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自选诗

2018-07-18 08:46汤养宗
诗潮 2018年7期
关键词:人间

汤养宗,当代著名诗人,1959年白露出生,闽东首府霞浦人。出版诗集《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 汤养宗集(1984-2015)》等七种。先后获得人民文学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滇池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奖项。作品被众多文集、年选及核心年代选本选入,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发表。

捉迷藏

后来。我从那个大木箱里爬出来

我的父母死了

房子变成了别人的房子

寻找我的小伙伴,都已经儿孙绕膝

我是他们的失踪者,他们也是我的失踪者

一下子就有了今昔

有了不容分辩

万物就这般鸟兽散

差一点哭出来的是,他们还记得我的名字

人间的旧句

有人用枪顶着我的腰杆,要我俯下身去

辨认出一地鸡毛中的尘与沙

还有更不堪的戏耍

要我使用减法,淘洗出黑炭中

最后的黑。

我记忆里只收藏着几具剔除后的白骨

并交给了大地与墓穴

一只盒子里,还留有

母亲死后被我剪下的一束白发

这些都是人间阴凉的旧句

你们嫌弃我每天说出的话还是没有新意

就是不知道,你们所说的人间

最近又出现了哪些新词?

终于变老——写给即将到来的六十岁

“你变老了!”是的,老

是突然变出来的,一个囚徒终于出狱

终于可以说:“你我已经两不相欠”

炉火里全是炭,认从,接近仁

溪流尽头,见到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水

在手上,石头果然

变成了捏来捏去的泥巴

一道神谕一路被我节在身上

现在解开,只有三字:“相见好”

站在星空下,看到了一盘

棋局,密密麻麻写着我的

残稿,它已经不计较另一旁的谁

还要细看,历经良久的策划

窄门终于打开

并传出了先人的训示:“跪下吧!”

感谢你一生经历过的苦难

你遭受的雷声,再不会

拦腰抱住你,那些粗茶淡饭

一直长有眼睛,它们没有亏待你

没有忘记,你抬头间的群峰与苍茫

十间海

我有十间海,住着人间最美的心跳

十万亩牡丹在海面发出月亮的体香

海的十间房,每间都是星宿的房号

海神住这头,仙女在那边沐浴梳妆

去云上投宿的人,这里就是落脚处

为命运问路,大海点亮了一帘星光

今夜适合醉生梦死,适合内心起火

適合优游适合抛掷时光,适合魂不守舍地冥想

人神之约

我头顶有一寸之忧。

而三尺处,有神明。

这传说中的河水和井水,多像一则绯闻

让普天下的牛头,一直在苦找那张马嘴。

往返课

在我村庄,白天你我都是清白的山水门徒

一旦天黑夜晚,便进入人间变故的时钟

或者说,远古只是反穿的

某件衣服。必须用反向的话,把话说回去。

一帮人在来回走,白天为路边草木

入夜,就会在石头上摸到谁的呼吸

摸到走兽或飞禽的皮毛。

树身也是人皮,比复活的传说

略为具体,也有敏感地带

发出的声音带回了某妇人走失的消息。

隐与显只要翻过这堵墙

便能看见另一面早就涂写着什么字

人鼠之间也默契地维护着

谁的往返术,扮演谁是人谁是鼠

隔江那头有人对此质疑不已

可开阔的江风总是逆流送来一些身影

树梢上也有什么嚓的一声

汇入不约而同的群体,当中的

谁去,谁来,显得更有血性及归宿感。

有人开始发话,看到了

镜子里的另一面镜子,“你叫夜莺吗?

