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夹

2018-07-17 04:56李亚
清明 2018年4期
关键词:李庄袜子小孩

李亚

我爹决定给我买双袜子,结束掉我来到人间六七年了还没有穿过袜子的历史。那时候,只要真正是我们李庄的小孩,七岁之前都没有袜子穿,夏天都是光溜溜的泥鳅,连鞋子都不穿,别说穿袜子了。只有到了冬天,才知道没袜子穿的滋味。当然,现在我也想不起那是什么滋味了,只记得穿着露脚指头的破棉鞋在雪水泥地上奔跑的快活往事。本来嘛,我们农村小孩记忆力是很强的,但消化功能更强,很容易把一些苦难的事情全部消化掉,连一点受罪的渣滓都拉不出来。

我爹决定给我买双袜子这件好事,是李瞎子促成的。要说明白这个小缘故,尽管我不想说废话,还真得在这里多说几句。

李瞎子也是我们李庄的一个老头子,他的名字早被狗吃了,因为是近视眼,又近视得厉害,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李瞎子。听我爹说,李瞎子年轻时头发浓黑,脸盘子雪白,双目炯炯有神,相貌活似罗成,白马银枪,当时在淝河集中学里教几何,突然间被搞成了“四类分子”,一下子被贬到我们李庄小学教一年级的算术了——“四类分子”这个词条,现在年轻人得上百度才能了解些皮毛。当然,我也了解得不多,因为这是我出生以前的烂事了。等到我按照农村的规矩到了七岁要上学时,李瞎子还在李庄小学教一年级算术,不过他高低熬成了班主任。只是他年纪大了,人也走形了,黑头发没有了,头秃得打瓜样,脸也不见白了,皱巴巴成了一块抹桌布,俩眼珠子也暴得厉害,活像老鼠夹子夹住了脖子一样。他还有一副近视镜,眼镜的俩腿都没有了,用一根麻线绳子拴个圈,就那么套在脑袋上。我爹领着我去一年级教室报名,他弓着老腰,俩手撑在土坯垒成的讲台上,正在看报名册。我爹拽着我一进来,他先是斜着近视镜上下看我几眼,然后又差一点把脸抵到我脚面子上,打量一下我的脚踝骨,接着直起老腰请我到最后一排就座。我爹说,瞎子,俺家小帮助还没长成个驴桩样的大个子,得坐第一排。李瞎子奸笑着说,要想坐第一排,就得穿双新袜子。我爹说政府没这个规定嘛。李瞎子说,这是我规定的。有几句老话都传了几百辈子了,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你家小孩赤着脚,咋能坐第一排,有碍观瞻嘛。李瞎子讲的话有没有道理一般人分不清,但都知道他是个老倔种,啥事不按他说的办就办不成,这一条在我们李庄是很有名的。我爹没有办法,当即决定明天王桥集逢集就去给我买双袜子,玻璃丝的,保证我能坐上第一排。

王桥集离我们李庄有三里地,平时晴天敞亮路,像我这样大的鸟孩子一尥蹶子一溜屁,眨巴眼工夫就到了。可是,没想到夜里下了一场大暴雨,那时候农村不像现在,村里村外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路,那时候都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浆连天,走起来粘爪子粘牙,壮汉都快不起来。好在夏天路面干得快,第二天,早行人几个来回,泥天泥地里就現出几串路眼来,正像鲁迅先生在《故乡》里所写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都信奉这样的规则。

