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姜志燕
『我一直活在两个世界: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乡村;一会儿在画室,一会儿在农家;一会儿开国际会议,一会儿开农民会议;一会儿在五星级酒店,一会儿在炕上打呼噜。我始终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游走。』——《孙君说》
胸怀家国天下,脚踏乡土泥巴;怼得领导权威,斗得地痞乡霸;书画满庭明月,构筑乡庙祠家;问道柴米油盐,笔带雪月风花。这位亦庄亦谐的汉子就是中国乡建领军人—孙君。在乡建界,孙君是一位兼具家国情怀、艺术家气质和实干家精神的能人,将乡村做得如诗如画,韵味十足。十几年来,他带领五六个人,成功打造了十几个乡建项目,其中大部分都成了当地炙手可热的国家级乡建试点项目与旅游景区,并吸引了大量青年人返乡就业。很多人觉得棘手的乡建难题,孙君与他的“农道联众”团队却凭着丰富的经验,用独创的“土办法”轻松破解。日前,中华民居杂志社记者采访了孙君,请他聊聊“乡建经”。
孙君
著名画家,中国城镇化促进会城乡统筹委副会长,北京“绿十字”创始人,农道联众设计院创始人、院长,清华大学清农学堂、半汤乡学院总督学。他长期关注和致力于新农村建设,进行了大量试点工作。曾荣获“全国优秀慈善工作者”“2009年中国绿色年度人物”“2014年中国设计年度人物特别贡献奖”“中国最具行动能力三农人物”评选提名等荣誉。
大家目前都热衷于谈论中国的乡村振兴问题,似乎明天就会实现,但只有深入去做的人才知道路途到底还有多遥远。
Q=《中华民居》
A=孙君
Q:孙老师,目前国家和社会对乡村振兴非常重视,相关部门出台了很多政策。作为较早进入乡村且取得较多成果的建设者,您觉得中国乡村复兴目前面临的难题主要有哪些?
A:据我观察,中国农村目前存在的问题是多方面的,可以说,这些问题从辛亥革命后就出现了,而解决这些问题至少还需要10年左右的时间。这其中,最核心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我们评价一个村子是否有活力和发展前景,主要看年轻人回来了多少,村子中的人还剩下多少。目前,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的趋势虽然有所改变,但并未从根本上得到扭转。如果农村不具备承载青壮年劳动力的条件,没有很好的发展平台和乡村规划设计,依然留不住人。
其次是,很多传统文化未得到很好的传承。以民居建筑为例,中国现代早期建筑设计是学习俄罗斯的,室内设计则是学习欧美的,都属于暴发户式审美。我曾经到某地考察,当地有一座仿古名楼,屋脊被透明天窗隔断为好几处,大门正厅被设计成三角形。而中国传统建筑格局和装饰都讲究对称或集中聚拢,以圆形、方形、“一”字形为主,很少用三角形。另外,中国传统建筑的屋脊讲究气韵通畅,连绵不断,屋脊被“切断”是大忌。这座仿古名楼显然与中国传统建筑文化是相悖的。中国传统建筑建造工艺中包含着天、地、人和谐的智慧,是依照山形、地势、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信仰设计的,具备与农业社会相适应的各种要素。比如,过去传统民宅屋檐下都会给燕子留出住的空间,因为老百姓认为燕子能够为家宅带来福气。要知道,一只燕子一年能吃掉60万条虫子。这是很朴素的自然和谐观。现代住宅则很少考虑人以外的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过度设计,堆积材料,形式大于内容,美观大于实用,这是现代建筑的通病。目前中国的大部分建筑设计师都是接受西方教育成长起来的,传播和实践的都是西方建筑的审美观。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建筑营造具有大智慧,如果能继承下来,在中西结合、古今结合的基础上进行设计和创作,是最理想的状态。可惜,国内目前大部分建筑设计专业人才从未接受过中国传统营造方面的教育。这也是中国从城市到乡村都存在很多不伦不类的建筑的主要原因。
再其次,要加大对农村的扶持力度。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业产品价格增长了60倍到100倍,高的达到1000倍,如部分药品。农副产品价格则一直被压制着,只增加了20倍至40倍。如果农产品与工业产品同倍增长,农民根本不需要到城市打工。从2005年开始,国家实行“工业反哺农业”“城市反哺农村”的政策,无偿支持农业,这是对的。中国只有将农耕文明重新连接上,中国的现代化才能找到方向。目前中国农业复兴只涉及村庄规划和设计问题,但仅这个问题没有十年八载都解决不好。这还尚未涉及乡村自治、村民组织化、年轻人返乡创业、道德修复、文化自觉、乡村生态、粮食生产等深层次的问题。大家现在都热衷于谈论中国的乡村振兴问题,似乎明天就会实现,但只有深入去做的人才知道路途到底还有多遥远。
Q:您一共主导建设了十几个村庄项目,目前这些村庄的发展现状如何?
