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合浦六万大山南麓,离小江镇三十余里,连绵的丘陵长满红椎白椎,夹杂着火力楠及马尾松等,漫山遍野,直到天际。有山蜿蜒数里,如巨狮匍匐于苍翠林海上。在狮山怀抱里,东西北顺山坡十几座瓷窑,有一座正冒青烟,几座刚熄火封窑,多数去年冬天烧完窑,周围大堆大堆瓷器正陆续外卖。狮山蜷伏守护的中央是林家小村,村子朝南,七八户人家。村前清溪曲折,隔岸再往南是林家大村。小溪拐七八道弯下滩,哗哗声日夜不停,响彻村野。
这大村、小村最大窑主林照统平日很忙,既烧窑做瓷器,又种田地,还有些山场。今天下午将有客人到访,他赶早从窑场回家,边等边做些零碎事情。日头偏西,刚用铁线箍完一担桶,就有前边大村一帮小孩领客人来到门前。照统接过客人草帽挂在堂屋竹钉上,彼一句唔好意思打扰啦、此一句唔客气啦,然后请客人落座。老婆提一把大瓷壶放在八仙桌上,一套瓷杯刚洗过,还挂着密密的细白水珠。她倒满一杯,请客人饮茶。瓷壶瓷杯光润细腻,雪白晶莹,在老旧的堂屋里,在擦不掉陈年尘垢的八仙桌上,格外抢眼。
来客姓陈,是佛山陶瓷商,去年日本打完广州打佛山,沦陷前举家逃难过来,暂住小江镇上。照统知道他是贵客,不然哪肯花闲工夫在家接待。
陈先生说:“惭愧呀,流落到这个地方,听见你名气,就来打扰了。”
照统说:“唔讲流落不流落的啦,国家遭难,没办法的事。兵荒马乱,逃出来就好。”
一只紅公鸡在叮堂屋地缝里的谷子,一只母鸡“啯”“啯”“啯”带一帮“唧”“唧”“唧”的鸡仔,在吃碎米。照统赶走公鸡,又轻轻“嘘”几声母鸡和鸡仔。
堂屋静下来,照统问:“陈先生也烧窑,做陶瓷?”
陈先生说:“冇啦,窑炸啦,人散啦,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啦!”
照统说:“没办法的事,没办法的事。留得青山在,唔怕冇柴烧。”
话题从战事讲到眼前。陈先生称羡八仙桌上的瓷壶瓷杯,说:“咁白咁细腻,冰清玉润,好高洁,好高雅!”
照统笑眯眯点头,说:“系,系,饮茶,饮茶。”
陈先生说:“这一方宝地,太平、繁荣,好做事、好发财喂。”
照统说:“也不得啦,海路挨日本仔封啦。前两年靠外轮,如今外轮也进不来,土货、瓷器靠私家木帆船偷偷运,运得几多?”
陈先生说:“走广州湾喂。”
照统说:“咁远,五六百里靠人工挑,不划算。”又说:“也不太平啰,我小仔读书,上个月迁来长塘山,廉州中学还有那个合浦一中,总迁来啰,合浦北海咁紧张,小江有几远?能太平几久?”
陈先生说:“我大仔也去长塘山读书的呢。”
照统陪客人到窑上。站在遮挡龙窑的草棚前几丈远,顺着山坡往上看,陈先生口中不说,心里震动。他也是制瓷大户,也闯过南北陶都瓷乡,没见过咁大的龙窑!一般梯窑两三丈,龙窑五六丈,至多不过十丈,而这个窑,长一倍都不止,问照统果然二十五丈!看着向山上延伸的窑床,他不好意思再问,暗暗从头到尾数一下,投柴口不下四五十孔。走进窑门,里边四五尺宽、六七尺高,真的走得马,抬得轿。脚下地面略微倾斜,尾部略略下沉,从头向上望到尾部,远远只见一缕暗光!整个弧形拱顶和长长两壁,粘满厚厚一层烧过的彩釉,晶莹剔透,琳琅满目!
别人家的窑边堆满瓷器。照统的窑每年烧得早,去年海路没封完时,南洋订的几千件运出去了,西贡订货也出去了,还有几千件堆在草房里。
主客到工场,照统的大仔林普、细女林越雪和女婿陆北都在。林普是“祥、照、普、山、河”的普字辈,越雪名字起得讲究,越是越州绿,雪是白瓷,林家烧瓷名气大,越州绿算是一绝。兄妹虽是同父同母所生,却像一个窑里烧出的瓷有黑有白。兄敦实黝黑,说话嗓子粗,除了动手拉坯,还指这派那。妹白白净净,椭圆脸像雪白的鹅蛋,一两根黑发飘在前额格外分明。她不言不语,眼神直勾勾盯着瓷坯,静静描绘,一绺白泥粉粘在手臂上,与白肤浑然一色。描绘时总轻咬下唇,双腮现出浅浅酒窝。陆北在修利,他身子高大,眼睛很深,总爱干咳几声,怎么说也改不了这个坏习惯。还有五六个雇工,或舂白泥滤泥精,或雕刻,或上釉,或晾坯……晾好的干坯林林总总四五千个。
虽才过清明,天气也闷得很,照统和陈先生返回堂屋时,都已汗流浃背。陈先生眼角沁着一颗似汗似泪,说:“开眼界,开眼界!”呷过一口茶,又说:“看你的窑,想起我的窑,可惜了,也是几百年的窑。”
照统说:“等到哪年打完仗,再开建一个,唔怕冇柴烧。”
陈先生说:“可惜了,再建得窑,客户保不住的呢。”
他的陶瓷主要销往小吕宋。他说:“冇制作,冇货供过去,日长月久客户都归别人啦。”又长叹一声,说:“你的制作咁好,要是你的货到得小吕宋,帮我保得住客户,咁就好啦,嗨!”
说话间早已阴云密布,雷声隆隆,要落大雨。照统说:“天要落水,陈先生不要走啦,不要走啦!”大喊:“老婆,媳妇,煮饭喂,我要和陈先生饮番杯喂!”又到后面交代老婆和儿媳妇。
云黑雷闪中,又有一人到来。他姓黎,小名五九,是钦州制陶传人黎师傅的族弟,快四十岁,读过私塾,通些文墨。五九的母外家在林家小村,已绝后,他遵母命每年清明回来拜山。外祖是自己的外祖,坟茔却是林家的坟茔,要拜还得走这几户并不亲的外家,都是远房表哥表弟,允许拜带去拜才得拜。他爱瞎玩闲逛,不做正经营生,一家三口就靠老婆支撑过日子。他这次住在照统隔壁跳岭头的师傅头家,拜完山不急回去,小村、大村这家走那家串,吃口闲饭。这下知道来了佛山客,他过来扯闲天凑热闹。
五九问:“陈先生大地方来,见识龙窑?见识钦廉陶瓷?”陈先生未接话。
五九说:“系喂,钦廉陶瓷,第一好的陶瓷。”
陈先生说:“第一好?”
五九说:“系啦,没有错啦,第一好!桌上的瓷壶你亲眼见,不止这些,照统表哥好多窑宝没拿出来喂!还有我们黎家坭兴陶,在钦州,听过吧?民国四年巴什么金奖,民国四年!”
陈先生猜他指的是巴拿马,说:“第一?那紫……”
五九抢着说:“你讲紫砂?它民国十五年才得奖!”又说,“十九年又参加博览会,我们黎家猪胆瓶得金奖,他们才银奖!”
照统不耐烦,说:“好了好了,留点分寸。得金奖,人人总知啦。人家有几千年陶朱公,如今最著名,销量又大,你的局有几大?”
五九有些尴尬,搬些文墨出来,说:“系,人家系回眸一笑百媚生,我的系养在深闺人未识喂!”他故意让人听不懂。
照统又说:“总你们黎家你们黎家,你有份?你有股?”这下五九干笑,没话了。
黄昏,在雷鸣电闪中,照统的大仔、细女和女婿连走带跑刚进得堂屋,后边就瓢泼大雨,风“呜呜呜”狂啸,雨“唰唰唰”狂扫,瓦檐上、芭蕉树棕榈树叶子上悬着密密的白白的“哗哗哗”的水帘,整个世界都是天河倒泻,这势头,什么时候落得完。
五九刚吟“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照统就打断说:“食饭啦,食饭啦!”照统一家勤俭,平时收工晚,吃饭迟。今天有客,饭做得早,又落大雨,天黑得快,于是老婆就上油灯准备吃饭。
男人都已上桌,却少了照统。他在房间里窸窸窣窣一阵出来,手里拿个绿瓷灯盏,边装水火油边说:“换一只,用窑宝,用窑宝!”
陈先生过来看,问:“这就系越州绿?”
照统说:“系,系窑宝,灯油十天半月不干,点着灯芯亮几倍。”
八仙桌坐五个男人,照统坐上方,大仔和陈先生一左一右,女婿和五九坐下方。照统和陈先生饮东园酒,五九也饮,大仔和女婿让过客人后只顾吃饭。
桌上一盘炒花生,新蒸了一尾浔江鱼,清明做的清蒸豆腐丸、豆蓉糯米饭都还好,今晚赶紧吃,再留会馊。
门外风雨交加,屋瓦被雨打得噼噼啪啪响,仿佛整个世界只留这瓦房下一片安稳空间。照统和陈先生、五九叽叽喳喳,你一杯我一杯,除了说酒说菜就说陶瓷。照统白天还嫌五九说大话没分寸,这时酒暖耳热,他却主动说:“陈先生,我们这地方叫小江,有来历,你知不知?”
陈先生说:“不知喂。”
照统又问:“东西南北,总以地名给陶瓷命名,什么地方的陶,什么地方的瓷。你行得远,你见不见过哪个地方因为陶瓷得名?”
陈先生说:“没见过。”
照统说:“系,小江地方,就因为瓷器得名,先有小江瓷,然后这地方才叫小江,这小河也才叫小江河的呢。”
陈先生“哦”了一声。
照统说:“系啦,冇错啦。”他说得没错。几百年前,这里制瓷蜚声各地,远销南洋,号称小江西瓷。叫多了,叫久了,叫顺嘴顺耳了,就省一个西字,叫小江瓷。海内外都知小江瓷,都以为是小江地方所产,都以为这地方叫小江。其实本地方原叫岭岗铺,顺着众人所称,干脆叫小江镇,原来的马江河也改叫小江河。确实是因瓷得名,因瓷闻名。
说完小江瓷,又议论起佛山陶瓷。陈先生说自己的龙窑和作坊,说自己的制作,说南洋销路,说小吕宋几家固定客户,还详详细细有板有眼说客户的姓名商号地址,就怕别人不相信似的。只是这下子断货已经半年,不知客户是否已改售别家瓷器,或是已改了行、破了产?
此夜酒酣梦甜。照统在安稳的睡梦中几次被风声雨声雷声震醒。鸡叫三道,他起床点燃马灯,去看后廊檐阴沟,沟水快齐后门槛,眼看要漫进房子里来。他招呼大仔和女婿,逐一撬开阴沟上的石板,沟水畅流开去。
二
天蒙亮时风息雨停,东方浓云乌中泛白,山头雾带纹丝不动,整个山区经过风吹雨打变得格外沉寂。房前屋后,大张大张竹叶上水珠无声滑落,满园芭蕉树顶卷叶绿芯一夜间冲天冒出三四尺高,篱笆墙上密不透风的首乌藤被风雨打歪后又抬起头长出青青嫩杪。尽是青翠凝绿,只差几朵红花白花才能把它点破。
陈先生在大门口呼吸清气。照统老婆端一盆水到堂屋,喊:“陈先生,洗面喂。”
照统冲着大仔老婆喊:“媳妇,给陈先生拿牙刷牙粉喂!”
家里那把牙刷,常放在廚房窗台墙眼里,几次客人来曾经用过。大仔老婆以前没在意,分不太清牙刷鞋刷,这阵子厨房窗台光线还暗,她拿到一把粗大的棕毛鞋刷,倒上牙粉送来。照统急得直瞪眼,对陈先生说:“对不住,山里人不识得牙刷。”
七八户人家起得都早,有的去井眼挑水,有的清扫津湿的地面,有的把湿柴搂回去准备烧火。
这个自言自语,说:“鬼天!”
那个似打招呼非打招呼,说: “你看,落了一夜!”还有的抱怨,说今年风来得咁早!
隔壁师傅头去茅厕经过照统家门口,正遇上照统,说:“昨夜饮什么酒?饮咁多,咁迟,五九返我家,落汤鸡样。”
正说着,有个人从村外过来。他叫林木,是大村的,雇在一家窑上当管火师傅,那座正冒烟的窑就是他管火,所以咁早就来。他裤脚挽得老高,大声说:“上游桥坏了!坏了!冲走了!我从下游桥过来!”
照统惊愕:“啊?”
师傅头也“啊”了一声。
林木走后,小村七八户人家都知道桥坏的消息,井眼上、巷子里有人窃窃私语,看见照统送客走过,都不言语。
照统和陈先生绕道往下游桥过溪。上游桥近,是大木桥,桥两头十几丈远都是青石铺路。下游桥远,是小石桥、田基路。两人打赤脚,一路泥泞。桥头临别,陈先生直说多谢,照统希望陈先生合适时候写信给小吕宋客户介绍自己的瓷器,当然也不急,眼下海路受阻,货物出去也难。
送客回来,照统坐在八仙桌旁不说话。
老婆问:“这窑宝收起来,还是留用?”他没听见。
大仔说:“老爸,我去窑场。”他还是没听见。
其实,不仅老婆、大仔,全家人都猜到他有什么心事。照统发呆,老婆和大仔装着没事,细女无语,女婿陆北脸色不太好,太阳穴上的小筋细跳,深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原来,这地方几百年前祖宗开基烧瓷时,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失火就是塌窑,还有山洪暴发顺坡灌进窑里,更有采泥时山体塌方险些出人命。请来风水师,讲是狮形山闹的,建窑烧瓷,惊动狮子,狮子一抖动,毁窑事小,人命事大。祖宗依照解法在村前小溪架两座桥,而且必须是一座石桥、一座木桥,像两条阴阳链锁住狮子,狮形山坡上的瓷窑从此红红火火烧起来。
后来,过了几多代,不知是康熙还是乾隆时候,又出事。那年涨大水冲坏木桥,大家以为修好了就可以平安无事。但是有两兄弟,以往和和睦睦同做瓷器,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自从那次大水毁桥后,没多久兄弟反目算细账,小弟疑心大哥存私房钱,大哥疑心小弟偷藏窑宝,不炼泥不拉坯了,族人劝不管用,就让他们把晾好的坯烧好,不要糟蹋。辛辛苦苦装满窑,火膛填完柴,大哥又钻进窑里,可能担心哪几个坯没放稳想挪动挪动,谁知小弟鬼使神差在龙头点起火,熏死了大哥。这次又有先生讲,阴阳链断一根也不得,狮子就要作怪。断一根链,凡是烧窑的人家有弟兄,要赶快分家析产另立门户,才避得灾。阴阳链在小村的前途上,在大村后头,只应验小村,不应验大村。这世代传说的旧事,族人总知道,而且言之凿凿,说山南边乱石林那个小荒堆就是那位大哥的坟。
到处水汪汪的,隔壁师傅头不出门做事,在家抽水烟筒聊天。他告诉黎五九两座桥阴阳链的事,事不关己地说:“满山十几座窑,多是大村的,不关人家的事。”又说:“小村就三家烧窑,照统的最大。这下桥冲走了,看照统怎的分家。”
五九问:“不是三家吗?那两家呢?”
师傅头说:“一家是独龙,跟哪个分?另一家兄弟征兵去了,打日本炮火连天,你喊他回来分家?”
五九说:“照统表哥的小仔还读书,就分家?”
师傅头说:“不是大仔跟小仔分,是跟女婿分。照统滑头,机会难得,肯定把陆北分出去!”
陆北讲来话长。他爷爷当黑旗军打过番鬼,解散后在边境谋生。甲午年黑旗军重组,他去过台湾。打败后返来又到芒街营生,成家并生下独仔陆忠。民国四年,芒街制瓷兴盛,小江烧瓷匠人赴芒街不下百十人,照统当时二十几岁,到芒街认识了陆忠,依靠他立足,共同烧窑做瓷,结拜兄弟。恰巧越督德古来视察,见小江瓷精美,大加赞许,执笔为三件瓷器签字品题,其中就有他们烧制的花鸟瓶。人总想出名,这下出名了,轰动了,却引来两边的劫匪,陆忠老婆被打死,留下独仔才半岁,陆忠也被打伤,便带幼仔回老家北海避居,照统也回林家小村操持旧业。过几年,照统瓷窑缺少人手,邀陆忠过来搭伙干。陆忠把幼仔带来,早夜跟在身边,因祖籍北海,就给他起名叫陆北。照统陆忠患难之交,金兰情深,加上陆忠管火有一绝,照统求他长住,并约下儿女婚姻……
五九午饭后去照统家,总是同样远近的亲戚,也向他说一声明天回钦州。照统家还没吃饭,回南天气,厨房火烟不往外飘,又是湿柴火,满房子烟气呛人。
照统说:“你五九表叔读过书,懂道理知国法,又是大地方来,帮断一下。若请大小村同族的,同族帮同族,怕断得不公。”
陆北说:“自己家的事,有什么好断,有什么公不公。家丑不外扬的呢。”
照统从房间里拿出两件瓷器,一件白梅瓶,像玉细腻,像羊脂滑润。另一件小茶壶是越州绿,底色雪白,花色像翡翠一样绿,说:“这两个瓶你拿去,分家后做点投本,做点小生意。”
陆北干咳几声,说:“我不要。”
照统说:“窑和田地山场是林家祖业,给不了你。给你的,这不要那不要,不知道的还以为苛刻你。”
陆北说:“我有手脚,会烧,可以挣。”
照统说:“会烧,去哪里烧?”
陆北说:“跑山窑。”
照统说:“跑山窑,年纪轻轻跑山窑,到处帮人砌帮人烧帮人管火,吃百家饭,故意丢我脸面,故意不给越雪过安稳日子!”
越雪不说话,紧咬下唇,双腮酒窝陷得很深。
五九说:“有手艺,烧窑可以,跑山窑就不要讲了。”
陆北的祖辈父辈都敢闯,轮到自己,二十几岁还在狮形山上摸摸爬爬。现在他一方面怨忿岳父,自己父子两代辛苦几十年,到头来仅凭个古怪由头叫走就走。另一方面又巴不得,早就不想寄在篱下,恨不得快点出去。他心事重重没有主见,就说:“我去钦州,大地方,总可以做点什么。”
五九说:“去钦州?好喂!会烧就烧坭兴,那局大呢。”
照统说不出什么意见,只说:“先讲到这里,等拉完坯,秋天就分家。”
陆北说:“讲分就分,赶快分,免得出什么崩窑的事怪我。明天我跟表叔一起去!”