于是,我爹带着我高高兴兴去赶集。

那时候农村很穷,我们李庄更穷,穿衣打扮,灰头土脸,一看浑身衣服炮炸的一样,就知道是我们李庄的人。但是,我爹藏有一件的确良褂子,熟蛋清那样的白色,赶集上店,走亲访友,穿在身上,好像利刃在手,可以不畏权势,力劈华山,一旦使用完毕,马上一丝一缕清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赶紧放起来,简直视若珍宝。这件衣裳从何而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赶王桥集给我买袜子,我爹除了穿上这件宝贝褂子,还戴了一顶半新半旧的竹篾凉帽,据说这顶帽子是很多年前他在茨淮新河做河工劳动突出奖励的。要是忽略掉左膝盖上的补丁,不讲究露俩大脚指头的一双黑布鞋,我爹这上半身还是很体面的。当然喽,那时候的人都是顾头不顾腚的,能有我爹这套行头,走南闯北上梁山,哪怕去天安门,腰杆儿也照样吃了秤杆一样直。更何况,我爹那件的确良褂子胸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咖啡色的格子纹钱夹,形状与颜色都隐隐透出来。我爹的这个人生道具,在当年可谓凤毛麟角,方圆五七里,妇孺皆知。至于钱夹里边有多少钱,那一直是我爹的最高机密,反正只要钱夹装进的确良上衣胸袋里,那一定是鼓囊囊的,完全可以给人一阵子遐想。这只钱夹从何而来,也一直是我爹的最高机密。不过,有一次,我们家邻居李长安在人场里说,当年赫鲁晓夫访华,来到我们李庄参观小麦的长势,我爹作为劳动能手,向赫鲁晓夫介绍经验,吹得五马长枪,火烧连营。赫鲁晓夫喜欢听好听的,一高兴就奖励,是赠送我爹这个钱夹,以表示苏联领导人和我们李庄的农民缔结下真诚的友谊。“老少爷们儿,你们就想想当时的情况吧。”李长安这样说完了,捂着肚子弯着腰一个劲儿笑个不停,甚至笑倒地上不起来,他儿子傻缸去拉他,结果发现这个瞎编乱造能说会道的鸟人笑死了。现在想想李长安那个蹊跷的死样,我真想模仿一下给大家看看。

我们李庄的人有个习惯,不管去哪儿,也不管路长路短,一旦上路就得打开话匣子,不到目的地嘴巴就闲不住。我爹本来想成为例外,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们那一带我爹也是个有名的说家子。我爹先是习惯性地吸溜一下嘴皮子,好似牙疼一般,就把话匣子打开了:想当年,也就是咱们李庄东头的糟鼻子宝根七岁那年,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被拍花子的拐走的。

我连忙问:啥是拍花子的?

我爹说:就是拐卖小孩的。拐卖宝根的那个拍花子的,有点踮脚,说难听点就是个瘸子,从咱们庄前过,走起路来,一下高,一下低。宝根才七岁嘛,就像你今年这般大,一看这个人走路怪怪的,瘸鹅一样,他就撵着看。张景嘛!啥事不能太张景,一张景就出事了。到了这条路上,拍花子的瘸子给宝根一颗糖豆吃,一下子,宝根脑子里眼窝里都是糖豆了。这么说吧,三颗糖豆下来,就到了淝河集了,从咱李庄到淝河集,这十八里路走下来,才吃了三颗糖豆,宝根哪能扛得住,才七岁嘛,人没蛋大,蛋没花椒大,往瘸子怀里一趴,就睡着了。就这样,宝根被卖到东北老林子,卖给一家猎户。这个咱们李庄人都知道。咱们李庄的人是咋知道的,十八年后宝根自己回来说的,学得满嘴妈了个巴子的!他奶奶的瘸子,当俺们李庄的小孩是好拐的,妈了个巴子!宝根就是这样说的。他还说,别看老子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妈了个巴子的,但是,啥都记在心上了,十八年后照样认祖归宗。刚入冬嘛,一看宝根穿着皮帽子皮袍子皮靴子,咱们李庄老少爷们都知道了,宝根成了个好猎手!他拿回来的虎骨鹿茸大家也都见过。对了,还带回来一个逮老虎的狼牙锯齿大铁夹子,厉害得很。当时生产队长大笛子那蚂蚱日的,让宝根支好大铁夹子,表演夹猪腿。咱李庄没有老虎嘛,生产队里有一头老牙猪,就是公猪,当种猪使唤,天天骚得跟焦医生一个样。焦医生,就是冯洼卫生院的那个,别看五六十岁了,只要一看见长头发的,眼珠子立刻弯成秤钩子。那时候,咱们李庄都把生产队的这头老牙猪叫作焦医生。大笛子赶着老牙猪往铁夹子那里一拱,只听咔嚓一声,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见过这么响个动静,真是惊天动地,再揉揉眼一看,哎哟,整个猪嘴连着半拉腮帮子,活生生夹掉下来了。小帮助你想想,一头没嘴没脸的猪会是个啥情况?一路狂窜,直奔棉花地里。那时候,咱们李庄种棉花嘛,几朵子棉花早摘完了,到了冬天棉花棵子还没拔掉,当年人都懒得很嘛。咱们全庄人哪有不好景事的,集体发了疯,欢天喜地叫唤着追了上去。只见一路猪血一路脑浆,十八亩棉花地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那头没嘴没脸的焦医生了。小帮助,你猜猜,这头缺嘴少腮的老牙猪到哪儿去了?

