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
前一日,梁真宝喝多了水。
妻子陈佩佩曾用一片口香糖哄他,“多嚼嚼,就不渴了。”他背着她,把口香糖黏在桌板底部,又跑去厨房,灌下两杯白开水。他感觉自己像个突然获释的重刑犯,不安与期待,胀住整个胸膛,须得放纵一下不可。
他捏着空水杯,感觉身体里的水,沿了胫骨,汇至双脚。脚掌宛如胀满的皮囊,沉甸甸的,一摁一坑,久久不褪。他用抹布擦干杯子,放回原处。拖着两条腿,坐到方桌前,戴起棉纱手套,搔挠身上的痒处。日渐灰黄的皮肤,像是覆了一层尿色。背部、腿臂、胸脯,长满小红疙瘩,一个都不能抓破。他挠得专心谨慎,仿佛在从事什么精密工作。其间,他数次起身,把体重秤从大橱底下踢出来。陈佩佩闻声过来,给秤归了零,扶他站好,又跪在地上看刻度,“怎么长了一斤。”
最难忍受的,是入暮时分。窗户对面的高楼,在金红色夕阳里,回光返照般亮起来,继而转淡,轮廓模糊,最终消匿于黑暗。梁真宝感觉自己将赴刑场。夜晚要来了,当他躺在床上,身体里的水分,会从脚底返流而上,均匀摊平,仿佛他是一只被放倒的闷罐子。周身似有无数小虫蠕爬。他每次都叫醒妻子,诉苦、哭泣、咒骂,让她陪自己失眠。“我感觉马上要死了。”他会说。
这种时候,陈佩佩总要逼问,是否偷偷喝水了,或者吃了她藏在顶柜里的水果。他否认再三,又承认下来。陈佩佩拿指甲弹叩他的脑门,用教育儿童的口气说:“快三十岁了,还管不住自己。”
“透析室的老刘,经常吃方便面,十几年过去,还好好的。”
“你的目标不是十几年,是四十年,五十年。只要坚持透析,保持良好生活习惯,不会有大问题。”她每次如此说,流利得犹如背书。他每次都像第一次听,捏牢她的手,说一句,摁一记。
听罢,他会说:“有个肾就好了。”
“求求严素芬去。”
“求过了。”
“再去求求。”
话头便转到严素芬身上,说着说着骂起来。困到骂不动了,才作罢。
是夜,他们没有谈及严素芬。陈佩佩甚至不逼问丈夫,是否偷吃偷喝了,也不指责或安慰他。只说:“熬一熬就好,明天就好。”
梁真宝在黑暗中点头:“明天就好了,明天肯定会好吧。”
“睡好了,就会好。”陈佩佩拉扯被子,调整姿势。
梁真宝意犹未尽,想多聊几句:“上个礼拜看到你吃橘子,香是香得来。我馋不过,偷吃两瓣。心悸了好几天,浑身没力道。不敢告诉你。”
“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买回来的东西,我都算过只数的。”
“真的假的呀。”
陈佩佩不答,旋而起了鼾。鼾声过分响亮,犹如一匹奔跑过后的马,在张着鼻孔喷气。他疑心她假睡,等了等。将被子堆给她,下床走去北房间。
梁真宝在房外站立片刻,打开一道门缝,探入脑袋。他闻到老年人气味,宛若隔夜肉食一般,微微腐朽的气味。没有鼾声,没有腹鸣声,甚至没有呼吸声。唯有一台老式“三五”座钟,咔嗒咔嗒,每秒都似有一把小铡刀落下。有那么一秒,梁真宝以为母亲不在房内。他经常梦见母亲消失,半夜惊醒了,便要过来张一张。
“妈,妈。”梁真宝轻唤,将门缝推大,又摸摸索索开了灯。床上无人,枕头歪斜,褥子凹出一个短小的人形。梁真宝捽住门框,又喊:“妈。”
“阿宝,”他听见母亲在身后,“我没有逃跑,我去厕所间了。”
