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凯峰
以人类文化的科学眼光来看,“近代”似是一个尴尬的特殊时期。在近代以来的人类社会里,人们一方面“反传统”,另一方面又“继承传统”。那么,“近代”前的“传统”孰是孰非?至今仍无法明确定夺。
在不同的文化区里,“近代”的时间概念有较大的具体年份差异。该概念源地的欧洲,是1640年;被概念之区的中国,是1840年;而同样是被概念之区的其它各文化区域,年份之说并不一致。不过,无论是什么文化区,人们确立其“近代”概念的意识大致相同,即以人类文化的“传统”发生本质性变异现象为基本标识,来作为社会发展的时间概念的“断代”依据。欧洲认为,英国工业革命改变了社会生产的传统方式(参见图28-1左);中国认为,中英鸦片战争瓦解了中国传统的社会制度(参见图28-1右)。“近代”便是以诸如此类社会发展状况的出现为标识而给出的一个时代称谓概念,其共同的性质就是社会文化由此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也就是说,曾经的“传统”不再被沿袭或传续,社会总体的文化发展态势由此出现了偏离“传统”的转变。那么,这种转变对人类社会的文化发展意味着什么?是福是祸、是喜是忧?
“近代建筑”的出现,恐怕是最显著、最明确的“近代”标识,人们一眼便可认知。在曾经沿续了很长一个时期的人居空间里,忽然出现了非“传统”的构成分子,使传统人居空间出现了“异化”现象,人们该怎么审视这种“异化”现象或状态?
人居空间的“传统”是明确的,人居空间的“现代”也是明确的,由“传统”空间演为“现代”空间的过程是在“近代”中发生的,发生了空间形体风格的演变,其演变过程中所出现的人居功能空间的构成分子,就是“近代建筑”。或者更明确地说,近代建筑艺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起到的过渡或媒介作用。而人类“传统”在各文明区的情况是不同的,不仅各有自己的形成时间和存在状况,也有自己步入“近代”的演变契因和转化过程,以不同文明源划分的各“近代建筑”,便形成于这一不同的演化过程。
在世界人类文化发展史的“近代”这一契点上,欧洲文化区是该时代的开启者,并以十五、六世纪的“文艺复兴”为时代先驱。先驱者是“文艺”,所驱的主导意识是“复兴”,“复兴”的目标对象是其文化史上的“古典”,即古希腊、古罗马的“古典”。也就是说,“文艺”的“复兴”源之于“古典”,“古典”艺术就是“近代”开启的“复兴”内容。近代前的欧洲传统就是以“古典”艺术为主导,人居传统的空间艺术便主要是以方、圆、三角等几何形体结构的造型及古典“柱式”为基本内容(参见图28-2左),这就是“传统”。方圆几何三角等形体组成的柱廊立面和圆穹顶,就是“近代建筑”形成的基本空间形体构成(参见图28-2右)。显然,欧洲“近代”建筑的初衷,是“复兴”“传统”。
曾沿袭了两千多年“传统”的中国文化区,是十九世纪后被“近代”的。自秦汉确立了华夏文明演进发展的基本构架及主要内容以后,中国文化的“传统”就大致已形成,并为后世所传承和沿袭。“郡县制”所给出的城居,以及与城居相辅相成而存在的乡居,就是中国的人居“传统”。而中国人居“传统”的基本构成便是“传统建筑”,城居是这样,乡居也是这样,以“院式”围合、且两坡反曲屋宇的“三分式”(北宋喻皓《木经》载语)立面构成为主要特征的中国传统建筑(参见图28-3左),便是世代沿袭、大致不变的“传统”人居。然而,进入清代晚期,“文艺复兴”后逐渐崛起的欧洲文化也陆续渗入中国,并随欧洲或西方“洋”文化传播的深入,出现了两种不同文化的交汇现象。一种是“中体西饰”的建筑风格,亦称“洋楼”,功能空间的基本主体是“传统”格局,只是正立面几乎完全是“洋”的构成部件(参见图28-3中);另一种是“西体中式”的建筑风格,亦有“斗笠(式)”中西合璧建筑之称,即在“西式”功能空间的主体建筑上覆以“中式”传统大屋顶(参见图28-3右)。而不管是哪一种形式的中西合璧,都是“传统建筑”的“近代化”演变现象,“传统”仍是“近代”希望得到传承的建筑内容,这在中国文化区里同样是明确的。