当然了,今天我写下这个故事节奏比较快,那天赶集我爹可是把这个故事讲得要多拖拉有多拖拉,一直讲到王桥集东头的王桥闸那儿才算完,完了他还让我跟紧他,“小心拍花子的趁集上人多把你拍走了”。做父母的嘛,我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尽管我来到人世不足七年,但王桥集我自个儿倒也来过百十趟了,这话不是吹牛,我们李庄的小孩,三四岁就能到集上打酱油买醋,给完钱还得多拿一块齁咸的疙瘩菜。哪能像城里的小孩,看着猴精,吃穿又好,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整天上不完的课外班,但要把他放在三四十年前的偏僻农村里,别说长大成才了,能不能存活都是未知数。再说,我们李庄离王桥集不过三里地,且不说经常赶集了,论起来也都是老亲旧眷的,脸熟面善,集上卖猪肉的卖牛肉的,猪行羊行牛行粮食行洋车子行,铁匠炉修车铺,包括炸油条麻花卖馍卖丸子摆茶摊子卖假药的,大都认识我爹,认识了我爹,那基本上也都认识我了,因此,拍花子的要想拐走我,那得费上一布袋子糖豆才有一丝丝可能。

哦,我和我爹到了王桥闸。

王桥闸是早年兴修水利时建造的,横跨在南北向的王桥河上,这个建筑曾经名震一时,连当时的省长都特意来参观过。

过了王桥闸,一条东西路直通王桥集上,路南边是庄稼地,种的都是大豆,豆秧子过膝高了,没结几个豆荚子,倒是一地蝈蝈叫得响连天。庄稼地东西对半开,中间是一条八尺宽的田间小路,沿着这条小路走上八九里路,就是东西向的糖王河。過了糖王河,那就等于出了我们亳县境地,进入了太和县境地。哦,那个时候,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嘛。我们李庄的人出门少,一说出了亳县境地进入了太和县境地,那感觉就像出了中国进入外国差不多。尤其像我这样大小的鸟孩子,因为经常传说太和县那边的鸟孩子撒尿姿势和我们亳县这边完全两样,所以一直觉得糖王河那边的太和县很神秘,诡异之至。

路北面是王桥小学,铁栅栏大门常年不关,大门口正好对着路南边这条八尺宽的田间小道。那时候我们那一带人迷信,都说这个阵势风水不好,也有人说这个阵势风水好,至于咋好咋不好,我就不知所以然了。反正,那时候王桥小学是很有名的,说它有名不是它出了多少人才,是因为校长很有名。说校长有名不是因为他有学问,是因为他有点怪。这个校长的学名我忘掉了,只记得当初大家人前背后提起他来都叫他孙丑——这个名字好记,三四十年了我还忘不掉。现在我一叫这个名字,孙丑这个人就会从时间深处踉踉跄跄走到我面前来。想当年,孙丑三四十岁的样子,现在想起他的五官长相,平心而论,真不能叫丑,反而得说他长相很有个性。但那时候因为大家都没啥个性,也都不懂啥是个性嘛,所以基本上就把有个性的东西称之为丑。自然了,时代发展,审美趣味也会发展的嘛,所以现在都把长相丑的人说成长相很有个性了。这个孙丑校长怪在哪儿,怪就怪在学校上不上课他都按时间敲铃。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只有星期天嘛,在星期天里孙丑也敲铃,准时准点,一次也不落下。大家都不知道因为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人能说出来原因。当然,主要是没人研究这个。学校前边一溜柳树,长长的一溜,碧绿一片,想起来就是一派好风景。课间休息时,学生们就在树荫下玩耍,不管是在七岁之前,或者七岁之后,反正当年赶王桥集时我多次见到那番情景。

紧靠集东头就有一个小商品百货店,那时候还叫供销社,门右边还挂个木牌,上面有几个红色美术字:王桥供销社。我人生中第一双袜子就是在这个供销社买的。那时候玻璃丝褂子,玻璃丝背心,玻璃丝裤头,虽说穿在哪儿都是透明的,就像没穿一样,但绝对是最时髦的。我这双袜子自然是白色玻璃丝的。

