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橙
一年成邑,二年成都,自公元前4世纪开明王朝九世至今,成都始终城址未徙,城名未易。成都就像一枚琥珀,在岁月中沉淀成永恒不变的光芒。
人们都说成都人杰地灵,它自有独特的魅力,令人留恋。就连风走到这里,脚步都会迟疑。
我太喜欢风了,我在成都长大,感受过许多个春夏秋冬的风。这里曾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触动我的瞬间,都像是一阵阵的风在我心上吹过。
这是我就读于四川大学第3年的夏天,校园里的树繁茂得遮天蔽日,阳光穿过层层枝叶,在地上落下许多明亮的星星,风吹过时,仿佛是这些星星快乐得哗啦啦作响。恍如5年前的夏日,那时看到这样的景致,还会想起“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这样的诗句,一点点懵懂的情调,就够我们浪漫好多年。
那时正读高中的我们,经常周末来川大附近吃饭。季风和说,他喜欢这所学校。每次他这样说,我都会笑着看向他的眼睛,告诉他:“我也喜欢。”
他喜欢这里的底蕴,喜欢长桥上的情诗,喜欢明亮的图书馆……而我只喜欢这里的风。
我怎么对风那样痴迷,我自己也一度困惑,找不到答案。填报高考志愿的那天晚上,我才恍然大悟,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正好有一个“风”字。
我也终于承认,好多次风穿过我们并肩的距离,吹得我心痒痒的,那就是喜欢。
后来流行一段话,“我喜欢你,像风走了八万里,不问归期。”而对我来说,每一阵风都像他,只要世间有风,我就喜欢着他。
但风从来只是吹过,不会停留。3年前,高考之后,季风和终究没能来到他喜欢的川大,他甚至没有留在离这里近一些的地方。
那阵风没有为我停留。
林花琪前段时间与我说:“陈奕昭,你能不能别那么过气,沉浸在一些早就过去的事里无法自拔。”
她戏称我“宛如一个过气少女”。
她这样说我,是在她刚与季风和分手的第二个星期。
我心心念念的人,从她口中说出,却是早已不再有当年模样。她埋怨他,许多鸡毛蒜皮的琐事,摧毁了她对他的喜欢。
但是,能因为琐事就轻易放弃的喜欢,都不算数,不是吗?
3天后,我正在苦恼要不要签下去国外高校交流的协议,季风和来了信息,说他想回来看看,他想念他曾经向往过的川大。
我一下子丢开了纸笔,高兴得在床上打滚。3年来我没有为任何男生心动过,也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说他想念川大,是不是也有些想念我。
这么3年的时间,终于证实了我曾经的猜测,我对季风和的喜欢,要比林花琪更深更真。
然后,我恍然想起了一句话:到最后,只不过是感动了自己。说的就是我吧。
季风和来的那天,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化妆、搭配衣服。我很想买一束花去机场接他,又怕心意太过明显,最终假装顺路买了份KFC。
我大老远就认出了他,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有可能是,喜欢的人永远都是世界的中心,一眼就能找到。
简单的寒暄,到旅馆下榻安放了行李,我与他来到了锦里古街散步吃饭。
在锦里有一棵古树,上面系了好多红色的香囊。都说把许愿写在纸条上,装进香囊挂在古树上,心愿就会实现。是真是假也没人求证,但挂满的红香囊,欲要压弯了树枝。
高三之前的那个暑假,我、季风和还有林花琪,我们3个也一同写了心愿,装在同一个香囊里,高高挂起。
“你的心愿实现了吗?”我指着古树,偏过头去问他。
他怔忡了几秒,苦笑着说:“算是实现了吧,但我自己放弃了。”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大抵猜到了他当时写下的心愿是什么了。
三年前,季风和在高考中发挥失常,但好在原本成绩就好,分数还是过了川大的线,但他却选择了上海的一所普通大学。
他说就算填报了川大,也选不到好的专业,还不如去一线城市,学个好的专业。
我努力了很久,才如愿以偿过了川大的分数线,得知他并没有填报川大,我的心一下子失重,从最高空坠落。我难过道:“可是,川大可以转专业啊……”
季风和什么也没有说,但他不说我也知道,与学校无关,也与专业无关,他去上海,是因为林花琪也去了那里。
那时,我还不甘心地追问他:“你喜欢林花琪?”
