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挪的幻想:中国改革开放初期通俗科幻小说※

2018-07-17 12:12王瑞著方舟译
长江学术 2018年2期
关键词:通俗外星人幻想

〔德〕王瑞著 方舟译

(1.特里尔大学,德国 特里尔 54296;2.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引 言

科学幻想小说(以下简称“科幻”)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1978—1983)极受读者欢迎。与20世纪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初期相似,科幻的(再)兴起得益于将科技作为实现现代化手段的主导政策。1978年,中国提出了新时期的基本国策——到2000年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四个现代化。这样的时间点和目标基于一个世纪来实现国家现代化的梦想,同时也暗合民间千禧年式国运昌隆的愿望。中国文学作品中科幻小说空前繁荣,这些小说热切想象着科技赋予未来的力量。1978到1983年之间,上到国家级文艺学报和出版社,下至地方科普创作杂志,均发表了大量的科幻类小说。

汉学家瓦格纳(RudolfG.Wagner)在他的开创性研究中提出,改革时代初期出现的科幻作品是科学界的一种“游说文学”(lobby literature),以“幻想未来”的形式呈现科学家们的群体愿望,并描绘出“如果需求得到满足,科学家将如何在更宏大的社会框架下发挥作用”。其目标读者包括科学界与当局,“这些文本以公开发表的形式,向后者表达了科学界的集体诉求和主动妥协。”这个观点显然适用于大多数科学家创作的作品,诸如童恩正(1935—1997)、郑文光(1929—2003)及叶永烈(1940—)等人的科幻小说。他们的故事塑造了一批爱国科学家英雄,允诺科学技术会给社会主义中国带来光明美好的未来。然而,瓦格纳的研究并没有充分考虑那些以普及科学为目的而发表在地方杂志上的科幻小说故事。因此他的观点无法令人信服地解释科幻小说在普罗大众中的人气以及科幻这一文学类型在1983—1984年间所受到的抑制。

不过,瓦格纳的原创研究仍然为进一步讨论提供了许多真知灼见。他分析了20世纪70年代末关于科幻小说姓“文”还是姓“科”的性质辩论,发现缺乏科幻小说文类定义实际上为作家们提供了机会来探索科幻小说作为新通俗文学的潜力。更重要的是,他指出,当科幻小说被定义为文学时,“幻想”具有颠覆性潜能,因为这一文学类型将进入“现实主义的”领域,但却携带其“幻想的违禁品”,从而并不遵从当代科学知识的“理性归纳”的定义要求。瓦格纳在其文章中参考《牛津英语词典》,将幻想(phantasy)与幻象(fantasy)区分开来:前者意味着“想象力,有远见的直觉”,而后者则表示“任性,心血来潮,奇幻的臆造”。我将在本文中使用“幻想”一词来涵盖这两种含义,因为将所谓有远见的直觉和异想天开的思维进行分界,这里往往暗含着一个前提假设,即现实与幻想,历史与虚构的对立。而正是这一假设阻止了对科幻小说中的“幻想”进行有效探索。

詹玲对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科幻小说的研究,承认通俗科幻故事构成了当时这种文类的主要部分,而幻想则是研究这些故事的关键。然而,她的论点仍然假设科幻文学应该传达“正确的”科学知识。在分析“我们需要怎样的幻想来支撑科学”这个问题时,她认为通俗科幻小说中“格调不高”的奇思妙想不需考虑,这些故事幻想暴力、色情,和“非科学”的超自然力量,所以他们“脱离了科幻小说的创作本质”。

至此,瓦格纳留下的关于科幻小说中幻想和通俗文学的线索还没有被利用起来。此外,改革初期的大量科幻作品,特别是那些在地方科普杂志上发表的科幻故事,仍然基本被忽视。本文则将其作为一手研究材料,将这些科幻故事当作“通俗小说”来重新研究,将文本细读与社会文化心理分析方法相结合,来讨论其中“幻想”的复杂机制。这些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出现并曾经短暂流行过的科幻小说文本,体现了当时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渗透纠结与充满张力的关系:从国家现代化发展方案、思想制约,到新兴消费经济萌芽,以及民众寻求发泄压抑的欲望、不满和焦虑的通道,均有所体现。