才知道你一直藏在我们中间

而从白天飞出去的,在夜晚就会真相大白。”

时间在这里一再作乱,它不想

借尸还魂,却总在村中一个新生儿的

啼哭声中,发出孤证,谁已回来

神仙一直在边上发笑

我正在做与做过的许多事,神仙

一直在边上发笑

比如那天,我装作一只蚂蚁

躲在草叶下睡觉,那头狮子

正一路追赶羚羊

被我伸腿一绊,狮子便栽倒在路旁

又比如现在,我作为狮子

正一路追赶羚羊

睡在草叶下的蚂蚁,突然伸出一腿

我便一下子栽倒了在路旁

一想到那些邻居

一想到空气中还有许多我看不见的邻居

麒麟,九尾狐,英招,飞廉,当康

这些蒙着脸或者被传说

抽去影子的精灵,我对我所拥有的

修辞学,又信心不足

一想到我模拟的仇人正在

为所欲为,将月光一平方一平方地拿走

我越来越陷入黑暗

明知不够用,我还是动用了

不够用的修辞学,一声声叫喊

“谁快来帮我!快快帮我”

坚信有人总不会背信弃义,将我看作

处在弱势的人,哭了很久的人,不能舍弃的人

我与世界再也不是给与不给

手捏两颗小石,神谕在我掌心

丹药是随时可以出手的

雾中的鸟鸣,知道一个人还有别的出手

巨大的粮仓已空

饥饿,盯着这两枚豆子

神也知道我同时领取到了自己的节省

我与世界再也不是给与不给

我与人间只剩最简单的数字

一加一,二。或:一减一,零。

血月

因为我们对爱不信任,爱用手指头

对天上的星群戳来戳去

每次天象呈现异常,便如临大敌

指鹿为马,并呼之欲出

关于这次血月,人类的哀愁

再一次乱了秩序。残酷的爱

好像又要生变。你难道比我更要铁了心?

不会的,我的兄弟

这只是再一次证明

我一生所推演的游戏,又再次被谁推演

在那人所共望的黑白之间,不是白就是黑

左岭

在左岭。却找不到哪里是右岭

可是左岭上的庙门是往右开的

树的长势也朝右边

日头也先从山头的右边升上来

当地人说:妖精都喜欢

藏在右边。我看了看自己的两边手

又悄悄把一只手插到裤袋里

好像那只手也有一扇庙门

和尚在门内念经,妖精被经语

镇压住。当我偶尔出手

便有左右不同的问题把那个谁搞晕

一座岭压在他肩上,分不清

压力来自左边,还是来自右边

十八相送

光阴在你我看到看不到的地方

大做手脚,小做手脚,一一的,都做下手脚

月亮在我看得见的柴门外大吃桃花

小生当着全场观众吃着可口的花旦

我陪春风走一程又再送一程

像戏台上的十八相送

只有我没看见自己相送的春风从未喜欢过我

这是谁做下的最大的手脚,我一生热闹

又两手空空,像一直蒙在鼓里的反间计

断章

坐在半坡石头上,脚下城池人猿对骂

一城人看去都是我的,我像村长

村长老爱罢黜自己,看天,看云

也可以这样说:好吧,你们玩你们的

左右为难

昨天被老婆逼着去体检了,被超声提示

左心室舒张功能降低。还被医生

奚落:这男人还强

这就叫左右为难。我承认

身体里还储存有一些子弹

可我真的已不想再出擊,并知道

左右心房里有两只手

你来我往在亲热,其实都互不认账

只是做一做表面文章

两边手其中一只不像是我的

时常有坏念头,想去外头当名老大

它有一个看去很上进的名字

其实叫起来很不齿

在左心室,或者右心室,这个人

也不管年已迈与事已稀

会突然大声喧哗

想倾囊相授,狂热得再来一场

以为自己还是名愣头青,说我还怕你不成

东冲半岛上的“牛脚趾”