他平淡地回答我:“她说喜欢我,快一年那么久了。”
可是我喜欢他,是用了整个高中阶段。
“那你当时写的心愿呢,实现了吗?”季风和的声音一下子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眨了眨眼睛,只好撒谎道:“不记得是什么愿望了。”
我分明在纸条上写了:“我想永远和季风和在一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林花琪。”
我们3人曾经是多么要好的伙伴,只因为他们两人交往而后分手。如今我与林花琪绝口不提季风和,也与季风和绝口不提林花琪。
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才是最喜欢季风和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我很想问他,是不是再要好的朋友,到最后都会走散。
第二日,我陪着季风和在川大散步。
曾经穿着高中校服,即使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把握拿到这里的录取通知书,都依然能够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婆娑树影之间。不知怎的,此时的季风和竟有些拘谨,我倒像是在尽地主之谊,沿路给他讲一些我在校园里发生过的事,那些我独自一人在川大經历的起承转合。
“好久不见啊。”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我愣了几秒,才体会出其中意味。
从来没有机会告诉他我的生活变成怎样,这才要一点点从头介绍,不知怎就疏离,都已经这么久了。
我说:“嗯,好久不见。”
是怎样就不约而同减少联络的呢,他和林花琪一起远走高飞,我独自守着这里的风,看四季变换像不变的轮回,却在不知何时已然物是人非。
我和林花琪曾在补习课之后,一同在马路上喝掺着雪碧的啤酒。晚风吹得我们头昏昏沉沉,林花琪笑得神秘兮兮,说:“陈奕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莫名心慌了起来,我与林花琪之间,是从来没有秘密的,她第一次对我有了秘密。
她靠在我耳朵旁边,声音温柔得像夏夜的风:“我喜欢季风和。”她把手指放在嘴唇前,又补了一句,“别告诉别人。”
她笑了起来,描述着季风和吸引她的优点。我假装惊讶的样子,附和着她,即使季风和的所有优点,我早就了如指掌。
她有点疯疯癫癫的,竟唱起了歌。她唱:“我想我已开始想念你,可是我刚刚才遇见你,我怀疑这奇遇只是个恶作剧。”
我说:“看到你这样快乐,真好。”然后跟着她一起唱,唱到我自己泪流满面。
那时流泪的原因都很简单,我只用随便搪塞一个借口,林花琪就没有再怀疑,我难过是因为我也喜欢季风和,而我终于明白,我不能轻而易举就让他喜欢我,也不能阻止别人喜欢他。
林花琪比我大胆得多,她喜欢他,成了半公开的秘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正式向他告白的,只是我兴高采烈想要告诉季风和我填报了川大,我们又可以做同学了,他已经为林花琪放弃了川大。
未满18的年纪,考虑不了那么远的未来,喜欢的人要去的地方,就是春风要远行的方向。我不顾家人反对,留在了成都,而他放弃了多年梦想的川大,去了上海。
青春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极其重要的决定,是为了那个人而做出的,从没想过未来也许就此改变,而他却不再参与那个未来。
“陈奕昭,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这样问我,是在川大北门的荷花池边。晚饭刚吃过火锅,饱腹感令人满足,晚风吹来,竟有些昏昏欲睡。夜晚的荷花都睡着了,莲叶一片挨着一片,好一阵子才能望到边。
我惊慌失措抬起眼睛,季风和正笑得温暖。
一如3年前的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我的心却迟迟没有怦然跳动。
“你怎么知道的?”我疑惑。
“你填报川大时,林花琪猜的。”
原来她猜到了,同是女孩子,怎么会猜不到呢。
原来这些年来,这件事在我们3人之间也不是秘密了。但是爱情是自私的,她选择了离我很远的地方,他决定跟随她。只有我被留在了这里。
“以前很喜欢。”这是我的回答。
我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他了,这是我在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的事实。
我不再会因为男孩一个微笑过于温暖就心动,不会因为他的白衬衣配着阳光的颜色很好看就念念不忘,我更向往对未来有理想又有规划的男生。
只是一看到季风和,我还是会难过惋惜,有时候忽然想哭,也是真的。
“我明天就回去了。”他风平浪静地说。
回去那个他与林花琪一起奔赴,却又不了了之的远方。我们都不想拖泥带水的,但总要有人继续料理承诺落空后的烂摊子。
“好。不过,你来我会去接,你走我不想送。”我说。
他点了点头。
他忽然问我:“你想起你装在香囊里的愿望了吗?”
我眨了眨眼睛,只好诚实道:“想起来了。”
“实现了吗?”
