扶着老爹回到厅堂,母亲刚好在折纸钱,她看见老爹的衣服上有灰,眼一瞪:“你这个老头,越来越不像话了,不知道今天很多事啊?你人走哪去了?还搞得这么脏!要不是今天过年,我得好好地骂你一通,过了正月初三,再跟你算账!”

母亲这段狠话让我想起一些旧事。在我老家,由于人们对命运多舛的无奈,烦恼时多,开心时少,小孩子由于调皮顽劣也经常挨打挨骂,人们将美好的生活寄托在愿望里,寄托在想象中,于是,约定俗成便有了这样一种规定:从除夕起到正月初三,无论大人小孩,要互相说好听的话,说祝福的话,不准说不中听的话,更不能骂人打架!所以,这个规定最受孩子们的欢迎,因为孩子们可以在这几天毫无顾忌地玩闹嬉戏,就算做了一些出格的坏事,大人也不会责罚,有些大人实在忍不住,就会像母亲刚才那样说:“过了正月初三再跟你算账!”记得我六岁时,正月初一,母亲给我穿上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口袋里塞满了炒豆子、番薯干、爆米花等吃的东西,母亲语重心长地交代我:“鹰,今天起要说好话啊,不要哭闹,不要骂人,不要跟小朋友们打架啊!”我说声好,便出去玩了,但我心里记得母亲的交代,我不放心我的大哥,我怕大哥乱说话,说不好听的话,我得去跟我家大哥说一声,他是个疯子,平常就知道乱说话,说不中听的话,可是今天是正月初一,他可不能乱说了,我必须找到他,要跟他讲清楚,终于,我在大屋的风弄口看见了大哥,大哥蹲在地上,流着鼻涕,嘴里嚼着爆米花,我冲上去在他脑袋上连敲三下:“你这个短命鬼,害我找你那么久,我有话跟你说,从今天起三天,不准说坏话,要说好听的话,知道吗?要是说坏话,我就打死你!”这件事成为家人几十年来取笑我的话柄,唉!大哥已经去世多年,但这件事,因为家人年复一年的传述,我仍然记忆犹新。我忍不住望了一眼老屋,可是,百年老屋啊,它已经倒塌,已经成为废墟,已经成为断壁残垣,除了一阵风掠过来一阵阴森森的气息,便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的喊声召回了我。老爹已经燃红了一大把佛香,他逐一分发,每人三根。我双手捧着三根香,对着祭桌,深深地揖了下去,我知道,祭桌周边,围满了我安家的、周家的、徐家的列祖列宗,还有我的两位哥哥,他们,这会,正对着我们招手,对着我们微笑呢!我忽然觉得挺对不住大哥的,心中默念:“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再敲你脑壳交代你要说好话了!”

第84章 2016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十三) 星期六

我昨天跟母亲约好的,今天星期六,先回52栋,然后送她去廿三都,办两件事:一是到廿三都万寿宫礼佛,母親说,以前家境贫困遭遇厄运时曾经得到万寿宫里的许老真君大仙救助;二是到廿三都感谢一个名叫敦兴的表舅,母亲说,以前家境贫困遭遇厄运时曾得这个敦兴舅舅救助过。母亲说,人要懂得感恩,对于别人的帮助,一定要牢牢记住,有能力时要报答,没能力报答就应该记在心里。

于是,我一大早便往广丰赶了。

快到洋口时,徐冬梅来电话。

徐冬梅说:“我准备过了正月十五就去浙江打工,想今天去医院看下小剑鸿,顺便给你带了只家养多年的土番鸭,煲汤喝,对你喉咙好!”我说:“好的!我在上饶中学这边等你,小剑鸿住在平安医院,你来到后我陪你去医院!”

然后,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掉转车头回上饶了。

小剑鸿是元月二十九日苏醒过来的,她整整昏迷了30天。之前,徐冬梅已经将大家捐给她女儿徐佳慧看心脏病的余款三万元悉数捐给了小剑鸿,年前,徐冬梅几次说要来看望小剑鸿,由于小剑鸿一直没有苏醒,后来苏醒了又在重症病房封闭了几天,再后来就过年了,于是,徐冬梅看望小剑鸿的心愿一直没有达成。现在,徐冬梅已经走出了失去女儿的悲痛,重新振作了起来,而且就要外出打工了,我当然要成全徐冬梅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愿了。

母亲虽然煮好了粥等我回52栋喝,而且她还等着我陪她去万寿宫礼佛,但听说了此事后,表现出了宽容与大度,还说:“冬梅这孩子心肠就是好!你带她去吧,我们要去的地方可以改时间的,没关系!”