本文第一节简要回顾中国科幻小说至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历史概况,特别关注“幻想”的概念,指出科幻与国家现代化目标以及现代科学知识普及的紧密相关性。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本文将研究材料定义为“通俗小说”,强调它们迎合了当时新兴的以消遣为目标的读者群体,其特征为高度公式化的叙事和在某一历史时期短暂的高人气。本文引入苏恩文的“认知疏远”理论,弗洛伊德“移挪转置(displacement)”的心理学概念,以及对“文学幻想”的心理分析方法,在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探讨这些科幻小说中的幻想机制。本文分析幻想的两个相关方面:首先,幻想的内容具有陌生化效果,通过展现一个与读者所感知现实不同的世界来暗示现实生活中的匮乏;其次,在改革初期的意识形态语境中,幻想必须以“适当的”——常常是移挪置换的——方式表达。第二节对这些文本中三种最受欢迎的叙事元素进行了细读,以读心工具、感官享受以及与外星人的接触为例,讨论彼时通俗科幻小说高度公式化的叙事中所展示出的各种形式的“移挪的幻想”。分析还表明,许多文本在叙事和语言层面支离破碎,信息模棱两可,从而允许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破译和解读某些潜在信息。基于1979到1983年间关于科幻中幻想的争论的回顾,笔者认为,通俗科幻小说中的幻想动摇了科幻小说的教化功能及唯科学主义的乐观性,正是这一潜在的颠覆性导致它们在1983年遭到评论家和科学家作者的共同抵制与批评。

一、科幻为通俗,幻想为现实

正是在这种历史和思想背景下,我采用“通俗的字面翻译。在俄国,“科学幻想小说”是19世纪后半叶出现的一种文类。在斯大林时代,特别是1934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成为主流之后,“科学幻想小说”被纳入一个更大的艺术范畴,成为旨在普及科学知识的“科学文艺”nauchno-科幻小说”一词来强调这里所研究的文本不是用于教化的科学文艺,而是一种新兴的消费型文化产品。虽然这些小说并不一定是刻意迎合市场,但其初衷是为了阅读的乐趣,因此可看作20世纪80年代末商业化通俗文学的先驱。这些科幻故事的“通俗”特性包括:高度公式化的——常常是耸人听闻的——故事情节、人物设定以及插画配图等等。可以说,一些科学家作者的作品,诸如广为流行的《珊瑚岛的死光》(童恩正,1978)以及叶永烈创作的以警察金明为主人公的科幻侦探惊悚故事(1980—1983),都可划入“通俗”行列。它们属于一个屡禁不止的通俗小说传统,这个传统还包括,读者通过阅读苏联的冒险故事、间谍小说、科幻小说,以及有关“肃反(1950—1952)”主题的小说得到对惊悚刺激的满足。而 1966—1976年间流传的手抄本文学,则以最为粗糙和不稳定的方式传承了通俗文学。改革初期的通俗科幻小说通常由业余作家创作,因此往往高度公式化且缺乏写作技巧。叙事角度与语气不相匹配,文本与潜台词不一致,故事和人物的发展不自然,逻辑混乱等等,它们往往会造成叙事上的漏洞与断裂。这些文本现在大多已被人遗忘,因此它们真正呼应了英文中通俗(pulp)的意义:在文化生产和传播上的一次性使用后便搅成纸浆。

图1:《珊瑚岛上的死光》连环画封面,这一版本发行了70万册。

科幻小说标榜虚构性和幻想。这一文类关于幻想与现实的联系,被苏恩文称为“认知疏离”:“科幻小说是一种文学类型,其充要条件是疏离和认知的存在和相互作用,其主要手段是构建了一个与作者所处的现实社会不同的想象的框架。”只有当虚构的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可识别时,读者才能理解它。幻想世界使读者对现实世界产生陌生感,由此暗示别的可能性:即现实世界应该是怎样的,本来可以是怎样的,或者将来可能是怎样的,虽然这种设想不一定都是进步的。

与其相反,Rosemary Jackson则认为幻想是对思想和文化规范所造成的缺失的一种补偿。文学幻想允许威胁或扰乱文化秩序的欲望通过“被告之”的方式得以被“驱逐”,这一过程中这些欲望“被作者和读者间接地体验”。因此,幻想勾画出“文化中不可说与不可视的部分”,因为它短暂地开放了“不安分的,抑或非法的……抑或在主流价值体系之外的东西”。为了了解通俗科幻小说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化颠覆机制,本文把Jackson关于幻想的心理分析方法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概念表述——“移挪转置”(displacement)结合起来。移挪转置指一种心理压抑机制,通过这种机制,不可接受的思想、欲望和愿望,在梦中通过扭曲和转置的形式出现。貌似梦中最重要的元素反而是次要的,而真正重要的想法则“只在梦中相当偶然和模糊地出现”。因此,这种移挪转置机制使“不正当”的想法和愿望在非现实的环境中以扭曲或非常规的形式出现,譬如梦境中,或者是本文中讨论的幻想类叙事。