梁真宝抹抹眼睛,扭过头去。
“我晓得你不放心,经常夜里厢过来监视我。”
“不是的,我半夜困不着,随便晃晃。”
“房门锁死了,能跑到哪里去。再不放心,用手铐铐牢我算了。”
“不怪我,不是我的意思。”
“阿宝阿宝,你是啥意思,我也拎得清。这许多日脚,你跟我讲过贴心话没有。永远是同一句话,翻来覆去千百遍。现在你满意了,总算不来烦我。”
过去三年多,梁真宝见了严素芬,便叨念:“妈,我想要个肾。”口气仿佛在说,我要一个铅笔盒,或者,我要一个新手机。严素芬自小在每件事上满足他,除了这一件:“不行,我没有。”“你有的,你有两个。”“我会死掉的。”
有那么几次,梁真宝透析归来,双腿抽搐不已。严素芬用毛巾为他热敷,将他双腿搂在怀中按摩。陈佩佩道:“妈,他只要一个肾。”严素芬涕泪齐流:“不行,我会死的。”陈佩佩从网上打印了资料,论证人类少一个肾,照样活蹦乱跳。严素芬戴了老花镜,认真研读。梁真宝道:“妈,我想要个肾。”严素芬收拢眼镜,挂在围兜上,饺子皮似的招风耳,在脑袋两侧微微一颤:“我生你的辰光差点死掉,还想我为你死一次吗。”
“不会死的,怎么会死,”陈佩佩拿出自己的配型报告,插到婆婆面前,一页页地翻,“我跟你儿子没啥血缘关系,都想送他个肾,可惜老天爷不给机会。”严素芬咬了嘴唇,憋红了脖颈,面孔躲来躲去。陈佩佩睃她几眼,拍着那沓纸,跌足道:“哪个当妈的有你自私,看到儿子吃苦头,不肯出手帮一帮。”她号得胸腔起回音,身体一抽一抽的。严素芬擦擦她飞溅过来的泪水,也哭起来。陈佩佩见状,反倒眼泪一收,抹了面,对丈夫道:“你妈再不讲理,我就跟你离婚。”
梁真宝道:“妈,佩佩要跟我离婚。”
严素芬道:“她不会离的。结婚的辰光,梁家送过三十万礼金,他们陈家还不起。再说她的上海户口,还是我们给的呢。”
梁真宝嚅嚅嘴,不说话。
陈佩佩的眼睛,抽缩成倒三角:“难道我是你家用钱买来的吗,上海户口了不起啊。老太婆,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还越活越来劲。人总要死的,难道不死吗。真宝他爸怎就瞎眼娶了你,怪不得被你早早气死。真宝,你说是吧。”
梁真宝眼眶濡湿了,叹气道:“我不晓得,我要死了。”拖着两只脚,走去卧室,关上门。门外,婆媳越发喧起来,一来一往,调门攀高,彼此碾压,在梁真宝耳中嗡成一片噪音。继而疲沓下来,趋于安静。有人打开电视机。电视里,又有男女争吵哭泣,间杂了哀乐似的插曲。厨房里砰一记,似有碗盏跌碎。哗啷啷挪动桌椅。梁真宝感觉有一道黑幕,垂落在自己与整个世界间。又仿佛自己退缩成了婴儿,所有响动听起来不可理喻。
约莫半年前,严素芬出走过,住去女儿家。陈佩佩携了梁真宝,上门将她讨要回来。严素芬对女儿说:“他们想把我绑到医院,挖掉我的腰子,你也不肯救救我。”梁带娣说:“你从来心里只有儿子,出了事体才想到我。或者你让一步,去医院做个检查,费用终归我来出。别太担心了,换肾是有讲究的,亲生的也未必配得上。你老住在我这里,不是个办法。我房间小,搭了折叠床,转身都没地方。”
严素芬哭一场,跟了儿子回家。等待检查的日子里,陈佩佩天天为她买鸽子。严素芬说胃口差,吃不下。
陈佩佩道:“你不是最爱吃鸽子吗,常说一鸽胜九鸡。”