大约十点钟。徐冬梅搭乘亲戚的货车来到上饶中学门前,她左手拎着一个蛇皮袋,里面准是那只土番鸭了,右手提着两个塑料袋,估计是给小剑鸿的礼品。我一点也没有推托便收下了她送来的土番鸭,也没有说更多的感谢的话,我知道,我这样做才能让徐冬梅高兴,因为她是真心实意的。接着,我们来到平安医院,小剑鸿斜靠在床上,正在翻看我送给她的书《我是城管》,这书是过年前一天我去医院时带给她的,她看得挺认真,她的状态看上去不错,瞧!边看边笑呢!徐冬梅一看见小剑鸿眼圈就红了,我知道,她准是想起自己过世不久的女儿了。她半抱着小剑鸿,拉着小剑鸿的手不放。我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就转到走廊里去了。

半个小时后,我和徐冬梅离开了平安医院。我说要送她,徐冬梅说她会跟亲戚联系,她将搭乘亲戚的货车回去。临走时,我本来想安慰一下徐冬梅的,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没想到徐冬梅先说话了:“周局,你放心吧,你这么好的人,就喉咙那点小病,一定会没事的!”

徐冬梅的身影消失后,我拨通母亲的手机:“嬷,我现在回来,下午陪你去礼佛吧!”母亲说:“傻,礼佛要上午的,没关系了,你忙吧,有事就别回了,佛是慈悲的,不会嗔怪我们,我们下次再去,记得就好!再说,心中有佛,常做善事,比到庙里朝拜的功德更高!”

第85章 2016年3月5日(农历正月廿七) 星期六

二姐来电话说:“看你微信,好像是在52栋,如果没有别的应酬,就到华丽世家吃饭吧,省得老嬷烧饭,这天阴冷,水冰凉的,容易受寒!”我捂着手机,大声喊:“嬷,二姐说,天阴冷,水冰凉,叫我们都去她那里吃饭,省得你烧,应不应她?”母亲想了一下,又去打开冰箱,看了看,说:“冰箱里没什么菜,那就去她那里吧,顺便出去走走。”我挪开手掌,说:“二姐,我们都去华丽世家,你多烧两个菜!”然后跟母亲说:“先陪你们去逛下超市,然后去华丽世家,那小区人多,拥挤,不好停车,咱走路吧!”母亲说:“反正没几步,慢慢走吧!”

母亲对超市的熟悉程度超出我的预料,而老爹,永远是个跟班,母亲走到哪,老爹就跟到哪,有时老爹跟得太紧,妨碍母亲看货,母亲便斥责老爹:“你又没事,跟得那么紧干吗啊?碍手碍脚的,不就是个超市吗?难道还丢得了人啊?”对于老爹来说,这种责骂早已司空见惯,他一点都不在乎,憨憨地笑着,退到一边,可是眼睛却瞄着这边,只要母亲一挪脚,他跟着就移步,但也有跟丢的时候,有时在人多处,跟着跟着人不见了,母亲四顾无人,着急了:“这老头,到哪去了?可别丢了!”于是四处去找,往往在一些货柜的转角处找到慌里慌张的老爹,母亲又生气了:“你这个老头子,走哪去了,你又没事,叫你跟都跟不上啊?怎么这么没用呢?丢了倒好,省得我烦,烦了六十多年了,真是烦透了!”老爹又憨憨地笑着站到一边,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两只手不停地搓着,也不知道在搓什么?