半岛的尽头处叫牛脚趾

脚趾之外,是深渊与上天的缰绳

整片土地在急刹车

人间在急刹车

等于一条大长腿在脚尖处铆足了劲

大地也会说:我站的地方好险啊

脚下沧海横流,人世

就应该在岸上

幸好有了这脚趾,悬崖勒马这个词

依然有效,并让我们观察

它很落实,类似于一颗小螺帽

悬空处,是孤绝的心

有人一激灵

大海立即转过了身,它爱世界的跌落

一声惊叹,甚至

打了个趔趄

犯错的人类曾也这样免于沉沦,终又

被谁提了个醒、叮出一身冷汗

最后的力

相当于全部用在几个大小不一的脚指丫上

那日,时间判定,我的指纹再不许用上

铁书终于铸成,那天,时间一锤

定音。判定。我四肢冰凉

指尖再不能伸向由我建造而成的帝国

那座人迹罕至的宝库

我的儿子,万分着急

拼命想搓热我右手的那截拇指

上头,有一朵由我个人指纹组成的星云

他要唤醒它,唤醒我的热血

用它再去唤醒那扇门,他要印证

这个孤僻的老头,到底留下了什么

可这是不可能的。血已彻底

离开了我的指尖

比一只斗败的老狮子

更死心塌地地收起了自己的爪子

这个人曾经搬弄过

事物的是非,指鹿为马,让时间兵分多路

如今它们已一一成为无效

砍下这节指头也无法让那扇门开启

一切已铁定,只要你看一看我谢世的神情

依然紧咬着牙关,依然一脸吊诡

从这张纸到另一张纸之间的事

由一张纸翻到另一张纸,便是

从北宋翻到南宋

也是从鹰翻到没有羽毛的天空

我们很少从最后一页写到第一页

不可能用南宋的水

去浇灭北宋的火

那天,我写了个偏旁

天下人便知道,它的另一旁

即将飘来一朵白云

内心的事注定呼之欲出

唉,这就是哀愁的秩序

书生们喜欢撕了再撕

又写一张,喜欢用南宋的墨

把北宋颠倒过来,写成

老死不相往来

或在最后一页才写到开宗明义

发现第一笔就错了

像燕子那样不懂事

说江南与江北,自古有两个故乡

我私下里养了那么多东西,十只老虎,一只蚂蚁

私下里我养了那么多东西

十只老虎,一只蚂蚁

遥远的天边几颗具有私人小名的星星

那群神出鬼没的蓝鲸

太平洋洋面上今年第某号台风

一罐月光,取于山顶上枯坐的夜晚

总有个声音在威胁我

说:我要杀了你

我说慢,我把我养的一样样拿给你看

结果这人就改了口,说错了

我不能杀你,我也杀不死你。

睡在天下

家以外,朝东我能睡,朝西也能睡

身体已经服八卦,身体中的

金木水火土,负阴抱阳

又无依无靠,打铁的在打铁,做篾的在做篾

十万大山横卧于两侧,我鼾声如雷

十万火急是谁的急,屋顶有天,头下有枕

睡不着的那天,听鸡鸣,如听训诫

一声。两声。又一声。叫得山好水好人寂寞

长声吟

人世也是太小的世,屋瓦连绵

我又遇见了你

民间有摄魂法,还有赶尸术、变脸咒与隐身符

问我是谁等于在问花在东风哪一枝

人生只有两天,白天与黑天

从树洞进去的蚂蚁,一会儿出来

已变成长有翅膀的昆虫

且看人人所要的相见欢

且认清虚门与实门,活门与死门,左门与右门

开了又要关上

在蔡甸

丁酉四月廿,小满,宜祈福、入学、开市、求医

忌词讼、安门、移徙

唯独没有提到,宜与不宜:

遇知音。

丁酉四月廿,小满,我在楚,在蔡甸,在钟子期墓地

在高山流水发端处的丁酉四月廿,小满。

这天天气很好,我也很好

我还像,时光小贼想遇一遇知音

两千年前,一个人砸碎琴完成了天地的绝响

天地啊,今天丁酉四月廿,小满,宜不宜遇知音?

