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城市的华灯渐熄,小鲸,我在午夜的台灯下想起你。
虽然我摸不到你的脸,但你那张还如孩童的脸却在灯下越来越清晰。
记得那年圣诞节的时候,你买了一篮子精心包装的苹果来我家。苹果太大了,我吃完一个便打嗝,你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随后,我们开始玩削苹果的游戏。我从小笨拙,而你心灵手巧,不一会儿你就把削好的苹果皮像胶卷一样拉起来,得意扬扬,展示自己的胜利。
紧接着,我们开始用小刀在其他苹果上挖爱心、五角星、三角形。不得不承认,你真是个艺术家,而我就是个无敌破坏王。最后怎么处理这些苹果呢?你说能吃就继续吃,吃不完的就拿去做苹果牛奶,放进冰箱里。我点点头。
此刻,我在灯下,在记事本上写完明天的计划,喝了一口自制的苹果牛奶,睡前翻开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书里面这个住在小行星上的小家伙为了多看一次日落,就把椅子移几步。有一天,他看到了四十四次日落。小王子说:“一个人心情哀伤的时候,他就会去看日落。”此刻,我也好想看日落,但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漆黑,城市是一头静卧的水牛。
想起有一年夏天在旗津看过的日落。日头渐渐坠入大洋,西子湾荡漾着深情的水波,晚霞织锦,盛大绚烂。看这一场花火般迷人的黄昏,仿佛已经度过一生。一对情侣坐在城墙上拥抱,一个女人牵着一只金毛,一些父母带着孩子来玩,三四岁的孩童们蹦蹦跳跳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唱歌。只有大人们的眼睛是深邃的,望着洋面、归船和未来。如此美到心坎的黄昏,如果你也能看到就好了。
我们初相见,也是在黄昏吧。
北碚的夏天,比重庆其他主城区要凉快一些。我从西大正门出来,左拐,顺着路就走到了梁实秋故居。已近黄昏,鸽群在空中回旋。初识梁实秋,是因为他的《雅舍小品》,来西大念书后,才知先生也曾在北碚生活,且居于西大边上。我坐在雅舍前的藤椅上,望着先生的雕像。而在这个异常安静的傍晚,你站在我身后,也跟我做着一样的事,在这个城市齿轮疯狂转动的年代,我们与周围追求未来前程的同龄人相比,显得那么孤独、愚笨、不思进取,但我们愿意这样,放慢自己的步子,只愿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所以,小鲸,我和你走到了一起,成为朋友,也成为这个世界的异类。
我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像琥珀一样发出璀璨的光。我们在深夜的操场奔跑,累了,躺在草地上。月下霜寒露重,我们却都不觉凉意,心上始终热气腾腾。
到缙云山上的古寺游玩,桂花正香,我们坐在繁茂的树荫下念诗。你内心纯净,喜欢古典诗词,也爱和我讲佛论道。我则是把日常熟稔于心的外国诗歌读出来,与你分享。山风入怀,安宁自在,仿佛那个时候,那样的天地便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原乡。
我们也曾划过船,在湖心把船停下,收起桨,任流水带走船,带走我们。山峦寂静,荷叶田田,我们闭上眼睛,感知彼此与四周的气息,时光像一坛酒,我们饮过,醉意微醺。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去台湾交换学习前,在缙云山上,我们像往常一样诵读各自喜欢的篇章。你背了《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孟冬寒气至》:“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你没有背完,突然停住,哭了,说,真舍不得你走。我强撑着笑容,看着你,说,只是半年而已,到时回来会给你带很多岛上作家的书。你还是哭。
我知道你平常是不流泪的,为我这样伤心,只能说明你太在乎我这个朋友了。我心里既开心,又为你哭得像快失去亲人一样而难过。
那一年,我们都还像个孩子,以为生活还会如此绵延下去,以为时间不会改变什么。我们都是被孤独宠幸的人,它保护着我们的孩子气。
但此刻,我独坐孤灯下,你在他乡,身不由己。我们输给现实,骨子里的倔强都被一一抽出,被填进的是妥协、失望、倦怠和不堪。
从岛上回来,我又回到习惯的生活里,时间随即变成一根绷得紧紧的橡皮筋,拉着动物一样的我前行,一步步远离过去慢得仿佛静止的时光。人们急急忙忙走路,不关心世界,只在乎自己。高楼拔地而起,商场遍布,每座城市都长得越来越像,没了风骨,没了灵魂,只是复制彼此的肉身。
许多次清晨醒来,我都希望自己还在岛上,走干净的路,看蔚蓝的海,即便只是成为岛上的一个渔人,我也愿意。因为我是离不开星辰、大海、田野、山林的人。只要远离这些,我就不舒服,像一个病人。光明道路、远大前程都不是能医治我内心痛楚的药。
小鲸,我知道,你会懂我,因为我们如此相似,但现在,为什么你却过上了让自己不快乐的生活?我抵达岛上后不久,你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父亲身体垮掉了,母亲神经衰弱,他们每日需靠药物维持正常状态。你一夜长大,开始真正成为男人,开始回避以前向往的生活,投奔现实,去北京找工作。你逐渐成为一个太过用力活着的人。
回来后,我在学校见到你,人高了一点点,显得更瘦了。你走上来,问我在台湾过得好不好。我说很好,就是台北消费有点高。你说如果不是导师叫你回来赶论文的话,你现在还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里实习。我听得有点难受,鼻子酸酸的。你倒是笑着说,我们都要试着跟过去再见。我点点头,没有反驳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戳穿你的痛楚。
我也明白,未来的某天,我也会同你一样,摒弃当初的理想、向往的生活,回到同龄人的队伍中,与工作、婚姻、汽车、房产、人情世故打交道,渐渐丢失天真,成为被操纵表演的木偶。所有的棱角都将被磨成圆滑,所有的特别都将成为平庸。星辰、大海、田野、山林都会被自己强制遗忘,成为空白。
我也要跟它们再见,要跟它们告别。
但在这一切还没到来之前,我仍然希望能和你一起看这世界,用我们孩子的眼睛。
小鲸,在这灯下,我想你,也想我自己有过的春风、原野、冬雪和江河。
只要我们心里都有灯,就能一直照见彼此,看见前面的路。
无论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