图28-3 中国“近代建筑”形成示意例图
不过,被认为是真正进入“近代”的,却是十八世纪后的“工业革命”。也许欧洲的“工业革命”是由“文艺复兴”孕育的,如果没有“文艺复兴”的觉醒,或许欧洲的“中世纪”还在延续,也就不可能有“工业革命”的产生。但真正改变了人类社会的“传统”,应该是社会生产方式的转变,这才是时代的变更。“工业革命”正是人类社会生产方式转变的第一次变革,以“热机”动力替代“冷工具”生物力的生产方式,社会产业乃至人居空间由此出现了本质性的改变,这是人类社会时代性的转变,转变为一种新的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及产品,从而有了不同的人居空间构筑方式。
而最明确的新的人居空间构筑方式,形成于“现代”。“现代建筑”产生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并以简洁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方式的风格风靡世界,且与其文化本体在世界各地的传播一样的成为无区别的“国际式”(International Style)建筑样式。以简约整洁的结构部件及线条,来完成满足功能需求的建筑构成,这就是“现代建筑”的造型风格,也可以说是其空间艺术特征(参见图28-4左);以单一色调和几乎没有多余饰件等为表现手法,来完成满足空间蔽护功能的围合体,这就是“现代建筑”的装饰风格,也可以说是色彩艺术特征(参见图28-4右)。而“现代建筑”的这些艺术风格和特征,都是建立在“工业革命”后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之上的,没有新的“工业”生产资料的创造,就不可能有“现代建筑”的出现。
图28-4 “现代”建筑艺术例图
因此,人居建筑由“传统”到“现代”的演变,“近代”是一个不可被忽略的发展阶段,而“近代建筑”显然是这一演变过程的“过渡式”建筑。
人类“文化”自创造形成之日起,就不是一个静态物、而是一个发展变化的运动体,并随其文化能量的增大而有了向外运动传播的势能和动能;特别是“文明”后,各文明源地的文化势能更高,向周边地区传播的动能转化欲望或需求更大,则不同文明源地间的文化辐射或交流、也就成为一种必然。而“近代”前的各文明源地,基本上也相继形成了各自的文化辐射区域的“文化圈”(Cultural Circle),任何“文化圈”都有自己文明源地所具有的文化特质,或者说都有自己的文化内核,并成为其文化发展的本质根源及内在动力,而后在发展中形成为一种文化“传统”。这也就是“近代”前的各文化圈或文化区的基本状况,“传统”是其文化核心,核心外是不同“文化层”(Cultural Strata)的组成结构,包括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教育、产业等不同层次的诸多要素的构成,其中尤以社会存在的基本空间构架的“建筑”为最重要,人类社会的所有构成要素都生存于这一空间构架中。可以说:如果没有“建筑”,人类社会将如何生存?
因此,人类文化是运动发展的,并以所创造的“建筑”为生存空间,建筑也随文化总体的运动发展而生存、演变,也作不同文化区相互间的传播、交流。于是,也就有了文明后不同文化区形成的建筑“传统”,以及后来在“近代”中出现的演变和传播的建筑现象,也由此形成为两个不同发展时期的人居建筑,前者称“传统建筑”,后者称“近代建筑”。而对迄今的整个人类世界来说,“近代建筑”似乎只是不同文化区的人类文化交流或交汇的一段(空间)序曲,文化交流或交汇显然还有后续的旋律,这就是“国际式”的“现代建筑”席卷世界。那么,“近代”的意义就在于“国际式”的形成吗?
