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 机

2018-07-20 03:10陈杰敏
星火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明行长老婆

○陈杰敏

刘大明从银行里走出来,走上街头,突然发现自己的行走毫无目标。他抬手拂了拂已经半秃的头顶,心里想:我这是要去哪儿呢?又想起了在电话里一言不发的老婆,心里就来气。鸟女人,他在心里说。我回不回家吃饭关她什么鸟事?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不回家吃晚饭,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就在他暗自嘀咕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走进了一个熟悉的环境中,猛一抬头,才发现走进了自己居住的小区。

这栋房子是刘大明2010年春天购买的。来到这个城市后,他很少有2010年春天这么好的感觉。虽然整个城市被无休无止的雨水浸泡着,可甘棠湖边的桃树已隔三差五地开出了几朵粉红色的花来,尽管这几朵稀稀疏疏的花在雨中开得不容易,好在它们总算开出来了,让人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在这个春天,他终于在城市拥有了一所自己的房子,心里便少了从前那种漂泊空虚的感觉。

有了房子,老婆显得很满足。搬进新房的那天晚上,老婆大大咧咧地坐在床上说:哎呀!金窝银窝,到底不如自己的狗窝!说着又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枕头,往她的枕头边一放,抿嘴一笑。说大明哪,现在我和女儿都随你进城了,房子也有了,按说我也该满足了。可是人往高处走,你还年轻,难道就甘心在银行当一辈子客户经理?刘大明说,当客户经理有什么不好,巴结讨好我的都是有钱的大客户。再说当客户经理容易出业绩,业绩出来了绩效工资就跟着高了,要不我们怎么能住上这么宽敞的房子?老婆不屑地说:哦,你的目标就是房子?那还要怎样?刘大明反问道。你就不能挣顶行长的帽子戴戴,也好让我娘儿俩跟着你荣耀荣耀!刘大明觉得老婆浅薄得让人发笑,他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行长的帽子是你乡下后院树头上结的果子,想摘一颗就摘一颗呀?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挣这顶帽子挤破了头呢!说完又嘲讽地说,下辈子吧,下辈子如果你还做我老婆,就提醒我趁早努力,说不定还有这个可能。老婆受到了嘲弄,一把扭住他的耳朵咬着牙说:我就知道你难成大器!

要是在往常或者是在别的事情上,刘大明可能会在老婆面前说两句服软的话,可这是什么事,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一个无知女人的挑衅!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他决定反击。就在他抓起枕头将要朝老婆砸下去的时候,老婆猛地掀开被子,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枕头,摆好后在枕头上拍了拍,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躺下来,听我说。当初,我们都在乡下教书的时候,你想到有今天没?你不就是在报纸上看到一则银行招聘文员的广告,心一动就跑来应聘?应聘的有60多个人,最后还不是你一个人成功了。当了三年文员,你嫌薪水低了,心又一动,去竞聘客户经理,10比1,你又成功了。现在你们行里马上要搞人事改革,这机会多难得啊,你的心怎么就不动一动呢?刘大明听得不做声。

刘大明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报了个名,试着参加了竞聘演讲,又试着参加了面试。一来二去的他就看到了公示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怎么可能呢?他想。人就有些晕晕乎乎的,回到家里,还像晕船一样。老婆见他一副魂魄不定的样子,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上了。老婆问什么上了。他说当上行长了。老婆说你哄人吧,行长当上了你还会像丢了魂的人一样?他就笑,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稀里糊涂的,这行长的帽子莫不是大水冲来的吧?老婆也跟着笑了,笑得眉眼叠缝的。

刘大明就这样上任了。上任后的刘大明并没有觉得自己有病,他一直都在忙,也没工夫去想这些事。

对于他的忙,起初老婆倒是理解,只是劝他要注意身体。可过了一年半载后,就开始埋怨他了。老婆说:你哪是行长,纯粹就是一个烟棍酒徒。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真不该让你去争行长这顶破帽子。刘大明说:放心吧,我身体好得很,三年五载是垮不了的。老婆说:我也知道,男人不像女人,把事业看得重,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把个家当歇脚的旅馆。他嗬嗬一笑,说:也是,也是。又说,你知道我这两年来,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就是五点钟能准时下班,回到家里就着你炒的两三个青菜,吃上一两碗白米饭,然后早早地躺上床静静地看电视。

老婆听得把头一低,不做声。

他问:你不信?

她这才抬起头,轻声说:我信。

这话刘大明对老婆说了很久了,后来他又继续忙,忙起来就忘了。可老婆一直没忘,总是在下午三四点钟打电话问他回家吃晚饭不。开始一两回他还耐着性子跟她解释要陪某某领导或某某客户。后来接到她的电话就烦,总是大声呱气地对她说你别烦人好不好。他烦老婆从来不烦,电话还是隔三差五地打,别的话也没有,只问他回家吃晚饭不。

有一回实在是把他问火了,他在电话里问老婆:你总是问我回家吃饭不,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怀疑我跟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外面鬼混?问得老婆哑口无言。他仍不解气,继续问:你为什么不吱声?是不是嫌我还不够忙?老婆还是一言不发。老婆越是不吱声他越是上火,语气越是凶:你不吱声是吗?今后你永远别跟我打电话!看到你的电话我就烦!他对老婆凶完了,老婆的电话也挂了。

快到月末了,本来他想约移动公司的老总出来坐坐,在酒桌上联络联络感情,把移动公司2000万的活期存款再稳一稳,等过了月底,再找别的公司存款来垫补。可现在他对老婆发了一通火后,一点情绪也没有了。算了,离月底还有几天,明天再说。他对自己说。这时,营业部主任蔡大勇拿着一张大额出款单走进他办公室要他签字。

他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就不想事呢?眼看就到月底了,款子一走几百万,这个月的绩效奖你们还想不想要?

蔡大勇说:行长,客户要走款我们也不能强压着不放啊!