严素芬道:“我又不是猪,喂得肥肥的,好送去杀了是吧。”
陈佩佩忍了火气,不与她争。严素芬半夜起床,摸到厨房,吃掉早已冷却的鸽子,喝光凝了油脂的汤,用草纸裹起筋骨皮杂,扔出窗户。翌日,她赶了早,到玉佛寺烧香求签。三次都是上上签。她定下心来。
检查过后,等了十五天。陈佩佩一早去领报告。严素芬在家看看电视,敲敲胆经,又温习广场舞。梁真宝道:“妈,你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昏。”
“啥人叫你看牢我,做你自己的事体去。”
“我能做啥事体。佩佩不许我打游戏,电脑手机都没收了。”
“好了好了,我也是心里烦躁,随便寻点事体做做。等一歇帮你揩身。”
“我不要,皮肤痒。”
“晓得你皮肤痒,我特地求了个中药方子,揩了就不痒了。”
“我没心情。”
“别瞎想八想了,老天爷会帮我们,我去庙里烧过香的。”
严素芬用苦参、防风、当归煎了水,往浴缸里灌。手机铃声响。她擦干手,往北房间去。梁真宝赶在她前面,吼道:“快接快接,肯定是佩佩。”严素芬从五斗橱的第三格抽屉里,取出她的翻盖机,接了,听得那厢轻微啜泣。“佩佩吗,还在医院吗,报告哪能讲,没事的,好好讲,别太难过了。”
“妈,谢谢你,拜托你。”
“啥意思。”
“你能配上五个点。医生说,真宝以后排异反应会很小。喂喂,在听吗,让真宝接电话。”
梁真宝夺过电话,不及言说,哽咽起来。小夫妻对哭一晌,梁真宝道:“你快回来,打的回来,今朝不要舍不得钞票。”放下手机,不见了严素芬,便“妈,妈”地喊,到处找。严素芬在卫生间,靠着浴缸,木木然盯住半缸淡黄的水。水面腾起一股子药味,熏得梁真宝打喷嚏。“我要去带娣家,”严素芬一字一顿道,“这里待不下去。”
梁真宝掩了卫生间的门,后背压住门板。
严素芬又道:“国家法律规定了的,必须自愿捐肾,你们不能强迫我。”
“你不自愿吗,那干吗检查,花掉两万多块钱。”
“是你们逼我检查。”
“是你自己同意的。”
“我们两个都会死在手术台上。”
“不会的,我们找最好的医生。佩佩以前有个学生家长,是肾内科主任,留过洋的,全国有名。佩佩早就联系上,人家愿意帮忙。一直就只缺个肾。”
“我就晓得是陈佩佩。阿宝,别听她挑唆。很多人换了肾,反倒活不过一两年。我年纪也大了,身体里拿掉一件大家生,还哪能过日脚。你爸死得早,我养大你和带娣,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熬出头,宝贝儿子却望我翘辫子。”
梁真宝无言以对,捂住后腰,缩矮下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严素芬撑几撑,站起来,想绕过儿子,去拉卫生间的门。左挪右让,绕不过去,便坐到马桶盖上,也捂住后腰,仿佛那里头的肾,已被拿走了似的。
母子对峙到陈佩佩回家。严素芬做好吵架准备。陈佩佩没有吵,冲进北房间,抄走严素芬的手机、存折、身份证、户口簿、房产证。严素芬揪她头发,抓她手,用两只松软的拳头捶她。陈佩佩将她推到床上,关了门,在球形门锁芯里,插一根拉直的回形针,拽了梁真宝回南房间。
梁真宝道:“你忒凶了吧,她毕竟是我妈。”
陈佩佩道:“是啊,你妈最亲。从你生了毛病,她出过多少力啦。就我整天围着你转,转到啥时候去。”
