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
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把头晃一晃,就可以感觉到生命的速度是飞——我的二十岁,分明就在一刻之前。
然而,今天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这个音节被我咬着舌尖轻吟出来的那一刻,心底忽生了一种奇异的颤动。我三十了,还没有结过婚,还没有生过小孩。这对三十岁的女人来说,都是很值得羞愧的事儿。
同时我又按捺不住地有点欣然自喜。不能再被称为少女的我,靠着那张日渐成熟的脸,在听到男同事讲笑话时,终于不必再红着脸走开,甚而可以再多讲个笑话给他们。
年纪愈大,对脸面这个东西便愈发不在乎。说不定哪天,我就不在异性面前憋屁了呢。
早在两年之前,我便为自己的三十岁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我细细地攒着钱,每个月几百不等地往一个专用账户上打钱,好让自己能够负担得起一次出境旅行。
我想去台湾。
嘬着冰淇淋漫步在台北街头,随便走进一家老电影院,坐着捷运穿越整个岛屿,在垦丁的落日下赶浪……最后,静静地走进一家有些年头的老店——最好是那种装修简单饭菜朴实的夫妻店。在那里,点上一份鸡蛋面,然后仪式般地等待着三十岁的“降临”。
在我一贯的想象里,三十岁有种魔力,能够让我顷刻之间,产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或是获得醍醐灌顶般的觉悟。
而这一天终于来临的时候,此刻,我不但人不在台北,还在距离自己办公室九公里的高新区一个展览中心接待着来自全国五百多家图书馆的老师们。微笑,导引,解说,扫码……
我穿着平日里几乎不上身的白衬衫,在紧贴着脖子的纽扣的压迫下,呼呼地喘着大气。魔法时刻自然没有降临。我看看自己,并没有一丝不同,也没有得到任何天启般的觉悟,跟二十九岁一模一样。
我甚而写不出一篇像样的东西来纪念这个日子。尽管我早在寒假的时候便开始酝酿,要写一篇燃爆朋友圈的宏文好让更多人记住我,祝福我。可就连这个,我也不能。直到昨天晚上精疲力竭地到家,我的word文档里也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两百字。
我想起搁浅的台湾,“三十岁没嫁人就去考博”的壮语,还有那个“五十岁辞职周游世界”的梦想,自嘲地笑了。这世上,越想得圆满的事情,偏不让你遂了意。索性管他娘咧,随便大放厥词吧。
差不多从去年后半年开始,我的情绪就很难有大的起伏和波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快乐忘形没有了,沉入谷底在绝望与哀伤中不可自拔的耽溺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平静。
如果还能有什么让我心情为之一振的事儿,那大概就是完成一项艰难的工作了。我自认并没有女强人气质,更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工作狂之流,可怎么就只能在工作中获得快乐了呢?
关于这个,我想了好些天。大概是四年没有恋爱过的我,终于把结婚这份女性最糟糕岁月里唯一的保险置换成了自食其力。我不再期许通过一个男人而反转成人生赢家。
撕心裂肺无济于事,全宇宙的伤心落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这种时候,倘若有座房子能安置你的身体,银行卡上的数字能让你对boss说不,是不是就可以变得从容和更有底气一些?
“对于宽宏大量的公众来说,只有贫穷才能使独身生活让人瞧不起。”奥斯汀老师这句话告诫我,单身不是罪,但穷是。
为了不让自己有一天变成少男少女们的笑柄——老处女——我只能拼了命地努力工作。那些能做出几本《岛上书店》这样现象级畅销图书的人,总不至于再穷到哪里去吧?
这些年,我世面见得越多,越觉得我一辈子也再见不到一个我会真心爱恋的男人。
年轻的时候,爱情可以是不死的欲望,也可以是英雄的梦想。男孩子们向我讨要的爱情,总是以各种面目出现,或者是陪伴,或者是信任,甚或是钱和性。而现在,爱情在我这里只剩下一样东西——舒服不累。
我不需要辛苦恣睢地供养你,不需要殚精竭虑地讨好你,也不需要费尽心机地取悦你,更不需要失去本性地迎合你。古灵精怪是我,歇斯底里是我,任性妄为是我,蓬头垢面是我,精致得体是我。
除了我自己,我不必去成为任何人。
所以,你可以来自各行各业,可以丑,可以矮,可以没读过大学,可以说话不利索,但是绝对不能让我在你跟前做不成我自己。
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领悟到人终其一生,不是为了成为那个虚无缥缈的更好的自己,而是清白坦荡地接受自己。你不需要为又懒又馋的自己羞愧,也不必为又白又美的自己得意。
生而为女人,什么时候都应该清醒地知道:把自己嫁出去不算什么,不让人生失控才是真本事。在你混得最好的年代,你根本不需要一个老公。
寒假在家,跟我妈严肃讨论了不要小孩的事情。我以为会招致她滔天的反对,没想到,她听完我长篇大论的理由竟默然良久。
哺乳过三个孩子的她,深知生育之苦。而且她更知道,以我凡事力求完美的个性而言,养育孩子的过程绝对是个灾难。那些所谓原生家庭在我身上留下的阴影,总不免要烙印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我懂事以后,尤其是念了些心理学的书,知道了“原生家庭”这个名词。每每我的生活陷入困顿之时,我便要回溯到遥远的童年,怨恨着我的父母为什么不能相爱一点。
如果我的父亲不那么小心眼,我的母亲不那么神经质,他们除了日夜辛苦劳作之外,还能再关心一下他们的女儿是否快乐,我的道路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番模样?
这样的假设成了我的避风塘。仿佛把一切罪过归于别人——哪怕那个“别人”是生养我的父母——就能让我逃离难堪时迅捷一点,彻底一点。
可是,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弄得像个憋住了气翻过身来四脚朝天的王八而狼狈不已的时候,我才沮丧地发现,让父母和原生家庭背锅,只会助长我的软弱和虚空。推诿对于实际解决问题,毫无益处。
我开始慢慢试着理解我的父母,摒弃那个虚弱得一首出色的十四行诗就能葬送掉的自己。我反而变得刚强一些了。
我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是由我自己每天的呼吸、眼神、日复一日的岁月自然而然决定了的。跟我的父母是否隔三天吵一回架隔五天摔一回锅没有毛线关系。
我学会了共情,这对一个人自身三观的构建是決定性的。我明白了悲伤也好,痛苦也好,都是人生之花。只需要有耐心——或者说得动听一些,把它称为希望——总会与亲爱的生活达成和解。
昨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的晚市上买了三株葵花。祝愿我在三十岁以后的漫长岁月里,都能像它们那样,永远向着明亮那方。
丫头,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