照统突然举起水烟筒,高声训斥:“讲什么?出什么事?臭嘴!丢……”
照统老婆直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照统脸色缓下来,说:“去就去,你一个去,等有了办法定得下来再接越雪去。”又回头冲老婆说:“包綠豆粽,多包几斤米,带路上吃。”
晚上,越雪和陆北吹灯后久久未睡。她起先不理陆北,埋怨他不顺着老爸。后来又可怜他早受孤寒,如今有手艺有本事出去试试也好。陆北长长一阵干咳,她更加心痛,怕他睡不好影响明天行程,这才理他,依了他。陆北和五九约好天不亮就起床赶路,越雪甜蜜过后正甜睡,陆北没惊动她就悄悄出门。第二早,越雪在房间里大哭,白天描画,几阵子眼泪簌簌滴在瓷坯上。
三
陆北、五九搭乘小货船顺小江河直下,一路水涨船高,过大马口进南流江,在县城北边石湾村住下,第二早月残星沉,启程沿旱路赶往钦州。前夜暴风雨在这一带更大更猛,途中到处有断落的树枝。架设没多久的电话线被掀翻,电线杆连泥撬起。大片大片香蕉树被吹断腰,折弯处连着厚厚的皮。农田里大水已退,禾苗依然东倒西歪。有一家的大水牯挨雷劈,今天才从山里寻找到,剥皮开膛剐好挑回村,家中老太对着孤零零的牛头,盯着牛头上一双鼓鼓的眼睛,大哭:“牛啊牛啊,我仔我孙食饭靠你啊!老天你干脆劈死我啊!”
零乱的山川依然竹繁木茂。由东往西,越近钦州竹子越多,丹竹、黄竹、甜竹、船篙竹不一而足。特别是田畴间村舍旁江河畔,到处是青幽幽五六丈高的簕竹。丛丛簕竹密不透风,长满稠密锐利的硬刺。刺丛中高高蹿出竹笋,下段成竹上段还未落箨,往上钻比老竹子还高。丹竹取篾,甜竹吃笋,黄竹和船篙竹用材,而这簕竹却是割笋做酸。
平川漠漠近黄昏,湿热的郊野炊烟四起。五九说:“附城镇看得见走不到,还要住一夜。”
陆北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问:“不是钦州吗?”
五九说:“系啊,钦县就在附城镇,怎的叫都一样啦。咁晚,咁累了,就算赶得到,没有撑船摆渡的,过不了钦江呢。”
二人在路边牛尾村投宿,进的是一高檐大瓦房人家,满房子酸味。这家姓施,一家三口,老夫妇六十几岁,独仔施贝二十岁,浓眉大眼,白净结实。
说起满屋酸味,施家老头讲:“我家酸笋瓮,一百五十几年了。”
陆北“啊”了一声。
施贝说:“到处是簕竹,笋子多得是,随便割,不做酸笋做什么?”
陆北问:“一百五十几年没断过,水没干过,笋没坏过?”
施贝说:“笋完了又加笋,水少了又掺水,几代人守一个大瓮,不坏的呢。”
老头说:“前头还好,到如今三代独苗,传宗接代,为守香火,也守这个瓮的呢。”
施家原本已煮好三人的饭,施贝叫母亲再煮一锅。
五九说:“不用煮的呢,我有绿豆粽,煎一下就得的呢。”
陆北是勤快人,端过空菜锅,舀两瓢水,用水瓜渣“唰唰唰”洗干净,烧火煎粽。主客同吃粽子时,陆北说:“我洗了锅,没放酸水呀,怎的咁酸咁香?”
老头笑哈哈说:“味道浸在铁锅里边,洗不掉的呢。”
施贝问:“食得惯吗?”
吃完饭,门外漆黑,南风柔柔,蛙声无数。大家坐大门外廊檐下,借着从大门口照出来的一束弱弱油灯光聊天。陆北打几回嗝,讲话透气,嘴里鼻里尽是酸笋香。
老头说:“这酸好,味道好,煮菜下饭,还消得暑解得毒。”又说:“中渡口,中山路到一、二、三马路,几多卖米粉的,饭馆炒菜的,都用我的酸,隔几天就送一次。”
五九说:“哦,我吃过中渡口的粉,是你家的酸?你生意好喂?”
老头说:“无本生意,多销喂。”又说:“论生意好,还是民国二十三年修公路时得了几个小钱。那时修往防城的公路,好多人吃不饱,好多人屙肚。用我的酸笋,野菜都煮得好吃,还医好了病。修往黄屋屯的公路,他们知道了也买我的酸。”
施贝说:“我老爸爱翻旧黄历。其实,哪是无本生意!野笋子不用钱,人工也可以不算钱,买那些坛子罐子不用钱?我正为坛坛罐罐愁呢。”
陆北问:“发什么愁喂?”
老头笑着说:“我细仔想发财。”
施贝说:“哪个不想发财?我想得没有道理?如今躲日本逃难过来咁多人,咁多国军驻这里,多做酸笋,肯定好卖。”
陆北说:“做酸笋就做啦。”
老头说:“我细仔心好大,想做酸笋,也想烧坭兴。细仔从小就想烧坭兴,见人家的陶壶左看右看,到人家的窑上就不想走。如今酸笋也想做大,买瓮啦坛啦罐啦,要几多投本!他想自己烧!”
施贝说:“想了咁久做不起来,没有办法!”
陆北说:“自己烧呗,怎的做不起来?”
老头说:“哪有咁容易?没找到师傅喂。”
陆北心中高兴,干咳一阵,说:“哦,没有师傅?我就系烧窑的,从老爸到我都系烧窑的。”
施贝问:“你跑山窑?”
陆北说:“不跑,想寻个地方,自己开窑自己烧。”
施贝说:“寻什么地方?我们这里系最好的地方,最好的泥,最好的水,才烧出坭兴。”
五九对陆北说:“没有错,前日在你家时我就讲,坭兴陶第一好,你老头嫌我没有分寸。”又转头对施贝说:“你两个有缘,搭伙干就得!”
陆北说:“本钱呢?我没有现钱。”
施贝略显为难,停一下又说:“你有手艺。” 回头对老头说:“你答应过,再给五百元毫券,当投本。”
老头点头“嗯”了一声。
施贝原来已花些本钱,一心想做这事。他对陆北说:“白泥先时总采挂排岭的,几百年过来,老窑户早占完。前几年才知,小江白泥跟挂排岭一样白一样好,去年我花钱占得一块地,泥脚三尺深,出些酒肉请朋友帮忙挖几天,挖了一角,泥封存着的呢。”
陆北有些疑惑,问:“小江白泥?”
施贝说:“没有错啦,系小江,就在大江东边,中渡口东北没几远。”
陆北暗想,从小江出来跑了咁远还是小江,是不是缘,讲不清楚。他说:“你愿出投本,我就留下,试试喂,尽我力帮你开个张,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讲啰。”
五九说:“系啦系啦。”
白泥在钦江东边,叫东泥。紫泥在钦江西边捻子坪,叫西泥,也被占得寸土不剩。有一块小小的西泥地,主家看泥层剩不多,便宜卖给施贝。隔着乱石堆是一家姓俞的地,姓俞的烧窑得肺痨死了,他那块西泥地空着,族人不卖。当初施贝问中间乱石堆归属哪家,卖家这边说:“归我的呢,总系石头,没有泥的呢,挖不下去的呢。”俞家那边笑话他,说:“想拿石头烧窑喂?”去年施贝雇人清理完石头,又铲走以往取泥留下的厚厚渣土,俞家族人调笑说:“寻宝喂?老话讲了,要掘地三尺,挖几尺啦?”
施贝挖了三尺,还是平常黑土,俞家的人又说:“哟,老话不灵?挖三尺找不到宝的呢!”施贝正听他讲风凉话,脚一蹬挖起一大铲泥,上层黑下边紫,紧接着再挖,全是紫泥。大伙用劲,很快把上层挖光,现出一大片晃眼的軟中带硬的紫红泥!
过几天,俞家族人说这片地也是他们的,双方僵持吵起来。反正那俞家的地和窑都歇着,盯不太紧,施贝一伙人还是取了泥,露天堆在那里已半年多,时不时去扒一扒。东泥西泥不一样,东泥细软要阴凉封存,西泥粗硬要日晒雨淋才好。
陆北和施贝很兴奋,老夫妇睡觉了,后来,五九说走路累也睡了,深夜静悄悄只有他二人说话声,还有从后房和后廊檐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咕嘟”声。酿酸笋的几个大瓮和几十只小坛小罐,封口沿盘水时时冒泡,发出声响,甚至把倒扣的盖子也撑动一下,酸劲大呢。
四
施老头赶黄牛车往钦江中渡口,正到牌坊下,忽然响起汽笛声。钦县从去年就有防空情报所和防护团,附城和各个圩镇都有防空监视所,日夜轮班,一旦敌机入境,立即摇电话报告上级,通报邻县,并向民众发警报,高级别鸣汽笛,低级别敲钟声,晚上也用灯笼。还有令,闻警报必须进防空设施,不得穿红白衣服,敌机临空时禁灯火、禁通行。现在笛声犀利,他赶紧长长地“哗——”一声,老黄牛停住。他举头张望,日本飞机说来就来,赶快躲到车底下。
炸弹在钦江里激起两束白水柱,庆幸渡船停在岸边,没炸着,江中不及靠岸的运盐小船也没炸着。警报解除,老头赶牛车上渡,船与江岸对接处缝隙很大,木头车轮“哐哐”颠簸,三四个酸笋坛碰得当当响,坛子结实没有碰裂碰碎的,只有一只坛盖震掀开,酸水溅出,满船飘香。往常酸笋捞给客户,酸水也舀些,坛坛罐罐拉回去,还顺便带些别的东西。今天送完酸笋,空坛子寄放在一家米粉店,他要赶车去拉城砖,施贝和陆北正在小江开壕,等着用砖砌龙窑。
施老头装砖,时不时抬头看还剩半截高的城墙和几座剩余的孤零零的堞台,说:“可惜了,可惜了,千百年的城墙讲拆就拆,后人不得看了。”
另一个拉砖的说:“有什么办法!丢他妈日本仔,咁大的中国就要全占了,还讲小小个城墙!”
施老头自言自语说:“小小个城墙?三丈高,四里长,小小个城墙?”
古城墙长四里半,高三丈,厚二丈,老百姓平时哪懂得?上个月县长出告示,说日本飞机轰炸频繁,为免于暴露目标,为便于疏散民众,也为利于一旦被敌人占领后将来反攻,征集民夫拆城墙,施老头被征集来,大伙一说,才懂得城墙几长几高。县长还鼓励民众各取所需,把拆下来的物料搬走,以利交通。
施老头三天往返二十几趟,只取青砖,砌窑耐火。
施贝和陆北在小江封存白泥的草房旁边,沿着缓坡开壕,然后砌窑。龙窑四丈长,五尺高,龙头火膛最矮处也有三尺高,每侧除了窑门还有六个投柴口。一色城砖砌成,厚厚的窑壁,弧形拱顶,里边说话有嗡嗡的回音。
旁边有个李家龙窑,窑主过来关心地说:“你的窑地面不对,坡要大,才吸风,火势才猛!”
陆北说:“多谢喂,我烧二十年瓷,坡不要太陡的呢,靠近前边火膛这段陡些,好吸风好燃烧。后段要平些的呢,不让火过得太快的呢,好保温的呢。”
李窑主说:“不对,你讲的系烧瓷,烧坭兴不一样的呢。”
施贝说:“多谢多谢。”他和陆北费九牛二虎之力把窑里地面重新挖一遍铺一遍,坡度陡了许多。
乱世年成谋生难,随便出点价就有人来帮工。加上海路被封,货物出不去,经销坭兴的老板以往天天来要货,如今十天半月也不来。烧窑的少了,有工匠没事干,偏有这施家开新窑,几个懂手艺的来找事做。
白泥就在窑边,紫泥用牛车从西岸一车车拉来。陆北管总,七八个人高举铁镐,“嘭”“嘭”“嘭”把西泥拍碎,东泥五成半,西泥四成半,混合后兑水再用大磨子磨成泥浆。下一拨人把泥浆抬走,用粗筛细筛连筛两道,把细嫩的泥浆放到池中,沉淀后舀掉面上的清水,把剩下的稠泥浆一桶桶滤干做成一道道粗泥条又交给下一拨人。下一拨人最有手艺,他们开始炼泥,把泥条反反复复揉,揉得没有一丝夹心,没有一点点气泡,然后又搬进昏暗潮湿的草房,四周密封,等十五天后拉坯。几拨人每天不停,把揉好的泥料搬进草房按顺序陈放。
施家老头为大伙做饭,开始时在家里做好用牛车拉来,过几天干脆在缓坡上离窑几丈远又搭了草房,架起灶,把米、红薯、玉米、芋头、酸笋带过来。连续几天酸笋炒饭,大家缺少油水,肚子咕咕响,施贝的白脸皮更白了。
陸北说:“阿叔,酸笋炒饭越吃越香,饭量越吃越大,哦。”
老头说:“没有别的好饭菜,酸笋炒饭还吃得起。”他改煮苦麻菜,大家连吃几天嘴里又流苦水。老头还砍来大丛大丛黄竹笋,切片漂两天后,用辣椒炒,炒干、炒熟后再淋生油,既辣又香。偶尔得几个小鱼煎好一起炒,改善一餐半餐。
施老头送酸笋回来,到窑边对陆北和施贝说:“在中山路遇着黎五九,他叫你们去烟斗巷,下午去。”
陆北问:“什么事?”
老头说:“没讲。”
施贝问:“烟斗巷哪里?”
老头说:“也没讲,大概黎家店。”
多数烧坭兴的有窑有店,店面集中在烟斗巷,这纯粹是坭兴一条街。黎家店是黎家弟兄的,五九是远房,没有份。今天黎家掌柜招呼,五九到店里来。
伙计说:“掌柜刚出去。他讲这些东西要你抄下来。”
五九问:“什么东西?”
伙计拿一张黄纸,说:“就是这个,前几年得金奖,吃墨水的人开诗会写的,掌柜讲你抄好留下来。”
五九说:“如今怎的想起这事?”
伙计说:“嗨!他讲时局乱,早整理早好,黎家的名声,不给淡忘了呢。”又说:“原来两张纸,写得满满的,丢失了一张纸,你想想补上。”
五九说:“啊?抄可以,丢失的纸上有什么诗,我怎知?”
伙计说:“试试喂!”
黄纸上有四首诗。第一首“谁谓吴陶胜越陶,三奇美质正堪褒。宜兴拟号都嫌混,宁越标名足自豪。磨刮镜光辉月影,变更窑采涌云涛。一经物色风尘外,声价从今十倍高。”五九用小楷在熟宣纸上誊写完,正要写第二首,陆北和施贝来到。
五九说:“这就是我们黎家店。黎家的坭兴,烧得第一好,生意也最大的呢。”
他接着誊写第二首“采得新泥捣作膏,别裁巧样客争褒。描摹双绝名人笔,镌刻单锋大将刀。变采偶因烧炼久,刮光须耐琢磨劳。几经手续方成器,价比……”
五九招呼伙计过来,说:“这句烂了,只剩两个字,缺五个字。”
伙计说:“补上喂!”
五九说:“嗨,有理讲不清,我怎知人家肚子里想什么写什么,你叫我怎补?”
伙计说:“我丢,黎家好不容易出你个读书的,又系半桶水。那年开诗会,人家写咁多都写得,如今缺几个字都补不得?”
陆北和施贝在黎家店看陶,清一色的古铜褐色,窑变产生的墨绿、紫红、铁青、火焰、彩霞,两人看得目不转睛。特别是施贝,黑眼珠射出的亮光盯在古铜褐色上,眼珠和陶器都熠熠生辉。五九补不成诗,很没趣地领陆北施贝离开,在烟斗巷又看了五六家坭兴店。巷口一家卖日用陶,各种缸钵瓮罐壶,价格从半毫一毫到三四毫子。
陆北说:“你亏了喂。”
施贝问:“亏什么?”
陆北说:“烧缸做酸笋,咁便宜的缸,你烧什么?如今的投本买几多缸都买得来啦。”
施贝说:“不这样讲的呢,酸笋要做,坭兴也烧,天老爷开眼还烧出几多窑宝呢。”
陆北说:“那你到底系烧缸还是烧窑宝?”
施贝说:“做酸系旧业,烧窑宝系新业。就像老妈和老婆,总要的呢。”
天气闷热,三人沿五马路、四马路直到一马路,随着密密的人流在方方正正的棋盘里穿行。才进中山路便落起大雨,雨鞭零乱地抽打在长长的洋灰路上,行人在长长的不间断的骑楼下来往穿梭。路上商行、会馆、烟庄、戏楼、饭店,栉比鳞次,极尽兴隆。陆北从林家小村出来,没到过大地方,没见过这样繁华。特别是看见一帮帮女的,穿旗袍露出长臂大腿,屁股一滚一滚的,真感觉见了世面。
乱走乱逛到大南路,五九说看电影。到如今,钦县有电影四年多了,乡下人几曾看过?施贝不好意思驳五九面子,也因为电影叫《实业大王》,想看看实业大王是什么样。他出钱,每人一毫半进去。电影里的人仔像真人样,就是没有声音,全靠上边的字作解释。陆北在林家小村读过两年书,记忆最好,识字不少,施贝也识些字。五九本有点好为人师,以为自己识字多,看得懂,不停地讲解。一下说:“这个系古玉章,犯法逃跑,这个常道昌,救他。”来不及歇口气,又说:“这个年轻仔任铁峰,这个系他的相好,白华。”一直讲到最后,原来的逃犯古玉章变成了实业大王,反过来又救了常道昌的女儿白华。
晚饭时,施老头不停抱怨:“我的细仔,你看什么电影?乡下人勤勤俭俭过日子,花钱看那种东西,讲出去就不好意思!还看什么大王?清朝皇帝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大王?”
施贝边听边笑说:“好了好了,你知什么,不讲了!”
老头说:“不讲了,不讲了,我的细仔!”从篱笆桩上解下牛索,赶车回村。
陆北半玩笑对施贝说:“泥条等咁久,几时才得拉坯,拉完坯还要晾,还要等,几时才烧出卖酸菜的坛坛罐罐?几时才做成实业大王?”
施贝说:“什么实业大王,笑话我。我也发愁,泥条放的时间不够,急不得的呢。”
陆北说:“家用陶一毫二毫,肯定有些窑厂拉好的坯不愿烧,不如花几个钱,买来烧就得,边买边烧边等我们的泥。”
施贝说:“好好个主意。”
五
旁边李家窑,还有两里外的潘家窑,都有好多干坯,放了很久不烧。施贝要买,二家求之不得。
李家一个老雇工管火的,一直闲着,说施贝:“年轻人疯疯癫癫,人家歇火,你要开火?”
李窑主说:“你有大主顾?还是通得南洋?卖得出去?”
施贝说:“新做,不熟行,不熟行!”