“佩佩,我晓得你受苦。以前我不懂事体,整天打游戏。以后身体好起来了,一定弥补你。帮你做家务,给你买漂亮衣服,和你去欧洲旅游。”
“我还要生个孩子。”
“那就生个女儿,更体贴父母。”
“我们年轻,生活没开始呢。不像那老太婆,啥都经历过,现在就是吃饭拉屎,天天等死。我早猜她会反悔。从不拜菩萨的,突然跑到玉佛寺。我才不怕呢,我去静安寺烧过三次香,还在功德箱里捐了五千块。静安寺比玉佛寺灵验,我又那么心诚,舍得花钱,菩萨肯定保佑我们。你看,果然配型配上了。”
“配上了也没用。”
“那就关着她,关到有用为止。”
“不大好吧,阿姐那里哪能交代。”
“梁带娣巴不得老太婆消失。老太婆每次找她,都是问她要钱。”
梁真宝不言语,坐到桌前,顾自搔起痒来。陈佩佩出去买了把链子锁,绕在自焊的铁门上。用蜡线穿起钥匙,挂在脖颈里。这才拔了锁芯里的回形针,放出严素芬。
严素芬早已哭得满面发红,提了一袋替换衣裤,径直往外走。开防盗门,开铁门,见了链子锁,拉扯几下,对陈佩佩道:“啥意思,当我劳改犯吗,我要喊救命了。”
陈佩佩将她捽进屋,门一关:“死老太婆,没人救你。”
严素芬跑去阳台,喊“救命,救命”。楼下围了人,纷纷价往上张望。有邻居来敲门抱怨,陈佩佩道了歉,送几只土鸡蛋。
严素芬闹过一时辰,嗓子痛哑,便拿一把扫帚,在阳台上挥舞。天色暗了,看客陆续散去。陈佩佩和梁真宝吃过晚餐。陈佩佩盛一碗饭菜,放到北房间。收拾过碗盏,给梁真宝服了叶酸片和乳酸亚铁片。正蹲在卫生间擦浴缸,听得外头砰砰响。跑出去,见严素芬把饭菜扔在客厅,还将电视机推下地来。陈佩佩将擦浴缸的抹布,甩在她脸上。严素芬扑来撕打。陈佩佩抓住她两只手,几欲将她提起。梁真宝站远了,劝道:“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有人按门铃,是个民警,“有群众反映,你家从早吵到晚。”陈佩佩抢在前头哭诉。梁真宝在旁垂了脸,哎呀呀叹气。民警说:“这是当妈的不对,哪能不管儿子死活。小伙子真作孽,背也塌了,腰也弯了,缩了两只肩胛,好像七老八十岁。”严素芬嗄哑道:“我的命不是命吗。”民警道:“你已经老了。”严素芬吃瘪。陈佩佩给了民警一百元:“麻烦师傅了,本想送你点香烟抽抽,家里也没备着,你自己买了抽吧。”民警笑了:“以后有啥事体,直接寻我好喽。”
陈佩佩收拾了狼藉,打开电视机调试,见没有摔坏,便抱到南房间。又出门去,在楼里上下跑一遍,逐户打招呼,“我家婆婆老年痴呆,吵到你们了,实在对不起。”
回了家,严素芬抵住铁门,不让她进。陈佩佩开锁推门,一掌将严素芬甩得趔趄,“就你这小身材,还想拗过我。”她故意放慢动作,将链子锁丁零当啷锁好,把钥匙挂回脖子上。严素芬哭得满手鼻涕,躲进北房间,把门关严。陈佩佩帮梁真宝清洁了身体,扶他上床。说一晌话,将睡不睡的,听得脚步声。是严素芬进来,搦了把杀鱼剪刀,尖口压在手腕上:“你们逼我死,我就死给你们看。”
陈佩佩道:“死一个看看啊,算你有本事。”
严素芬一怔,又道:“我就死在这里。让警察抓你坐牢,让你房间里阴魂不散,再也不能住。”
陈佩佩被子一抖,躺下道:“少废话,要死快点死,别妨碍我睡觉。”
严素芬站在床尾,又闹了片刻,退出门去。
梁真宝道:“不要紧吧,她不会想不开吧。”