作为新兴市场经济的产物,通俗科幻小说与其他流行文化一样是以消遣消费为导向的。其公式化“在作家、读者、出版商或文化生产者相互作用产生的文化矩阵中”造就出来,并通过“反映读者群体共有的价值观和愿景”来发挥作用。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本文细读通俗科幻小说中的三个叙事元素,以探讨这些文本中幻想的移挪转置机制。本文将这些科幻故事置于改革初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旨在挖掘作者和读者在当时现实世界中隐藏错置的思想和欲望。

二、移挪的幻想:深层解读通俗科幻小说

1979年,中国科学技术普及创作协会发行其下属杂志《科普创作》,在“科学文艺”的范畴内收入了大量不同的文体作品:科幻小说、科学小品、童话、诗歌、广播剧本,以及视觉文化类的科教电影、科普美术等。同时,许多省份成立了科普创作协会,出版地方月刊或双月刊科普杂志。

科学文艺、国内外科技发展的最新动向以及科学家传记构成了这些科普杂志的主要部分。值得注意的是,相当一部分版面用以讨论如何科学地提高日常生活质量——包括营养学、园艺知识、健康顾问、当地旅游风景区的地理知识和风土特色等,这些主题预示着日后人们旅游、美食以及养生的消费倾向,杂志上的科幻故事也同样暗示了对日常生活的向往。下面的分析表明,科幻小说中关于未来的想象既有颠覆性,也有局限性。

1.读心工具

改革初期,人体科学极具吸引力,那时候媒体经常报道诸如气功和特异功能等现象及其争论,其中最常被提及的超能力是穿透障碍物探测出肉眼所看不见的事物。在通俗科幻小说中,这样的能力是通过各种机器装置实现的,使用这些工具能够找到矿藏,获取军事秘密,而最重要的是,它们通过接收、保存、解读甚至恢复“脑电波”来阅读目标人物的内心活动。

在罗丹的《神秘的电波》(1979)中,一个“生物波接收器”被安装在可以用水、空气和太阳能合成蛋白质和糖的高科技机器上。这个接收器可以保护机器,因为它可以对触摸机器的人的脑电波做出响应。再加上一个可以将所接收到的脑电波转换为可识别语言及图片的“生物波解读器”,警察就可以抓捕到前来盗取这个高科技机器的外国间谍。在王琴兰和王沂的《专家遇刺以后》(1981)中,“思维探测仪”可以探测解读人类的思想,警察用它来追踪嫌犯的思想并最终使其认罪。这两则故事让人联想到肃反间谍惊悚故事,而冷战时代双方大众文化产品中间谍的频繁出现则反映了当时典型的惧怕敌方渗透的想象。不过,在改革开放初期的通俗科幻小说中,间谍的形象一般不是政治上的叛徒,而是社会主义中国经济技术发展的破坏者。

图2:《科学天地》(1980年10月)上各省科普杂志的联合广告

除了防备敌对势力,读心工具还有其他的用途。在单明的《文稿失密》(1981)中,“录意器”可以追踪科学家的思维过程并将其思想转化为语言,最终使得科学家的思想在形成过程中同时公之于世。应其的《异床同梦》(1980)以伤痕文学的方式讲述了一对爱人通过“思维探测器”重逢的故事。潇潇和她的工程师男友罗田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于误会分手,20世纪70年代后期,已婚的潇潇重遇罗田,才发现她丈夫是当年导致他们分手的人。罗田向潇潇展示了他的发明“思维探测器”,这个仪器使得他们每天晚上可以互相交换思想,由此保持柏拉图式的爱情关系。