李窑主开价,日用坯大的一毫一个,小的一毫三四个,工艺坯一毫、二毫、三四毫不等。施贝说:“没过火烧,没窑变,总系泥,一样价得了,分什么日用的工艺的,讲起来日用大水缸拍坯费力多呢。”
李窑主说:“拍缸的人工几多钱?拉花鸟瓶几多钱?”最后工艺坯讲成一毫半两毫。
施贝从李家、潘家还有几家,总共买来三千多件日常用器和工艺茶具、文具、食具、花瓶、花盆、熏鼎干坯,还有些仿古坯,大花瓶足有六尺高,小茶杯口径不足半寸。投本不够,又向老爸要了三百元,除了付清这些款,还买一万多斤柴火,堆成一堵墙。柴火尽买阴干的松枝,枝上针叶干而不落,连枝带叶烧火才旺。
一边买坯,自己窑上也开始拉坯。陆北领五六个人,每人端来放了半月的泥条,放在转盘上,边踏转轮,边把泥条反反复复抱正又抱顺,顺着旋转,一而再、再而三把泥拔高按压,再拔高再按压。一个个都心平气和,眼睛直勾勾盯着泥条,各用手法,在泥团上端中心抠出一个窝,然后上提,把窝拔高。再把左手放在窝里边,右手放在窝外,里外对挤对拉,一时向上边升高,忽然又向外边扩展,泥窝变薄,坯体成形,从头到尾分秒不停,一气呵成,最后在坯体底部用细线轻轻割下来。每人每天最少拉二十件,快的二十七八件,十天下来又有千多件。大家边晾边修,在阴凉的草棚内,只有轻轻的转盘声,人人默不作声,却都满头大汗。
钦江岸边买鱼便宜,渔人不用上岸,你想买鱼只喊几声,他把船篙往清波里撑几下就到江边,不用秤,论个头大小。今天下午施贝用一筒米换五尾脚板大的金黄鲤鱼,老头先用花生油煎,再用酸笋煮,放了一大捧半青初红的辣椒。大伙吃得香,有两个边吃边哈舌头。
正吃饭,黑夜中只有那盏桐油灯发出豆大亮光。忽有一人挑籮筐,后面跟着老婆背个大布袋,还有两个小孩,都站在草棚门口。
男人说:“行个方便,借灶煮餐饭,得不得?”
一个姓陈的拉坯工指向李家窑方向,说:“靠路边咁多烧窑的,怎的不问他们借,行到这里边来?”
男人说:“空空的没有人呢,有人也不肯借呢。”
施贝冲陈师傅说:“讲咁多做什么?”又对那男人说:“随便借,随便用。我们快吃完了,不然一起吃。”
那人说:“多谢,我带有米,有酸盐菜。”他生起火,扯起门外柴墙上的松枝就往灶里添。
陈师傅刚要去拦,施贝小声说:“得啦,随他烧,出门在外好难,一万几斤柴火,他烧几多?”
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人从龙门那边来,问这位男人也是。他说:“前两个月龙门港封了,县长封的,征集好多大船装石头,连船一起沉下,我的船征去,补的钱好少。唉,征就征了,有船也没有用的呢,海都给日本仔封了,不得出海呢。丢他日本仔,肯定打过来的呢,堵个龙门港就拦得住?我无田无地,赶早出来,混混口。”陆北问他到哪去,他说去灵山,那边有亲戚。他们吃完饭又在草棚借住了一晚。
钦县虽然时不时被轰炸,但离海百把里,只要日本人不登陆,一下子还不需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而且人们对轰炸也习惯了,钦江上照样船来船往,城里中山路以及一马路到五马路依旧热闹喧腾。
这天下午艳阳高照,五九从中渡口过船,穿过牌坊,沿着江边去施贝的窑场。他去给陶坯写字,忙几天了才写五六百件。买的日用坯简单,干透了不画不写或随便印个花纹就得。新拉坯那些花瓶、茶具和仿古件,晾得八九成干,要临时写临时画,然后再刻。施贝专门请五九来写,陆北还写信回林家小村,叫越雪来。
五九在江边走,快到窑场时,看见五六个小孩在江里离岸二三丈地方游水,都八九岁。三四个面朝下、背朝天游动,双脚“啪啪啪”打起几尺高白水花。两个踩着半水,胸口以上露出水面,不停摇动,一人高喊:“鸣洲!下来喂!下来喂!”
五九这才发现,江岸边一丛高高芒草斜荫处有个男孩蹲着,胸背挺直,手持棍子在细沙上写写画画。走上前看,丈几见方沙滩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全写着字,全是正正规规柳体,开始几行“唐故左街僧录内供奉三教……玄秘塔碑铭并序”,接下来几行被几个小孩脱放衣服略有搅动,跟着几行清晰规整“荷如来之菩提,具生灵之耳目”“谒文殊於清凉,众圣皆现;演大经於太原,倾都毕会”,正聚精会神写“刑不残兵不黩,赤子无愁声,沧海无惊浪”。五九大声说:“喲,写得咁好哟!”又疑惑地问:“字帖呢?你照什么写?”
男孩边写边说:“字帖?在肚子里面的呢。”
五九反复看,从头看到尾,说:“咁匀称,咁瘦硬,小小年纪咁有骨力,咁有骨力!”
男孩回过头,瓜子脸白净,大眼睛,文文静静地看着五九。五九刚才听另外几个小孩喊他的名字,便问:“鸣洲?关关雎鸠,关关和鸣?在河之洲?”
男孩稚嫩地说:“系,诗经第一篇呢。”
五九又问家住城里城外,鸣洲说:“在白沙路。”
五九说:“哟,我们只隔一条街呢。”
另外几个小孩都上岸穿衣裳裤子,七嘴八舌。有个说鸣洲的名字是关关雎鸠老公老婆,有个说鸣洲写字在学堂是第一。
五九说:“咁好个字,你写茶壶上,我帮你雕出来。小小年纪,写的字可以传古哦。”
一帮小孩跟随五九到窑场工棚,鸣洲提笔就要写。五九问:“想好,写什么?”
鸣洲说:“写茶壶呀,‘茶壶两个字我会写的呢。”
五九说:“不直接写茶壶两个字的呢,写和茶壶沾点边的,写竟陵佳韵得啦。”
鸣洲刚才在沙滩蹲写、现在坐写都腰背通直,就连来窑场路上身子也是笔挺笔挺的。五九问他为什么咁样子,总是直直的。
鸣洲说:“我阿爸讲,坐要直,头要正,两臂要宽,两脚要平,才可以写字的呢。” 又说:“人不正字也歪的呢。”
五九“哦”了一声。
五九执刀雕刻鸣洲写的竟陵佳韵,顺着同一方向,先把四个字的点雕完,又把所有的横雕完,然后挪动方向把撇雕好,再挪一挪把竖雕好……五九说:“烧好给你,可能系窑宝哦。”
鸣洲说:“不要。”五九问为什么,他说字不好。
五九说:“写得好,雕也靓,不好?”
第二天清早,满天蒙蒙雨,钦江两岸迷迷茫茫。陆北往柴火墙上抛稻草,施贝在上边接住铺开遮盖松枝。陆北边抛草边咳嗽,没注意牛车来到身后。
施老头笑哈哈说:“你老婆来了,你老婆来了!”
陆北回过神,往牛车上看,真是越雪,轻咬着下唇,雪白鹅蛋脸上现一双浅浅酒窝。她带着大竹帽,帽檐上密密一圈细小水珠,白白的欲滴未滴。
施老头大声说:“昨晚在我家住,今早赶紧来。”
陆北停下手中的事,跑过去紧抓越雪的手,扶她下牛车,说:“几时出来?谁送你?咁快就到。”
越雪说:“出来三天了,头晚在小江河边大姑家住,第二晚住旅店。你讲在牛尾村落脚,昨晚我们就到牛尾村。我对村头的人讲,我老公在钦县小江烧窑,和姓施的烧窑,村头那个人就带到施阿伯家。”又说:“老爸让林木叔送我,他没烧窑看火,闲着,老爸给他毫子。今早我从施阿伯家出来,他返去了。”
陆北问:“走路来?咁苦累。我信上讲,从合浦来有木炭汽车的呢。”
越雪说:“什么汽车?不通车呢,走过来看见公路总挖坏了,桥总炸了。”就在上个月,为阻滞日军,合浦、钦县奉令破路炸桥,每一里路破坏四五处,每处挖五丈长一丈深,挖成“之”字形或“品”字形,仅留三尺宽行人小道,公路交通全中断。
前两天大伙挨着草棚又建了一间,专等越雪来夫妻团聚。一进篱笆门,越雪就说:“我以为你到钦州大地方不要我了。”
陆北指着草棚,说:“你看这地方,大不大?”
以前在林家小村山沟里,人熟脸熟规矩多,夫妻两个除了在自己房间里,外边很少亲近,一个拉坯烧窑,一个文文静静,描描画画,连话也少说。现在漂泊异乡,夫妻凝视,没有其他亲人,天地间只有彼此是依托,是慰藉,是心灵安放的地方。其他人非亲非故,就连讲话口音也有点不同。蒙蒙雨越落越大,满耳朵只有刷刷刷的响声,茅檐垂下密密的水帘,雨雾迷蒙间,陆北关紧篱笆门。没有窗,只从檐口与篱笆墙之间的缝隙中透进几缕不太亮的光,小夫妻在床铺竹席上,死去活来地补偿这段日子的离别之苦,伴随着草棚外风急雨骤。
越雪说了一番家中情况,然后说:“没有想到你咁快就落脚,老爸老妈也高兴。”
陆北说:“没有投本,只好咁样啰。和施贝一起做事没错的呢,他真系好兄弟的呢。落不落脚试试看,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喂。”
大半早时,雨后红日,陆北带越雪到工棚。越雪在陶坯上描了雨打芭蕉,又画一幅大荔枝。她在林家小村就爱画这些,芭蕉叶大,家大业大,红荔枝大吉大利。这次雨打芭蕉,叶子上雨滴沉沉欲坠。
六
写好画好雕好晾好,又马不停蹄地连同那些买来不用画、不用刻的干坯全用匣钵装好,大小五六千件装了近两千匣钵,钵底放稻壳灰,防止烧坯与钵底粘连。足足装了一天,然后连夜满窑。陆北在狮形山上就是满窑的好手,施贝和几位雇工往窑门里为他端送匣钵,他从龙窑尾部码起,把匣钵一个一个往上摞,匣钵装着坯体,摞得越高越重越累,他透粗气,又咳起来。他把装小件的匣钵放在底部,高盘宽口的放中间,大件坯体放上层,窑顶火力最大。高高的匣钵柱一层层垒得通直,平平稳稳,柱与柱之间留一寸多宽,旁边匣柱与窑壁间留三五寸距离。陆北满窑最会卡火路,不让火乱跑;又会放火路,让火顺着想好的方向走。窑外火把通明,窑里施贝拿马灯照着,大家忙一通宵。东方发白时,陆北终于出到窑外,拿火砖分两层实砌窑门,砌好先不敷泥。他说:“留缝透气,点火才容易燃的呢。”
早上施老头用酸笋炒昨夜的剩饭,众人各吃了些。大家又困又累,但一想中午吃狗肉,就都有精神。
昨天下午施老头牵来一条白公狗,从本村买的,系在草棚角落木桩上。满完窑吃过炒饭,老头对施贝说:“哪个杀狗,我不敢杀哦,也不懂怎的祭哦。”
施贝说:“咁老个人,连狗也不会杀!”在场的都说不敢杀狗,不懂得祭窑。
施贝说:“喊李叔帮忙得啦。” 旁边那家李窑主烧了好多年窑,早年还跑过山窑,肯定杀过好多狗,祭过好多窑,施贝请他帮忙。昨天到现在,施贝几个装坯满窑,李窑主始终没到窑边打照面,是不是不在窑场,施贝担心找不见他,一去幸好还真在他家工棚。
李窑主说:“杀狗可以,要按规矩的呢。”
施贝问:“李叔,有什么规矩你话我听。”
李窑主说:“狗蛋归我?祭过窑,这头一窑若是有窑宝,任我选?”
施贝笑着说:“可以,总可以!”
李窑主拿小尖刀扎白公狗颈上放血,牵着从龙窑前头起,顺窑周围走一圈。白公狗不汪汪乱叫,四脚颤抖,低着头一路滴血。还差两三丈,狗瘫在地上,瞪大双眼,被拖完一整圈。李窑主手挥砍刀,三五下砍了狗头,迅速埋在龙窑正前边三尺来远。又砍下四爪,两只前爪埋在窑外前头两角处,后爪埋在后头两角处,都是左爪埋在左,右爪埋在右。施贝焚香,在龙头火口处对着龙窑膜拜,然后将烟气腾腾的一大把香插在火口上方预先安置的香钵里。
陈师傅和另外几个人把白公狗拿去,烧水烫毛,稻草烧火熏完,除了肠子不要,其余都弄好,用沙姜酸笋红焖。施贝怕老爸小气,专门交代给李窑主送狗蛋时,再砍点狗肉送上。
施贝和陆北顾不上煮吃狗肉,一祭完窑就要点火。越雪刚才害怕,避得远远的,现在要生火烧窑,赶紧过来看。火膛口凹在地下三尺深,陆北在下边,探着头往火膛里填柴,填得满满的。施贝划洋火点燃一块松光,红红火苗发出“丝丝丝”细响,火苗末端飘着一缕墨烟。
施贝说:“好弟兄,就靠你了。”
陆北抬头接过松光,说一声“好弟兄”,双眼微闭,略压低声音说:“满窑烧窑火冲天,火眼金睛看火烟,生熟我将火候把,心中口诀有亲传。”然后又抬高声音说:“好弟兄,放心!”
陆北伸手臂把松光送进火膛,带着密密针叶的干松枝见火就燃,长长的龙窑吸着风,一下子火势就旺起来,龙尾矮烟囱冒出凉白的烟。
快烧完一灶柴,赶紧往里添。本来陆北一个人在火膛口添柴就够,施贝兴奋,也下到不宽的火膛口,时不时添一把,时不时为陆北递上一把。施贝上来,越雪下去,几次往火膛里看,火膛口下边有些昏暗,她雪白的鹅蛋脸被火口透出的一束光映得通红。
吃过狗肉的人都去做事,该舂的舂,该炼的炼,该拉坯的拉坯。五九知道今天杀狗祭窑,特来打牙祭,吃了锅里剩下的杂碎,就着酸汤泡饭吃得也香。施老头去城里几马路送酸笋回来,看没了狗肉,知道施贝几个还没吃饭,唠唠叨叨说:可怜我仔咁辛苦,不得食狗肉,不得补。”
越雪也描绘去了。陆北和施贝轮流去吃炒饭,喝木薯粥,回来继续添柴,龙头火膛要烧一天呢。
这天下午五九写了几十个陶坯,回家时在钦江边又见前些日子游水的一大帮小孩,正上岸穿衣裳。五九问:“鸣洲没来?不游水,不写字?”
有个小孩说:“他老爸返来啦,他在家呢。”
五九说:“你们讲给他听喂,他写的坭兴在窑里烧呢,过几天开窑来看看喂,来要他的窑宝喂。”
鸣洲的阿爸昨天回来。他原在省城当记者,去年省城沦陷迁往粤北,关山阻隔,好难回来。钦县一直没有报纸,县长先前给他写过信,希望他回老家办报。这次辗转几千里探家,只见仗还没打,钦县已满目疮痍,文笔塔都拆了,城墙毁了,镇龙楼和中山图书馆的上层也拆了。县长说时局紧张,准备疏散内迁好多大事,焦头烂额,办报以后再说,迟早要请他这位大手笔回来办个像样的报纸。下午在家没事,他专门到儿子房间察看习字作业。三层小楼世代书香,儿子鸣洲的房间在二层,桌子上放着笔墨,写过字的毛边纸堆成三摞,每摞比大人还高。
阿爸看儿子临写的《兰亭序》,厚厚的估计有二三百张。想自己小时也受阿爸督促习练兰亭,多得这一手好字和诗书功底,读书考学,在报社和官场受高看、得重用。如今儿子写兰亭也咁有长进,笔法都对,正锋有力,侧锋圆润,结字比很多人临得都秀气。乖乖仔喂,老爸要你精练兰亭,老爸对了。
正在这时,鸣洲放学回来直上二楼。阿爸手拿几张写过的毛边纸,说:“你看看你写什么!”
鸣洲低头,白净瓜子脸通红,说:“系玄秘塔。”
阿爸说:“我知,系玄秘塔!小小个年纪,背着大人朝三暮四,一门未精又学一门,用心专一知道未?”
鸣洲抬头,大眼睛沁着泪,说:“阿爸,我喜欢柳体,不想尽练王体。”
阿爸说:“你阿爷写王体,我写王体,你不喜欢?王体系书圣!”
鸣洲说:“柳体更有骨气。阿爸讲学写字就系学做人,讲做人标准就系书法标准,我练柳体,像柳体咁正直有骨气。”
咁小年纪讲得咁好个道理,阿爸感动得双眼潮湿。他想,儿子练王体已大致得法,如今再筑个唐楷底子也好,就由他练去吧。他望着儿子说:“国有国法,书有书法,古往今来改朝换代,国法断了,书法不断。好好练,你喜欢柳体的骨,颜筋柳骨,以后还练颜体,不管练什么写什么,最要紧一定按法度,得其法。”
不用再瞒阿爸,鸣洲好高兴。这晚上先工工整整写完国文作业,又臨字帖。水火油没有了,阿妈往灯里添生油。阿妈几次催他睡觉,阿爸说“三更灯火五更鸡”,不让催。鸣洲写够一百五十个字才睡。半夜阿妈从一层上来看,阿爸等阿妈好久,也上来看。
阿妈说:“乖仔蚊帐没放好,蚊子叮乖仔。”
阿爸坐在床边拿灯照阿妈打蚊子,看儿子熟睡中平展的右手,见无名指头指甲旁边夹笔处起一层薄茧。才八九岁,嫩皮细肉起了茧,阿爸心痛,转又想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古话。
第二早阿妈去钦江挑水,四五十丈远往返三轮才挑满大缸。阿爸在大地方习惯吃早餐,阿妈买回两根油条,又煮粥,还为父子两人煮两个鸡蛋。鸣洲“咚咚咚”下楼就往外走。
阿爸问:“做什么?”
鸣洲说:“洗笔!”昨晚上笔泡在墨海里,要赶紧洗干净。
阿爸问:“家里不可以洗?去外边洗?”
鸣洲说:“阿妈挑水好难,去小沟洗。”
阿爸说声“乖仔,咁懂事”。阿妈心里很甜蜜,稍迟疑一下才笑着说:“乖仔去玩鱼虾的呢。”
小沟在屋后十几步,清清浅浅。鸣洲一蹲下,一大帮细鱼仔就游过来,呷水花中的墨,嬉戏叮咬毛笔。
陆北和施贝在火口添柴,第二天半早时,陆北看窑上第五个投柴口已有火苗,原先以为要一整天,没想到提前了好多,高兴大喊:“接火了!接火了!”他回到火口,招呼施贝:“好兄弟,上去喽!上去烧喽!”边说边堵火口,只留三个小小通风眼。他们要沿着龙窑两边投柴口,一节一节往上烧!