陈佩佩道:“她连肾都不肯捐,哪里肯死啊。”
梁真宝不说话了。稍后,仍不放心,走到北房间。隔着门板,听见严素芬的放屁声,跟吹长笛似的。“阿宝,是你吗。”她喊。他蹑足回了房,重新躺到床上。
严素芬安静下来。仿佛自知不敌,接受了现实。每次陈佩佩外出,她都盯住儿子唠叨:“阿宝,你是从我肚皮里出来的,我俩才是血连血的亲人。别理那陈佩佩,一门心思刮走我家财产。你想想,要是你我死在手术台上,我们的房子就落到她手里。她算盘啪啦啦,不要打得太快哦,逼我们做手术,又把房产证藏起来。还不如把房子过给带娣呢,带娣好歹也姓梁。”
梁真宝听不得,躲进卫生间。严素芬贴着门板说。他假装睡觉,她便站在床边说。一次,梁真宝道:“我在透析室认识个朋友,跟我差不多大,姓张。平常能说能笑的一人,前几日脑子出血,瞳孔都散了,鼻子出不得气,要插呼吸机。医生说是吃药透析十几年的并发症。他有个妹妹,配型配上了,婆家不准她捐肾。小张蛮作孽的,即使抢救回来,都成植物人,还不如死了好。你要不要看看他照片。叫张什么来着的,一下想不起来。”梁真宝作势从枕下取物。严素芬往后躲:“我不要看,不要看。”自此不与儿子多言。
逢到小夫妻出门透析,严素芬瞬即活络了,满屋兜转,搜寻钥匙、证件、财物。她打开大小柜子,逐样摸捏,还把折叠的衣服,一件件抽出来,摊开了,里外正反地检查。南房间大衣柜里,有只上锁的抽屉。她忌惮陈佩佩,迟迟不动。某日,忍不住了,用螺丝刀撬开。都是梁真宝的证件,学生证、毕业证、结婚证、绘画比赛奖状、职业培训证书……还有一本粘贴式相册。
严素芬捧在手里,逐页翻看。眼见梁真宝在照片里,一点点幼齿下去,面孔渐次圆短。童年的几张,是黑白的,边角发黄了。有一张是尚未去世的丈夫梁栋德,抱着两岁半的梁真宝。梁栋德头路三七分,面孔滴刮四方,像台电视机。两只女人样的吊梢眼,乜斜着严素芬。一件带帽滑雪衫,把他整个人鼓囊囊撑起来。她记得那时他已患病,衣服底下,肋骨毕现。梁真宝或是不喜父亲身上的药味,捏了小拳头,试图挣脱出去。他胸前的白饭兜,是三角形的,脑袋上头发根根直立,嘴边滋出一泡涎沫。
严素芬的食指肚,在照片上滑移。时而摁住梁栋德,时而摁住梁真宝。他们的面孔那么小,似要从她指间漏出去。不知多久,听得链子锁当啷响。她跳起来,把相册塞回抽屉,推几下,合不拢。身后起了呵斥声:“进我们房间干吗。”陈佩佩的语气,仿佛老电影里的女八路说:别动,举起手来。
严素芬想从气焰上压倒她,挺了挺背。感觉有一脉筋,硬邦邦勒在肉里。无数说辞在脑中浮动,却都稍纵即逝,抓握不住。她转过身,见儿子儿媳一边一个,堵住房门。梁真宝缩着脖子,显得比陈佩佩还矮,面色像在太平间里冻过一晚。陈佩佩逼近严素芬:“你偷什么了。”严素芬后退一步,脱口道:“好吧好吧,我自愿了。”
梁真宝晓得,母亲只是一闪念。她几乎是被陈佩佩架着,一径办理亲属证明、协议公证、医院手续的。等待手术的三个月里,严素芬变得沉默。这是从没有过的。陈佩佩曾说,“你妈是世间第一唠叨。有时真想抓一脬屎,塞在她嘴巴里。”现在她不再抱怨,每天为婆婆买鸽子。严素芬毫不客气,整只搛到碗里,咂咂地啃,嘶嘶地吮。
梁真宝成日躲在卧室,避免与母亲照面。她面皮紧绷的模样,足足老了十岁。手术日期将至,她又多话起来,总想逮住梁真宝诉说。梁真宝或应付几句,或假作不闻。仿佛她的话里有陷阱,稍不留神,就会被她套牢受死。