他说:什么屁话!平时你们干什么去了?平时不跟客户联络感情,现在当然就被动。

蔡大勇不敢开口。见蔡大勇愣在他面前有些不知所措,他说:去,告诉客户,就说我不在行里,这字今天签不了。

蔡大勇抬头看看他,半天才说:拖过了今天,他明天还会来的。

猪脑!你就不能晚上约他出来坐坐?说完他夹起公文包对蔡大勇说:我出去了,你帮我把门关上。

把蔡大勇丢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刘大明从后门绕着出了银行。晕晕乎乎地也不知道怎么就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区。打开家门,家里空荡荡的,他知道老婆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就把公文包往茶几上一丢,随手拿起遥控打开电视,人往沙发上一躺,一心看起电视剧来。

正看上劲,广告来了,要是几十秒钟的广告他还忍忍,要命的是购物广告,男男女女的在屏幕上吼吼叫叫。他换了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红光满面、一头银发的老者,正在讲如何养生。吸引他的不是养生节目,而是讲养生的老者,鹤发童颜的,气质儒雅,中气也很充沛,看起来颇有几分道行。老者正在讲如何养胃。从早餐的重要性讲到烟酒对胃的伤害,从胃酸的产生讲到幽门罗旋杆菌对胃壁的腐蚀和胃癌形成的关系。他正听得十分专注的时候,老婆把门打开了。老婆没想到这个时间刘大明会躺在家里看电视,她张开嘴巴想表达惊叹,又想起刚才他还在电话里凶她,便闭上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刘大明的气头已经过了。见老婆张了张嘴没做声,知道老婆还在生他的气,就主动说:下班了?累了吧!

老婆这才开口:我又不当官,有什么累的。

刘大明说:当官是心累,你是身累。

老婆说:哦,你现在当官了,你心累,你就可以拿老婆当出气筒了?早知道你当了官就变,当初真不该劝你去挣这个破官当。老婆来了这么一通,刘大明就不做声了。她又说:你心累,我的心不累?我一天到晚都在为你揪心,总担心你累垮了身体。你想想看,你整天不是烟泡着就是酒浸着,要是哪一天伤了肝、损了胃,你让我们娘儿俩靠谁去!

老婆这么一说,他心里开始愧疚,后悔下午不该对老婆发那么一通火。就说:你这人也是,我在电话里那么凶着你,你也不回两句。

老婆说:我回你干什么呢?你现在是行长了,你手下的员工要是听见我跟你在电话里吵架,你还有威信么?见刘大明不做声,又劝他说,唉,好好歹歹你都是我丈夫,你凶我几句我也不怪你,我也知道你工作压力大,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发泄,不然的话,总有一天会闷出病来的。

病!什么病?刘大明忽然警觉起来,你说我有病?

老婆见他突然神经兮兮的,就笑着说:你是有病,工作压力大,人郁闷,郁伤胃;又容易发怒,怒伤肝;加上你一天到晚烟酒不离,没病才怪呢!说完她就去厨房做饭了。

他听得半天没开口,老婆也没在意他情绪的变化,边理菜边说:就按你说的,晚上吃素淡一点,炒两个青菜,打个西红柿蛋汤,你看行不?

他仍没做声。

老婆就大声问:你听到没?

他这才回过神来说:哦,听到了。

老婆说:听到了你就吱一声。

他说:知道了,从明天开始,我戒烟戒酒,天天回家吃晚饭。

刘大明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让老婆紧张起来,她赶紧丢下手中正在清理的菜,胡乱地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跑到客厅,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惊慌地问:老刘,你是不是病了?

刘大明把她的手挡了回去,说:病了就病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婆心想:我说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来总是对我发脾气,原来是有病。就说:有病就请几天假,在家好好休息几天。

他说:我今天不是早早回家了吗?

老婆心疼地说:还说呢,要是你没病,还会这么早回家!又问,你哪里不舒服?

他用手摸了摸胸口,又摸摸腹部,半天才皱着眉头说:胸口闷,腹部还有点胀,有点沉。

老婆问:痛不?

他说:痛倒不痛,就是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老婆紧张地说:你这病一天都不能拖,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去医院检查!

他见老婆紧张,便说:你也别慌,人哪,要生病也躲不掉,我可能是累的,休息一晚上,明天早晨再看吧。又说,你去做饭吧,我躺下来歇歇。

躺在沙发上,刘大明想:老婆现在是铁了心地对我好。但是,在他当行长以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一场严重的危机。

起因是一条裙子。

那天,刘大明从外地核保回来,一进门就喊:老婆,看我跟你买什么来了!

老婆正在厨房炒菜,边炒菜边说:晓得你买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为了表功,刘大明等不及老婆从厨房里出来,赶紧从包里把他为老婆买的那条名贵的裙子拿到厨房里去,在老婆面前一抖,说:看!

老婆一愣。良久,才十分夸张地喊一声:哇噻!好漂亮的裙子哦!

尽管老婆从来没有这么怪声怪气过,但刘大明知道这是老婆对惊喜的表达。什么哇噻!这都是一些小女孩兴奋时的口吻,老婆这时也哇噻起来,他觉得有些做作。好在偶尔做作这一次,刘大明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刘大明还是说:花了我半个月工资呢,你还哇噻!

这天晚上,两人上床,老婆把他的枕头抢过去摆在她一头说:你为我花了这么多钱,今天晚上让我好好对你。他故意说:今天坐了一天火车,人很累,明天吧。老婆说:我就不,我就要今晚!这一晚,老婆兴奋得似乎有些忘形。

没想到第二天晴转阴。

刘大明下班回家,老婆做了一盘糖醋排骨,他吃了一口就夸赞起来:嗯,不错,跟饭店里的味道差不多。老婆听了没有像往常那样脸上露出笑容,不冷不热地说:你别说反话了,我今天放醋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倒多了,排骨吃起来酸,还烧煳了。刘大明说:我吃起来感觉挺不错的。又说,醋是放多了一些,但吃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口味,我喜欢,真的!他强调了一句真的后,又挟起一块排骨往口里塞。你别装模作样了。老婆说,我心里很清楚,今天我烧走了手。老婆说着突然板起脸来。

老婆不高兴。老婆不高兴的样子与昨天判若两人。老婆说:你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样子、装着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很恶心吗?你把我当成谁了?当成你们的行长了?刘大明偷偷地向老婆瞄了一眼,看她说话的神态好像真的是为了这次失败的发挥而懊恼,便赶紧见风转舵,顺了她的话,小心翼翼地说:没关系,这只是你偶尔失误。其实,平时你不论弄什么菜都很好吃。老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说:要是做得不好吃,你是不是也吃得很开心?刘大明想都没想,继续顺着她的话讨好她说:那是自然,好吃不好吃,我都要开开心心地吃。

你终于说真心话了!老婆突然提高了嗓门,满脸怒容,大声喊道:我就知道你平时是哄我开心,故意说假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刘大明只有老老实实去洗碗、拖地。上床的时候,成双成对的枕头又被老婆分开了。刘大明心想:分开了也好,这几天我还真有点累。

老婆接连好几天都不开口跟刘大明说话。刘大明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老婆既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也不是那种温文内向的女人。一向都是爱憎挂在嘴上,有话不留到天亮说。这样一个女人忽然好几天不开口说话,怎么能不叫人心不安呢?