站柜台的叫李昆山,三十多岁,黑黢黢的,矮墩墩的,要不是贴着柜台里边垫了一层厚厚的板子,估计他和柜台差不多高矮,因为有块厚板子嘛,他就比柜台高出一头来。那时候,不管男女,想在供销社当个营业员,没有点背景是不可能的,李昆山这个身材能当上营业员,他的背景有多大是可以想到的。当然,别看李昆山个小,但很多人都称他大个子,也有称他短腰短腿的大个子。他本身也有很多叫人哭笑不得的鸟故事,比如,上午营业一到十点他就会立刻关上门,迈动小短腿,跑到集上买个麻花吃,像个小孩似的,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再比如,张老庄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名叫双翠,到供销社来买玻璃丝裤头,他硬是叫人家先穿上试试……

哦,今天不说这个了,还是只说他卖袜子吧。

李昆山当年还是“三好一巧”营业员,政治思想好,工作业务好,服务态度好,双手巧。柜台里显著位置挂着的那张奖状上就是这么写的。李昆山和我爹也是很熟的,一笔写不出俩“李”字嘛,一下子拿了六七双白色玻璃丝袜子让我爹挑选。我爹挑了好大一会儿,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给我挑了一双最好的,然后从褂子口袋里掏出那个咖啡色带格子纹的钱夹,付了三毛八分钱。在那个时候,三毛八分钱的袜子算是相当贵的,一般只有工作人员才买得起,可见我爹为了让我坐在第一排是下了老本的。虽然钱夹鼓囊囊的看着有点笨重,但我爹很麻利,手法飞快,先是三毛,然后八分,两下搞定,快得我都没看清钱夹里有多少钱,只是看着鼓囊囊的很喜人,当时就想一会儿要是想吃个麻花,我爹也肯定会给我买一个的。请不要笑话我,人就是这样的,贪心不足蛇吞象,穿着上才勉强满足,就想着吃食了。

你看看,咱们开头说的是买袜子,现在买了袜子,论说我爹就该领着我回家了,这个故事也可以结束了。问题是结束不了,因为按照老规矩,我爹到了王桥集上,即便啥东西都不买,那也得集头集尾转一圈,熟人面前露个脸,这才算是赶集了。

于是,我爹头戴竹篾凉帽,上身穿着好褂子,褂子兜里装着鼓囊囊的钱夹子,一手拿着刚给我买的玻璃丝袜子,一手拽着我,父子二人顺着街筒子往里边转悠。因为大都很熟嘛,所以我爹走到哪儿都和人家打招呼,反正就是相互问候,说些吉利话。猪行羊行鱼行粮食行洋车子行咱们就略过不提了,到了修车铺,我爹就停下步子,给黑陈打了几句哩戏腔。

黑陈就是修车铺的老板,哦,那时候不叫老板,叫掌柜的,但我爹叫他黑陈,指的是他的脸黑得气死煤块,好似非洲黑人。前几年我去了非洲一趟,满眼都是黑人,叫我一下子想起了黑陈,当时我心里暗暗说,这点黑,算什么,和我们王桥集上的黑陈相比,非洲这些人只能算是有色人种。我这么一说,你就知道黑陈有多黑了。这脸一黑,吃了屎一样的一嘴黄牙就显得格外的白。黑陈四五十岁的样子,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回到王桥集上,开了个修车铺。自然了,那时候汽车拖拉机还都是属于高级机械,农村没有,小集镇上也没有,因此,黑陈家的修车铺只能维修自行车和架子车底盘——也就是一根纯铁杠杆两头安装两个充气的胶皮轮胎。黑陈平时给人修车子时嘴也不闲着,大声吆气地讲他在朝鲜战场上的这事那事。大家听多了,总结出一条,只要黑陈一出点子,那准能打个大胜仗。那时候我们那一带的人都没啥头脑嘛,听啥都信以为真,都觉得黑陈了不起,赛过诸葛亮,所以在街上有了啥事情,都会自觉找黑陈拿主意。因此嘛,黑陈做了很多妖毛古怪的事,等我以后清闲下来讲几段,一准让你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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