这个夜半,空气黏潮,灯光缟白。严素芬看起来,像一条即将消遁的影子,唯独剩了张嘴,不停开阖,变化形状:“阿宝阿宝,你是啥意思,我也拎得清。这许多日脚,你跟我讲过贴心话没有。永远是同一句话,翻来覆去千百遍。现在你满意了,总算不来烦我。”
梁真宝拖了两只涨水的脚,退往客厅。她跟过来,继续道:“在你眼睛里,我不过是只活腰子。”他撇着头,无法集中精力回话。幸而陈佩佩冲出来:“明天都要住院的,还不睡觉。”拉了梁真宝回房。
陈佩佩为丈夫掖好被子,摸摸他额头,责备他不该乱走。梁真宝一夜无眠。天色微亮时,浅盹片刻,即被唤醒。他起床,称了体重,吃了鸡蛋红薯,坐了半小时马桶,又称了体重。陈佩佩为他备好饼干面包、替换衣裤。带刻度的水瓶,不多不少,灌一百毫升白开水。又打开急救箱,数点退烧贴、血压计、电子体温计、红外线治疗仪,加添了酒精棉和一次性口罩。陈佩佩帮梁真宝脱掉睡裤,检查大腿根部的透析导管,再帮他穿上阔腿裤。当她拿出长袖T恤,他咕哝道:“这么热的天,还穿长袖。”乖乖由她摆弄。经年的透析,使得他的手臂血管,犹如老树根一般,盘盘匝匝凸起。陈佩佩替他捋下袖管,理了理衣衽。
严素芬也妆扮完毕。染过的头发往后梳成髻,掩住头顶一涡新白。又抹了头油,头发黏成一簇簇,贴住头皮。两只招风耳越发醒目了。她穿黄绿小花的乔其纱短袖衬衫。黑色牛奶丝跳舞长裤,裤缝镶了两道金边。脚上的磨砂皮船鞋,还是全新的,姜黄姜黄,鞋头有个小蝴蝶结。再戴上金耳环和珍珠项链。珍珠跟蔫掉的玉米粒似的,大小不一,凸凹错落,盘在细颈子上。
陈佩佩啊呀笑了:“妈不是去住院的,是去跑亲戚的。”
严素芬道:“最后一趟了,总要体面些。”
陈佩佩皱皱眉头,转问:“给你煮的鸡蛋,怎么不吃。”
“现在不饿,等一歇饿了,路上找地方吃。”
“住院东西准备好了吗。”
严素芬提出一只尼龙购物袋,隔了袋壁,摸摸捏捏:“牙刷、香皂、草纸,都拿了。”
梁真宝随了严素芬,站到走廊上。陈佩佩关灯、闭窗、检查煤气,各房间看一遍,解了链子锁,放在茶几上,这才出门来。三人一串地下楼。严素芬道:“你们一前一后,押犯人吗。”陈佩佩讪讪不语,搀住梁真宝。严素芬沿了绿化带的边角走,尚未出小区,便喊起饿来。
陈佩佩道:“面包吃不吃。”
“太干了,早上要吃点湿的,暖和的。”
“公交站那里有豆浆摊。”
“我要坐下来,安安稳稳地吃。”
“那路上看看。”
他们过了马路,坐公交车,在第三站下来换车。严素芬抱住街边梧桐树,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要昏过去了。”
陈佩佩说:“这里没有吃的,索性去医院附近吃。”
严素芬将那树搂得更紧了,反复道:“我要饿昏了,我要饿昏了。”
梁真宝道:“往前面走走吧,反正时间还早。”
陈佩佩叹口气,胳膊一挥:“走吧。”
严素芬这才松手,顺了上街沿走。十字路口,有人施工,路面被一径翻开,围起黄色警示牌。严素芬道:“做手术的辰光,我身上皮肉也是这样翻开吧。”无人搭理。
沿途的美发店、扦脚店、贴膜店、服装店、小吃店,统统没有开门。梁真宝越走越慢,张了嘴巴呼吸。陈佩佩道:“妈,往回走吧,真宝吃不消了。”