首先, 如果说“近代”帷幕是西方文化开启的, 那么“现代”仍是西方文化在唱主角。“近代”前,虽然各文化区都相继形成和存在着世代沿袭的文化“传统”,但通常并不排斥不同文化间的交流,这在各自的传统时期都是很明确的。欧洲的传统文化就是在汲取了“地中海文化圈”诸文明基础上形成的,其整个中古时期的人居都可见的拱券及圆穹顶建筑结构,就是源之于地中海东岸的古西亚文明的遗传和辐射,并成为欧洲乃至西方的人居“传统”(参见图28-2左)。中国的传统文化实际上也同样是在周边地区的其它文明的影响下形成的,儒释道“三教合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儒”是中国本土的先秦文化,“释”是南亚传入的古印度(释迦)佛教, “道”则是由先秦的一“家”受佛之启而演绎形成的“教”,这“三教”中的“释”及其佛教建筑当然是古南亚文明的传播演绎结果。可见,文化的传播交流也是文化的“传统”,只是传统时期的“传统”已经扎根入土且非常成熟,所有构成成份都似为本土所生,形成为一种稳固的文化结构。而“近代”所出现的则是一种新的文化成份,对欧洲或其它文化区来说,都具有“新”的文化性质,这也是显然的。这便是欧洲“工业革命”后带来新的物产及所可能由此出现的感官认识,且当这一新产物也象传统时期的文化辐射、文化传播一样向外输出后,其极具功利性质的新文化产物很快就为各文化区的人们普遍接受,则由欧洲开启的世界性文化交流的“近代”,就逐渐演绎为具有“国际”性质的新文化运动,“现代”也就在此中逐渐形成了。“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及标识,就是“国际式”建筑在各文化区的陆续出现。就比如近代以来的中国由“洋式”到“西化”的建筑发展,便是一个对西洋或西方新文化成份的不同接纳或受容程度的过程,且这一过程是由“西洋”“南洋”逐渐演变而来的; 至“现代”, 则大致是与“南洋”及其它地区一起同时卷入“西方”“国际式”的世界大潮中(参见图28-5)。因此,“传统”后的文化态势,是西方文化居“近代”“现代”文化发展的主导地位,这是显而易见的。
图28-5 世界各文化区“国际式”现代建筑例图
其次,如果说文化的混融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必然,那么文化的交流或交汇就是一种必要。近代以来的世界性文化大交流、大传播,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的“混融”状态,包括文化大交流开启者的欧洲或西方。“现代”建筑艺术的潮流源于欧美,“国际式”成为世界各地无区别的人居建筑样式,不过其方正的“盒子”空间所给予人类的使用满足并不久长,人们后来所得到的更多的是“容器”的感觉(参见图28-5)。于是,人们试图改变这一方正的“盒子”空间的意识由此产生,也首先是欧美地区在其后出现了非“国际式”风格的建筑。欧洲传统就有典型的非“盒”空间及其构成部件,这便是拱券及穹顶(参见图28-2左),以现代建筑材料来构筑拱券及穹顶并非难事,这也就是“现代”后新出现的、被称为“反现代”的建筑风格(参见图28-6左)。也显然,这是一种将传统空间概念与现代建筑材料相结合的建筑作品。与此相似的,其它区域的“现代”建筑也同样受到质疑和改造,只是改造的空间艺术取向并不一定与西方一致,更多的则是在各自的“传统”中觅求资源素材及创作灵感。在近代就曾被西洋化而称“南洋”的东南亚,“现代”及其后同样是西方文化居主流,却也于“传统”中找到了新的创作资材(参见图28-6中);而曾经深受“西洋”“南洋”文化影响的中国,“盒子”空间的“现代”后艺术思潮同样是“传统”成份最受欢迎(参见图28-6右)。可见,“现代”之前的“近代”和“现代”之后“现代后”,“传统”都是构成的基本要素内容,或融合、或混合,混融成“近代”“现代后”建筑的艺术风格。如果所混融形成的近代建筑、现代后建筑的艺术作品是可取的,则文化也就有交流或交汇的必要。
图28-6 世界各地“现代”后文化“混融”建筑示意例图
故而,由西方文化掀起而出现的“近代”乃至“现代后”混融的人居建筑风格,无论其结构是否合理、样式是否美观,都有其不可否认的“国际式”积极意义。
对非源地的世界各文化区来说,“近代建筑”虽然是文化传播的产物,但主要的却是文化混合交汇的组合作品;而人类文化的传播交流的真正意义,不是文化构件的组装合拼,而是结构体系的完美构成,就象人体的器官及肢体的有机组成一样,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系统,这是文化“一体性”原理的基本要求。