听说已接火,越雪、五九还有工棚做事的其他人都来看,个个兴奋。陆北站窑左边,施贝站右边,在同一节两边同时往里投柴。松枝集中在投柴口里边一步半远的地方燃烧。陆北脸颊潮红,隔不久又咳一阵。越雪问他:“累吗?”
陆北说:“比以前累。在家烧瓷尽是大根柴火,红椎白椎松树比大腿还粗,添进去管得一阵。松枝烧得太快,手不得闲的呢。”
大约过一个时辰,陆北频频往里瞅,看匣钵之间火路越烧越红,到看四五回时,由红变淡白,又变深白,立刻煞白。陆北喊:“好,下一节,下一节!”左右投柴口封好,往上挪几步到第二节投柴口,继续烧。
舂泥的两个人来替,陆北和施贝吃过午饭都想睡一下。按照陆北交代,快一个时辰时替的人来叫,陆北去看火候未到,返回还没睡着又来叫,反复几次,终于看见火路刹白,封好又继续往上烧。
开始每节一个时辰左右,越往后花时越少。直到第六个投柴口,如果算窑门上的投柴口则是第七个,已是黄昏。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雷雨挟着风说来就来。陆北和施贝烧窑,大风裹着雨雾一下从东、一下从南往身上凌乱吹打,真凉爽、真舒服。风吹走遮在龙窑上草棚檐外的一角,但不要紧,大雨没飘进来,细小的雨点湿不透热烫的窑顶。
雨越落越大,平地慢慢积水,山坡上的水从草根、树丛、地缝慢慢溢出来,细流很快变大变急,黄昏幽暗中满眼白茫茫,远近响哗哗。陆北在凉爽中大喊:“快!开水沟!开水沟!”
正端饭碗的人们拿锄头拿锹拿铲,都带大竹帽,有的披竹叶蓑,有的披棕蓑,在轰轰雷声、刷刷大雨中,沿着龙窑尾部三尺外开出小水沟,又延伸至左右两侧,把水引开。这时,龙尾无烟,烟囱冒出淡淡的像水汽一样的火苗,时而红时而紫,五彩斑斓,辉映在烟雨夜色中,艳丽夺目。
陆北松口气,连日的紧张压力随风雨吹散,火苗绚丽片刻后该熄火了,再过两个时辰就可封窑。
七
这次暴风雨钦县不厉害,合浦受灾最重,廉州、北海、小江吹倒好多樹,稻田变泽国,一些房屋也倒塌。清明过来连遇两场大风,民生困苦,县城和乡镇都设厂施粥,县城每天煮三百斤米、小江镇煮三十斤米赈济灾民。摊派下来,林家小村照统每天要捐两筒米。
正巧这几天广西学生军来钦廉四属,城镇乡村特别是学校都沸腾起来。他们着军装、戴钢盔、扎绑腿,入城住店,在野露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埋锅煮饭,没有菜就摘些野辣椒放点豆豉上去舂舂,就着白饭吃。他们经过小江镇,在十字路口大骑楼前合唱军歌“我们是广西青年学生军,我们是铁打的一群……我们抱定勇敢、坚强、战斗、牺牲的精神,我们要和前线战士、全国同胞誓死克服我们的敌人……我们为国家争独立、为民族争生存、为人类伸正义、为世界求和平,在伟大的时代里负起伟大的使命……”歌声激越引来层层围观。四个学生军站在街道中央,背北朝南,每人擎着国旗一角,旗上粘着两行竖写的楷体大字“胜利第一”,大概是担心旗子褶皱,太用劲扯,反而在旗子中间隆起一道波痕。一个学生军站在凳子上高声演讲,说:“焦土抗战,坚壁清野,敌人快来时,带起东西撤退,尽量搬走,搬不动的打烂烧毁,绝不给敌人利用。”最后又带大家高呼口号: “打倒日本!” “焦土抗战!”“惩治奸商!”“中国不会亡!”
廉州中学林小普、合浦一中初中部戴瑜和陈向洋等三四十个学生得到消息,天未亮就从长塘山赶出来,汇入学生军游行队伍,奔忙大半天。回长塘山路上,林小普说:“打日本仔,广西有学生军,我们也该有喂。”
戴瑜说:“系,日本仔打到面前了,上什么课啰?”
陈向洋说:“系,上什么课!像学生军走出去!”
当天晚上他们串联十五六个同学仿照学生军成立晨呼队、晚呼队,第二天早上晨呼队就出发,过乡村直到小江镇,一路呼喊:“大家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必胜!”晨呼完又唱《松花江上》《黄河大合唱》,直到中午才回长塘山宋家祠堂上课。
林小普返家,说:“老爸,我要碗碟喂。”
照统问:“要碗碟做什么?”
小普说:“我们学校搬迁来,两个学校的呢,咁远过来,颠颠簸簸,有的同学碗碟坏了丢了,给我一百个喂。”
照统说:“一百个?”
小普说:“系,如今系非常时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家有碗出碗喂。”
照统说:“我出米了呢。我家一年一窑,碗碟卖完了呢,还有的系工艺,不用来饮茶吃饭的呢。”
小普进房间,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祖传的碗,通体雪白滋润,金边,上有绿色花草,釉面匀净,亮亮堂堂,白中闪青,说:“我拿这只去?”
照统苦笑,说:“得了得了,拿一百个去,这个留下。”他选好一百五十个碗碟,叫林木帮小普挑去长塘山。
钦江边小江窑场,挑担子拖家带口从海边沿江上来的又多起来,隔不几天就有人到窑场借火煮饭,施家仍然来者不拒,忙时敞开门不管不顾,锅碗瓢盆和油盐柴火随便烧随便煮。
这天施贝磨泥浆,陆北拉坯,还不到中午就从工棚出来。施老头还没煮熟饭,他明白今天中午开窑,年轻仔想早些吃饭,早些开窑,等不及了。两个灶煮饭炒菜正忙,偏巧又来借灶煮饭的,只得在一边等。
未开饭坐着闲聊。陆北问施贝:“开完窑,有了缸,真卖酸笋?”
施贝笑嘻嘻地說:“看看喂,烧得缸就卖酸笋,烧得窑宝就发财,发财也还卖酸笋的呢。”反问陆北:“你讲尽力帮开张,这下烧好了,烧出窑宝了,还走?”
陆北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讲喂。”
施贝心情好,见旁边有人等灶,说:“阿伯不须等喂!阿爸,多煮两筒米,一起吃喂!”
阿伯说:“不好意思,多谢,多谢。”
施贝说:“不用谢的呢!你吃得几多米!”
阿伯说:“烧窑好,烧窑的人好好。”
陆北、施贝各扒一碗饭,顾不上吃几口笋子,把碗一放就急急去开窑。越雪、五九还有工棚里的人都去看。陆北拿小镐轻撬窑门,原敷的泥浆干硬簌簌掉下泥渣。撬开一块砖,里边热气冲出薄薄一层烟灰飘飘扬扬。砖一块块拆开,窑门里边黑洞洞的。大家又把龙窑两侧投柴口全打开,里面透亮许多。
越雪在陆北身后,两人都不像刚才兴奋,陆北想烧陶可能就这样子,不上釉,不像瓷亮堂。施贝脸上也凝固了,想或许磨了就好。
大伙按部就班,陆北进去搬起匣钵递给施贝,然后逐一传递往外搬。搬得一半时李窑主过来,在外边堆好的陶器上这瞅瞅,那敲敲,大伙的目光盯着他,期待他。
李窑主停下,对施贝说:“烧得好,你要请客喂。”
施贝说:“李叔,真系好?系咩?”
李窑主说:“真系好喂,再买一只狗,食狗肉请客喂。”
施贝说:“好,好,李叔。”大家继续往外端,沉闷的窑上有了欢声。
端了大半,裂纹的越来越多,快到窑尾时几乎全部开裂。李窑主说:“哪能全窑总系好的,得了大半窑就不错了呢,大半窑里头有几个窑宝就发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借灶的阿伯也来看。李窑主才走,他把嘴对着施贝耳边说:“你咁好个人,我话你知,没烧熟呢,重烧呢。”他左手拿把茶壶,右手食指用力一敲,壶把断了。又拿起一个碗,两掌挤压整个碎成几片。他进到窑里,指着空荡荡的地面,说:“系啦,坡度咁陡,不得呢。咁陡,抽风快,火一下就过去了,前面的没烧熟。龙尾不保火,凉得快,就开裂的呢,就碎的呢。”
整个窑场又沉闷起来。越雪紧咬下唇双腮酒窝陷得深深的。陆北劳累涨红的脸突然变成土黑色,太阳穴小筋猛跳,双眼不停地眨。施贝默不作声,双眉锁得紧紧的,手中大花瓶“嚓”掉得粉碎。
施贝不死心,拿一个试一个,一直碎了十几二十个才停手。大家都歇下来,在窑口低头闷坐。施贝和陆北去找李窑主,问到底烧得好不好?
李窑主有些惊讶,说:“哦,没烧熟?开裂?不会吧?”又说:“窑没有错啦!在窑场吃饭不可以讲话的呢,你们是不是讲话了?筷子不可以架在碗上、不可以碰响桌子,不可以惊扰神灵……”
二人只得返来再请问阿伯,他肯定系行家。可惜,阿伯已拖家带口去了多时。
夜晚月光很亮,高处蝉声随着热风一浪盖过一浪,远处蛙声稠密如唱。近处水塘有细细流水,蛙鸣稀疏清晰,“啯”一声,过几秒钟又“啯”一声,忽然“咚”一声跳入水里。钦江渔火,隔岸犬吠,反而使夜晚增添些静谧。施贝和陆北在草棚门口说话,偶尔听到越雪睡不着翻身,好像还细细抽噎。
陆北说:“对不住你。”
施贝说:“不这样讲,什么对得住对不住。”沉默一下,又说:“不怪你的呢,你挖窑砌窑没有错的呢,丢,谁知挨人家骗。”
陆北说:“不知是不是有意骗。”
施贝说:“我去看了,他家的窑不这样的呢。讲什么吃饭呀筷子呀碰桌子呀,总系骗人的呢。”
陆北说:“害你了,破咁多财。”
施贝说:“破财不打紧,重烧,再赚回来,争这口气的呢。 ”
说干就干,除了越雪,所有男人一起上,连夜改造龙窑。前半截不用动,只把后半截降坡度,放平缓些,把后烟囱八字脚顺着再往下降一些。这次动工跟前时不同,前时是生土湿润软和,现在烧过干硬。
陆北举镐用力挖,“啌”“啌”“啌”!一镐抠起一小块,尘土飞扬,马灯玻璃罩很快蒙上厚厚的灰。
施老头挑来一担水,想淋湿地面。施贝说:“得了得了,等淋完淋透,东边日头早出来了。”
各人脸上捆一根湿面巾,只露眼睛,又继续干。陆北边挖边咳嗽。施贝说:“你出去,歇一下。”
陆北好像没听见,猫腰低头用劲挖。陆北和施贝都含着恨憋着气,力气特别大,急促的“啌”“啌”“啌”声在窑里直震。大伙干得累,全脱光上衣,颈上、胸前、后背尽是灰尘,汗水流淌留下道道痕迹。汗痕又蒙上灰尘,灰尘又流过汗水,浑身湿湿的、黏黏的。两人不停地挖,五六人用撮箕不停往外挑泥。四野静悄悄,只有施家窑场这几丈宽的位置上震动着、忙碌着,直到下半夜。
自从住草房开伙煮饭,施老头就喂养一帮鸡,一是吃草地的蚂蚱蚜虫,二是吃刷锅水倒出的几颗饭粒。此时,草棚里雄鸡第四道鸣唱,东边高天上巨星闪耀,他们终于挖完挑完,每个人裤头裤裆都湿透,头发全变成灰泥盖子,互相间差不多认不出来。他们到水塘,蛙声已息,初站进齐腰水里还有些凉得颤抖,只一下就适应过来。陆北和施贝不但是洗净汗渍尘土,洗净疲劳,还洗净心中的怨忿和羞辱。
八
准备烧第二窑,头窑还有三千多半生不熟未开裂的可以重烧,这段时间炼泥拉坯一直没断,晾好的陶坯和半生坯装一窑肯定有余。只是柴火跟不上,本来还剩小半墙,再买几千斤,季节潮湿,不够干,又不能晒,还须等几天才能阴干。
趁着等柴火还不装窑,越雪想多画些,五九也来写,还雕刻。这天五九从江边过,那帮小孩又来游水,有个冲他喊:“鸣洲写的坭兴呢?烧好未?给他喂!”
五九笑嘻嘻说:“鸣洲不讲,你们讲什么?”孩子们上来穿衣,鸣洲衣裳边有本书。
五九问:“拿多宝塔做什么?游完水还写字喂?”
鸣洲稚嫩地说:“不写,读喂。”
五九说:“帖还可以读?”
鸣洲说:“系,读帖才看得清楚。你看,‘点有咁多写法,八九种,放在字里哪个地方不一样,写法就不一样的呢。”
五九不想多听,不想听一个小孩指指点点。他漫不经心地“系”“系”,然后说:“你的竟陵佳韵,写在坭兴上的,烧坏了,没有了呢。”
鸣洲说:“烧坏就烧坏,我不喜欢的呢。”
五九问为什么不喜欢,鸣洲话有点急,说:“你雕完横,四个字的横总雕完,才雕竖。四个字竖总雕完,又才雕别的。写字不这样的呢,你笔画拆散了呢。”又自言自语:“这样不像写字,像架字,像用小树枝架字。也不像架字,架字的树枝还好,一根就系一根。你雕,本来一根笔画,去一刀返一刀,一画变两画,不像真的笔画呢。”
五九说:“哟,讲得头头是道,不光讲喂,你写,你雕,你试试,试过后就不头头是道了的呢。”
鸣洲说:“好,试就试喂。”
去年时老师帮鸣洲还有几个同学各雕过一枚章,各人的章只雕一个字,鸣洲的只雕“洲”字。鸣洲爱惜不已,总琢磨雕一枚完整姓名的。老师见他有灵气认真,曾教他执刀雕刻。
鸣洲和小伙伴叽叽喳喳,跟随五九到工棚。五九问:“写什么?还写竟陵佳韵?”
鸣洲写完字,从五九手里接过刻刀,稚嫩的拇指、食指、中指鼎立执住刀柄,中指尖端顶住陶坯,四指和小指贴着中指,刀锋沿笔画慢慢向前推,发出细得几乎听不到的嚓嚓声。他按照字的笔画,从起笔处起刀,笔画细时刀锋立得正,笔画粗时刀锋侧些,一刀推至收笔处,笔线上的墨正好全部激掉,线条一侧光洁,另一侧有均匀细密的锯齿。按笔顺雕完一笔再一笔,雕完一字再一字。
五九看他雕完,说:“哟,细佬哥,手法靓啊!一刀一画,咁容易,像写一样。”
鸣洲开始时有些怕雕不好丢面子,现在他顾不上吹去陶坯上激出的细渣,说:“比雕柚子木容易多了!”原来老师教他雕名字用柚子木,如今刻坭兴细细软软,手感舒服多了。
五九说:“来!来!再试试!再试试!”
陆北、越雪、施贝还有几个拉坯的见有一伙小孩,都过来看。鸣洲写完又刻了第二个,比刚才略快些。接着又写刻五六个,最后写刻了首唐诗:“父耕原上田,子斸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大伙都说他刻得好,五九有点不好意思,也跟着说“好”“好”。
越雪十六岁嫁给陆北至今六年,如早有生育也该是个小玩童了,可惜,嗨。她见鸣洲可爱,盯着他说:“细佬哥写得咁好,肚里有字,手上会刻,阿姑得见你,得见你的字,阿姑好好喜欢。”
鸣洲说:“你讲你系我阿姑?”
越雪说:“系,我好想当你阿姑。”
鸣洲晚上回家说:“阿妈,有个阿姑画芭蕉叶,画大荔枝,画得好好。”
阿妈问明来由,说:“乖仔,你阿爸离开家时,要你好好练字,如今你雕坭兴,阿爸返来不开心喂。”
鸣洲说:“阿妈,我雕坭兴和写字系一样的呢。阿爸让我练字帖,字帖就系古人刻过如今印出来的,我雕刻和写字,一样的呢。”
阿妈不太懂,犹豫说:“哦,系这样?”
明天才装窑,今天没有急事,施贝和陆北清早赶牛车去捻子坪,这段时间雨水多,不知那边剩的一半紫泥晒得怎么样,是干还是湿,窑场的紫泥烧完这窑后,顶多还够烧完下一窑,需要去看看,早打算。越雪来钦县进过一次城,见过了大地方。今天她也跟陆北、施贝去,为的是回来经过城里时去中山路买颜料。
海路长期被封,歇窑的越来越多,捻子坪采泥的人稀稀拉拉,有几家泥场长了草。施贝与俞家闹纠纷的泥坑,落雨的积水刚干,上边结了一两寸厚的淤泥。原来剩的半堆泥晒了又淋、淋了又晒,成色越来越好。等明天这窑烧完,趁干赶快拉走,免得再淋湿。采泥的人不多,还有另一层原因,说是再往西北八九十里贵台那地方发现了好紫泥,靠着大山,柴火方便,又不怕日本人来,有些人去那边占地采泥开窑。
施贝三人不走空,返程装一车泥。从西边进城,洋灰马路两边早上还没有标语,现在到处贴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不当亡国奴”“中国必胜”,有横贴有竖贴,大字耀眼醒目。行人往東边聚集,越近中山路人越多,激越的军乐和喇叭里演讲声音时高时低阵阵传来,卖米卖菜卖西瓜卖柴草的在路边守摊,都好奇地伸长颈子往那边看。时不时有人说“是游行”,又说“国旗献金”!
越雪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本想要陆北带她过去看,赶巧陆北正咳嗽不停,气都快透不上来。施贝把牛索系在路边芒果树蔸,让陆北歇着,自己带越雪过去。人群好挤,看见马路正中十几个年轻人拉平国旗四边四角,国旗差不多比小草房还宽!前头有打鼓吹号的,后头有游行的,横幅写着“国旗献金募款劳军”,很多人手持标语,口号声此起彼伏。军乐一停,手持喇叭的男青年演讲:“中华民族已经到生死存亡关头,堂堂中国岂能甘做日本奴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少,每个人必须有决死抗战的决心!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每个人都要有参加抗日的精神!四万万同胞,团结抗战,打败日本,救国图存!不愿意做亡国奴的中国人万岁!” 又有女青年高呼:“献金,献金,保卫国家、保卫家乡,大家来献金,今天献的金,明天就变成打击日本鬼子的子弹!就变成前方子弟的军粮!就变成负伤将士的药品和蚊帐!”
游行走得很慢,路边有的掏钞票,有的摘耳环,有的脱戒指,纷纷向国旗献上。一个赤脚女人裤脚挽到大腿上,挑一担空箩筐,把卖完菜得的钱全部捐到国旗上。一个卖唱的阿公瞎眼睛不停地眨,手拿一摞铜钱,由人扶到国旗边摸索着捐了钱。国旗到施贝面前,他囊袋里只有一张钱是百元银毫券,想跟旁边的换成小钱,那人说:“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有几多捐几多喂。”
施贝手忙脚乱,把钱递到一个抬国旗的年轻人面前,不知是想问可不可以换,还是想说什么。那年轻人朝他微笑,另一只闲着的手抬起指向国旗上。施贝急忙中把钱投了上去。喇叭高声说:“这位先生捐一百元!一百元!”