如果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人体科学和超能力的热情反映出科学、民间宗教实践以及建设民族认同之间的复杂关系,那么通俗科幻小说中的读心工具则反映出对机器不可动摇的信念。通过想象一种可以将不可见的思想转化为可识别的清晰语言的机器,这些文本曲折错置地表达了对无阻碍人际交流的渴望。这些文本似乎认为,语言是透明的,而人的心理也不分层次。同时,人们也毫无顾虑地接受对监视和隐私的侵犯。所有这些都可以看作是经历了历次政治运动与长期群众监督后的创伤症状。政治运动经常与群众监督相结合,灌输善/恶二元思维及其诸多延展范畴如革命与反革命、进步与保守,等等,其目的是试图消除思维的复杂性、内心踟蹰和语言歧义。在这些故事中,为了保证读心工具的运行,对个人的监控似乎理所当然,而且人物必须有纯粹的心智与思维——纯粹的善或者纯粹的恶。这些文本对读心工具所带来的无障碍交流热情赞颂,则显示了作者们的唯科学主义乐观态度。

而要直接表达缺乏人际交流和信任的困境,通俗科幻小说就得采取“空间移挪”的策略——将故事从社会主义中国转移到一个空间的“他者”,如《沙逊的专利》(1980)所示。某发达国家的沙逊教授发明了一台读心电脑来纪念他因为未婚夫背叛而自杀的女儿,不幸的是,这台专利机器向沙逊揭示的却是一个充满谎言的(资本主义)世界。

2.爱国享乐主义

故事要表达当时仍为禁忌的物质欲望和感官享乐时,需要使用各种不同层面的移挪转置策略。除了使用空间“他者”(即资本主义世界),通俗科幻小说最常用的方式——有意或无意——是通过国家现代化的宏大叙事来使私人欲望合法化。接下来的分析可以看出,这一合法化过程中的冲突以及妥协常常表现在许多文本叙事和语言的前后矛盾和断裂之中。

在谢树和王义山的作品《接续的婚礼》中,高度不协调的叙事成分共存,同时加强与削弱彼此的话语意义。这个故事是从志海的角度讲述的,他多年在南极从事远洋考察,现飞回继续他五年前因为妻子突然被派执行秘密任务而中断的婚礼。一辆红旗轿车将他直接送到他们的新公寓。志海并没有因为妻子的行踪不明而烦恼,他的注意力立即被新公寓所吸引,作者对该公寓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落地式大钢窗,淡蓝色的天棚上嵌着闪烁的红星,四周透出柔和的淡粉色的光,落地式立体声,米黄底色的四壁绘有四季花卉,一面墙上挂着《未来从我们手中升起》的国画;另一面墙上是一幅鲁本斯(1577—1640)画作的复制品《银河的起源》。故事结尾处,志海的妻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好消息:五年前她离开婚礼是因为宇宙飞船开发特殊类型的铝箔,这个秘密任务刚刚成功结束。

志海和他的妻子都符合瓦格纳所分析的“游说文学”中科学家人物的形象:他们忠于党和国家,生活在封闭的科学共和国;他们不在意私生活受到干涉;顽强地遵守他们从事的科学项目的保密规则,甚至他们的情绪也是受工作而不是个人生活的影响。这样全身心献身于国家现代化建设的科学家形象和文中的叙事口吻并不非常一致。如上所示,志海眼中的公寓表现的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现代化的“有文化的”家庭空间的向往。带花色的四壁、落地钢窗、似自带照明系统的星空天花板以及立体声音响系统,所有这些构成的是一个舒适的家。墙上的画作展示的是主人的文化品位,国画反映的是当时对现代化未来的宣传和展望,而鲁本斯作品的复制品则暗示着对西方文化的某些熟知。在两位中国科学家的公寓里,鲁本斯的画作、关于未来的宣传画以及先进的日常设施似乎并不协调,然而它们都说明:作者想象中的未来是西方式以消费为基础的现代化,而不是苏联式的国家掌控的现代化。文本并没有详细描述鲁本斯画作的细节,也许是因为作者在此只与那些了解鲁本斯作品——那些了解其作品中丰腴的女性肉体和罗马神话——的人进行含蓄对话。故事情节和叙事语气之间的差异,使那些被压抑的追求居家舒适和感官愉悦的欲望得以包裹在国家现代化的话语中进行表达。

慈继伟认为中国革命的乌托邦主义是一种升华的享乐主义,这个理论也许可以为通俗科幻小说中想象的局限性提供哲学解释。慈继伟认为,这种享乐主义的核心“基于唯物主义本体论和实证主义认识论,即幸福在于感官(以及智力)的满足感和由此而产生的愉悦感”。享乐主义作为革命的终结点,在此时此地被禁止(其表现即为禁欲主义),并无限期向未来延迟。通俗科幻小说倾向于幻想的正是这种延迟的未来,幻想其中得到满足的感官享乐,特别是通过日常便利设施和美食。因此,它迎合了当时多年来未曾享受过这些快乐的读者的口味。