刘大明忽然想到这是个草长莺飞的季节。莫非老婆出事了?他想:老婆还这么年轻、漂亮,在这样一个容易出事的季节里,老婆是不是有了一些什么故事。想起老婆说不定真的有了什么故事,他的心里立即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惶恐。

其实,刘大明对老婆的这份疑心由来已久。当初,他俩都在乡下教书的时候,因为她长得漂亮,同一所中学里追她的教师可不止刘大明一个,包括他最少有三个男人,也不知为什么,她就被他追到了手,做了他的老婆。可几年下来,发生了一些让他没想到的变化,追老婆的人中,一个提拔当了校长,另一个也提了教导主任。就在提拔他们的第二个学期,刘大明被安排到乡里一个偏僻的初中点教书。刘大明知道是为什么,但他并没有拒绝学校的安排,只要求学校安排老婆和他一起去。可他的要求遭到了老婆的反对。老婆的理由是她要留在本校说服校长,让他尽快回来。

后来他就听到了关于他老婆与校长之间的一些风言风语,当然,他也在风言风语中回到了镇上的学校。不久,他考进了市里的银行。考上了银行后,他要求老婆立即辞职跟他进城,可老婆死活都不同意。他问老婆是不是还留恋校长,只要老婆承认这一点,他可以无条件跟她离婚。见他把话挑明了,老婆才答应辞职跟他进城,但老婆并不承认她与校长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老婆说你不在的时候,我是跟校长接触频繁,一来我们是同学,二来我频繁地跟他套近乎,给他灌迷魂汤,还不是为了让他尽快把你调回来。

本来,他想让老婆解释是怎样跟校长频繁接触,怎样频繁地跟他套近乎,怎样给他灌迷魂汤。但老婆既然答应了辞职跟他进城,他便把这些让他像吃了蝇蛆一样堵在心里难受的话咽了回去。现在,刘大明所处的这个江南小城,天空碧蓝,干净得让人心里有些不安。他很少看见像这样明媚而水灵的城市,它多像一个发情的少妇在刻意装扮自己,不停地勾引街上的行人。刘大明不由得叹息一声,心里觉得越来越闷得慌。

过了一季度开门红,开完季度经营形势分析会,银行里的营销活动就少了许多。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刘大明纳闷,老婆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想来想去想得心里烦乱不已。他劝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可不想感到空虚得很。后来他想起了他的一位在学院教心理学平常写点小诗的教授朋友。他想起这位朋友新出版的诗集里有一首题为《与女人有关》的诗,诗里说:男人发呆的模样才可爱/男人可爱的模样一定与女人有关。他觉得这些诗句每一句都在他的心上敲打,他恨自己没有诗才,这么好的晴天白日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而不能拿起笔来写上哪怕一两行诗。他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很浅薄、很空洞的人,不能像他的朋友把对美好事物的想象写成诗句,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知道,他不能有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可成天无所事事不想这些东西又能想什么呢?难怪别人说人闲下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容易出问题,犯错误,不然怎么有饱暖思淫欲的说法呢!

刘大明决定打破他和老婆之间的沉闷。他甚至做好了老婆有故事的思想准备。

老婆早早地上床了。他想:有什么话在床上说更好。他把他的枕头放到老婆睡的那一头。老婆忽然坐起身来,把他的枕头拿起来抱在怀里,样子似乎很激动,但这种激动很短暂。大约也就几秒钟,老婆把枕头递回来很平静地说:大明,你还是睡到那一头去吧。他听见老婆终于开口说话了,心里激动起来,但这种时候,他不能露出声色。他装着很平静的样子说:怎么啦?

老婆说:没怎么。

他终于耐不住了:你都快一个月没开口说话了!

这样吧,大明。老婆的口气平淡得出奇:等我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跟你说。

他愣住了。

老婆口气又严厉起来:你别愣,你也好好想想!

他知道老婆不耐烦了。想到现在这个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可能真的跟别人发生了什么故事,他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头也炸开来痛,他恨不得一头朝墙上撞过去。

整整一个晚上,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没有睡着。早晨6点30分,他索性起床。

初夏的早晨,阳光极其鲜嫩,像是一盆刚刚挤出来的牛奶泼洒在阳台上。老婆在阳台上晾衣,她把那只白色的文胸抖了抖,那些如雾如茫的小水珠像一把碎金在阳光里纷纷飘散。她抬起手臂用夹子把文胸夹在晾衣绳上,透过阳光,他看见她手臂上的汗毛像一层轻灵的薄雾笼在她洁白丰腴的肌肤上。她把文胸扯了扯,然后松开手。她的手才松开,一阵小风便吹过来,鼓鼓荡荡的文胸像是一只洁白的蝴蝶,在初夏的轻风中欢快地展动着美丽的翅膀。

他看得心里很痛。他不知道别的男人的手是否触摸过这只美丽蝴蝶的翅膀。一想到别的男人的手曾经触摸过这美丽的翅膀,他便双眼一黑,整个人就像酒精中毒一样,人事两不知了。

他在家休息了两天。两天后,他的大脑似乎空了许多。脑子里除了有一些纷纷坠落的蝴蝶翅膀外,其他的许多人和事都模糊起来。

刘大明感觉自己像是得了健忘症。特别是这两天,做事经常丢三落四的,不是报表忘了报,就是客户忘了走访,弄得分管他的行长批评了他好几回。

饭做好了,老婆边往饭桌上端菜边说:大明,明天我还是请个假,陪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有病就治病,没病也好让人放心。刘大明说:照我看哪家医院都是良医少,庸医多,无非是想方设法骗病人的钱钞。老婆说:照你那么看,有病就不要治了?那医院不都要开倒。现在是这个世道,冤枉钱该花的你就得花,不就是求个心里安稳?