“好像前面有家饭店,我看到了。”
“哪里。”
“那里。”严素芬随手一指。
走到她指的地方,是一家房产中介。严素芬故作吃惊道:“哪能一桩事体,明明在这里的,老大一家餐馆。我以前来过的,二十四小时营业。”
陈佩佩咬紧嘴唇,鼻翼猛烈张翕。
梁真宝拍拍她手,轻声道:“算了,小事体,依着她吧。”
严素芬继续往前。小夫妻跟住她。过两个路口,拐弯,总算发现一家。黄底红字招牌,写“刘阿婆小菜”。严素芬推店门,推不开,站在原地犹豫。店内身影晃动,一个花白头发的胖女人开了门,又反身进去。
严素芬回头嚷道:“我说有一家的吧,哪能会记错。”头颈一缩,从塑料空调帘子间钻入。
店堂约莫十来平方米,四张方桌,八条板凳。严素芬选中靠里一桌,捻了捻桌面,挥赶几下苍蝇:“老板娘呢。”胖女人从后头转出来。梁真宝夫妇也进门坐定。陈佩佩取了餐巾纸,为丈夫擦汗。
严素芬睃着墙上彩图菜单,大声说:“我要梅菜扣肉。”
“肉还没买呢,啥人老清老早吃这个。”
“我平常也不吃的,今朝必须吃好点。等一歇到医院,啥都没的吃。老板娘,你晓得吧,我要做手术了,割一只腰子给儿子。看看,你们还有葱炒蚕豆,我三年没吃蚕豆。看到蚕豆,就想到腰子,心里不适意。”
陈佩佩道:“妈,少说点,吃了就走。”
老板娘道:“吃烧卖豆浆吧,早上不卖炒菜的。”
严素芬道:“那来两笼烧卖,一份豆浆。帮忙开开空调,热死了。”
陈佩佩道:“真宝会感冒的。”
“你们坐到门口头去,别对着吹就好。”
老板娘打开空调,回到后间。俄顷,端来食物,铺在桌上。又抱来小孙子,孵在空调边,看严素芬吃。
严素芬道:“你是刘阿婆吗,真福气,抱孙子了。孙子叫啥啊。”
“叫洋洋。”
“哦哟,你叫洋洋啊,乖不乖啊,洋洋。”严素芬戳着筷头,朝孩子哇哇几声,把孩子逗哭了。这才心满意足,搛起烧卖来吃。一边吃,一边说话,糯米渣从嘴角里喷溅出来:“刘阿姨啊,羡慕煞你。我儿子腰子坏掉了,不会生小囡了。我辛苦一辈子,从没做过坏事体,老天爷却让我断子绝孙。”
陈佩佩道:“妈,我们赶时间。”
“不要催,急赤拉吼的,倒被你唬住。我问你,做啥要住院。住院费介么贵,又不能报销,白白里被斩一刀。明朝再去医院,直接做手术好喽。”
“真宝还要透析一次,医生指定今天住院。”
严素芬扭头对老板娘道:“我儿子每个礼拜透析三趟,钞票剌剌叫出去。媳妇本来是小学老师。现在的小学老师,你晓得的,给学生子开开小灶,外快哗啦啦进来。她嫌鄙忒辛苦,老师不当了,整天在家晃了两只手,啥都不做。治病开销都是我女儿来。”
梁真宝道:“妈,佩佩是为了照顾我。”
陈佩佩道:“跟她说什么,我做啥她都看不惯。”
严素芬恍若不闻,继续对老板娘道:“我女儿忒辛苦了,一直相帮她阿弟。换个肾,三十多万块呢,她在外面借了债的。我都想把房子留给她。我有套两室一厅,在内环里,靠近地铁站。十几年前买的,老房子拆迁费,加上所有积蓄。算是送给儿子的婚房,也是我自己的养老本钿。”
老板娘道:“房价涨得快,买房的都发财了。”