A:我们所做的村镇项目,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我们当初对农村不了解,对政府部门不了解。自2010年后,我们做的村庄项目基本都是成功的。我说的“成功”是指年轻人能够回到村子里发展。只要年轻人回来了,村庄就“活”了。年轻人回来的前提是把乡村建设的主导权还给村委会,这样就使乡建这个特别复杂的问题变得异常简单。很多人不理解,年轻人回到村庄做什么事情?岗位在哪里?怎么生存?我给出的回答是,问这些问题的人都是不了解农村的人。没有一个农民会问这个问题。在城市,安居未必乐业。但是在中国农村,安居就意味着乐业。每个农民都是综合型人才,9亿名农民都实行全岗制,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能负责。农民上班是24小时制。全世界最好的人力管理制度在中国农村。农民从5岁到90岁都能参与工作,每个人都在合理的岗位上。农民没有“下岗”“待业”“下班”的说法。
河南省信阳市郝堂村的孩子们
湖北省谷城县堰河村的孩子们
在城市,安居未必乐业。但是在中国农村,安居就意味着乐业。每个农民都是综合性人才,九亿名农民都实行全岗制,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能负责。
很多资本下乡会亏,是因为投资者不了解农村。外来建设队伍至少要从时间和人力上多付出10倍努力才能与农民队伍比拼。我们要了解农民参与工作的特点,充分发挥他们的潜力,放手让他们去做。因为懂得放手,我们做成了很多项目。比如,我们承接的安徽淮商集团投资2亿多元打造的三瓜公社项目,不到两年的时间,旅游人数接近500万人次,并入选“全国10个国家级度假村”,是安徽省唯一入选的乡建项目。该项目今年以来的旅游收入已达到2亿元。
当然,有些问题也不能放手,一定要帮助农民解决,那就是建筑规划和设计工作。比如,建筑图纸、造价预算、规划年限等,我们都要帮助农民弄清楚。农民造一次房子是要用一辈子的。此外,还要帮助农民销售农产品。经常有专家表示,要去掉中间销售环节,让农民自己面对市场。这种说法完全是错误的。电商平台、经营销售,这些都是农民不熟悉和不擅长的,绝大多数农民只要种好地就可以了,中间商要负责中间流通环节。
抓住一些规律,事情就会变得简单。我们这些年做乡建项目很少失手,因为我们了解农村和农民,能把特别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其实,激活乡村是很简单的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
Q:您说乡村建设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掌握了这些规律,复杂的事情会变简单。那么,请您简单介绍一下,衡量乡建项目是否成功的标准有哪些?