性带来的感官上的愉悦则往往会引发更多的越界问题,如个人主义、自由、人权等等,因此也常常是科幻小说所回避的内容。在以上分析的故事中,性带来的愉悦在婚礼和夫妇重逢的场面中隐晦地存在,却移挪转置到科研成功的喜悦之中。韦士林的作品《希望岛》(1982)讲述的是关于优生的科研计划,但其文本在呈现爱国主义的同时却充满了性暗示。宇航员左亮完成了飞往冥王星的任务后,去见他从事优生学研究的未婚妻陈娜。陈娜是希望岛上优生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于是这次私人见面被立即引入一项为国家进行的科研项目:左亮作为精子捐献者将参与制造强壮的试管婴儿。他被带入研究中心的梦境池,故事这样叙述他的梦:

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艘游艇来到左亮的身边,仔细一看,司机正是陈娜。左亮欣喜若狂地向游艇游过去,紧紧搂住陈娜。

游艇漂浮在湖面上,风景迷人,香气缭绕,还伴随着美妙的音乐声。左亮和陈娜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这是他们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左亮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切……

以上两段显示出文本进行性描写的强烈冲动。尽管叙事是朝着科研项目的方向发展,但是优生学的科学实践以及这对爱人在生育中心会面的故事情节很明显与性有关。通过诉诸梦境——一种经典的幻想叙事元素——文本用极具暗示性的语言描写了左亮的自慰和所获得的快感:四周被水环绕,未婚妻作为欲望对象以及各种感官愉悦。这些关于性及其愉悦感的潜台词,成年读者基本上不会误解,它们因此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本表面为国家而进行优生科研的主旨。

如果故事发生在中国之外的其他地方,那么关于享乐主义的追求便可明确表达出来。这些文本中,叙事人一边津津有味地描写他们想象中资本家的奢侈生活方式,一边谴责其道德沦丧。这种矛盾分裂的叙事使作者和读者都能将自己“越轨的”欲望以及对科学的怀疑安全地投射到虚构的“他者”身上。谢世俊的《丹青姑娘》(1980)中来自资本主义国家M(即美国)的伍德先生便是一个典型案例。叙事者历数伍德先生的财产和恶习:湖滨别墅、私人飞机、穿华贵制服戴白手套的侍者,等等;他不仅沉迷于威士忌、雪茄和其他奢侈品,并且想要获得美丽的选美皇后苔丝小姐。为了让苔丝保持永久的年轻美貌,伍德先生雇佣M博士盗取苔丝的细胞制造了一个“单亲人”(即克隆人)。克隆女儿十四岁时,伍德夫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怂恿苔丝小姐和她的克隆人一同起诉伍德,最终伍德输了官司,被关进了监狱。

这个故事结构粗糙,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伍德先生是一个道德败坏的情场老手,在追求苔丝和照顾她的克隆女儿时却始终如一;而克隆女儿最终也会老去的事实显然不符合伍德希望永久拥有年轻美人的愿望。但是不道德的资本家伍德先生和受金钱驱使的无良科学家M博士的故事却打开了一些当时普通人无法讨论的话题,如婚外恋、对性的渴望以及科学研究应用的道德问题等。

3.遭遇外星人

如果说资本主义世界和资本家在通俗科幻小说中的作用是负面的“他者”,那么外星人及其社会则是正面的“他者”,展示人们所向往的另一个世界。和其他国家的科幻一样,中国的科幻小说对遭遇外星人也很感兴趣。1949年前后,关于地球之外可能存在其他智慧生物的讨论一直是科普杂志的热门话题。1961年,苏联宇航员加加林(1934—1968)进入太空之前,科普画报《知识就是力量》刊登了一些文章,猜测外太空是否存在智慧生物。1978年,《中国青年》刊登了一篇短文,提出天外是否会有“来客”造访地球,表现出对遭遇外星人的乐观态度。