刘大明说:明天再看吧,说不定睡一晚就没事了。

虽然刘大明对老婆说明天再看,可这一晚上他始终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根本无法安然入睡。一会儿感觉自己腹部隐隐作痛,一会儿感觉到胃里酸水翻涌,可是当他睁开眼回到清醒状态时,肚子也不胀了,胃也不怎么难受了,看看侧身躺在身边的老婆,她好像睡得挺沉的。他就想,我可能是在做梦吧。又想:不对啊,我根本就没睡着,怎么会是梦呢?即使是梦,那种酸水剐心的感觉怎么会那么强烈?正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的胃又一次翻涌起来,让他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真实地感觉到酸水剐心的难受。他的耳畔立即出现了电视里那位讲养生学老者的声音:胃酸过多是胃癌的先兆。他用手按住胃部,心里说:难道我真的得胃癌了?

有可能,他想。这两三年来,我哪天不是烟浸酒泡的。唉,好好的一个人,非要当什么行长,还没两年就让自己活活去掉一条命!这么一想,一阵难抑的悲凉从他心里涌了出来。随即,死亡的阴影也朝他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整个躯体好像已经完全麻木了。他想把身子动一动,觉得躯干很沉重,一时动不了。想抬抬手,还好,手抬起来了。又把脚动了动,也能伸缩。但是,他的心好像在发颤,然后他的手也跟着颤,他把床头灯打开,灯光下他看见了自己饱满而白皙的手。这只手的出现让他想到了火化,要不了多久,这只手就要连同他的整个身躯被焚烧成灰了。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变成一盒子灰,他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颤抖中,他赶紧把手收进被子里,可是他还是看到了自己被被子覆盖着的躯体。他不想看到这些,可又不敢闭上眼睛,他担心自己把眼睛闭上了,就再也睁不开了。他想,有一点声音就好了。

他先是自己轻轻地咳嗽一声,感觉这声咳嗽很虚弱,听起来有几分惨淡。看一眼老婆,她已经睡得很熟,呼吸细密而均匀。他很想老婆这时能陪他说说话,又不忍心惊扰了她的睡眠,就侧过身来,从她背后轻轻地把她搂住。搂着老婆温软而暖和的身子,又是一阵悲凉朝他袭来。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了,就要变成一坛冰冷的骨灰了,搂住老婆的手就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他身上的每一块肉也好像在一片片地散落,已经脱离了骨骼,只剩下一堆可怕的白骨依附在老婆身旁。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一把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了,双手紧紧地抱住大脑,嘴里发出粗重的呼吸。

老婆被他惊醒了,看见他一副怪异的模样,吓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其实强烈地希望老婆能发出惊叫声,他需要听到声音,需要一种能够激活他几近麻木的躯体的声音,可是老婆偏偏就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终于,老婆开口了,老婆的声音也是颤颤的,老婆说:大明,你哪里难受?要不要我打120?

他想回应老婆,张开嘴却很难发出声音,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再调整了一下气息,才张开嘴似乎很艰难地说了一句:你醒了?

老婆说:你把我吓醒了。又问,你哪里难受?要不要我送你到医院去?

老婆的关切,不,准确地说是老婆的声音让他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他说:明天再看吧。看见老婆还是不放心的眼神,他抓住了老婆的手,这一抓老婆惊叫起来:老天爷,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

老婆这一声惊叫似乎迅速激活了他周身的血液,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再也不那么麻木和冰凉了,他嘿嘿一声,说:你的手真暖和。

老婆说:你冷,就贴着我睡吧。说完,她拉起他的手放在她温暖的胸前,然后把他抱住。

贴着老婆暖暖的身子,他不再觉得自己迷糊了,而是异常地清醒,他已清醒地意识到将有许多的事情发生。

毫无疑问,将要发生的事情可能是死神正狞笑着向他靠近,这一点对他而言已经感受得非常真切。但要发生的事情绝不仅仅只是这一点。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刘大明想了很久,老婆以为他在她怀里睡着了,便轻轻地把手从他颈脖子底下抽出来,又轻轻地翻过身,背对着他睡去了。

根本睡不着的刘大明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一想还是想到了与老婆的那次情感危机。

他决定去请教那位写诗的在大学教心理学的教授朋友,或许他可以指点迷津。见了面,刘大明把自己这些天来的胡思乱想告诉了他。他耐心听完了刘大明的叙述,轻描淡写地说:你千万不要与女人一般见识,对待女人永远只有一招,那就是投其所好,明白么?

刘大明说:我就是这么干的呀!一个月前,我出差花了三千多块钱帮她买了一条名贵的裙子,可她也只高兴了一天,从第二天开始就一直不理我了。

哦。诗人沉吟起来,过了十几秒钟,忽然把手一拍,说:问题就出在这条裙子上。

怎么解释?刘大明问。

哈哈,回去问你老婆吧。诗人没有直接回答他,诗人的神态看起来高深莫测。

之后的几天,刘大明一直在捉摸诗人对他说的话。可他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出他为老婆买的那条名贵的裙子与老婆一个多月不理他之间的必然联系。倒是得出了另一个结论:女人的心,天上的云。

他决定不去想了,他打算尽快结束与老婆之间的冷战。刘大明在老婆正宽衣上床的时候,主动把枕头摆放在老婆的枕头边。老婆没做声,只抿嘴一笑。这一笑,让刘大明看到了结束冷战的一丝曙光。

他装出一副很严肃样子的对老婆说: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是到了该好好谈谈的时候啦。老婆说这话时表情肃穆起来。

刘大明说:你干嘛这么认真呢?

老婆说:是你先认真嘛。又说:这事不认真什么事认真?

什么事?他问。

你心里有数。老婆说:你不必在我面前遮遮藏藏的,快刀斩乱麻,有话摆在桌面上说。不过有一条,女儿得跟我。

老婆终于摊牌了。他体内的血液迅速往脑门上冲,那些冲上了脑门的血液又迅速幻化成无数折断了的蝴蝶翅膀,在他的眼前横冲直撞起来。他使劲地揉双眼,企图赶走它们。揉着揉着,反而看见了一把刀在他的眼里狂飞乱舞,那些撞在刀刃上的蝴蝶翅膀又变成了无数只文胸兜兜,在他的心里纷纷坠落。他大喊一声:我操你娘!便一头冲出了家门。

家门前就是甘棠湖,此刻,刘大明真想一头栽进湖里去。坐在湖边的石凳上,刘大明想到了下半夜两点多钟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当他回到家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发现老婆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他帮她买的那条名贵的裙子正在暗自饮泣。

老婆的样子让刘大明心里一阵阵地痛。刘大明不能再沉默了。他说:还没睡啊?

等你呢!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刘大明哦了两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了一会,她忽然说:天也热了,我准备明天穿你给我买的裙子!