A:根据我们的经验来看,衡量中国乡村建设是否成功的标准有六条。
第一条是“人田合一”。农民和田地要合在一起。不能将农民迁离土地,而应该让他们集中起来居住。大国小农、城乡一体一直是中国传统特色。田与人分离是城,田与人合在一起才是村,因为农民是要24小时上班的。
第二是“人畜合一”。在城市,人与畜是分离的;在农村,人与畜是在一起的。在甲骨文中,对“家”字的解读就是“屋里有一只猪(豕)”。有猪就有肥,有肥就能养地。中国农耕文明有两种重要价值:有收成,能养地。土地的生命周期一般是600年至1200年。土地中的有机质消耗完之后就会沙漠化,人就搬迁到其他地方。为了促进人畜合一,我们发明了“孙君养猪法”,就是让猪使用蹲便器,并将化粪池建在菜地边,从而保证了农村环境清洁。
第三是“家祠合一”。如果说法制文明是强制性的,那么宗祠文明则是自律的。祠堂是管理农民精神的地方。家和祠在一起,就是以法律为基础,以道德为准则的。家祠合一是以完善自我道德为基础的自律文明,它高于法制文明。祠堂教化农民遵循传统文化和礼制,让他们做有道德、有文化的人。
湖北省广水市桃源村秋晒图
郝堂村的桥
第四是“孝道合一”。中国传统文化中,“孝”一直是一条中轴线。古人极其注重孝道,不孝之人不可以当官。就这样,人们以“孝道”为轴,制定了一套社会文化体系。在西方,城市养老院中都是老人,老人每天面对的都是生命消逝的场景,这是很残忍的晚年。而中国农村讲究四代同堂,老年人每天面对着充满生机的孩童,在盼望着孩子快乐成长的日子里幸福地老去。
第五是“家国合一”。中国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历史上,很多重大历史变革都是农民走在前面。农民有很可贵的牺牲小我、忠于国家的精神。自古以来,中国农耕文明的核心是家与祠。家是小家,祠是大家,而村则类同于“国家”的概念。
第六是“城乡合一”。农耕文明其实就是在一种以农业为大背景,“工农商学兵”联合运营的“国家模式”下形成的。今天乡村振兴的主要工作就是城乡一体化、“三产”融合。换句话说,就是把辛亥革命“切断”的农耕文明用城乡统筹、“三产”融合的方式再次衔接起来,由传统的农耕文明华丽转型为现代农业。
中国农村建设里的这“六个合一”,也是界定农村建设方向是否正确的基本原则。
Q:传统农耕文明已经落幕,我们现在做的很多努力是否是在回不去的路上多走几步?您认为,新农业文明应该是如何的?
A:现代农业文明应该是在传统农耕文明曾经辉煌的起点上再出发,建设新的文明。任何一种文明都有其利弊。传统农耕文明劳动力消耗大、收益低、品种单一、产品质量不高。但是,中国农耕文明也一直在进步。
今天,我们应该在尊重自然规律的前提下,把现代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应用到农业生产中。比如,利用现代机械耕种、优化粮食品种以及发展互联网电子商务等。但我们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农作物的种植性质与规律,如转基因作物。大自然已经给了农作物最好的养分,比如,土壤、阳光、雨露、蚯蚓、蚂蚁……我们没有必要另搞一套东西出来。当然,这不是说大棚不能用,智慧农业当然有其价值。比如,用作人或者动物在特殊情况下的补给食品,但比例应该很小。我们既不迷恋传统,也不反对科学,但应该“适度为美”,而不是“失度为美”。当传统农业文明遇到现代工业文明,我们应该呼唤传统再出发。农业才是乡村振兴之根本,让年轻人回家才是我们的期待,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才是我们的方向。
无论是哪种文明,首先要能够满足和尊重人与自然平衡的需求。比如,我们发现,当你把农民的房子建得很漂亮、很现代的时候,可能大家都会很喜欢。但是,农民不一定喜欢。在农村,房子既是居住空间,也是工厂车间,是一个综合体。因此,我们要设计出农民需要的房子,农民才喜欢。当然,建筑设计与农民审美之间的冲突和对抗是难免的,但经历一番“斗争”后,农民最后都用了我们设计的房屋。这也足以证明,一个民族延续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并不会轻易沉睡,我们已成功将其“唤醒”。
我们在进行村庄的规划设计时,会事先研究参考当地年降水量、平均气温及生产生活方式等指标,很多人都觉得既实用,又有文化感,且有地方特色。只要农民自愿参加房屋的设计,通常会比我们专业设计师做得还好。我们设计的房子并不是完全守旧的,而是在原先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优化,将现代文明和生活方式植入进去。
Q:您生长于城市,是一位画家,因何如此谙熟农村和农民?乡建者如何做才能够获得农民的信任和支持?