尽管20世纪80年代主要科幻杂志对外星人做出大胆猜测,而且全球范围内都对UFO有着强烈的兴趣,大多数科学家作者并不描写与外星人接触,因为外星人存在的证据不易获得。通俗科幻小说则不在乎科学证据的问题,对此话题兴致勃勃。在这些故事中,地球人和外星世界的相遇总是正面积极,一般都是中国科学家遇到了外星人,而外星人及其科技总是更加进步,社会组织更加理性。这些描写可以认为是中国大众对与现代化西方“他者”进行的接触怀有美好乐观的想象。很自然,这种想象同时也流露出改革开放前的价值观和社会规范的痕迹。

肖建亨(1961—)是当时最著名的科幻和科普作者之一,他写了一篇中国语言学家通过翻译外星宇航员的信件来与之进行交流的小说(1980)。这封信表达了来自外星人的热烈问候以及他们在地球上发现了文明的兴奋之情。在周昆的短篇《魔影消失以后》(1980)中,外星人则使用一种可快速掌握语言规则的翻译装置。在这两个故事中,沟通上的困难都是通过高科技来解决,由此双方能够互相表达善意和友好。这些积极的写照表现了中国大众对以技术现代化为核心的改革开放(经济)政策持乐观态度。

对于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民众心理来说,出国也许并不比去外星球容易。遭遇外星生物作为文学叙事元素是基于二元的自我/他者结构,显示出当时人们开始在更大的世界范畴中看待其中国身份,及其自我意识和焦虑的增长。通俗科幻小说创造了外星人这一“他者”的外部视角,将中国科学家描述成与外星人相遇时的关键人物,展现中国灿烂悠久的历史文化,从而来表明中国的大国身份。在陶文庆的《太空奇客》(1981)中,中国科学家收到了一个来自Duna星球的太空旅行者的包裹,里面有一封附有彩色照片的长信和一本“词典”,这本词典将地球上“最古老的文字符号与事物”与Duna星球语言一一对应翻译。在这本词典的帮助下,宇航员们理解了那些介绍Duna星球的图片,也能够解码外星人的信,其中表达了他们找到地球发达文明后的喜悦之情。在张涌林的《信使》(1980)中,中国宇航员发现了外星人关于地球文明的研究报告。这份报告涵盖了从几何学、相对论到发现北京人化石的广阔内容。正如汉学家舒喜乐(Sigrid Schmalzer)的研究所示,新中国成立初对北京人化石的发掘考古被看作是进化论的科学证据,用于加强民族主义和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这样北京人化石才逐渐成为中国悠久历史和早期文明的象征之一。

对外星人的外形体貌以及社会组织的幻想描述同样反映出时代的痕迹。在地球人(中国人)叙事者的描述中,外星人通常是一种更为进化的生物种类。在上文提到的《消失的魔影》中,中国宇航员罗琼在芙蓉星上着陆。那里的居民看起来和地球人类相似,但是他们的健康和美貌远超人类,暗示着优生学技术的正面结果。在井维如《宇宙的秘密》(1980)中,中国海洋学家鲁英观察到的天狼星居民似乎是后人类(文中称为“超动物人”):他们通过无机能获取能量,通过克隆的方式繁育后代,既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性,因此不会陷入道德困境。与其减少的生物需求相对的是,他们能用多种器官进行思考。理性化的身体构造与理性的社会组织相对应。在芙蓉星上,战争被消灭了,因为那里的居民发现战争阻碍社会的发展;科技发达,天气会随着人们的需求进行变化,因此不会有自然灾害;工厂和农场被转移到其他星球,由机器人来运营;吸烟、饮酒等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也被完全消除;居民一年工作两到三个月,剩余时间用来享受生活。回到地球后,罗琼声称这种外星文明是人类未来的方向。天狼星的居民也使用机器人处理日常琐事,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工作时从事科学研究,闲暇时进行娱乐活动。

对外星人及其所处社会的这种想象反映了中国唯科学主义的现代化话语,即技术进步和人与社会组织的理性化是实现现代化未来的唯一道路,这一点上,国人的态度是一致的。科学技术不仅能提高人类的物质水平,免除自然灾害以及日常琐事困扰,还能塑造出理想中的人类,这反映在一些文本对优生学毫无顾虑的描述中。后人类对于感官愉悦毫无兴趣,所以也不会越轨。一个社会对个人的管理延展到消除其吸烟、喝酒等个人生活习惯时,让人不禁联想到苏联作家扎米亚京(Yevgeny Zamyatin,1884—1937)的反乌托邦小说《我们》(1921),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一个高度现代化的未来社会,因为没有个性与人类的弱点而变得非人化。通俗科幻小说作家似乎对外星世界的政治制度不感兴趣,而在描写占据外星人生活很大一部分的娱乐活动时,他们的灵感似乎也枯竭了,很少给出细节。