我说:“嬷,其实,你挺难讲话的!跟我以前一个领导还挺像!”母亲嘻嘻一笑:“这老头现在就是个小孩,越来越不懂事了,不骂就要犯错,要么走丢了,要么摔伤了!去年,他说出去抽个烟,嘿!人不见了,找了快一天,结果在地下室里找到了,满脸的血,都不敢告诉你,也不知道他怎么走下去的!”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说我跟你领导像?你领导也这么不讲道理吗?”嘿!母亲还真有自知之明啊,居然承认自己没来由地责骂老爹是不讲道理的,也真是难得啊!我便将我领导如何难讲话的事情说给她听——我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迷路了,领导斥责我:“怎么这么笨啊?还不下去问路啊?难道要我去问吗?”我心中虽然不服,不是有司机吗,凭什么我去问路啊?但是没办法,还得下车去问路。便下车了,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待问好后上车,领导又斥责我:“刚下车心中有气啊?干吗把车门摔得山响?”又过了几个路口,又下车问路,这回吸取教训了,轻轻地关上车门,没想到领导又斥责开了:“你没吃饱饭啊?车门都不关紧,才上了一道锁,万一它速度快了甩开了,车门怎么办?”

母亲安安静静地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她没有做声,良久,母亲问我:“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真的。母亲又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说:“已经多年了,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母亲忽然显得十分心疼,她走到我身边,揽住我:“我就知道你不容易,人家都说你当干部,享福得很,嬷就知道,你最苦了,这些年,也不知道你受了多少气啊!也没听你说出来!”我没想到母亲会来这一出,赶紧说:“走走走,去二姐家,十一点多了,饭都熟烂了!”

第86章 2016年4月4日(农历二月廿七) 清明 星期一

母亲哀声说:“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踩不了田塍路,爬不了山了,就不跟你们去了。要记住啊,外婆坟前要烧花边,她可是我的娘哪!毛猴(我大哥的小名)坟前要点支香烟啊,他生前就爱捡人家的烟头抽,想想我这个傻儿子也真是可怜!外公(母亲的继父)坟前要说清楚,说你小姨在南昌没空回来,这些纸钱都是她寄回来的钱买的!还有,还有——”母亲说着说着就忘记后面的内容了。

我接过话:“还有,还有,要记住啊,二外公家几个坟也要去祭请啊,不要忘记了最远处那个孤坟啊!”母亲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二外公名下没有一个人了,我们不给扫墓,这些坟就成野坟了,我们不去祭请,他们就真的成为孤魂野鬼了!”

我们当然会,也必须按照母亲交代的去办,其实,二老没跟我们一起前往野地里上坟,我们反而更认真更严肃,以往二老一起同往,像点香烧纸祷告嘱咐一类隆重庄严的活都由母亲来完成,我们仨兄弟在清理完坟头的杂草后就没事可做了,便嘻嘻哈哈地开起玩笑来,有时甚至会说类似这样的话:躺在里边的人,其肉体早已化作泥土,其灵魂已经转世,因此,扫墓只是个程式,认个祖,归个宗而已,不必要太过认真。母亲便会老大的不高兴,但她也不责怪我们,只是幽幽地叹气:“我跟你爹百年之后,你们也是这么不认真的吗?”母亲这话让我们惭愧万分,也让我们伤怀不已。

而我的心情,要比这个还要沉重。原因有两个:第一,由母亲主动提出不参加扫墓,这是第一次,以前,母亲也会不参加扫墓,那都是因为我们怕她累着而不让她去,而这次,是母亲自己提出不去的,我知道,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她是真的去不了了,不然,以她的性格,是不会不去扫墓的,因此,我的心情十分沉重。第二,我想起了去年的今天了,去年今日,我正在上海长海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医生说我“声带白斑基本癌变”,清明的前两天,我做了声带白斑切除手术,不但变成了哑巴,而且凶吉未知,生死难定呢!要是病情再重一些,或者手术不那么成功,那么,今年的今天,我还能再蹲在这野地里给逝去的亲人除草培土吗?我还能给逝去的大哥点燃这根中华香烟吗?肯定不能了,反而有可能是爱着我的亲人们站在我的新墓前泪水涟涟了吧!这么想着,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厚实的寒噤,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抬头看两位哥哥,二哥正在奋力挥动锄头,他挖了好多泥土填实了大哥坟頭上一处塌陷,三哥正在围着墓界标撒白纸,他一脸的认真,我知道,三哥小时不懂事的时候,可没少欺负过残疾的大哥,他在用他的认真向大哥致歉呢!两位认真作业的哥哥显然没有注意我神情上的波动,而我,也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是,我的心底深处,却波涛汹涌。