哦,哦!刘大明仍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就只知道哦哦的。你说,你为什么要给我买那么贵的裙子?

唉!刘大明叹一声说:你跟我结婚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给你买过一件衣服呢。我也不会买什么衣服,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身上的每一根纱都是你帮我买的。那一天出差,办完事同事要我陪他到超市去转转,反正闲着没事,我就陪他去了。哪知道到了超市他一股脑为他老婆买这买那,从头上到脚下,连他老婆的文胸都帮她买了。看见同事对他老婆那么关心体贴,我心里一下子愧疚起来,就狠下心,花三千多块钱为你买了这条裙子。

刘大明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老婆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她又泪流满面。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大明,我,我想多了。

想多了?刘大明问。

你不是说了么。老婆说:你从来没跟我买过一件衣服,现在忽然给我买了一条裙子,这么贵的裙子,开始我还喜得屁颠屁颠的,后来一想,不对啊!莫不是你为你哪个相好的女人买的,不中她的意,又带回家来哄我……

哦,哦……

你还哦,哦的,你再哦哦的,我就把你的枕头给扔了。老婆说着,破涕而笑。

哦,哦。刘大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除了只知道哦哦的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婆跳下床,提起他的耳朵说:你还哦哦的,你就不知道早对我解释点什么?

他这才咧着嘴说:你一天到晚把你的心事闷在心里,叫我从哪里开始解释?

老婆指着自己胸口,笑着说:那就从心里开始解释……

解释完了,似乎很累。她闭着眼睛说:大明,你要答应了我几件事,我一生对你都不变心。哪几件?刘大明问。

第一件,你不准找情人。我要是知道你有情人,我就从这六楼跳下去!老婆说。

第二件呢?刘大明问。

第二件,你不准赌钱。你是在银行工作的人,一旦被坏人拉下了水,挪用了公款,那是要犯法的。

刘大明赶紧表态:你放心,我这一生有两件事不做,一是犯法坐牢的事不做,二是和老婆离婚的事不做。

光这两件还不够,还有第三件,你要少抽烟,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

不抽烟怎么思考问题?他想说,但没说出来。

第四件,你要少喝酒,我一生最见不得的就是酒鬼。老婆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说完了,她也睡着了。她的鼾声均匀而香甜。

想起过往的这些事情,刘大明看了一眼身边已经睡得很沉的老婆,回到现实中。他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老婆除了希望自己的男人色、赌、酒、烟都不挨边外,对别的男人是不是也这样要求呢?想起这些,他心里就产生了一阵悲凉。他想我都这样了,她还睡得着!还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啊!

这种悲凉在刘大明心里滞留的时间很短暂,很快被心头涌起的老婆平日对他的好淹没。他坚定地认为老婆对他是没话说的,作为老婆她是百里挑一的。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绝世美女,皮肤白皙,五官玲珑,身材姣好,看上去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在别人眼里配他是绰绰有余的。最主要的是她知道心疼他。自从当了行长这两年来,他的头发掉得厉害,头顶中间已出现了方圆碗口大的不毛之地,且还呈现日渐扩大之势,这也让他在老婆面前越来越自惭形秽。

刘大明还是醒得很早,是被什么声音惊醒的。睁开眼,天还是蒙蒙亮的,四周也很安静,听不出一点什么响动。他想,我明明是被什么东西惊醒的,怎么现在又听不出一点动静了呢?正在他寻思动静来自哪里的时候,就听到了外面很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汽车喇叭声。难道这么一点点动静就惊醒了我吗?这时,老婆翻过身来,嘴里发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呓语,把一条臂膀往他身上一搭,又沉沉地睡着了。他想抽烟,准备轻轻地把她的臂膀拿开,当他拿起老婆白嫩丰腴的臂膀时,抽烟的念头迅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冲动。他轻轻地抬起老婆的手臂,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深深地吸嗅了几下,心里就笑了:这鬼女人,都三十五岁的人了,身上的味道还这么好闻。把老婆的手轻轻地放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侧过身,轻轻地解开她睡衣上的扣子,随着绸质的睡衣往下滑,两只粉嘟嘟的东西便翘然显现。

他想起了曾经跟她的对话。

他问:你睡觉好像从来不戴文胸?

老婆说:还不是为了方便你。

他一笑,说:也是,晚上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不摸两把这鬼东西,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老婆把嘴一撇,笑着说:鬼信呢,这东西对你就有那么重要?

他说:你不懂,男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奔波着,紧张得很,要是回到家里没有个柔软的东西在手里盘着,心是静不下来的。

老婆说,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想摸就摸,别说得那么玄乎。又说,其实我也知道,你是嘴里说点好听的,让我开心。像你一个当行长的,想摸摸女人还不容易。

他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笑。

老婆说:你得意哟。

他才说,我不是得意,是笑你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当了行长就可以肆无忌惮去摸别的女人?你知道不,一来自己的女人摸顺了手,习惯了,想怎么摸就怎么摸,轻轻重重自己心里有分寸,摸得出感觉来;二来自己的女人总归是自己的东西,怎么摸都不过分,都无拘无碍,都心安理得。而别人的东西终归是别人的,动不得,你动了就是偷了。即使是别人情愿的,不算偷也算拿,拿了别人的手短。你要知道,我已是有妇之夫,别人对我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这手不管是我想伸,还是别人引诱我伸,只要伸出去了,我这行长就算是帮别人当了。所以,我当个行长,可以得意,绝不可忘形。

老婆花开似的笑了,她笑着把脸贴在他胸脯上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不然你也到不了行长这位置上。

现在,当他的指尖从老婆白花花的乳房轻轻滑过时,他没有耐心等到老婆醒来了,将身子朝老婆的胸口贴上去。这一贴,老婆格格地笑了。笑完了,老婆捧着他的脸说:你想偷人啊!

他说:原来,原来你早醒了。

见他有点不好意思,老婆在他额头上点了一指,用蛊惑的语气说:对自己的老婆都偷偷摸摸的,真没出息!又问:你的胃现在还难受不?