这些故事中以高科技、丰富的物质生活和有序的社会秩序为特征的外星世界对读者来说是有疏离感的,这正反映了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匮乏以及人们改变现状的渴望。然而,如同前文分析所示,在通俗科幻小说中,关于外星人的描写也显示出各种内化的价值观与行为准则,个人自由、人性脆弱以及缺乏选择都不在幻想内容之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与外星人的奇妙接触可以看做是中国大众想象中与世界上其他地区——尤其是科技发达的西方国家——的交流。强调中国科学家和宇航员在与外星人接触方面的作用,不仅宣告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的地位,还显示出中国政府重新依靠专业科学来实现其现代化目标的政策。

三、约束幻想:改革开放初期科幻小说的衰落

第一节提到,中国的科幻小说一直以来具有唯科学主义的乐观倾向,并背负着教化的任务,这就要求它传播正确的科学知识,描述美好的未来。但是改革开放初期的科幻小说却在无意中显示出抛开这两者的倾向,所以游走在意识形态越界的边缘。对科幻小说——特别是通俗科幻小说——中的幻想进行约束和由此导致的作者的反抗,引发了1979—1983年间的许多争议。这些争议见诸《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以及《文汇报》等主流媒体,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1979—1980)主要是关于此类型小说中文学与科学关系的争论。第二个阶段(1981—1983)中,争论升级,焦点转移到科幻小说中幻想的内容,说明评论家意识到幻想有动摇主流意识形态的潜能。到1983年底,争议被负面批评所取代。科幻小说,尤其是通俗科幻小说,受到主流媒体的一致批评,认为其传播负面思考,污染社会环境。

应当指出的是,评论家的言论不是针对某特定的作品或作者,而是针对整个文学类型,这就给所有的科幻小说作者带来压力。而科学家作者理论修养更高,因此他们更愿意出头捍卫科幻。有趣的是,虽然他们也要求更多的宽容,但是他们也站在评论家一边,试图通过肯定科幻小说的说教功能及其在国家现代化建设中的作用将通俗科幻小说从这一文类中驱逐出去。

在第一阶段的争论中,核心问题是科幻小说姓“科”还是姓“文”,换言之,科幻小说在多大程度上能从传播科学知识的任务中解脱出来?童恩正反对科幻小说传播科学知识的任务,将其目标重新定义为宣扬“科学的人生观”。评论家鲁兵则认为拒绝传播科学知识相当于科幻小说的“灵魂出窍”。1979年7月,《中国青年报》刊文批评叶永烈的小说《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1977)传播了错误的科学知识。叶永烈认为,科幻小说与科普读物不同之处在于,其关于未来世界的想象不用严格遵循当今时代的科技知识。肖建亨强调科幻小说需具有文学性,要求将科幻小说与科学文艺分离,并主张将社会科学纳入科学的范畴。

尽管没有人在争论中明确谈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瓦格纳观察到,这场争论把中国科幻小说带到了“认知范畴的无人之地”。科幻小说中那些“幻想的私货”可能质疑文学现实主义,但是缺乏明确合法的范畴定性又给作家们以机会,探索其成为“新通俗文学的一个板块”的潜能。然而在改革开放初期,科幻小说中的幻想写作不断受到约束,因此这种探索具有相当的困难。1980年,一组关于叶永烈《小灵通漫游未来》(1978)的评论文章发表在《科普创作》上,这预示着争论第二阶段的到来。叶永烈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叫小灵通的小记者去未来市的经历,通常被认为是宣传四个现代化的儿童幻想故事。一位评论家指出,这部作品关于未来市的描述只是集中于日常生活的现代化,而关于工业和国防几乎没有提及。另一位评论家认为,故事中的机器人只是一个仆人的身份,对机器人的重要用途没有进行有意义的探索,而且小灵通进入未来市的方式(迷路)看起来似乎太容易了。因此,它无法为读者呈现出实现四个现代化目标漫长艰辛的过程。这些评论家主要针对的是故事中幻想未来的“琐碎性”,这反映出他们对幻想未来的疑虑,即科幻小说中的幻想可能脱离意识形态的约束,不能完美地整合到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宏大叙事中去。