中山路人多拥挤,牛车只能绕道三马路。施贝赶车,说:“钱没有了,干干净净了喂。”
越雪说:“你捐咁多!”
施贝说:“我以为可以补零的呢,嗨!闹哄哄的,想不了几多,就想捐捐捐。嗨!”
越雪说:“嗨,捐款还补零?”
陆北也说:“捐了就捐了,哪有补零!”沉默一下又说:“往后难为你了。”
施贝说:“不打紧,柴火买够了,明日满窑,烧。”
九
这次装窑满窑容易许多,头窑未烧熟的几千件还在匣钵,新装的半天就得。满窑时,旧坯在龙头,新坯在龙尾,旧坯在下,新坯在上,新坯尽在高温位置。满完窑一口气未歇就烧,天气炎热,陆北和施贝赤着上身,下身只穿小小的短裤。
遮挡龙窑的草棚只有棚顶,没有篱笆,快贴地平线的夕阳照进来,淡淡阳光洒在龙窑上,洒在陆北、施贝汗津津的背脊上。离地越近太阳落得越快,瞬间落完最后一缕阳光。窑场四处幽暗,火口处变得更加亮堂起来。
越雪叫:“煮熟了,吃饭喂!”
施贝对陆北说:“你先去,吃完来换。”
陆北边伸长手往里添柴边说:“你先去喂。”
施贝说:“你先去喂,底下露呢,你老婆在,我怎上去穿长裤?”
陆北吃饭时不停咳嗽。越雪说:“咁热个天,不像前时凉着,反咳得咁厉害,嗨,要不要看个病,吃点药?”
陆北说:“没有关系的呢,几时有点病就吃药?咳咁多年,习惯了的呢。”
施老头说:“找个医师看才放心的呢,你咳嗽不像风寒,咁热的天,不像风寒的呢。”陆北不语,越雪生了一份忧心。
陆北吃完去换施贝,越雪洗碗,施老头说:“得了得了,你画画的手,歇歇喂。”
陆北添柴,映着红光听膛里火苗轰轰地响。添了三四把柴火,觉得是一截松树叶还是什么,总粘在左脚上,刺痛刺痛的。又添了两把,忍不住要捏开,一摸是条大蜈蚣!陆北吓一大跳,猛“噔”一下抖落蜈蚣。蜈蚣爬不上去,密密的脚爪在火膛口凹坑里行来行去团团转。陆北背皮发麻,很快感到左脚也发麻。
施贝刚吃完饭收碗,听到陆北呼喊:“来人哪!过来哪!”大家跑过去,陆北一边喊,还一边慌乱地添柴火。
施老头用草鞋踩死蜈蚣,扶陆北上来。老头心里突突乱跳,问:“咬着未?咬着哪里?”
陆北左脚麻到大腿,瘫坐到地上。大家看到深深的牙印,青青的,瘀肿了。
施老头声音颤抖,说:“快,捉公鸡来!” 又抱怨:“咁多男人,没有一个烧烟筒,嗨!”
夜晚鸡群已进鸡围,容易捉得。陈师傅跑得最快,把鸡拿来,老头用柴刀割鸡冠取血,淋在伤口上。越雪蹲在老公面前,紧咬嘴唇,眼角挂着泪水。
老头说:“老天爷,不打紧吧,啊?我施家开窑,怕出大事,啊?”又说:“你光喊,大家一时没听见,快些跑出来,不耽搁时间啊,啊?”
陆北说:“柴火不可以停。”
施贝留一人添柴,大家扶陆北去草棚睡觉。有个磨泥工说:“睡觉就睡觉,不可以和老婆做那种事的呢,毒气攻心的呢。”
越雪一直含泪,这下子哭出声来。施贝抬腿踢那人一脚,说:“丢你老母,如今是什么时候?人咁伤心,讲话咁难听!”
施老头可怜施贝一个人没伴,过来陪他烧火。施贝几次跑去第五个投柴口,看接火没有。
老头说:“咁不顺利,第一窑没烧熟,如今又挨蜈蚣咬,做事咁不顺,但愿不系注定的呢。”
施贝说:“我不相信注定,这窑肯定烧得好。”
老头说:“老天保佑,再烧不好就难啦,本钱总没有了。”
施贝说:“咁老个人,不会讲个吉利话?烧得好,烧不好我再烧。”
老头说:“讲起钱,你捐咁多做什么?几代人卖一缸酸笋,如今钱总没有啦。再烧再烧,本钱呢?咁多人油盐柴米,还好,他们还没问你要工钱。”
施贝说:“没有钱我去借。”
正说着,越雪从黑暗中“噔噔噔”跑来,带着哭腔说:“阿伯,陆北发烧讲胡话,快想法子,有什么法子?快。”今夜她一直害怕,怕老公有三长两短,自己漂泊在异乡,怎的办?
老头站起来,咬牙重复那句话:“咁多男人不烧烟筒,要烟屎才得。”又说:“去,去牌坊,去中渡口,去村上,问人要烟屎!”
施贝说:“管什么用,快进城喂!老爸给点钱!”
人多力气大,除了施老头留下烧火,其余男人轮流背陆北,花钱喊小船过江,到中山路诊所打吊针,又敷药,都是越雪出钱。
第二天中午李窑主经过施贝窑前,举着旱烟筒说:“丢,前时讲我坏你的事,不相信我,要烟屎也不问我,打什么针?花冤枉钱的呢。”
施贝说:“阿叔不这样讲的呢,不系不相信你,人命关天,要打针的呢。”
陆北的脚没完全消肿,不能站,站着里边血脉跳得快、胀得痛。他在床上平躺,特意交代施贝:“盯紧火路,火路一白就得,赶紧烧下一节。”
施家父子各管一边,沿窑床往上烧,才烧到第四节,有个男人五十多岁模样,背个袋子走到窑边,高声说:“好!好!烧龙窑,发大财!”
施贝说:“多谢吉言!”
那人说:“系老手喂,火管得咁好!”
施贝说:“不系老手,刚刚烧第二窑。”
那人說:“火管得好,就系这样烧,这个窑合于烧软火,慢慢来,着急烧不熟的呢。”
施贝说:“系,上次就没烧熟。你做什么的呢?”
那人说:“我跑山窑呢,跑了几多地方,没有人开新窑,想做个事吃口饭好难。”
施贝说:“哦,你跑山窑,真正系老手了。你看,我的火路白唔白?得了没有?”
那人说:“软火要慢,才有窑宝。我话你听,有诀窍。”
施贝问:“什么诀窍?”
那人说:“吐痰,痰进去要飘动起来才得。”施贝往里吐痰,什么也没看见。
又烧几把柴,施贝问:“得了未?”
那人说:“不得,匣钵底、匣钵墙总要白才得呢。软火软火,关键最后几把火。”
又烧一把柴,施贝急了。那人把头伸到投柴口,吐痰窥望,说:“得了!得了!”
这样烧第四节,然后第五节。陆北琢磨施贝封了一节又一节,还是不太放心,跛着脚来看。陆北慌了,大声问:“啊?才五节?”
施贝说火候总不对。陆北又怨又悔,说:“好弟兄,怎不喊我?吐什么痰?咁热个窑,倒一瓢水进去都不会有影子,一点痰飘起来?快!快封!”满满一灶柴正烧,退不出来,只能封在里边,闷在窑里继续烧。
施贝一脸茫然,老爸也干着急。
那人干着脸说:“不这样讲,各有各的诀窍的呢!”说完嘟嘟哝哝走了。
陆北瘫坐在地上,说:“火候过了,烧过了,又系一场空。”边说边剧烈咳嗽,咳得声嘶力竭,一口痰在嗓子里很腥,吐出带着好多血。
施贝说:“肯定烧过了?”
陆北说:“我烧咁多瓷,瓷泥硬得多得多,火候也不用咁老,肯定烧过了。不需听他的呢。”
施老头快急出眼泪来,大声说:“丢他老母,半桶水也来教人。”
陆北、施贝和老头默不作声,越雪几个从工棚过来。这时施贝才想起问陆北:“吐痰有血,系未?”
陆北密密眨着双眼,沙哑说:“不打紧,可能上火多,可能打针吃药以毒攻毒了。”
牛尾村施家那几亩祖业田种得比一般的早,才入夏谷子就打完。好多天没用老黄牛拉车去窑场,除了送酸笋就滚田。老黄牛有灵性,只要套上滚子“嗨”一声,人走开做别的,它拖着沉重的滚子,冒着毒日头一圈一圈滚田,后圈正好叠着前圈一半,撒在田里的稻草深深压到水里,压进泥里,不漏半寸地方。
下午,施贝的老妈正扯秧,一抬头看见老公来田基上,裤脚挽得高高的。
老婆问:“讲明日插田,今日就返来,咁快?”
老公说:“窑烧坏了,封了,没有什么事可以帮他。”
老婆说:“返来也好,快点插完田。”接着长叹一声,说:“又烧坏了,老头子帮乖仔拿主意喂,烧不成窑,家都快败光了。”
老公说:“系,几代人卖酸笋,赚几个小钱,总没有了。”
老婆问:“你讲怎办?”
老公说:“他想怎办就怎办,管不得他的呢。他又不系故意败家的呢。如今不让他做这做那,有个家底传给他,以后他照做,照样败。管得一时管不得一世,如今随他做,还可以帮帮他。”
老婆估计秧够了,拿一把秧草过江去帮人家扯秧代耕。自家儿子是独仔不征兵,那些去当兵打仗的,上头有令农忙时众人要给他们代耕,派下来施贝家要代扯五百把秧。
施老头挑秧去插大田,是旱秧,大大一担却轻轻的。天地间没有一丝风,毒辣的阳光充塞天空,洒向大地,田水晒得很烫,有个细佬仔在田里捡泥鳅。周围好宽水田,到处都有泥鳅,但施家大田里最多,每年伏天滚完田还没插,总有大片泥鳅热死,浮在水面,好多人来捡,水里泥里总踩出好多脚印,秧都没有办法插稳,施老头心里不高兴又不好讲,田野蛇鱼黄鳝蚂拐泥鳅哪有不给捉不给捡?好在这时只有一个细佬仔!老头放下担子就进田。他一是想自己捡,伸长腰伸长手,少走少留脚印。二是看咁多泥鳅,捡去窑上,可怜乖仔烧不得窑操心多,补补身体。
捡泥鳅的小孩问:“阿公,泥鳅怕热,怎的不往下钻喂?浅水浅泥好烫,脚板在深泥底下,好凉的喂。”
施老头说:“太阳底下好烫,树下好凉,你怎的不去树下荫凉喂?”
小孩说:“我要捡泥鳅喂。”
施老头说:“捡咁多泥鳅做什么?我话你听,吃饭长得快,吃菜长得慢,吃泥鳅不读得书呢。泥鳅总在烂泥里,吃它变蠢呢。”
小孩说:“不打紧,我总看牛,不读书的呢。”
阳光毒辣,水牛泡在江湾里只露头角,时不时头一沉鼻孔向上吹出两根白白的水雾。打谷子的挑回去晒,顺便喝碗凉粥,禾桶朝天曝晒在水田中央。插田的也停下,长时间弯腰,虽然隔着一层厚黑布,背皮也烤得滚热,再说此时秧苗插下去叶子马上就蔫。歇下来的看见施老头捡泥鳅,一下子过来一个,过一时又来一个。老头怕人越来越多,更加手忙脚乱快捡。这个说“你家烧窑种谷子,两不误,发了喂”,那个说“两不误?卖笋烧窑种米,系三不误喂”,老头只是“系”“系”,顾不得抬头。过了好一阵,他大声喊:“捡差不多就得了喂,踩咁多脚印,我怎的插田?”大伙也只是“系”“系”,顾不得抬头。
十
施贝好烦。跟老爸讲过,这窑烧不好再烧,没有本钱就借。随口讲来容易,下一窑怎的做怎的借,好难!他和陆北在越雪的草棚门口坐到半夜,讲不出个办法。一大堆干艾叶慢慢烧完,蚊子又多了起来,两人各自去睡。
夏夜酷热,越雪一直未睡着。蚊帐本来就小,老公进来,贴胸交股更热。陆北说:“我多亏他才在这里落脚,系好弟兄。”
越雪“嗯”一声。
陆北说:“刚认得时候我讲没有现钱,他不要我出投本。燒坏一窑又二窑,烧窑本钱,油盐柴米钱,好难为他。如今落难,怕他顶不住。”
越雪静静听着。陆北说:“一起烧一起做,烧坏了有我一份,我想帮他,好怕他顶不住。”
越雪问:“怎的帮?”
陆北说:“我想卖公母蝉。”
越雪问:“舍得卖?你讲过要传家的呢。”
公母蝉是白瓷窑宝,是陆北的老爸陆忠生前留下的,有拳头大小,肖形是连体两只蝉,公在上,母在下,通体厚重雪白,晶莹透彻,肉色皮滋润和玉差不多。釉下彩是越州绿的芭蕉树,下临清溪,叶面上画有一只蝉,在叶子边缘,真担心会掉下来。更绝的是窑变,在本色釉之外有指甲大一块变成紫红,肖形是只小蝉。一件四蝉,一对公母,一只孤独,一只小蝉,非常可爱。有几位来订货的南洋客,最高愿出一千银洋,陆忠也没卖。后来子女定亲,陆忠把公母蝉给了陆北,林照统也给越雪一件窑宝。
陆北说:“没有办法,只有这点值钱的呢。”
越雪说:“患难兄弟该帮。窑宝就不卖了。”停一下说:“我出来时候,阿爸给五百元毫券,算是分家给我们的。阿妈偷偷给了三十元,零零碎碎用了点,这次挨蜈蚣咬又用十几元,家底就这样,五百元你拿去。”又说:“求老天爷保佑,平安顺利。”
陆北一只手紧紧抓住越雪,不停地咳,心肺都快咳出来。
放暑假,小孩们爱来江边游水,鸣洲也来。自从有了阿姑,他来窑场次数更多。这天开窑,陆北、施贝和几个人往外搬,陆北时不时低叹一声,施贝垂头丧气,除了龙头部位的一些大缸,其余总烧过了火候,原来有模有样的硬胎,都坍软下去,东倒西歪,有的干脆变成一摊泥,硬结在匣钵里。鸣洲看着越放越多的黑麻麻的一大堆,懂得窑没烧好,懂得大伙的心情,到越雪身边悄悄叫声:“阿姑。”
越雪问:“细佬哥,怎样?”
鸣洲说:“我雕的,我想看看。”这是他第一次雕坭兴,爱得梦里都忘不了,如今出窑,总想看看。
越雪问陆北:“阿侄雕的,找得见没?”
陆北说:“马上,龙尾左边八排,第三柱最下钵。”
越雪知道陆北肯定找得着。他没别的本事,就是记忆好,别人随便说话聊天讲个数,讲的人忘记,他还记得。在狮形山烧瓷满窑,只要经过他的手,几千上万哪件放在哪,心头一清二楚。搬出窑堆着存放也是,哪件在哪,整整齊齐,订货老板说要哪样,他手一指马上就找出来。
陆北把匣钵端出来,捡一件茶壶微微吹上边的灰土,递给鸣洲。茶壶皱巴巴的,坍下去变成实心,鸣洲左看右看,一个模糊的“镜”字歪歪扭扭还勉强认得。他轻轻说:“系我的。”他喜欢这个壶,就像喜欢经常洗笔那小溪里的小鱼,就像喜欢去年老师用柚子木帮雕的章。
前天,陆北就已给施贝两百元。施贝说:“唔好意思,开张时讲你有手艺,我出本钱,嗨,如今。”
陆北说:“不这样讲。嗨,我有手艺,施家窑如今也没烧好。”
施贝说:“不怪你的呢。以后不讲施家窑施家窑喂,系施家的也系你的喂。”
施贝给做工的发钱,舂泥炼泥的每月五元,拉坯每月七元,做了两个多月按三个月算,每人发十五元、二十一元。这些人做事是快,烧坏这窑还没开封时,下一窑用的坯总准备好。如今一出完窑,跟着就满上开火。
这次管火格外小心,陆北隔一下又到施贝的投柴口,反反复复和他一起看火候。在第三节投柴口,陆北说:“火路变白了变白了,煞白了!”
到第四节,他又说:“你看火苗,变了变了,像水,像清水!”
施贝说:“看见了,不系火焰,系水焰!”
又过一节,陆北让施贝把耳朵贴近投柴口,说:“你听,听到轰隆轰隆声未?风抽火苗,抽得好猛,龙头通风眼关小些。”
两人吃饭不离窑,都是施老头送来。尿急时,趁这一把柴刚投进去,“噔噔噔”小跑,然后边扎裤头边跑回来。烧了两天一夜,终于封了窑。
那边工棚里舂泥炼泥拉坯个个不闲。鸣洲写了十几个坯,又雕好几个,然后过来看越雪画画。她画雨打芭蕉、大荔枝,还画山水、花卉、虫鸟,还有吉祥图案,有长方、多方、多角、圆形,多数是聊聊几笔就画,大瓶小壶画好长一排。
鸣洲说:“阿姑画只鱼喂?”
越雪说:“好啊,你喜欢鱼?”
鸣洲说:“系,我天天早上去小沟洗笔,好多小鱼咬我的笔。”
越雪惊喜地“哇”了一声,说:“细佬哥,你几大学写字?”
鸣洲说:“阿妈讲四岁时阿爷抱我在膝盖上,学拿笔写字。”又说:“我阿爷阿爸总写王羲之的字,写得靓。阿爷讲,读书写好字,做人才有脸面。”
五九在旁边听,也写也刻,多是些“福禄寿喜”“富贵荣华”“竹报平安”“吉祥如意”,也写了首“床前明月光”四五二十字。
越雪说:“表阿叔,你总刻别的。坭兴系咁好个工艺,有没有讲坭兴的好诗,也刻刻喂?”
五九说:“有的呢。”他把那首“采得新泥捣作膏,别裁巧样客争褒。……”的诗写好一半,陆北、施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面。
陆北说:“还写这几句?”
五九说:“哦,对啦对啦,这首不好,后面缺几个字。”
陆北说:“伙计让你补,你不补上,讲你半桶水,你不高兴喂。”
五九说:“系,跟他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我怎猜人家作诗的肚里想什么,怎的补?”
施贝说:“你咁有文墨,干脆自己做几句新的,免得还讲你半桶水。”
五九说:“写什么呢?”
陆北说:“写眼前的事得了喂。”
越雪说:“表阿叔写鸣洲,咁靓个细佬哥,咁靓个字。”
五九脸刷变得通红,他一下子哪作得来?说:“好,好,慢慢来,慢慢来,要推敲的呢。”为难了五九,下午不言不语,晚上回家吃完饭也不理老婆,苦苦琢磨,改来改去,直到半夜才满意:小溪汩汩墨氤氲,稚子濡毫对彩鳞。一纸峰涛惊气势,数行龙马舞霄云。膏泥有字真无匹,宝器经刀更绝伦。三代能传神手笔,千年几姓几家门?