他这才想起了他的胃,经老婆这一提醒,他又隐隐觉得胃里有点剐痛,就说,是有点。

老婆就有些心疼地用双手在他双颊上摸了一把,说:那你就别这么耗力气。

老婆这一说,他就感觉到整个身子都是软绵的,便从老婆身上滑下来,心里暗叹一声。

见刘大明的情绪突然变得这么低落,老婆便劝他:吃五谷杂粮,谁都有个三病四痛的,你也别太紧张,天已亮了,要不我们都起来,我陪你到医院去做个胃镜检查。

他没做声。他想,万一要查出一个癌来怎么办,那还不要把人当场给吓死!妈的,要死卵翘天,不死万万年,去什么医院,糊糊涂涂过吧,过到哪天算哪天。这么一想,他反而释然了,又重新往老婆身上一翻,说:去什么鸟医院,先快活一阵再说吧。

看见他一副生龙活虎、与前一刻判若两人的样子,老婆笑了。

他问:你笑什么?

她说:看你还能这样,高兴呗。

哦。他说,要是哪一天我真的不行了,你怎么办?

老婆仍笑笑地说:离七老八十还远着呢,你哪里就会不行的。

他说: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万一我真的有病,离开了你,你怎么办?

他的话才说完,老婆连连呸了几口,说:这么大清早的,怎么尽放些不干净的屁!

他说:我说万一。

老婆说:哪有万一。

他仍坚持地说:要是万一有个万一呢?

见他越说越较真,她也没好气地说:要是有万一,我就再去找个男人呗。

他哈哈地笑了。

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说:老婆都打算找别的男人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他顺势从老婆身上滚了下来,但仍仰在床上哈哈哈地笑。

老婆终于听出了他笑声里透出的那种苍凉,便一把抱住他,亲着他的脸说:大明,你别这么怪怪地笑,好啵?我不过跟你说了一句玩笑话,你莫往心里去。

他推开老婆,说:我知道你是玩笑话,但也是很现实的话。许多的事我们都要正确面对。好在我们夫妻一场,也算恩爱,身后事谁又说得清楚,不去想不去想。他边说边用全身的力气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好啦,太阳也出来了,我们也该起床了。

在小区外的早餐店里,他点了一杯豆浆、两个萝卜煎饼,吃的时候他想:离月末只有三天了,要补齐5000万的存款缺口,保住这个月的绩效,今天早晨他必须把晨会开好,把任务分配下去,每个大堂经理、理财经理、客户经理必须在这三天内揽进500万的存款、每个中层不得少于1000万,他本人必须搞定移动公司的老总,确保稳住2000万。这么一想,第二个萝卜饼他只咬了一口便放下了,从口袋里摸出三块硬币放在餐桌上说:老板,钱放在这里哦。说完站起身来,这一站胃里跟着一涌,人往门外一冲,一口刚喝下去的豆浆就吐了出来。吐完了,他在嘴上抹了一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就迈开了脚步。

这时,老婆开着他为她买来不久的那辆红色广本驶出了小区大门,老远就看见他的步履有些踉跄,便在他面前踩住了刹车,落下车窗玻璃,把头伸出来,关切地问:大明,你没事吧?

他没好气地说:我能有什么事,上你的班去吧。说完顾自往前走去。

老婆又把车开到他身边说:要不,我送你去上班?

他说:扯什么扯,我们又不顺路,你非要多烧油心里才舒服?其实,他嘴里这么说,但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准确地说,他在试探老婆,看她是否坚持送他,是否真的关心他。因而说完这话的时候,他头也不抬地往前走去,心里却希望她会再把车开到他跟前停下来叫他上车。可结果并不是他心里希望的那样,那辆红色的广本像一团红色的火焰一样从他身边飘倏而过,他的心口瞬即就被这团火焰灼痛了。

带着这种灼痛,他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室里他想,自己为了上班不迟到,给员工做个好榜样,早晨总是急急忙忙赶,很少正儿八经地吃一顿早餐,中午又总围着客户转,只要一瓶白酒下肚,别说吃饭,连菜都要吐出来。像他这样从来不注意饮食的人,这癌就像暗藏的阶级敌人一样,说不定早就悄悄地暗藏在自己胃部的某一个角落里,要命的是要不是昨天看到电视里的养生节目,他还从来没警惕过!

这么一想,他又开始吐酸水了,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吐。他想:完了!彻底完了!恐怕我是难逃一劫了!

大限将至,现在不由得他不重新考量和审视他身后一系列的事情了。好在父母都已作古了,这倒让他了无牵挂。关键是女儿,还在读六年级,虽说已开始懂事了,毕竟还小,小小的年纪就要失去父亲的疼爱了。想起女儿从此将变得沉默而忧郁,一阵钻心的痛让他眼里含满了泪水。是的,让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她一定不开心,笑容会从她脸上消失,话会越来越少,人会越来越瘦,性格也会越来越古怪叛逆,甚至会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他不敢往下深想了。又想起老婆,在他告别这个世界后,她将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度过她的后半生呢?

首先她还年轻,得重新嫁人。对,她一定会重新找一个男人的!他脑海里迅速出现了一幅景象:她安静地躺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虽然那个男人的面目模糊,但他知道是谁),双臂抱在头上,嘴角和眼角上都挂着撩人心魄的笑容。这笑容瞬即变成了一把尖刀,猛地直插他的心窝。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发出的一声绝望的吼叫。接着,一种空前的凄凉让他的内心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寒冷。

在这种令他难耐的孤独和寒冷的煎熬与挣扎中,他感觉到自己已十分虚弱,虚弱到连呼吸都困难。突然,他听见咚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当手上的痛感传递到大脑时,他才知道是自己在办公桌上猛擂了一拳。他没想到自己的拳头还这么有力量,这份力量提醒了他,在他死亡之前,他还能做一些事情。对,我得抓紧时间做一些事情,他想。首先,在自己死亡之前,老婆不能活着。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就把他吓了一跳。尽管如此,但他的想法是坚定的,他也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只有与她同归于尽,他才没有这种掏心扯肠的痛感。

坚定了这样的想法后,刘大明开始设计谋杀老婆的方案。他首先想到的是趁自己还没有卧床,身上还有些力气,等老婆和他那个完,很疲累睡熟了的时候,把老婆掐死。但这套方案立即被他否定了。他想到掐死老婆后,老婆的脖子上一定会有痕迹,公安局的人一查就查出来了。他又想,要不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邀老婆到湖边散步,趁老婆不注意,把老婆推进湖里去淹死。开始刘大明认为这个方案很周密,就算有人看见他与老婆一起散步,可谁也难以保证老婆不会失足。但是,最后刘大明还是想到了一个大破绽:深更半夜的,老婆怎么会跟他出去散步呢?再说,他自小在鄱阳湖边长大,水性非常好,老婆掉进湖里,难道他不会下水去救她?这不符合人之常情啊。这套方案又被他自己推翻了。接着,脑海里出现了第三套方案,他觉得这个方案天衣无缝。在他弥留之际,趁自己还能活动,把老鼠药放进老婆喝水的杯子里。老婆不可能不喝水,只要老婆一喝水,她就会先他而去。到时候,别人都会说老婆是在为他徇情。