A: 遵守约定是重要品德。我们一旦签约,决定做一个乡建项目,就会全身心投入,心中没有甲方与乙方之分。我觉得,签订了协议的项目就要用心做好。每个项目都用心去做,别人就会尊重你。很多乡建者对农民不愿高看一眼。但事实上,农民是真正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我这些年增加了不少知识,就是因为走进了乡村。我获得的很多东西都是农民给予我的。走进了乡村,才知道了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中国文化。当我心怀感恩去和农民打交道时,跟农民的心就贴得更近,也就更容易相互理解,相互靠近。
Q:请问孙老师,乡建项目投资额是否很大?数量庞大的资金是如何筹措到位的?
A: 乡建需要钱,但不是很多。我们要充分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资源。农民比较注重口碑,如果只跟农民谈钱和工作,这是不懂农民。农民只要有三五万元,就能把造价二三十万元的房子建起来。很多没钱的农民都在建房子。在乡情和诚信的支持下,农民手头的资金往往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农民只要互相支持,互帮互助,就一定能把事情做好。知道了这个规律,一个村庄投入300万元就可以做好;不了解这个规律,花几千万元也不一定能建好。其实,除了300万元,道德、品行、诚信、信任,这些看似虚无的东西在农村都具有很重要的价值,是一笔很大的资源和财富。近些年,我带领着“农道联众”团队做了很多成功的项目,就是因为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性,让他们加入进来。在农村做项目之前,我们都会认真、仔细询问当地农民,他们心里理想的家园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努力帮他们实现梦想。要学会利用农民自治的功能。我们所做的项目大多是政府资金支持的项目,因此我们会严格控制社会资金进入的比例。中国有句古话,“大斗养仇人,小斗养恩人”。过量的资金对于农村和农民并不一定是好事。用钱去“砸”项目,反而有可能扼杀农民的道德感和农民之间的凝聚力。
河南省新县乡村
四川省宝兴县市雪山村
通常,在开始做项目之前,我会画一幅美美的画给村民看,并征询他们的真实想法,这幅画所描绘的就是未来的村庄。被打动的农民就开始聚集到我们周围,与我们一起憧憬未来。于是,我们开始着手把这幅画所描绘的画面一步步变为现实。很多游客去看我们做的村庄,都会感叹说,美得像一幅画。
当然,除了景美,人美也很重要。我们常常教导农民要热情,要有温度。我们主导建设的村庄,都会让村民每家门前都摆两个小板凳和一张桌子,供访客免费休息、喝水,这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啊!如今,太多景区的消费气氛让人感觉不到淳朴之美。但我们的乡村是很淳朴的。我觉得农村就要像农村,农民就要像农民。本真与自然的东西才是无价的,不是用市场价值能够衡量的,也不是用金钱就能购买得到的。
后来,我们明白了,就是顺其自然打造的、具有乡村淳朴之美的乡建项目往往能吸引很多城市人来参观。
Q:您做的乡村项目与日本及台湾地区的乡村项目相比,有何独特之处吗?
A:就乡建而言,日本及台湾地区的项目整体上都做得比我们好。但我们做的项目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他们都做不到的,那就是成功吸引了大批年轻人回乡就业。
我们在做项目之初,并不是所有的项目是朝着旅游方向规划的,但做好之后,这些村子都成了旅游村,这是我们当初没有预想到的。因为当时在我们看来,有些村庄其实不具备旅游要素和发展潜力。但后来,我们明白了,就是顺其自然打造的、具有乡村淳朴之美的乡建项目往往能吸引很多城市人来参观。我们当初没有布设大门楼、园林景区、大广场、停车场等。这些乡村,就是四五十年前中国农村的样子,有老人、年轻人和孩子,有鸡、鸭、猪、狗等小动物,菜园也干干净净。当然,这里的农民都很淳朴,对待游客都充满善意。这些农民经过培训后,会做咖啡、沙拉等,能很好地为游客提供服务。我们鼓励农民做自己熟悉的事情,因此,他们都充满自信。把常规的农产品做成有机产品,为游客提供优质服务,这就是农民的从业要领。此外,我们做乡宿,让农民参股,充分调动农民创业的积极性。目前为止,我们做得最成功的乡建项目应该就是三瓜公社了。这里节假日一天能有20多万人次的游客量,峰值曾一度达到27万人次。三瓜公社有300名员工,其中有200多名来自城市,形成了“城里人给乡里人打工”的有趣现象。我们的乡建设项目都没做过宣传,都是自然形成的旅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