“也许实现不了了。”
失去就算痛苦,也一定要果断。此时我清晰地预感到,我和季风和,还有林花琪,或许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就要走散了。像是慢性死亡,给了足够时间感受苦楚,却束手无策。
我与他一起在校园里散步,走过我们曾经无数次穿梭的林荫小路,他感慨:“我真的很喜欢这里,也许和你一起留下来就好了。”
我不关注他说的“留下来”,我只关注他说“和我一起”。
可是如果重来一次,我倒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在这里守了太久了。
这时,林花琪打来了电话,她一上来就问我:“季风和是不是去找你了?”
我平静道:“嗯,我正和他在散步。”
她冷冷地说:“他这些年变得没那么讨人喜欢了呢。”
我忍不住厌烦起来:“林花琪,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他。”
她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也想过留在成都,我们3个永远像以前一样……”
所以,在那时候,他们都决定抛弃我了吧。
过去的事,最好就让它过去,不要多问,非要把细枝末节都剖出来看,难免谁都要難堪。
我已决定,明天,等季风和离开,我就签下那份去国外高校交流的协议,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季风和在我寝室楼下等着我,虽不想送他去机场,至少送他离开川大。
理应是我买好早点去旅店楼下等他,反而是他买了我最爱吃的紫薯饼等我。
“你还记得?”我惊讶。
“当然记得,你以前为了让我尝到你最喜欢吃的紫薯饼,大清晨赶了三站路去买,还迟到了,被罚站在教室门外。”
“哈哈,是啊,罚站了两节课呢!”我哭笑不得,眼角有些湿润,仿佛有泪。
这下,怎么换作他大清晨为我买紫薯饼了。
我们在川大校门外的路边站了好久,也没能顺利拦下一辆出租车。
预留的时间越来越少,再打不上车,恐怕就会误了飞机。
“陈奕昭,我早就该发现,你是喜欢我的。”他忽然转移了话题。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满脑子只想,赶不上飞机该怎么办。
他又说:“高中时,每次我打篮球,你都会在,我喜欢喝可乐,你就百度一堆理由劝我戒掉,还经常请我喝果汁,每次我周末补习班逃课,你都陪我一起逃。”
我眼眶一下子湿了起来,原来他不是没发现。
但在眼泪彻底落下之前,我大大方方地说:“好哥们,不言谢!再打不上车,1000多的机票就作废了!”
他认真地说:“如果,我赶不上这班飞机,我们试着在一起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一下子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身边是车水马龙,瞬息万变,我们还能否逆着时光?
直到一位出租车司机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们走不走?”
他的眼神里有光熄灭了,神情说不清是遗憾或悲伤。
我安慰他:“你在说什么呢,1000多的机票钱不想要了?”
“如果1000元就能回到几年前,重新选择最喜欢我的人,我愿意。”
他说得诚恳,但我却难过极了。
当初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现在又想选最喜欢自己的,这怎么行呢?
就不能,从一开始,我就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吗?
是不是如果我勇敢一点,在林花琪之前向他表白,就能占据先机?明明我们3人都要好到分不清友情或爱情,是不是我自己错失了先机?
如果先表白的人是我,一切会不一样吗?我想问他,却眼睁睁看着他坐进了出租车,话也如鲠在喉,红着眼睛难以为继。
出租车带着季风和离开了,扬起好多迷人眼睛的灰尘,害得我终于流下眼泪。
如果,我是说如果,路上堵了车,他依然没能赶上飞机呢?他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我在原地怔忡了好久,等待他告诉我是否错过了飞机,可是季风和没有发任何信息给我。
再也没有发信息给我。
最想抓住的最后的一丝光亮,往往也是最飘渺虚无,转瞬即逝的。
好在出国交流的项目审批得快,我被时间推着走,逃离了季风和带来的漩涡。
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忙着收拾行李,在风和日丽的午后,等待着前往英国的飞机。
登机之前,我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即使季风和此时根本不在成都,我又忍不住再看了一眼手机,从通讯录中把他的号码找到,点入详情,然后又一步步退出来,像是一种仪式。
“去那边要保重,要想着家,多给家里来电。”妈妈再一次嘱咐我。
“放心吧,一直想呢。”我安慰她。
怎么才能讓我不再想起,在成都这座城中,所有默片一般的回忆。我的根就生在这里,青春在成都的风里枝繁叶茂,无论走到哪里,每一阵风都会让我追忆从前。
城址未徙,城名未易,成都这枚琥珀,深深嵌在我心中。正如我每次迎面感受到风,或听见季风和的名字,曾经对他的喜欢,都依旧栩栩如生,即使我知道那些都早已过去。
有幸在成都遇见青春里最喜欢的人,此生,我都能既往不咎,只一遍遍回味最好的我们。
风不曾变,那时的我们也永不会变。
这样,就足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