对,就这样。刘大明最后拿定主意后,才想起了他打算召集全行员工开晨会的事。便拿起手机,与营业部主任蔡大勇通起话来:员工都上班了吧?通知大家开个晨会。蔡大勇说:开晨会?行长,现在都快10点了,正是客户办理业务的高峰期,员工怎么走得开啊。刘大明这才说:快10点了啊,这时间真他妈的比水流得还快啊!又说,要不这样吧,你把几个中层和经理们通知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开个小范围的会议。

很快几个人都到齐了。蔡大勇眼尖,发现刘大明脸色有点不对劲,就关切地问:刘行长,你哪里不舒服?刘大明没好气地说:眼看月末了,存款掉得一塌糊涂,我能舒服吗?见蔡大勇的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其他几个人就都捂着嘴窃笑。刘大明扫了大家一眼,板着脸说:好笑吗?我都这样了,亏你们笑得出来!当然了,不关你们的事嘛,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后脑勺的毛你们摸得到看不到,哪一天轮上了你们,看你们还笑不!

大家都不笑了,一个个诧异起来。他们不明白刘行长到底要表达什么。此时的刘大明也不觉得自己前面的表达有什么不对,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他继续说:当然了,作为银行的管理层,拿着高薪,这意味着我们要承担更大的责任,要更多地付出。为了业务发展、为了争取客户,我们就得陪抽、陪喝、陪玩,抽坏了肺、喝坏了胃、玩垮了身体又能怨谁呢?怨就怨我们当初不该进银行,不该当了柜员又想当经理、当了经理又想当主任、当了主任还想当行长。当吧,当上了,头上都有了帽子,你这条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就得把你这条命交给银行,交给客户!

开始他的手敲击在办公桌上的力度并不大,随着他越说越激动,办公桌上的茶碗盖竟然在他咚咚的敲击声中震落下来,在桌上叮铃铛啷地打着旋,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幸好蔡大勇反应快,一把冲上去接住正要往地上掉的茶碗盖,一边拿起茶碗,一边对刘大明说:行长,我帮你倒碗茶来吧。刘大明说:茶?当他反应过来了又说,哦哦,白开水就行,那东西很伤胃。说完了他又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有人说:存款。他马上接过来说:对,存款。他妈的,这存款逼得人要杀人了!

这时,蔡大勇将一杯白开水端到他跟前,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地提醒说:行长,你先喝口水,休息一下吧。休息?他白了蔡大勇一眼,很不满意地说:离月底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了,你叫我怎么安心去休息?我跟你们讲,今明后三天,你们每个人不给我弄进500万存款来交账,谁都别想休息。

蔡大勇赶紧抢过话头说:大家听到没?这三天每个人都必须揽进500万存款。行长还要去营销几个大客户,没时间跟我们多说了,大家散会吧。

几个人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会议,尽管听得一头的雾水,但听说散会就都散了。人都走净了,行长室里只剩下刘大明和蔡大勇,刘大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但他根本回忆不起自己跟他们都讲了些什么。他问蔡大勇:我刚才没说错什么吧?蔡大勇说:没有。想想又说,只是你今天脾气大了点。刘大明说:是么,我都说什么了?蔡大勇说:你说存款,在月底前给每个人下了500万的揽存任务。刘大明又问:他们怎么都散了?蔡大勇说:你都说完了,我不就让他们都散了,好让他们抓紧时间去揽存款啊。

听蔡大勇这样一说,刘大明也觉得合情合理。他所在的支行是一家经营性支行,市分行对各支行实行扁平化管理后,就取消了副行长这一编制,由他一个行长加营业部、业务部、保障部三个主任管理着支行二十来号人。没有副行长,营业部主任实际就成了支行的二把手,支行一般的会议也都是由二把手主持,他有权宣布散会。但是刘大明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清楚地记得营业部主任蔡大勇在宣布散会前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完全是自作主张。我还没病倒呢,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刘大明想。

平心而论,刘大明一直在用心培养蔡大勇,打算等有朝一日他提拔了管辖性支行行长时,推荐这小子来接他现在的班。也正因为心里存有这个想法,所以刘大明从来不把他当外人,该对他凶的时候凶,该对他骂的时候骂。刘大明凶他骂他甚至对他呼三喝四、横眉竖眼,目的就是要把这小子放在高压锅里煮,让他熟得更快。想起自己对他的这番良苦用心和今天他对自己的不尊重,刘大明心里产生了一种被人辜负的失落感,他淡淡地对蔡大勇说:没什么事,你可以出去了。

蔡大勇已经明显感觉到刘大明今天的变化极其不正常。往常刘大明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除了私下里对他在言语上有些高高低低外,对行里其他人从来不会有过头的言语。他心里很明白刘行长对他高高低低毫无顾忌,那是视他为心腹。在蔡大勇看来,这是行长给他的一份特殊待遇,在这份待遇的激励下,他看到了自己比行里所有人都光明的前程。可今天刘行长一改往日的行事风格,蒙头盖脑地将所有与会的人都训斥了一顿,而且在训斥人的过程中语无伦次,让人明显感觉到他的讲话毫无条理和思路。当然有一点还是让人明白的——存款。可在短短的两三天内,让每人揽入500万元的存款,岂不要让人脱一身皮。他想劝刘行长几句,但又觉得刘行长今天情绪波动很大,劝说不一定有效果,便忍了下来,只用请示的口吻说:行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去忙了。

刘大明朝他挥挥手,意示他出去。

蔡大勇轻轻地把行长室的门带上,留下10厘米宽的缝(银行有规矩,只要行长在办公室,必须开门办公),正要回营业部,想想还是不放心,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了老半天,也没听出什么动静。又把头伸了伸,朝门缝里看,看见刘大明手里虽然还夹着烟,但人已仰在椅上似乎睡着了。他心里想,都到月底了,存款的缺口这么大,作为一行之长,他怎么睡得着呢?再说,要是市行领导下来督导,看见了多不雅观。又想,刘行长一直是一个精力充沛、思维缜密的人,往常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尤其是在月末季末年末这样的敏感时期,他总是呈现一种精细、干练、高昂的精神面貌,今天出现这副超出常规的疲惫状态,是不是家里或他自己出了什么严重问题?再或者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喝得太多了,到现还没醒酒?