两位哥哥继续作业,而我,蹲在大哥的墓碑前,看着大哥的大名“周树水”三个字,思维回到了从前——大哥周树水(其实是二哥,真正的大哥早已夭折)已经去世16年了,大哥五岁时患脑膜炎,落个残疾,手脚疯了,脑子也坏了,人称“老疯子”,又称“毛猴”。大哥经常大小便失禁,常有尿屎包在裤裆,我小时经常拖着他去池塘里清洗,有一次因为太臭,一时兴起,便直接把他推进塘里,说淹死了算了,省得老嬷烦心。眼看着大哥就要被淹没了,我又急了,又跳入塘中把他拖了上来,那年,我九岁。大哥因为傻,就有很多人捉弄他,给他烟头抽,没想到,大哥竟然有了烟瘾,于是,大哥便有了捡拾人家烟头的习惯,我不让大哥捡烟头,便吓大哥:“你个毛猴老疯子,要是我再看到你捡烟头,就推你到塘里淹死了去!”但大哥是个不更事的傻子,他继续捡拾别人的烟头抽,一直到死。大哥虽然傻,但亲人却都还认识,他甚至能保护子侄辈,当侄子们受人欺负时,他居然能瞪圆双眼龇牙咧嘴地对着别人怒吼:“这是我家的人!”这句话到现在在我的脑海里仍有回响并伴有他愤怒的神情。大哥40歲的时候走了,母亲哭得不行,几次要哭晕过去。母亲拿自己备用的棺材给大哥用,将自家最好的一块自留地给大哥做了坟地,这还不算,年年清明,母亲都要亲自来给大哥扫墓,偶尔有事未能前往,她总要反复交代:“毛猴那里要多待一下,他手脚不便,吃得慢,逢年过节的他也抢不过别人,就在他坟前多烧点纸钱吧,没人跟他抢!”

“走了!”两位哥哥的喊声中断了我的思绪,临走时,我将一根点燃的香烟轻轻搁在墓碑之上,碑柱边上一棵青葱的腊肉草向我左右摇摆。我伸过手去:“大哥,是你吗?”

回到52栋后,虽然我尽量装出一副踏青归来充满愉悦的样子,但是,母亲仍然感觉出我的异常,她悄悄问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吹风着凉了?”我双手一摊,故作镇定地说:“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啊?”母亲叹了口气:“别多想了,我和你爹双双活到八十多岁了,已经很难得了,稻子熟了要掉粒,南瓜熟了要落蒂,总有那么一天的,你也不要忧心了。你也没事的,你做了那么多善事,得有多少福报啊?好日子可长着呢,你会好好的,别想多了!”

唉!我那点心思啊,自以为隐藏得挺深,可是在母亲眼里,却是毫无遮蔽,一览无余,真是知子莫若母啊!

晚饭。我看看坐在我左边的老爹,又看看坐在我右边的儿子易易。我忽然心念一动,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清明上坟的意义,因为,此前,我一直是没有真正明白清明节的意义的,小时候,于我来说,清明只是一个玩闹的机会,是一个逃学的借口,是一个解馋的希冀,而现在,因为父母的年迈,因为孩子的成长,因为自己病痛的出现,我的脑海中忽然跳出两个字来——延续!

对!就是延续!

延续真的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词!延续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为了延续,活着的人要完成很多很多的作业,得把孩子养育好,得把长辈服侍好,无论你多么不情愿,无论你的心情多么不好,无论这作业有多么艰难,你都不能打退堂鼓!因为,年迈的父母还在努力地活着,因为少不更事的孩子还在滋滋地成长着,而清明、端午、中元、冬至、除夕等需要祭祀的日子,都是作业过程中疲惫不堪,意欲瞌睡时给你的一个个提示与警醒,为的是什么?是让你端正态度,好好地作决定,更好地延续人生。

这么看来,我的作业还得继续做,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做好,因为,那是责任,也是义务。所以,我必须活着,好好活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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