如前文所论证,改革开放初期科幻小说流行的原因之一,在于其关于物质丰富和舒适生活方式的描写,因为这样的描写以移挪转置的方式关注其读者现实生活中的压抑和匮乏。1980—1981年科幻小说数量的激增引起了评论家的关注,他们将这些幻想故事解读为对现实的逃避,并指出其无助于读者理解现实,也不会推动科技发展。这个时候,争论开始引入现实主义的文学规则。肖雷的《“繁荣”的另一面》和赵世洲的《惊险科幻小说质疑》是两篇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尽管这两篇文章都承认科幻小说在当时是一种很受人欢迎的文学类型,但肖雷认为这些故事大多都是由“幻想加爱情”或“幻想加惊险”构成,因此都不能反映现实,所以性质上是逃避现实。赵世洲本人是一名科普作家,他认为叶永烈的许多科幻小说不真实,不合情理,荒诞。他反问道:“包含着凶杀、色情、盗贼、狂人的惊险事件与科学技术有什么关系?”赵世洲提出,同时发展科学技术与精神文明是社会主义文化的一个特征,由此将文学争议推上政治轨道。很少有科幻作家直面这些质疑,叶永烈的许多作品基本属于通俗科幻小说,他站出来回答质疑,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用正统文学的话语进行了回应。通过强调其在预测科学发展、塑造社会主义新人模范、预言未来以及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等方面的作用来捍卫科幻小说。

从1983年10月开始,科幻小说遭到了主流报纸的猛烈批评,通俗科幻小说更是被贴上了“冒牌货”的标签。《光明日报》报道了中国科普创作协会会议,其旨在“消除精神污染,以保证科普创作的健康发展”。报道认为一部分科幻小说传播了伪科学、封建迷信以及信仰上帝的内容;一部分提倡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一部分沉迷于谋杀、探案或色情故事;还有一部分作品甚至表现出对社会主义制度和党的不满。虽然这些作品只是该文类中的一部分,但报道认为不应该忽视这些作品的负面作用,尤其是对年轻人的影响。《人民日报》回顾了鲁迅于 1903年发表的关于科学小说的文章,重申科幻小说的唯科学主义和教化作用。它指责某些科幻小说只讨论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却没有传播正确的科学知识,并对这些故事中滥用科学技术的犯罪分子及无良科学家表示不满。最后文章总结称,这些故事既不科学也不现实,而且它们摒弃了共产主义理想,转而支持资产阶级的自由化和商业化。本着同样的精神,《文汇报》指出科幻小说所步入的歧途:逃避现实,政治错误,资产阶级式的颓废(对恐怖惊悚和性的迷恋),以及热衷于商业利益。

这些对科幻小说的批评说明其幻想内容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出格。这些批评所隐含的政治批评令科学家作者沉默无声,而其他不出名的作家则迅速退出,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小说在1983年底急剧衰落,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重新崛起。

结 论

改革开放初期通俗科幻小说的兴起和繁荣有诸多原因,其中包括思想解放、重新引入消费型市场经济、中国共产党实现国家现代化的雄心等,而民众需要发泄其压抑的欲望和不满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如同科学家作者创作的“游说文学”,通俗科幻小说也是对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号召做出的回应。尽管没有打算挑战主流意识形态,通俗科幻小说的幻想有意无意间通过移挪转置的方式关注了人们被压抑的欲望、不满和疑虑,因此还是在意识形态上越了界。如上分析所示,这些文本中幻想的移挪转置主要以三种方式出现:第一,建构反面的资本主义“他者”,人们的焦虑和不满,对科学技术的滥用以及无良科学家的负面形象都可以安全投射其上;第二,将私人欲望移挪入国家现代化的官方话语,从而使之合法化;第三,通过对外星世界作为正面“他者”的描述来展现一个理想的未来,将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历史时间距离转置为地球与其他星球之间的空间距离。

通俗科幻小说中的幻想叙事带有局限性,也未能提供任何历史假设。然而,其对现实的陌生化描述表明或暗示了对社会议题的看法。除此之外,通俗科幻小说作为一种“轻文学”为读者带来了轻松阅读或是解码文本之中错置隐藏信息的乐趣。尽管通俗科幻小说在1983年底受到抑制,但是其影响在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中国科幻文学的新浪潮中会重新浮现;而它所展现的欲望在日后中国社会和文化中越来越凸显,预示着进一步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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