五九作成诗,微风从窗户格子吹进来,灯影摇曳,神清气爽,伙计说他半桶水,心里好大个石头今夜总算抛开。
也是这个晚上,陆北和越雪在床上亲热出过汗后,照以往他一下子就会呼呼大睡,但现在越雪听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越雪问:“老公,什么事?”
陆北说:“我定主意,还出去闯闯。”
越雪说:“心里怎想,你话我知。”
陆北说:“开始来的时候就讲过留下来试试,如今更想走。已经第三窑,烧不好没有脸面留,烧好也不想留。”
越雪问:“烧好也不留?”
陆北说:“烧好了,他自己会烧了,我留下做什么?花咁多本钱,烧好卖不出去,有什么用?烧好再烧,卖不出去,越烧多越赔多,我留下做什么?”
越雪问:“去哪里?哪里卖得出去?”
陆北说:“陈先生讲广州湾没被封的呢。”
越雪问:“哪个陈先生?”
陆北说:“佛山那个,他讲货物走广州湾还能出去南洋,我想去看看。等这里真烧好了,可以找个销路呢。”
第二早天未亮醒来,陆北搂着越雪又说这事。越雪不停叹气,最后鼻子发酸,终于哭起来。她躺着抹泪,泪水从眼角流到耳朵根,啜泣说:“你讲过,你阿爷阿爸总敢冲敢闯,你也系这个命,要出去,我不拦你,我也想你闯出个路来。”她边哭边穿衣裳,说:“到大地方,不忘记我。”
陆北笑着说:“我来大地方咁久,忘你未?咁快接你出来了喂。好老婆,等我,等我接你去广州湾。”
越雪也“扑哧”笑了一声,白皙鹅蛋脸上的双酒窝陷得很深,问:“几时走?”
陆北说:“不知道。我脾气你知,上一回讲走就走呢。”
趁窑还封着没急事,施贝和陆北去捻子坪运西泥。老黄牛虽经酷暑耕作,因为草肥水美,身架没变瘦,拉车还有力。第一天拉了四趟,第二天拉了三趟,西泥原本还有些,等到与东泥配好,足够一窑没问题。本来第二天也想拉四趟,最后去时,晒的泥被人故意掺了很多废泥石渣,不用说就是俞家人干的。
拉泥的路上,陆北向施贝说要出去闯。开始时施贝说眼看窑就要烧得好了,还出去做什么?然后又担心自己管不好火,下一窑怎么烧?再就是弟兄在一起咁好,何必出去各做各的?陆北把自己的想法全说了,弟兄二人都叹气。
陆北说:“别的好讲,最紧要系销路,出去看看找个销路。整窑烧得好,整窑总系宝,也要卖出去才得的呢。”施贝不再说话。
陆北又说:“好弟兄,我要真走,越雪靠你照顾,等有了办法再接去,拜托好弟兄。”
老公有了主意,迟早要走的。他去拉泥的第一天,越雪在家就给他准备点盘缠,放在床头,他的衣裳裤子平时总折好放在那里。盘缠用布包好,那五百元前时给施贝两百,还有三百,越雪身上有四元二毫,大大小小一张张数好,整整齐齐包着。那件公母蝉连同老爸给自己的窑宝,也都包在一起。老爸给的窑宝是越州绿瓷瓶,老爸说开窑时有行家叫它“祥光瓶”。高一尺,釉下彩是绿色苍松,松间有仙鹤,肖形好,颜色好,通体敦重又滋润。最美是苍松上方窑变一轮红日,周围隐隐可见几道光芒。当时行家说越州绿松鹤本就有仙气,但绿色苍凉,松树属阴,唯托出这一轮红日,阴阳和合,集了祥瑞,釉色和变出的颜色搭配也好漂亮。老爸烧窑大半世,这样的窑宝没几件,一直舍不得卖,最后给了越雪。
早在第二天去拉泥前,陆北向越雪要了一元毫券,越雪以为是不是他们怕肚饿回来经过城里要吃碗粉。没想到这天回来,陆北给她买了件新衣裳,是细白布,花邊,双袖比往时短一寸多,从腋窝那边斜出来的一排布扣小些密些,不像在山里时布扣子总是大大的圆圆的。
越雪瞪大双眼,鹅蛋脸涨起红色,说:“咁靓,几多钱?”
陆北说:“不管几多,八毫。你总穿士林布,穿一回白的。人白,衣裳也白,几靓。”
越雪说:“蓝色经得脏。”又说:“白色好,咁洋气,我山里人土呢,不比城里妹呢。”
陆北说:“土什么?你比城里妹靓多,会写会画,几个城里妹会?”
夏天晚上没有风,昏黄的月色带不来一丝凉意,蚜虫声稠密而单调地唱着,萤火虫冒着热浪飞着,草棚内不太透气的蚊帐里闷得像蒸笼。床上本来就够热,陆北还赤身裸体用出浑身劲一往无前,越雪也用出浑身劲不停招架,汗泼水流之后,陆北又咳一阵,然后迅速沉睡,鼾声细长。越雪睡不着,“咵”“咵”“咵”挥动蒲扇,好像一停就会被热气窒息。她在想,老公咳嗽咁久没看病,越咳越厉害,还出去闯,嗨。本来两口子上床后那阵用的时间就长,这时翻来覆去估计已到半夜。蒲扇边沿磨损出的茬口不小心重重刮着陆北的肚皮,他醒来,又涨了精神,一翻身又趴到越雪身上,不停地亲,手掌用力地摸,不多时半跪半趴在越雪张开的胯下。陆北比刚才更狠更用劲,不停地冲,不停地撞,好像发誓要把一世人的饭一餐吃完,好像吃完这餐再也没有了一样。一阵密密的“啊——啊”声和最后的爆发之后,两人瘫软如水。这下,越雪甜甜地沉沉地睡着了。
“啯——啯——啯!”那边草棚的大公鸡叫得清脆高昂。越雪侧身空荡,迷迷睁开眼,没了老公。她坐起来借檐缝透进的弱光定神看,床头衣裳带走了,包的盘缠留下五十元,又留下那个白瓷公母蝉。
越雪含泪告诉施贝。他长叹一声:“弟兄啊,定好今日开窑,就这样走了,招呼也不打一声!”
越雪和施贝都听他说过要去广州湾,咁多条路,不知往哪里追哪里赶。
十一
越雪孤孤单单在草棚里哭。施贝来说:“不哭喂,托他的福,出去看看找得个销路就好喂。找得销路肯定返来的呢,接你去的呢。”
过不久,施贝又来说:“来喂,窑门撬开了,烧好烧不好就看这一次,来看看喂。”
施老头还有舂泥拉坯的总来了,已连坏两窑,这下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安。
施贝在窑门里蹲着连端七八柱,转过头往外送。外边的接着,不知好不好,反正也是黑乎乎的,都不做声,只小心摞好。大伙没注意李窑主什么时候来的,他反复察看外边摞的,又蹲在窑门口探头进去,边看边说:“不得呢,废品了呢。”返身站起来拿一根棍子,很不经意往摞着的几柱捅捅捅,“哗哗”倒了三四柱,边捅边说:“可惜咁多坯,废品了,可惜了!”
施贝出来,不知是窑里灰尘迷眼还是失望伤心,眼睛含泪亮亮的未滴出来。他突然瞪大眼睛朝李窑主喊:“不动手喂!不动手喂!不捣坏喂!”又大声说:“磨!磨喂!”
陈师傅说:“系,系,磨了才知,磨了才知的呢。”他和另一个拉坯的,都会做打磨。二人各拿两件去草棚,施贝、越雪等一帮人跟去。施老头没去,他在收拾刚才被李窑主捅乱的瓶瓶罐罐。
陈师傅用软泥巴把一个瓶底固定在转盘上,两手各拿一块粗砂布,随着转盘转动,在瓶子表面摩擦。越雪老家只烧瓷不烧陶,没见过打磨,她想蹲着看仔细,施贝扯她的衣裳叫起来,怕粉尘进她的眼睛。陈师傅用粗砂布磨瓶子若即若离,轻了磨不上,重了怕烂泥巴固定不住。完整磨了几圈,除去火皮,现出烧制前的本色,朱红略暗。另一位师傅也磨出紫红本色,说:“不系废品呢,坭兴就系这样的呢。”
陈师傅也说:“烧成了,不系废品。”
施贝说:“磨,磨,快磨。”他又去窑边捡几只轻敲细叩听声,取了五六只过来。他只让粗磨,不及细磨,除去火皮看看里面到底烧得熟不熟。
陈师傅连磨五只,都说:“熟的呢,熟的呢。”
磨到第六只,火皮下面不是本色,转盘快看不清楚。施贝心里打鼓,“不熟?”
再磨两圈,陈师傅停下,说话有些喘息:“变了,变了,窑变了喂。 ”只见本色全无,周身尽似古铜青中带红,就像深邃天空处处有绚丽的火烧云彩半露未露。
大伙心情轻松下来,个个眉开眼笑,在略带粉尘的草棚里这个轻声说“好”,那个高声说“烧得了”,另一个赞叹“运气好喂!好喂”!
从中午到下午又到晚上,大伙都磨。生手只粗磨,留下让陈师傅二人细磨,然后用磨石抛光。施贝高兴自不用说,大伙也一扫前两窑的愁容,除了吃饭就磨,一直磨到深夜。
第二早,施贝带上五九,用牛车带了七八件去烟斗巷。他要拜请黎师傅过目。
牛车停在黎家店门口,五九进去。伙计说:“掌柜在账房里。”
五九等着。伙计又说:“上次你没写得,掌柜返来不高兴喂。”
正说着,黎师傅出来,听五九说完,问:“新开窑?我的窑闲着不烧,还新开窑?”
五九说:“系,求你帮过过目,烧坏两窑了,再烧坏顶不住了,就上吊了。”
黎师傅说:“两窑就上吊?烧坏十窑八窑,哭天?”
五九把两只瓶放到柜台上,一只是最早那只古铜,一只是猪胆。黎师傅头也不抬,看他的账本。
五九和伙计搭话。伙计说:“你没写得,没补得诗,掌柜也讲你系半桶水喂。”
五九说:“你懂什么?我不系半桶水喂 ,我写诗,写坭兴诗的呢。”
不知什么时候黎师傅把两只瓶拿到眼前,擦擦眼镜细看,边看边摸,突然问五九:“谁个开的窑?谁个管的火?”
五九喊施贝,他把牛车系在门前黄皮果树上进来。
黎师傅问:“系烧瓷的火?”
施贝说:“系。”
黎师傅说:“歪打正着,这就系歪打正着!烧瓷的火管不好,坭兴全部烧熔烧坏,你管得好。”
施贝问:“这几件怎样?”
黎师傅说:“这系古铜,这系墨绿,系精品喂。”
施贝又出去拿了只梅瓶,瓶身斜分两半,一半紫红,上有天斑。另一半绿如春水,远处呈现山黛。
黎师傅扫一眼,抬起头说:“不需看了,恭喜,刚刚烧就得窑宝。”
施贝心中突突跳,脸皮也发麻,不由自主问一声:“值几多钱?”
黎師傅说:“年轻人,窑宝值几多钱?话你听,有人看中就无价,无人看中它就系一只瓶,知不知?”
施贝说:“系,系,多谢师傅!多谢师傅!”他告辞要走,留下那只墨绿猪胆瓶,黎师傅也不说什么。
刚要出门,黎师傅喊:“喂喂,瓶上咁好字,咁好手笔,系哪家师傅?我没见过呢。”
施贝返去看,说:“哦,鸣洲写的,细佬仔。”
黎师傅问:“细佬仔?刻呢?”
施贝说:“也系他。”
黎师傅说:“哟,咁好喂。”
五九抢着说:“真系不错,我写了诗讲他好呢。”
黎师傅说:“得了得了!人家的字好好,比你好多!明日叫他来帮写喂。”他嫌五九的字功夫不深,想请鸣洲帮写上次五九没写完的那些诗,原来缺的,这几天无意间已在书柜里找到了。
出烟斗巷没几远,就听到警报,施贝赶紧把牛车系在一家窗户格子上,飞机犀利的“嗡”“嗡”声已从低空传来。人群都站在骑楼下,政府在骑楼里隔不远就设一处防空所,顶上用厚木板加固,站在这里安全。日本飞机“哒哒哒”在前方中山路上空扫射,又往中山路靠近码头方向抛炸弹,传来“嘣—嘣”炸响。警报解除,中山路闹市上被打死几个人,救护队在抬受伤的。施贝绕道江边,码头炸死一老一少和一头牛,渡船被炸断一根缆绳刚接好。施贝赶牛车经过时,老黄牛看那头炸死的同类,突然昂头“哞——”长叫一声。
轰炸停息,窑场上仍旧和昨天一样沉浸在轻松喜悦中。施贝早上交代不做别的,只管磨。他和五九从烟斗巷返来,草棚里又磨好一百多只,多是本色好好的盆钵碗杯罐壶瓶,其中又得十几件上好的,三件是古铜,还有紫红、虎纹、天蓝、天斑、金黄等好多色泽,细腻光润,一大排罗列摆放,草棚突然增添宝气,真的是蓬荜生辉。
晚饭时,越雪不来吃饭。施贝去叫,她只在房里流泪。她手拿陆北留下的公母蝉,双泪滴滴掉在瓷上,边抽噎边说:“受咁——多——苦累,早不——走——迟不走,偏这几天走,咁好的——颜色,咁贵气——东西,也——不得——见。”
施贝说:“他系好好的弟兄,受的苦我们知呢,你不哭呢。如今烧出咁好的陶,他找得销路返来,总有好日子过的呢,我们沾光的呢。”
越雪吞声不已,说:“上次他离家,知是来钦州,跟着五九表叔。如今他只身一人,东西南北都不知,我想他,好像隔了好远好远。”说完号啕大哭。
施贝说:“系,广州湾系好远好远,你想他,我也想的呢。”他鼻子发酸,说:“你不哭呢,他要我照顾你,你哭多身子不好,我对不住他的呢。”
都说好事不出门,其实好事传得也快,没过两天,烟斗巷的两个掌柜来看陶,而且前后脚撞在一起。
年老的掌柜说:“巷子里都讲,风水转到江东边,转到施家窑上,嗨,施家窑,我来看看。”
施贝说:“不敢当呢,碰运气烧熟一窑。”
不太老的掌柜说:“有运气就好喂。”
年老的说:“你头一次卖陶,我帮你开张,大吉大利,讲喂,几多钱?”
施贝不知行情底细,说多了怕笑话,说太少怕吃亏,亏了不只是自己,也对不住陆北,对不住跟着做事的一帮人。倒是五九对着十几个窑变精品,卖弄起文辞,说:“真系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喂。你看这个,咁华贵富丽!这个又变了,咁古朴!白居易怎讲?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你看看,系青绿的底色,系釉变红日,系不系日出江花红胜火?系不系红似朝霞欲上时?”
不太老的掌柜说:“得了得了,不讲这些,讲那些未磨的。”施贝明白了,讲那些未磨的,就像赌玉一样,人家买去磨,磨得精品窑宝就发,不得就认倒霉。
年老掌柜出三元一只。施贝说:“少了。我的坯系买的,要投本的呢。坏了两窑,几时补得?我弟兄因为亏本出走了呢,我有咁多人要吃饭的呢。”
不太老的说:“千窑难得一宝的呢,你前头已经磨得咁多上好的,后边肯定少啦,也可能没有啦。”
最后讲定五元一只。两位掌柜到窑门口选,又进窑里选,拿起来又敲又听,起码选了千多只,到头来年老的选得五十只,不太老的得三十只。
施贝跟着他们选,看越到龙尾,烧坏的越多。他问年老掌柜:“怎的烧,坏的才少些呢?”
年老掌柜没直接回答,只说:“烧出窑宝就得,别的坏不坏,碎不碎,总不打紧喂。”
十二
几个月前合浦就建立青年抗日先锋总队。林小普和戴瑜、陈向洋在长塘山组织支队到处宣讲抗日,老师帮他们与总队牵线联系。
合浦一中过去总唱校歌“佗城西望珠瀛滨……男女负笈何莘莘,吾侪黾勉成国器,莫负此青春”,现在戴瑜和陈向洋发动同学不唱。
一位戴老花镜的老师问:“校歌书生意气,一尘不染,为什么不唱?努力成国器做栋梁有什么不好?”
戴瑜说:“大敌当前,国家生死存亡,不唱这种文绉绉的歌。”他领唱《松花江上》《黄河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
老师说:“学生天职是读书,军人是打仗……” 他话没完就不说了。上个月暑假才结束,学校着令十多个长期旷课不考试的学生退学,闹得沸沸扬扬,说是阻挠学生救亡,压制和迫害旷课学生,最终被“着令退学”的部分学生留下,有两个转入廉州中学,跟林小普同班。
林小普、戴瑜、陈向洋带领一帮同学冒着烈日去小江镇包围一家米店,有人说这家米店囤积不卖,私贩粮食去北海卖给涠洲岛上的日本军队,牟取暴利。他们高喊:“焦土抗战!”“惩治奸商!”“缉拿走私!”米店被围得水泄不通,整整一中午不得出入,直到老板被拿去问话才撤离。他们又到大马路时代书店门前,林小普站在高椅子上大声说:“从东北华北到岭南,从沿海平原到山区,敌人奸淫掳掠,烧光杀光抢光,占领我们的国土,消灭我们的民族……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唯有抱定焦土抗战的决心,为国家生存,战!战!战!为民族战争效死!用战争争取和平,用战争争取新生!滴尽最后一滴血!”陈向洋也登上椅子,诉说日寇占领家乡,举家从佛山来小江的逃难经历,然后唱《松花江上》,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时,听众有人流泪。
林小普有段时间没返家,这次返来才知大哥已被征兵。老爸直叹气,说:“悔不该。我老了,留陆北在多个人手,撑起这个窑就好。还有山场田地,嗨!”
小普问:“商会要烧瓷器,老爸知不知?”
老爸说:“抗日的瓷器?总知的呢,系自愿的呢。”
小普说:“老爸,我家系烧瓷大户,咁大个龙窑,派下来你领几多?领三千五千喂。”
老爸说:“咁多?不得呢。我家的窑一年一烧,坯总拉好画好晾好,就等秋天,过几天就烧。你大哥当兵,家中无青壮劳力,人手不够,写好画好的坯哪讲变就变得?嘿!”
小普说:“再写再晾。”
老爸说:“仔不懂事!”