“发财有啥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吃了一辈子苦头,早就想穿了。刘阿姨,你不晓得,我老公死得早,我为了两个小囡,再也没寻男人。又是屋里厢,又是厂里厢,忙得我两脚扛在肩胛上。我工作起来也是最卖力的,当年在翻砂车间,跟男同志做一样生活。每年评到三八红旗手。领导把我照片贴在厂门口,人进人出,全都看得到。厂长每趟开会表扬我,讲我觉悟高,凡事以集体为先,对国家贡献重大。阿宝,姆妈的光荣事迹,从没跟你讲过。你说啥人比我高尚,啥人有资格批评我。瞎掉你们的狗眼乌珠。我要算是自私,雷锋叔叔都不敢夸自己无私。我今朝要把腰子送给儿子了。我为了儿子,一条老命搭进去。”
老板娘搂紧孙子,不言语。
陈佩佩道:“老板娘,我先结账。”
严素芬道:“没吃完呢,急啥,我跟刘阿姨投缘,多啰唆几句。啥人晓得过了今朝,有没有明朝。我有个小姐妹,叫翠珍,老早厂里跟我最要好的,每年到桂林白相。女婿给她买包,巴巴里的,还在桂林给她买了一套房。我本来想等儿子讨了老婆,有人照顾了,我就跟翠珍一道旅游。我从没去过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再也没机会去桂林了。”
“妈,你说这些,人家听了不舒服。”
“刘阿姨,你看看,这就是外地媳妇。没大没小,当了别人指责长辈,真是要不得。我跟我家阿宝讲,外地人看中你的房子户口,不是看中你的人。阿宝吃死爱死,不肯听,我也没办法。反正我两脚一蹬,一分洋钿都不会留给她。留给她做啥,她跟我啥关系。我一辈子为别人活,也没捞到个好。命苦啊,没人关心我,都不把我当人看……”严素芬哼哼唧唧,一口豆浆呛进喉咙。顿时又咳嗽,又喷嚏,鼻孔嘴巴齐射,搞得满桌涕泪浆沫。
老板娘怀中孩子又哭起来。老板娘道:“先结账吧。”
陈佩佩结了账,赶着严素芬走。严素芬磨磨蹭蹭出店,又不肯动。
陈佩佩跺脚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先小个便,医院里脏,没法小便。”
“那你小在那棵树边。”
“有人看见。”
“哪有人。”
“我腰子不舒服,有点酸。刚刚吃豆浆时酸起来的。”
“少来。”
“手术钱能退吗,改天行不行。”
陈佩佩道:“肏你妈,死老太婆,我忍了你一早上。”揸开手指来抓她。严素芬退开,将尼龙购物袋奋力甩向她,转身朝马路上跑。她跑起步来,仍像在走路。双脚磨着地面,往前拖滑。皮鞋在脚跟上一步一甩。微热的晨风卷过她,头发、衬衫、跳舞裤,都颤动回应,似要将她往风的方向上带。她果真顺了风向,斜斜跑到路当中。在浅灰沥青路面上,在黄白标线间,她的背影窄短,宛若中学生。陈佩佩走向她,仿佛高大自信的猫,走向一只老鼠。
有公交车驶来,陈佩佩停步等待。绵长的车身,遮挡了视线。她没有发现那辆奇瑞QQ,是何时冲过转角的。她听见梁真宝尖叫,便回头看他。又听见急刹车,便又循声转过脑袋。公交车过去了,严素芬趴手趴脚,伏在地上。奇瑞QQ僵在旁边,仿佛犹豫着,究竟倒车逃跑,还是往前补轧一记。草绿色车身,贴满了卡通图案。它小得犹如玩具,不像是一辆能够撞人的真车。
空荡荡的路面,瞬间堆起了人。他们像是凭空从地底钻出来的。拎着小菜篮头,端着痰盂罐头,提着塑料面盆,牵着遛狗绳子,拿着蒲扇、茶缸、鸟笼,将严素芬层层包围。唯有一磨砂皮船鞋,逃脱看客的视线,飞在半米外,碾扁着,黄里沾了灰,像只破碎的肾。
(选自《当代》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