炉火空茫,他们要我打造出一把

最锋利的剑

其实最好的铁器都不是肉眼能看到的

也不是我的炉火千呼万唤的

一遍又一遍的淬火

好剑是身体里一块最要紧的骨头

具体是哪一块,许多人

一直摸不到

摸不到的一把剑你我很少有机会使用到

你也是铁匠,一生的锻造

花费了最隐忍的心血

万古来我们两手空空,长夜里

这身皮囊即是剑鞘

听到了铮铮作响,坏脾气与心有不甘

火花飞溅,或泪水空流

自言自语:我有千岁忧,却已锈迹斑斑

不屑

越来越感到,好事已经做到了头

坏事却要做了又做

明月和清风都有点变旧

荒郊有飞蝠,那是不久前的志士,没世而不名

我在南方写诗,四周都是鸟粪

想继续祥好,却陷入无依无靠

温厚,仁,美貌,节,独营,这些词越写越少

羞辱我的,还有不时泛起的掌声

今夜我在酒中。不在你的手心

今夜我在酒中。不在你的手心

不在你的手心,另一个谁便立即说:多么好

永远以来,永远的人,喜欢像我这样

在酒中把自己拽出来。今夜被拽出来的人

都要去乌有乡。而这么好的酒

为什么君子喝了说好,小人竟然也说好

一想到这么好的我,与世上那么多的坏蛋

正在同销万古愁,我心顿时安顿

原谅了好人与坏人,可以一同逃出谁的手心

今夜我在。我在酒中。又一个

心有所叛的人,说乡愁并不是你说的那样

今夜我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谁也别想说,我还在你的手心

今夜天大地大月亮大我也大。众多的风

正吹过众多的人间。众多的小脚

也被授予眾多的路。一切正按古老的步法

面对三千里江山美色,左一脚右一脚

每一脚踩去,都走在另一具身体的前头

他们说,别管他,放这个人走吧

多么善良的话!说出了一个叫不住自己的人

我为什么非要做一名诗人

棉加上花。铁加上锈。再加上一个人

为什么非要做一名诗人

这问题老让我想到那只热锅上的蚂蚁

什么地方不能讨生活

非得到那面锅盖上走来走去

难道凡是烫脚的地方才是有温暖的地方

难道你就是那个

宁愿被莫名的香气一骗再骗却不知脚下有火的人

我与那个网名叫时光魔术师的人厮混了这么多年

那天起,他取了这个怪名后,那天起

他也开始有了我的名字。

一人做事可以一人当吗?那天起

我也开始思考这问题:当老虎又被叫作大虫

弘一的身后还有个李叔同

便明白为什么许多候鸟在南方是连只鸟

到北方又成为另外物类的秘密。

一只鸟被同一场风雨吹打,可以流出

不一样的眼泪。仿佛是

与另个人靠在一起,又相当于

一碗苦药分成了你喝一口我也喝一口。

这分身术还包括看住他的种种器官

他的眼睛、鼻子,口臭,有毛病的胃口

铁石心肠成了你的心肠与我的心肠

统一使用与各自为阵,像天下合久必分

你看我多出一条尾巴,我看你

完全是被国家划出的另一块地。

某面镜像里也有全家福的时候,再多看一眼

又藏有各自的小把戏。这是难题

也是某王朝的两个版本,你的正史与我的野史

谒李叔同净峰寺留锡处石室

在一个最好的时代依然能看到

李叔同自制的便溺处

同样,这一是一二是二的下午

天上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雨水

对我的头脸洒下几滴,又立即无影无踪

我爱这座儒释道相依同处的奇山

变形与寄存手法多端

满眼乱石,比世道中的拥塞

分出了更细致的分道与扬镳

某处有仙人登天的足印

显然,在世的人,都有逃遁的子虛乡乌有村

更爱先生的隐与显,有形与无形

在山顶呼啸而去的大风中

人间留下了人间,肉身却不尽然

而你我一定有孤清时的排除,比孤愤更不得法

一泡冲天,对着满天下的这声名鹊起

去远方,去谈论身家与背叛

多么有趣的事件,我陪着我的身体又要去远游

拉拉扯扯,仿佛这是两个人

从难以取舍,到难以区分谁带领谁

山河殊异身与心,去留各留有一手

总有个要脱身,变形,不认

我拽他,他也拽我,为了那渐要迷人眼的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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