小普说:“你不依我,我出去不返来了。”又说:“我叫好多同学来,讲你不抗日。”
照统不愿意归不愿意,又想如今大仔已当兵,万一小仔不返来……再说眼下烧瓷卖不出去几多,咁大个龙窑,帮他烧三五千只,半窑就够的呢。
再写再画照以往真来不及。好在除了准备烧的这一窑,还有干坯留等下一窑用的,多是家用类,都没写,拣出五千只,可以烧给小普。小普去学校叫来十几个同学,都拿毛笔,在狮形山窑场上写两天,每件写得认真,“打倒日本”“中国万岁”这些四个字的居多,也有八个字的“铁血救国,抗战到底!”“焦土抗战, 胜利第一!”同学们写,小普和林木上釉。釉是照统按祖传秘方,用白泥、稻壳灰、石灰水调成。
施贝这几天又卖了一百多件坭兴,尽是未磨的。有个老板买后当场让磨两只,第一只普普通通,第二只磨好笑眯了眼。这是只碗,比一般碗差不多大,经烧碗口变成红色,从碗口往下逐渐变亮,到一半时内壁外壁都呈金黄色,光辉闪闪。碗底突然变回红色,像一只刚打开的鸡蛋心,鲜亮地湿津津地聚在碗底中心。整个质地坚硬细密,滑润温暖。
卖得钱增加投本,施贝心中总算踏实。只是前十几天因为打磨,误了些拉坯修利工期,现在还在晾晒。再说柴火也还没买齐,有些生松枝还等几天才阴干。
初秋炎炎,越雪把陶坯架在草棚外屋檐下画,鸣洲在旁边看。时局越来越紧,学校面临疏散,上头规定中学生随着学校,小学生跟随家长。国立师范学校议论纷纷可能迁往连县,钦州中学还没定。鸣洲的学校基本不上课了,老师和家长们都在各自琢磨万一疏散的去向,人心惶惶。鸣洲和同学们没事,还是常来江边,也常来看越雪阿姑。
五九对鸣洲说:“跟我去烟斗巷写字喂。”
鸣洲摇头说:“阿妈只让来近江,不许乱跑。”
越雪说:“好懂事,不乱跑喂,兵荒马乱的。”
五九还要带他去,越雪说:“不为难他喂。”
正说着,施老头赶牛车来,眉开眼笑朝越雪打招呼。越雪想阿伯才返家去,咁快又来,什么事?
阿伯高声说:“信,陆北的信。”
越雪心里像被什么轻扎一下,全身震颤,一股暖流从头顶灌向全身。她接过信,信封上有陆北的名字,奇怪也有洋文。她拆开信,读着读着双泪慢慢流淌下来。陆北在信上说,那天夜里睡不着,鸡叫四道时,看天气好,就悄悄出门。其实好舍不得老婆,但不想婆婆妈妈,不打招呼就走了。
信上说:“我没走小江,不想走回头路,那样会伤心。我从灵山走,灵山住一晚,第二早離开时买个大粽,不舍得吃,三天变馊了才吃完。”
又说:“我从灵山到玉林,玉林出来七十里到陆川,接下来过良田,过石角,过廉江,最后一天过遂城好晚才到广州湾。我不识路,只跟随挑担的人走。我看到好多做苦力的从广州湾担货到玉林,几百上千挑夫,成批成批,成群结队,挑水火油、洋纱、布、药、书本、铁器上玉林,每人肩上八十几到一百几斤,有好多包着的讲是武器。他们讲,到玉林歇脚后,再担牛皮、苧麻、桐油、矿沙、烟叶返广州湾。我路上好危险,要躲避日本人拦截,要躲避飞机炸,还要躲避土匪打劫。公路早破坏完了,好难走,就这样飞机还来炸,有个年轻仔挨炸死,货物撒满一地,老挑夫是他老爸,看着儿子断完气,边收拾货物边哭。我跟随他们翻山越岭,过沟过河,为省钱不住店,都吃自带的干粮,喝泉水河水,有时到附近的农家讨碗番薯粥喝。挑夫总是好人,知我第一次出远门,总照顾我,我讲帮他们挑一肩,他们都不要。”
然后又讲到,广州湾是番鬼的,没有日本仔,海路也没封。他在寸金桥、海关楼、麻章圩转了两天,看到土货堆成山,等着出口,好多货物出口南洋。还讲,有个挑夫的亲戚在码头,懂得换币,会通关节,帮自己买了票,坐了五天船,吐得昏过去又醒来,像死人样,总算到得南洋,到了小吕宋。
信上还问第三窑烧得好不好,肯定好吧?烧出窑宝了未?然后又写道:“佛山陈先生来家时讲的客户,那夜晚他讲的姓名商号地址,我听得清楚,记得也清楚,到这里只找到一家,改卖别的了。如今我在一家陶瓷店落脚,帮店里打杂,店主姓罗,是客家人,待我很好,吃饭睡觉没问题。熟悉行情后,我会马上找坭兴销路。”
最后又讲自己的身体,坐船颠簸吐了后,这么久没好,咳得越来越厉害。还有就是不会番鬼的话,也不懂加禄语,好难好难。
越雪和陆北都识得字,但她没见过老公写咁多字。以前天天守在一起,几时写过信?她看完信,白皙两腮上长长的泪痕有干有湿,信笺沾湿点点滴滴,泪珠在光滑的纸面凌乱淌开,泪下边的字迹不洇,依旧清清晰晰。
十三
施贝父子和陈师傅去捻子坪,尽管上次被人家往紫泥里掺石渣,但还要去,清理好泥塘准备再挖。眼前这窑不愁,泥条都够,坯也快拉完,接着肯定还要挖,初成一窑就得宝,劲头大呢。
烈日下沿路农田都在抗旱,有用戽斗的,有用龙骨车的。讲起来众人都为难,日本人什么时候打过来,民众何时撤,往哪里撤,人心惶惶,却还要抗旱,人不死粮不断,谷子总还要种,得不得收再讲。
施贝三人在泥塘铲废泥石渣,泥塘边壁密密麻麻小泥洞里小蛤蟆在躲荫养神,静静张口喘气,白肚皮不停鼓动。
有两个小家伙不停地喊“丢你老母”,还从上面往泥塘里扔泥巴,几次砸到施老头身上。施贝急匆匆跑上去,两小孩跑开,看见施贝停步,他们也停步。一个小孩拿镰刀往牛车猛抛过来,不偏不巧正砍着老黄牛的尾巴尖,连毛带肉削去一寸多长,老牛“哞”一声叫得凄切,边叫边甩绳套却挣不开。
施贝大声呼吼:“丢你老母,老子拼了!”捡起镰刀就追,看两个小家伙跑进俞家村。俞家村离捻子坪不到一里,四野农田抗旱的多是俞家族人。施贝追到村口时,从村里、田上聚集来好多人。这个喊:“来喂!来喂!拼命喂!”那个喊:“俞家人咁好欺负,打到村上来,还拎刀喂!”施貝说一句,俞家村的说十句,众人轰他离村口,还说要去扣牛车。施贝离开村口瞬间,回头看见人群后边篱笆边站着个人,正是烧第二窑时说是跑山窑那个人,目光相碰他就闪开。
过三天,按差人通知,双方到附城镇调解。捻子坪与施贝不同甲不同保,它也不属附城镇,按规定纠纷不同属地要到挨告一方来,所以都来附城镇调解。双方各讲各的理,施贝说自己买地的时候主家讲过属于本方,俞家人说本来属于俞家。
施贝说:“挖的时候,你俞家人唔吭声,还在旁边讲风凉话,讲我挖宝喂,讲我掘地三尺喂,讲我用石头烧窑喂,后来见我挖有好泥,见窑烧得好,就眼红了。”
对方说:“主家病死了,孤儿寡母怎么去吭声?你愿意帮挖,求之不得,还讲什么?”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好多人来旁听。
最后主持调解说:“止讼息争,和合睦邻,要讲情讲理,不可以蛮不讲理。施贝讲原卖主已经证明乱石堆属于自己,俞家讲属于自己有什么证据?给你三天找证据,没有证据,我就认为那块地系施贝的。”又说:“日本快打到面前,自己人打自己人,还砍伤人家的牛!几多大事,还要给你调解,哼!”
俞家人挨训,施贝总算出了气。返到窑场讲起来,大伙总高兴,总觉得要顺了要发了。施老头切酸笋炒菜,切得砧板“哒哒哒……”欢快地响,炒完铲菜时咧着嘴巴几滴口水无知觉流到了锅里。
越雪又在草棚屋檐下画,她画一张芭蕉叶,上有一长队蚂蚁个个昂头,栩栩如生。陈师傅从旁边走过看一眼,说:“你画蚂蚁,你看脚边,咁多蚂蚁!”
越雪从画里出来,吓一跳,屋檐下数不清的黑蚂蚁,一直从老远过来,也是昂着头列着队,细细密密。陈师傅说:“要涨水了,大风了。”
越雪问:“肯定不肯定?咁热个天,日头咁毒。”
陈师傅说得准。当夜整个钦防平原地区,乌云从南边东京湾,从海上一层压一层翻滚过来,大风“呼呼呼”吹散炎热,也吹得千万顷稻田里禾苗齐刷刷向北伏倒,吹得大小树枝弯着腰,树冠随风摆出去很远,吹得竹尾垂下来刮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沙沙沙”响。伴随着大风“呼呼呼”的轰鸣声和树枝“咔咔咔”的折断声,大雨倾盆而至。在电闪雷鸣中,窑场草房里的人都睡不着,施贝干脆起来坐。突然听到工棚传来“呼呼”声紧接着“噼啪”响声,草棚被掀翻了。大伙住的这间篱笆透着风,棚顶吖吖乱响,真担心要被大风抬起吹走。施贝招呼大家背蓑衣拿起衣服和马灯去龙窑暂避,窑里最安全。
施贝摸黑到越雪茅檐下拍门。越雪拿开杠子,风把门吹开,一声雷电彼此看清脸,闪完又在漆黑中。施贝大声问:“他们总去窑里,你怎样?”
越雪大声说:“不需要。咁大雨,行过去全身湿透,不用过去了!”
又一声闪电彼此看清脸。这间草棚是越雪來时大伙提前帮建的,篱笆、草、桩子都是新的,还算牢固,看来不会有事,施贝才放下心。
早上风雨停息,施贝领大伙清理工棚,整个棚顶往下坠,有几处桩子撑着,没塌到底,陶器砸坏一些,好在那些窑变的一个都没坏,最万幸的是大堆生坯在两根桩子周围,这一大片顶棚悬着未落到底,正好遮着,生坯未被淋湿。大伙有的搬有的铲,一起把坍塌的棚顶拆了搬开。棚顶是当初买这块地挖白泥时建的,时间长了,草已全部腐烂,塌下来才看见草里长了好多肥虫,都白白嫩嫩,手指粗一两寸长,似虫似蛹不太会蠕动,因为太大,鸡群也不太敢叮。篱笆坏了还不打紧,着急的是忙把棚顶盖好,没有篱笆在棚下也可以干活的呢。一时没有屋叶草,施贝回牛尾村取稻草,家中晒干的稻草很多。人手不够,又叫村里三五个人。他烧出上好的坭兴,村里人总知,愿意跟他做事。几架牛车拉一个下午,稻草堆得好高,大家马不停蹄往上盖,厚厚实实,新棚子发出浓浓的稻草香。
接下来第二天,又翻盖住的草棚。越雪那间虽然无大碍,但上面的草吹乱了不少,也翻盖。这次翻盖几间草房,稻草全用木条横直压好,再用铁线固定,多费一倍工夫都不止,盖上去肯定吹不起来。最后,越雪这间盖完时,特意修剪屋檐,厚厚的稻草尾端剪得整整齐齐。
陈师傅说:“咁好个房,陆北返来可以当新房喂。”
施老头笑哈哈说:“草房当新房?陆北在南洋站稳脚跟,返来接越雪去住洋楼喂。”
大伙轻松有说有笑。施贝盯着越雪,她白皙的鹅蛋脸上一时微笑,一时轻咬嘴唇,双酒窝陷得深深的。
新棚落成喜洋洋,等吃完饭下午又可以拉坯打磨做事了。大伙拍拍身上的灰尘,有的洗手,有的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正在这时,附城镇差人来到,问:“哪个系施贝?”
施贝问:“什么事?”
差人说:“人家告赢了喂,你不可以取西泥喂 ,你的窑,你的坯,总封起来喂。”
施贝五雷轰顶,忙问:“讲好三天他找证据,他有什么证据?”
差人说:“你问我?我系当差的喂,你问镇长去喂,问县长去喂。”
差人到龙窑边看一圈,在窑门处贴张封条。本想封工棚,只有棚顶,没有篱笆没有门,就把封条贴在一件生坯上。
大伙你望我,我望你,有的尴尬,有的木讷。施老头自言自语:“怎的系咁样?怎的系咁样?”
陈师傅小声说:“丢,肯定吃了人家的钱。”
十四
施老头家几十年何曾收到过信,不说他一家,整个牛尾村过去也很少有邮差光顾,这几年村上子弟征兵在外才逐渐有几封信寄回来。但因为陆北、越雪,施老头家这么快又收到信,还是两封一起来,也难怪,洪水灾害送信受阻,积在一起了。
窑场走了好几个人。越雪真为难,老公不在,窑挨封了,照讲也该走。但这窑是老公和施贝开的,有老公的投本和心血,老公还在找销路呢,她一下子舍不得走。
施阿伯送信给越雪。哟,两封!越雪几天来不知所措,一筹莫展,此时愁容总算拨开。拿两封信,先拆南洋的,信封上有洋文。
施贝和老爸在煮饭的棚子里,搬挪那十几件有窑变的上好陶器。施贝说:“多亏没封在这些上面。”他让老爸趁这趟带回家去。
越雪看信,静悄悄的,没看多久弱弱地“啊”一声,昏迷倒地。陈师傅在工棚旁边,正好朝这边看见,忙喊施贝:“越雪昏倒喂,快过去看喂。”
施贝过来连连大喊:“什么事?什么事?醒来喂!醒来喂!”
施老头和陈师傅过来,抬起越雪放到床上。施贝还在叫:“越雪!什么事?什么事?”
越雪艰难地醒来,双眼呆呆地流出两行泪。
施贝捡起掉落的信,粗略看了两行,知道出事了,赶紧仔细读,老头和陈师傅一起听。
施贝念道:“林越雪女士,我是陆北先生的掌柜,我沉痛告诉你陆北先生不幸去世的消息。
“陆北先生上次写信,因为他不会洋文,我帮他写信封,所以有林越雪女士的地址,才有机会写信告诉上面不幸的消息。
“陆北先生来到我店做工两个月,是个好好的工人。七月七日华商会为抗日募款,他捐了一件珍贵瓷器。我问他才来这里,没有积蓄,为什么捐这么多。他说亲历过战争的苦难,痛恨日本人。又说他的先祖是陆秀夫,背宋朝幼帝蹈海殉国,家谱详细可查,后代子孙要继承先祖大忠,不负祖恩。
“遗憾他总咳嗽吐血,就在募捐后第二天,检查是肺结核晚期,医病要三千元。他才来小吕宋时无处落脚,广州湾码头的一位先生给他介绍过一位朋友,他借了那位朋友的钱,来工作后工资不够还账,更无钱医病。我向商会说陆先生的困难,商会尊敬他也同情他,理事会定案,等到瓷器拍卖完退他一半钱。我告诉他,他苦笑着说,捐款还补零,不应该的,老婆也会笑话。
“七月十五日,商会通知我,陆北先生的瓷器拍卖得一万五千元,要我转告陆北先生第二天去领退还的一半钱。我告诉陆先生,他一直沉默,连晚饭都不吃。他睡到半夜出门,我以为他去厕所,谁知一去不回。第二早纷纷说黎明时有人跳海,我在海滩发现陆北先生的拖鞋和肺结核诊断书。
“我被陆北先生的义举深深感动,我真诚悼念他,并写信告诉你他的不幸。也请你节哀!顺变!”
末尾是罗掌柜的署名,随后附了一张当地商会的收据。
施贝念完,越雪躺在床上一直泣不成声。
施贝也含泪,鼻涕水嘶啦嘶啦直响,问:“这封,也拆开啊?怕误事。”
越雪“呜呜呜”大哭,稍稍点头同意。
施贝说:“林小普,系你弟,系他写的。”又说:“他讲你大哥去当兵两个月了,他和同学也要长时间出门,去好远的地方,家中没有人陪两个老人,要你和陆北返去。要你们返去过岭头节,过八月十五。”
越雪一句一噎,说:“死了,死一月——多了,一月多——总梦见——。老公……”昏昏沉沉说不出话。
越雪两天不吃不喝不起床,醒了哭,哭多又迷糊,大伙都为她担心,怕她出事。直到第三天,她含着泪自言自语:“我要返家。”
施贝说:“系,系,你吃东西,不吃东西怎的返家?”
越雪说:“老公死了,死一月多了,阿爹阿妈还等我等他,我要返去。”
施贝只说:“系,系。”
越雪休息两天,又说返家。大伙说各种话尽量拖延几天让她恢复平稳,直到第七天早上,施贝送她返家。路虽远却也算太平,跟着合浦小江来钦州做生意的走,很熟路,不时遇到国军,遇到抗日联防队、自卫队、壮丁团,还有同心会、兄弟会,不怕强人打劫。行了三天到小江河边大姑家歇脚,大姑听侄女的不幸事,见她面容憔悴,声音嘶哑,弱得连路都走不稳,可怜她,陪着她落泪。大姑要送越雪返家,施贝只好返回。临别时他盯着越雪说:“保重,不知还能不能见面。”越雪听了瘪着嘴,流着长泪。
远远已见林家大村。秋风习习,越雪心像死了一样,但看见前方狮形山,看见沿路高耸的椎树簕竹,悲痛中好像投进阿妈的怀抱。过了大村见小村,来到小溪,上大木桥,迎面赶来两架牛车,还有几个挑担的,车拉人挑尽是瓷器。
大姑随口问:“挑誰家的瓷?咁早就出瓷?”其实,她一边问一边就已想到,自家大哥每年烧窑最早,出瓷最早,不是他的还是谁个的。
果然挑担的说:“林小普的,他老爸烧的,打日本的!”大姑听不明白,烧瓷还打日本?
回到村口,热闹纷纷,本村的人,外村的人往来穿梭,村后高坡上锣鼓镲声声传来。不说就知是岭头节,跳岭头呢。
照统在堂屋正与几个亲戚说话,高喊:“老婆,细女返来了喂,细女返来了喂!”
阿妈几步从厨房到前堂,林普老婆怀着大肚子也跟在后边。越雪惨叫“阿妈”,痛哭着扑进阿妈怀里。
满堂惊骇,大姑眼角沁着泪说:“陆北死了。”
大姑和阿妈扶越雪到房里躺下,照统也进房来。老婆一边弯腰扶正衰弱的女儿躺好,一边大哭,亲戚多站在房门口。照统问:“怎的死了?”
大姑说:“下南洋,得肺痨,跳海了。”
照统长叹,说:“分家才几个月,就,就……”镇静一下又说:“可怜我细女!”
亲戚劝照统老两口不要哭多,照顾细女要紧。照统出来堂屋,对亲戚说:“我知他心好高,事情总瞒在心里。陈先生来我家讲南洋,他就用心,就去南洋。”又说:“大仔当兵,小仔也讲要出去,本想细女两个人返来撑起我的家,没有了!没有了!”
