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琳
有一个大学的暑假,我从又闷热又优雅的上海回到位于河西走廊的家,看到阳台上一只花盆里的灰绿色秧子上结了两只西红柿,很小,很圆,很红。妈妈把它们摘下来递给我,说这是等着让我回家来吃的。
“好可爱的西红柿,太可爱了!”我把这两只小东西举到太阳下面看,它们像红玛瑙一样。
“它们就像你一样可爱。”爸爸在一边说。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很温暖,也有些惊讶。爸爸是在我越来越长大的过程中,尤其是长大之后,才慢慢开始用语言来表达对我的爱和温情的。
在我小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那个年代里,大人和小孩子都渴望过年,穿新衣服、吃好吃的,跑去街上看打腰鼓、扭秧歌,挤在人群当中快要喘不上来气。年前人们要做油炸食品,炸麻花、炸油果、炸馓子,这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儿,由我和妈妈来做。妈妈和好面后,我一边在案板上抹上清油,一边把饧面搓得细长,再拉得更细、更长,拧成麻花,或者用筷子把它们盘成馓子,最后妈妈把它们放进油锅。我爱做这活儿,因为有趣,还因为它们意味着春节的快乐拉开了序幕。
我馋极了,边做边尝已经出锅的美味。我们做了很多吃的,装满了厨房里的大盆子。爸爸下班回来了,看到我和妈妈的成果,就走过去一一翻检——他很少有满意的时候。
“这傲子粗的粗、细的细,一点都不匀称。”他盯着那些在我看来已经很漂亮的馓子,严厉地说。
馓子全是我做的,我已经觉得很辛苦了,原本指望能得到爸爸的表扬,结果他不但没有表扬我,还批评了我。我的心情变坏了。
“还有这颜色,炸得深的深、浅的浅,也不均匀。这哪能端出去见人?”爸爸又翻着那盆麻花说,“火候要掌握好,才能炸成颜色一模一样的麻花。”
这我知道,那时候的春节,朋友、同事都要互相串门拜年。家里来了客人,首先要端出油炸的食品来招待,这是常规。
我一声不响地站着,心里真是火大,但又不敢说一句话。爸爸在家里具有绝对的权威,我和妈妈谁也不敢惹他、违抗他。
所以,在这样的时候,连妈妈也不敢多说什么,大家就盛了饭开始吃。
下一个春节,我和妈妈做得更加小心翼翼了,整个过程我都处在紧张状态,拉面的时候掌握力度、仔细观察,让盘成馓子的面条粗细均匀,还不时提醒妈妈掌握好火候。做油炸食品这件事不再那么轻松快乐了。
直到把所有和好的面都做完,我和妈妈腰酸背疼地打量着我们的成果,发现这一次我们做的馓子漂亮了不少,粗细均衡,颜色也差不多是一样的金黄色。这时候,我和妈妈都笑了,夸赞着自己的手艺,一起坐下来品尝,我们又变得快乐起来。
被爸爸严格监控的不只是春节的食品制作。以前我们家里有两只大木头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家用的东西。不上班的星期天,爸爸就在屋子里“巡查”。有一回,他发现其中一只箱子的角上掉了一小片油漆,顿时很生气,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好好爱惜家具。
我听了又害怕,又不服气,凭什么家里的东西一有损坏就是我和妈妈的事儿?你自己呢,难道你就没有可能在无意当中碰坏什么吗?再说了,这么一点儿小破损值得生那么大气吗?但是没办法,我和妈妈谁也不能反抗他。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母女俩越来越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互相提醒,互相维护。
我们最爱的时光之一就是一起坐在床上,妈妈教我织毛线,虽然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学生,对针织却充满了热情,不知道这是因为它是一个温暖柔软的活儿呢,还是因为它很有创造性?我们常常织得忘了时间,然后忽然之间,妈妈抬头一看桌上的闹钟,马上就要到爸爸下班的时间了,而我们还没有做饭呢!于是我们的快乐又跑掉了一半……
记忆中我只有唯一的一次反抗。那天早上我跑出去玩儿,一直到中午才回家吃饭。看见家里来了客人,妈妈炒了几个菜,做了拉条面。一个早上我跑得满头大汗,消耗太多,几乎饿成了一片树叶。我坐上飯桌,端着妈妈递过来的一碗拉条面,一边囫囵地吃进嘴里,一边说: “饿死了,饿死了!”爸爸听见后,很生气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垂下眼皮继续吃。因为有客人,妈妈当然会做比平时好些的饭菜,我越吃越觉得香,不由得想赞叹这饭好吃,但大概我太饿了,说出来的只是: “真是饿死了!”这一回不得了,爸爸伸手端过我的饭碗,放在了高高的柜子上。我傻眼了,没说一句话,只是傻傻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妈妈走过去从柜子上想端我的饭碗,却被爸爸阻止了。
我又恼火又伤心,晚饭的时候客人早已经走了,但是我闭着嘴巴一口饭也没吃,这是我对爸爸无声的抗议。
到了晚上,爸爸给我买回来一种平时我们不会买的面包,对我说,客人在的时候你要有教养,尽管很饿,但是你已经捧着饭碗在吃了,就要安静地吃,不能一边吃饭一边喊饿。
听了爸爸的话我仍然不开心,但是我还是把那块稀罕的面包吃掉了。
尽管这次我生了爸爸的气,而且绝食一天以示抗议,但此后我再遇到类似的情形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敢再随意行动了。
长大成人后,在任何场合,我都很自然地以得体的吃相示人,在最熟悉的朋友和同学面前也一样,他们都夸赞我在饭桌上的举止优雅,我为此感到愉快,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只被爸爸放在高高的柜子上的饭碗。
我发现自己在生活中养成了爱物惜物的习惯,同样的东西,我一般会比其他人使用更长的时间,且保护得很好,让它们处于九成新的状态。这样的习惯大概是源于年少时家里那只木箱子的一角掉了油漆后爸爸严厉的目光吧?
我也塑造了自己做人做事的认真态度,且因为认真而受益。这种认真态度的养成,最初就是从年少时的春节,为了不被爸爸指责而不得不努力用心地搓均匀每一根做麻花、做馓子的面条开始的。
而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爸爸对我的约束和批评渐渐减少,温情的流露却越来越多,也就有了夸我像小西红柿一样可爱这一情形。有一天,爸爸对我说:“女儿已经长大了,已经养成了美好的品格,我只要安然地看着你做自己就可以了。”
如今回首,那些和妈妈在一起小心翼翼做麻花做馓子的春节时光,不但静静地散发着温暖与欢喜,也闪动着感恩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