在蔡大勇看来,作为一行之长,出了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都与这个行紧连在一起。说白了,行长垮了,垮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而是整个支行。有了这个想法,他不再犹豫,抬起手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进来,里面说。当蔡大勇推开门时,看见刘大明已经转过身,正两眼炯炯地看他,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神态分明在问:有事吗?

这是他们之间这两年来形成的默契,许多事情他们只要一个眼神交换,就能明白对方心里想说什么。蔡大勇没急着说什么,只把门关上,在刘大明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还是刘大明先开口。他说:我今天是不是很不冷静?

蔡大勇笑笑,说:依我看来,你今天不是很不冷静,而是很不正常。

你小子胡扯什么啊?我今天怎么了?蔡大勇的话让刘大明敏感起来。我今天怎么了?见蔡大勇愣在他面前,他逼视着他问,我怎么就不正常?

你心里清楚。蔡大勇轻声地回答了他一句。

我心里清楚?他皱着眉头说。我心里清楚?他又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老婆。拿起手机,也不管老婆要跟他说什么,他张嘴就说:我在商量事呢,有话回家再说。说完就挂了。

放下手机,刘大明确实想起了一些事情来。他对蔡大勇说:你下去吧,跟大家说把存款好好抓一抓。

蔡大勇说:你没事吧?

没事,他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我有几套方案,觉得不成熟,还得好好想想。

什么方案还得你亲自做,让我们这些手下人来做不行吗?看把你累的。蔡大勇说。

他诡异一笑,说:这个嘛,必须得我亲自来做。

这话刚一说完,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责备自己。我怎么能向旁人说这些呢?在责备自己的同时,他还是庆幸自己已经有了警觉,没有向旁人透露更多的内容。他深呼吸一下,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说:你去吧,帮我把门关上。

蔡大勇尽管还是一头雾水,但也只能按照刘大明说的去办。当刘大明确定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后,才松了一口气,有了一种摆脱了被人盯梢和纠缠的轻松感。整个人往椅子上一躺,翘起双腿架到了桌子上。

没有人吵他,他觉得自己可以静下来想些事情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刚才老婆给他来的电话,老婆想跟他说些什么呢?叮嘱他别喝酒,少抽烟,注意休息?他想一定是这样。但是迟了,都迟了!

他又想起早晨设计的几套方案,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安静得似乎可以听得见某种声音,好像是自己的心跳,嘭嘭嘭的,又好像是呜呜呜的,有人在暗自哭泣。他凝神竖耳听了好一阵,才发现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有一点他是非常确定的,就是办公室里的这种安静让他感觉到非常可怕。他决定离开自己的办公室。

来到大街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儿,只觉得自己一个当行长的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来晃去,碰到了熟人总不雅观,便顺手拦下了一辆的士钻了进去。

开的士的司机是个女的。坐在副驾上侧头看去,她满头黑发拉得笔直的,像庐山香炉峰飞流直下的瀑布。刘大明很喜欢这样乌黑亮丽而又清纯的发型,凭感觉他想这个女司机长得一定很年轻很漂亮。

她问:老板,去哪儿啊?

他说:往前开吧。他想看看她的脸,她的脸却被飞泻下来的长发遮住了。

她问:往前开到哪儿啊?

他说:随便。

见他有些神经兮兮的,她说:你病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又说:谁说我有病?

她说:你心不在焉的,没病也有心事。

他有些不高兴,说:我是你的客人,你问这问那的,难道不觉得不礼貌吗?

不不不!她赶紧辩解,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人天生就喜欢问这问那,加上又吃这碗饭,对客人总要热情一点吧。要是两个人都像哑巴,那多没劲。

刘大明想:凭她那么黑、那么直的一头秀发,也不像是一个骗人的女人。他由衷地说:你还真有点讨人喜欢!

哦,是么?她说:你喜欢我什么呢?她说话的口气似乎很兴奋。

刘大明说:比如你的头发,就很讨人喜欢。

是么?她回头看了刘大明一眼。她这一回头,他才发现她的那张脸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漂亮许多。她的胸口很低,低得几乎看得见她雪白丰满的胸沟。他又说:当然,仅仅只是喜欢你的头发。。

她笑了。似乎对刘大明的回答很满意。她笑着说:你在哪儿工作呢?

刘大明说:在银行混饭吃。

哦。她说:我先生以前也在银行工作。

以前?他问:现在呢?

她笑了笑,说:现在嘛,在劳改呢。

哦。他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不该问许多。但看她的表情似乎并不介意。便继续问:有小孩么?

有个女儿,四岁了。她说。

他又说:开的士很辛苦吧?

没办法,他进去了,把女儿抛给我,我总不能不管吧。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不沉重,就像跟邻居唠家常似的。她继续说,他判了五年,还有两年就出来了,再熬过两年呗,到时候我的负担就轻了,女儿也幸福了。

女的士司机说着说着,他的心好像突然被什么给猛地撞了一下,赶紧说:停车!停车!

下了车,他一阵小跑起来,直到感觉到自己要到的地方时,才抬起头,一看,是育才学校。

在刘大明看来,他今天遇上女的士司机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驱使他见到她。对了,一定是我的日子不多了,老天爷怜悯我,在我还走得动的时候,让她带我来这里看看我的女儿。想到这里,尽管心里弥漫了挥之不去的悲凉,但他脸上还是保持着往日惯常的沉静,他不能把这种悲情传递给女儿。

这时,学校正在上课,透过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铁门,偌大的操场上看不到一个学生的影子。他很渴望能够通过铁门搜寻到女儿在操场上奔跑、追逐、嬉闹的身影,眼前的这种静谧、空荡让他的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对自己说:我不能白来这一趟,我一定要见到我的女儿!

不知什么时候,学校下课了。一群接一群的孩子从各个教室涌了出来,他们蹦跳着、欢笑着、叫闹着奔向操场。刘大明好像看见了女儿的身影,便大声呼喊女儿的名字!可孩子们的欢笑和叫闹声和着过往的车流、人流声,把刘大明的呼喊淹没得一干二净。

良久,他掏出手机,翻出老婆的号码。他决定给老婆打个电话,让老婆请假,陪他去医院做个胃镜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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