林小普、戴瑜和陈向洋在窑上送走最后一车,吩咐交给商会管事的。正说着,林普老婆挺着大肚来告诉陆北的事。
戴瑜问:“你讲有阿姐和姐夫陪老爸老妈,你姐夫死了,你怎想法,还去不去?”
小普说:“去,雷打不动呢。”
真为难照统的老婆和媳妇,止住眼泪还要大煮大办。不管哪村过岭头节,近处亲戚朋友都来,大锅煮饭,大甑熬酒,大办十碗,否则对不住客人。好在前几天就着手准备,蒸煮炸俱全,还有半生的只稍下锅就得。大姑帮择菜刷锅洗碗,有些女客也挽袖子帮忙。
林家大小村有岭头班,班主是照统家隔壁的师傅头。每年这时节他最忙,为求风调雨顺庆丰收,带班跳完本村,还被请去别村,跳完一村又一村。本村昨天就已开张,师傅头在村后高坡设坛安师,用红纸写神仙的名字竖在神坛中央,写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偈联贴在坛前。今天全班二十几人齐集,掌板乐师把蜂鼓横在腿上,随着师傅头一声令下,右手打鼓,左手敲马锣。掌锣的按头锣、 二锣、三锣……尾锣一字排开,直动用十二面武锣,“梆”“梆”按鼓点敲打, 清脆激越。随着乐声开始傩舞,今天是《跳三师》,一人前额戴“三师”面具,左手朝简右手马铃,依鼓点跳舞。舞罢唱《三师格》“良宵日午鼓声齐,日出东海落归西……三界执符来揽状,南容大庙请宗师……”,一直到《三师罢散格》“罢散锣鼓急如雷,使者门前步步催。朝时酒数未曾够,如今上马又添杯……”。
忽听师傅头喊:“请正神,广教驱鬼良方——!”
坛前几百人观看,多数懂戏,无论傩舞还是唱格唱偈,没有这样喊的。只见林小普和戴瑜登坛,小普高声说:“我们不系神,系学生抗日支队。我们系驱鬼,打倒日本鬼!”接着戴瑜向众人高声念《国民公约》:“……四、不做汉奸和敌国的顺民;五、不参加汉奸组织……九、不替敌人和汉奸做工;十、不用敌人和汉奸银行的钞票;十一、不买敌人的货物;十二、不卖粮食和一切物品给敌人和汉奸。”
风暖日曛,晚饭开席,吃完再去看夜舞。这餐饭总做得丰盛,富裕人家有十大碗。亲戚朋友或带一斤豆子,或带两块黄糖,也有带来一两块月亮饼的。每户人家从堂屋到大门口摆四五桌七八桌,越多越高兴,自家亲戚朋友多,当然有面子。小村这几户人家,这餐宴席全用照统家的瓷,全是小普订烧的,大碗小碗,雪腻的白瓷亮堂堂的细丝金边,碗上各写“打倒日本”“还我河山”好多种口号。主客捧碗吃饭,感到新奇,话题总离不开战事,总离不开打日本。
饭后小普让每家主人送客人瓷碗,一人两只。师傅头说:“没见过这样还礼,送碗,送空碗,不好意思。”
小普说:“我家糯米米饭好多。”
这样每家装好糯米饭,大碗装着,小碗扣着,用芭蕉叶包上,稻草扎上。众人总知照统家烧瓷最好,又有糯米饭,接过碗笑哈哈的。客人来时有袋子的正好用上,没袋子就用手拎着。
人们多去村后高坡看夜舞,说是跳《四帅》然后跳《仙姑》。戴瑜和陈向洋也到现场,他们和师傅头讲好还要插空登坛。照统家因为陆北的事乐不起来,小普在越雪的床边和阿姐说话。
越雪问:“细佬,你识大道理,送了几多只碗?”
小普说:“几千只运去商会了,留两百多只,多留下些就好,今晚送给客人几喜欢。”
越雪又问:“你讲明日出远门,好快就八月十五,不可以过完十五再走?”
小普说:“不可以。一起六个人,老师定的日子。”
越雪又问:“去几远?”
小普说:“反正好远好远,可能好久好久不返来。”他本想告诉阿姐,自己和同学一起去延安,但不敢说,一来她不懂,二来怕她告诉阿爸阿妈不让去,也担心讲出去万一家里有什么麻烦。
在堂屋,阿妈对大姑说:“小普明日走,还讲去几远几远,年轻人我真不懂,不过节就走。”
大姑说:“哦,不过节就走?也是,初八了,再等几天,回来好好过个团圆节,就等不得?”
照统说:“走就走,学校的事听老师。他讲去大后方,兵荒马乱的,去后方好。”
清早还没起床,越雪手捧小普烧制的瓷,在床头越看越入迷,她有个想法,不愿告诉阿弟,他远行,不让他牵挂分心。吃完早饭,她送小普还有他的同学过大木桥,阿姐不停哭,阿弟安慰几句分手。
八月十四是阳历九月二十六号,这天中午越雪做个梦,梦见公母蝉芭蕉葉上那只蝉,不会飞却是跳,落入叶子下面的水里,落水瞬间她看见是陆北,吓得喊“老公”却喊不出来。
月亮从大门左前方,从狮子左侧山顶上圆圆升起,大小村家家吃完饭灶头或烧水或燃火做别的,袅袅白烟飘在房顶,石灰粉刷的墙壁在朗朗月色下洁白清晰。照统坐在大门槛上摇着蒲扇,纳凉赶蚊子,老婆往灯盏添油。
越雪低声说:“阿爸,后天我去钦州。”
阿爸问:“什么?去钦州?”阿妈听得突然,双手不小心,灯油快泼出来。
越雪说:“系,去钦州。陆北死了七十天,我在家就胡思乱想,想了又哭,不如出去做点事。”
阿妈说:“陆北不在了,你一个人去做什么?”
越雪说:“龙窑系陆北和施贝开的,还有事要做,我要去。如今龙窑闲着,我要快点去,有事的呢。”
阿妈说:“你大嫂快生了,你在家帮帮就好。”
越雪说:“我快去,事情做好就返来的呢。”
月圆人不团圆,一家四口过个凄凉的中秋节。吃过晚饭切好饼,谁也没尝。八月十六早越雪走,照统原说想让林木送,越雪说不用,走两趟都熟了,做生意的成群结队,不怕的。讲是小江烧瓷的,人家多少也知道。临走时照统再三叮嘱:“在你大姑家住一晚,等有大队生意人经过,有你大姑识得的生意人经过,再同行,知未?”
十五
窑场被封,一片凄凉,草棚门前屋檐下、龙窑周围长出野草,地上开满喇叭花,多数是白色也有淡黄色。施贝日夜独自守着,只中秋那晚返去过节,吃完饭拎个月饼又回窑上。
这天下午,他从工棚取几个熟陶过来。闲着也白闲,他拿鹅卵石打磨,有的磨得好,有的磨不好。正低头“嚓”“嚓”“嚓”磨,忽然听到母鸡带着鸡仔在门口几丈远“啯”“啯”“啯”乱叫。
施贝出门看,是越雪围在鸡群中间。她看见施贝,恨不得立即奔到他跟前。以往总是她撒米撒饭喂,鸡群跟她熟,如今施贝一人没顾得上。施贝急急“喔嘘!”“喔嘘!”赶鸡,一边扯越雪的袖子,牵她迈过鸡群。
进了草房,越雪就像隔了半世才回来,久别重逢有讲不出的伤感与激动,胸口扑扑跳,脸发麻,说话语无伦次。她盯着施贝看,他是陆北的好弟兄,是此生此世在这异乡与陆北相知相怜、朝夕相处的人,她把对陆北的苦苦思念全注在施贝身上,见他就像见到陆北!施贝帮她拿下布袋,两双臂膀搂在一起。施贝慢慢搂着她关紧篱笆门,抱到床上。
两人死去活来过后,还侧身相拥紧紧搂在一起,不愿放开,直到越雪在静悄悄中慢慢哭出声来。她哭着叫一声“陆北”,然后痛哭不止。
晚上月亮出得很迟,月光洒遍寂寂的旷野,只有阵阵轻风和细细秋虫声。关门吹灯后,越雪说要烧制打日本的坭兴陶,不信谁还敢来封,施贝沉思不语。夜深了,两人又出过汗,正当施贝快睡着时,越雪问他:“你像陆北对我咁好,系未?”
施贝贴着她的胸脯说:“系。”
越雪说:“你答应我,不可以半夜我睡着时离开我,不可以我睡着时抛开我出远门,好吗?”
施贝说:“系,系,我知,总不离开你。”
第二早,施贝带越雪回牛尾村,一起去隔壁村保长家。保长最有钱,出钱出米办抗日联防队,周围几个村都属他联防范围,一二十里就算他的联防队人多枪多。如今烽火来临,他得到乡长高看,跟驻地国军也有协同。施贝叫声“表阿叔”,奉上一白一红两个窑变梅瓶。
保长说:“总讲你的窑烧得好,真好喂。”
施贝说:“系,咁好的坭兴,我想烧好多,用来打日本。”他见保长想问,赶紧又说:“是雕抗日的字,烧好给国军,给联防队,分发给众人。”然后把被俞家告、被贴封条说了一遍。
保长吃过饭,让施贝再拿几个瓶子,跟他去见县长。他嘴里说去见县长,其实是要去见兵役科长。科长姓耿,脸上有浅浅的白麻子,人称耿麻子,为人最浑。如今兵科权力大,摊派哪个乡哪个镇哪个保哪个甲征几多兵都是他说了算,壮丁送不上来要撤职,县里往上送不够员额,连县长都要撤职。乡镇长怕他,县长倚重他。
施贝奉上四个坭兴。两个是黎师傅看过的古铜火烧云和半红半绿梅瓶,还有一只铁青天斑壶和一只大海碗。
耿麻子一一看过两只瓶一只壶,麻脸笑容可掬,自言自语说:“古铜陶褐哦,型,彩,咁好的字,四宝齐了,齐了。”看完一只,往座位后边墙角里放一只。轮到大海碗时,他拿着仔细端详,久久不放。这碗周身青里泛红,打磨出重重叠叠稻浪,稻杆青色,稻穗金黄,有些部位隐约,多数地方清清晰晰。稻浪上方是鸣洲写的“福禄寿喜”四字。碗里,窑变出许多细细的长粒形的白点,白成一团。耿麻子深深吸口气说:“好喂,稻米就系俸禄喂,这系饭碗喂……”
耿麻子话还没完,保长向他说施贝的事,说想烧制坭兴用来抗日。麻子一点也不浑,严厉地说:“哪个敢破坏?不给取泥?贴封条?”他招来一个手下,说:“告诉附城镇,告诉捻子坪,随便挖泥随便烧,敢捣乱就抓,破坏抗战罪!”
返回路上,日本飞机又来炸过,比以前炸得更猛,南门城楼边、锦昌酱料厂、白虎庙、钦江临街都挨炸,烟气腾腾正救援。过育婴堂门口,正在疏散婴儿,由众人登记领养,稚嫩的啼声揪人心肺。越雪驻足,眼睛发潮,对施贝说:“好想领养,住草棚,忙做事,没有办法。”
施贝去喊原来几个人,只回来陈师傅和一个拉坯的,都知道快打仗了,是逃是留,都安排自己的事,不回来做了。幸亏又找回五九,最紧要的是写字雕刻。五九跟鸣洲在得近,隔一条马路,经几个小孩子传话,鸣洲也想来。
阿妈说:“不知什么时候疏散,不可以乱跑的呢。”
鸣洲说:“我不乱跑,去写打日本的字。江对面咁近,那里还有阿姑的呢。”几个年齡稍大的小孩听五九说完也都去,阿妈交代他们照看好鸣洲,一起去一起返回。
几个大孩子写字,五九雕刻。鸣洲嫌他们慢,自己不用笔写,直接持刀雕刻。别人刻写时总低着头,他把生坯放在土台上,差不多和下巴高,身子坐得直直的,用刀直接刻“打倒日本军阀”,这一试,和心中的笔画一模一样,刻出来的比写过的还灵气。以前人家总讲鸣洲写得好,刻得好,五九老大年纪不好意思。现在他服了,指着鸣洲刻的说:“总是双刀一去一回,你单刀一笔过,本来就快。又不用写,拿刀当笔,是铁笔,更加快,更加好喂。”
当初跟保长科长说,要烧制五千个抗日口号坭兴陶。毕竟人少,大家又写又刻,前后二十几天。越雪也写,不需画画。直到半个多月大家快写完刻完,她才埋头画一件好大的竹节杯。画时大家都没在意,只有鸣洲到阿姑旁边来,越雪才画完两只眼睛。
鸣洲问:“系阿叔的眼睛,系未?”
越雪低声说:“系。”
越雪含泪画好陆北的头像。老公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越雪的心里,画得传神,但着墨不多,寥寥几笔,她怕太复杂自己刻不好,她不愿意占用别人的雕工,自己用雕刀细细刻完。五九看后说:“刀法总好,粗细也合适,填过白泥更好看。”
正是这个晚上,越雪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搂着施贝说:“过十天了还没来,可能有了。”
施贝问:“有什么了?”
越雪说:“你不懂,可能怀孕了。”
施贝说:“啊?咁快?”他原本平躺着抚摸越雪的肚子,一骨碌坐起来说:“有几大?我听听。”
越雪说:“才刚刚有呢。”
第二天施贝回家告诉老妈。老妈跟来窑上,问越雪的日子,详详细细掐手指计算。老妈长长地“嗨”叹一声,说:“吃了几多苦,受了几多怕,荒郊野外合到一起,你也算是我家媳妇了。如今有了身,去家住。”
越雪说:“这里习惯了,我不离开他。”施贝也想夜夜跟她睡在一起。
终于装窑满窑。陆北怎的满窑,施贝刻在头脑里。他按照陆北那样摞匣钵柱,顶上留几高的缝,火路留几宽,总像陆北那样。五千件未够一窑,又把原来晾好不写口号的几千件搬来,先放在龙头,想了一下又搬到龙尾。
陈师傅笑问:“多搬一道工,有什么讲究喂?”
施贝说:“陆北讲龙尾火力大,以前的坯晾得久,干硬,放龙尾经得烧。”又说:“五千只打日本的放龙头,火力小点可以的呢,火候过了损耗多,就不够五千只的呢。” 烧过三窑他明白,第一紧要是烧熟,只要烧得熟,火候稍微嫩点,成品多窑变少。火候稍微老点成品就少但窑变多,才有窑宝。他没说出来,他把那些放龙尾,故意想烧过些火候,烧坏点不打紧,但求保佑烧出几只窑宝。
施贝和老爸还有陈师傅烧火。这次松枝阴的时间久都干透了,一进投柴口就轰隆燃烧起来,时间快,火力猛。两天一夜,施贝仔细照着陆北讲的,仔细听窑里“呼呼”风声,随时观察火路发白,一直观察到火焰变成水焰,快手快脚封窑。
这几天,下游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不像前时隔一两天才有三五人拖家带口经过,现在是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窑场的人见这场面,心里也都没底,一封完窑,都说要回家,施贝给每人十元。原本陈师傅说留下,但到第二天下午也沉不住气,说家中有老妈,不管是逃是留,要回去安排好,太阳快落山时也走了。
越雪垫高枕头,躺在蚊帐里不停抚摸公母蝉,一下贴在腮帮上,一下又盯着看,看那只蝉在芭蕉叶上摇摇欲坠,看那只窑变的小小的蝉。
越雪问施贝:“等我生了,叫什么名字?”
施贝说:“还早呢。”
越雪说:“就叫小蝉。”
施贝说:“这系女仔,要系男仔呢?”
越雪说:“男的叫蝉弟得啦。”
钦江下游方向好像传来炮声。施贝和越雪睡不着,心中七上八下躺过一晚。天亮时,越雪说:“你赶快返家,喊人来开窑挑坭兴,再晚就来不及。”又说,“你老爸老妈,不再等了,有人疏散赶紧跟随走喂。”
施贝回到村里,人心惶惶,逃难的逃难,藏东西的藏东西,没有哪个愿意来窑上。去找联防队,说是过江开往城西去了。
五九的老婆陪老妈前天已回小江。他也准备出门,天蒙蒙亮就起来收拾点书本。正收拾,有个小孩是跟着去过写字刻字的,他领着个人找上门来。那人很紧张,也没讲自己是谁,急急忙忙说:“鸣洲走丢了,疏散到城西走丢了。他阿妈到处哭,到处找,让亲戚邻居一起找。”又指着小孩说:“他讲平时你带他们去写字刻字,是不是鸣洲偷偷跑回来,又去写字了?他阿妈让我来问。”
五九说:“没有啊,早写完了,写完刻完烧完快出窑了呢。”那人走后,五九嘟嘟哝哝,又紧张又着急,索性去窑上看看。街上很乱,有背袋子的,有挑担的,有赶牛车的,有用箩筐挑仔挑女的,有扶拐棍的,都往西往北走。五九焦急往东,过渡口过牌坊,一路小跑到窑场。
这一早施贝走后,越雪也立即起床,听到下游龙门方向炮声隆隆。她惊慌起来,焦急地告诉自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一下子拿撮箕,一下子拿柴刀,感觉都不对,最后拿了把铁镐,心里还不停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啌”“啌”“啌”把窑门挖开个洞,一股热浪直冲脸上。她眯眯眼,揉揉眼睛里的灰,定睛一看,又赶紧撬开砌得紧紧的两层砖。她钻进去,搬动半柱匣钵,又搬半柱,边搬边恍惚看,刻写的口号不打磨也看得见。她全身热透,密密的苞米粒大的汗珠把前额几绺黑发沾得津湿,又顺着流到腮上,淌过那对白酒窝,在白皙的脖子上流出几道粗大的汗痕。好热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一心念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不知去打开所有投柴口,只借着身后几丝光线,搬、挪、搬、挪,恍恍惚惚钻进去三四尺深,终于摸到了,找到了雕着陆北头像的竹节杯。她的呼吸和窑里的热气一样热,满脸泛红色,双眼放红光,飘飘忽忽地搂起热热的竹节杯,紧紧搂着,久久搂着,搂着……
五九来到窑边,看见越雪躺在窑门外两三丈远青青的草地上,施贝跪在她身边,满脸鼻涕眼泪,眼珠瞪得大大的盯着她。天很高,草地上几朵白色淡黄色的喇叭花在风中摇曳。远处又传来隆隆炮声,越响越大声,越响越密……
龙窑烈烈起星熛,窑火连同炮火烧。宝器捏成国已碎,重洋渡罢恨难消。力微紧握刀和笔,命苦偏描雨与蕉。且看画中人落泪,回眸同上鹊河桥。好多年后,有只六尺高窑变满天火烧云的坭兴大梅瓶上刻着这首诗。
作者简介:黄兰政,文学硕士,其中篇小说《蛊毒》《太平狗》《调子戏》发表于《海外文摘》等期刊。著有长篇小说《犯白虎》《采凉山》《子规啼血》。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