人类文化是多元发展的,特别是进入文明时期后,在几个文明源地相继形成了大致独立演进发展的文化区,并在而后的长期发展中形成了其区域文化的“传统”,沿袭“传统”就成为其文化区发展的基本态势。而其“传统”之所以能形成,关键在于其文化体系的建立,即有机文化结构的形成。也就是说,其传统时期的任何文化形态的存在,都不只是存在物或存在形态个体的本身而已,而是文化系统的主干及枝叶的完整组成,且与根系有着不可分离的有机联系。传统建筑就是传统文化的枝干构成,也是传统文化生存的基本空间框架;传统文化的功能需求,就决定了传统建筑的空间构成,也是传统建筑沿袭的根系源头和本质所在,这便是传统建筑的营造及存在的本质性的基本原理。然而,如上文所述,近代建筑更多的是一种“组合作品”现象。在中国近代,或为“中体西饰”、或为“西体中式”(参见图28-3中、右),前者“中体”与“西饰”并不在一个系统里,后者的“西体”与“中式”同样也不在一个系统里,其“饰”只是一件外衣,其“式”只是一个帽子,外衣和帽子并没有改变功能空间的本质内容之“体”。这就是“近代建筑”构成特征,也是其最大的不足所在。人们看到的只是其衣帽之“表”,也因其“表”的出现,或许便掩盖了其文化本质功能之“里”,则“表”“里”不一显然便成为近代建筑的主要问题。
首先是“近代建筑”截断了建筑“传统”的沿袭。传统建筑之所以是“传统”,就在于其建筑是由传统文化决定的,特别是传统文化本质核心的思想观念,更是支配着建筑营造的主导意识的内容。如中国“传统”建筑(乃至人居总体),以明确的纵中轴线为左右对称的平面、立面构成,便是其建筑结构及造型风格的基本特征(参见图28-7左),这实际上是由传统文化的“阴阳”和合的物质观思想意识决定的,其“阴阳”便是物质存在的本原,既合为“人”、也合为“物”,建筑便是“人”与“物”共存的产物, 则建筑的营造当然要“和合”并均衡其“阴”与“阳”,这是人类一般思维逻辑所必然要给出的创造作品;而中国“近代”的建筑,缘于西方文化的渗入,西方文化并没有“阴阳”概念,更不知“阴阳”为何物,也许西方建筑师就只有元素和成份的习惯性思维,并认为任何建筑都是可分解、组合的,于是,按照“元素”或“成份”的结构“分解”为各种构部件,那么再“组合”成来自不同文化源地的构件混合体的建筑也就成为可能(参见图28-7右),中国的“近代建筑”便成于这一并非“阴阳”概念的“近代”意识。可见,中国近代建筑是受西方文化冲击后,由近代意识支配的产物,这种意识显然已截断或干扰了本原“传统”的沿袭。
图28-7 中国“传统”与“近代”建筑比较例图
其次是“近代建筑”掩盖了建筑“原理”的发展。支配着传统建筑的营造的传统文化思想,在一定意义上而言,其实就是传统建筑的营造的“原理”。传统文化的沿袭是世代相承的,每一代的人们都会对所承“传统”作必要的检索和思考。当人们仍然选择“传统”,则“传统”应该是符合当时人们的意识思维合理性的。那么,由此而后的一代代承传,其逻辑思维的合理性显然是被广泛认可的,则由其“传统”启始而来的本“原”之“理”的存在,大概也就应该是可以得到确认的。中国传统建筑的“阴阳”概念,正是在世代的普遍认可中得以传承,才作为“传统”的文化而得到沿袭。况且,其“阴阳”的原理本于生命,这在文明早期中就有明确概念:“天地(阴阳)合气,命之曰人”;且“人生有形,不离阴阳”(《黄帝内经·素问》载语)。“阴阳”之合不仅诞生了“人”,其“人”的生命存在之“形”,也离不开“阴阳”(参见图28-8左)。中国传统建筑所创造的,就是这么一种与所居之“人”“阴阳”和合的人居空间,使“人”与“建筑”共此“阴阳”均衡或平衡系统,这就是中国传统建筑最本质的“原理”。而“近代”建筑所缘之的西方文化,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物质观意识,“元素”可谓是其最基本的物质概念,任何物质(包括“人”及人的生存所需的“物质”)都是由“元素”组成的(参见图28-8右)。那么, 以此为思维方式来营构“近代”的建筑, 则还有什么形式的“中西合璧”的建筑不会出现?“近代建筑”可以保留和组合传统建筑的任何构部件,但所丢失的却可能是中国传统建筑的“原理”。
图28-8 中西物质观“原理”比较示意图
因此,人类文明发展至传统末期,出现了非“传统”的“异化”现象,“近代建筑”由此产生,这或许是人类文化交流或交汇的必然,却有着并非尽然的客观事实。无论人类对此持有什么思想态度,这都是“现代”后的人们所应有的理性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