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飞花季,花开花谢永循环。九百三十年前的黄州,大文豪苏东坡贬居此地,此时的他虽身贫心苦,却写出了大量的诗文词赋,除著名的“两赋一词”外,还有很多脍炙人口的诗词。东坡黄州诗中有不少是托物抒怀的咏花诗,写得最多的是梅花,其次是牡丹和海棠。这几种花被诗人高看,既是他的偏好,情有独钟,也是他的心性所属,是品格的寄托。
笔者试就《苏东坡黄州名篇赏析》(饶晓明、方星移、朱靖华、饶学刚等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07)中所收录的东坡咏花名篇,简要赏析。
《梅花诗二首》其一:“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其二:“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此诗写于北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正月苏东坡被贬来黄州途中,在麻城境内关山,看到春寒料峭的荒草中,竟然开放着灿烂的梅花,诗人既伤感又有一丝欣慰和希望。他将个人的遭际与复杂情怀寄托于梅花形象之中,有感而作,托物抒情。尽管他次年所作诗中有“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之说,但笔者认为,诗人在凄苦中亦有坚强和乐观。这从诗句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
梅花被誉为“四君子”之首,东坡写梅实为心有所感,借梅自况。诗人笔下的梅,生于偏僻之地的“幽谷”之中,且在环境荒寂的“草棘间”,气候环境俱恶劣,梅花好像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坚强乐观的,在荒草间一如既往地“的皪”开放,此时与被贬之人“半随飞雪度关山”,人与花相怜相惜,物我相融。梅花的生长环境荒凉寂寞,无人珍重,似乎与此时的诗人处境相似;而梅花一任灿烂开放的坚强乐观,也如诗人的品格一样,给人力量和信心。所以,尽管有“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即使有这样孤寂落寞的感叹,最后诗人却庆幸有清溪与飘零的梅花相伴、相送到黄州,让他在落寞无助中感到欣慰,看到希望。诗人将自身的孤寂无助,用拟人化手法,寄寓到对梅花的环境和情状的描写之中,用梅花的坚强、洒脱慰藉自己的心胸,表现自身的坚强和乐观。
元丰三年二月东坡既来黄州,寓居定惠院,见东边小山上有海棠一株,便赋七言古诗一首。诗题很长:《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这好像是诗前小序,后人将之作了题名。全诗有28句,在此就不照录,只在需要的时候再写出其中的诗句吧。
此诗较长却层次清晰:前六句写生长环境,“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在诗人看来,这好像是“造物有深意”,要“遣佳人在空谷”。这“佳人”“嫣然一笑竹篱间”,与漫山粗俗的桃李相比,更显自然高雅。接下来的八句写海棠的姿态及内在精神。她艳丽的姿态不是媚俗,而是“朱唇得酒晕生脸”。她的精神却不怕“林深雾暗晓光迟”。她在雨中显得凄怆,在月下无人之时却“更清淑”。这就是她的风韵,楚楚动人。海棠幽独却不减其娇艳,生于竹篱间也不减其高雅,与诗人的品格何其相似。
诗的前十四句写海棠,后十四句却笔锋一转,由海棠写到诗人自己,他的身世之感、命运之感。刚来黄州不久,心境和处境都不妙,“先生食饱无一事”“拄杖敲门看修竹”。这处境与海棠一样幽独,无人欣赏,命运何其相似。看到海棠让诗人感到好像是“忽逢绝艳照衰朽”,惊艳海棠的“绝艳”,感叹自己的“衰朽”。于是,诗人展开绝妙的想象,“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那么,是谁好事移来的呢?诗人再发挥美妙的想像,推测“寸根千里不易得,衔子飞来定鸿鹄”。诗人从西蜀远赴京城,本以为考取功名可以为社稷、為苍生大展鸿图,谁知被人陷害而入囹圄,得脱牢笼却被贬此地。飘零而不能自主的身世,与海棠好似“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怎能不令人感慨!诗人说“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诗行如此,东坡与海棠,恰有白居易《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慨叹。所以,诗人最后吟出“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怅惘之情,言不尽意。
同是元丰三年二月,苏东坡还写了《雨中看牡丹三首》。诗人在雨中观赏了黄州天庆观的牡丹,一连赋诗三首,写出了他对牡丹的欣赏和爱怜。这三首诗不仅有对眼前细雨朦胧中牡丹形色味的描写,娇艳灵动;更有诗人对明日雨过天晴后花儿情态的想像描写,还有后日风起花谢,诗人的不忍和怜惜。诗人描写生动,想像丰富,怜惜之情也是诗人的身世境遇的感叹。国色天香的牡丹无人欣赏,在风雨中自开自落。才华横溢的诗人,空有抱负,无人重用,贬居这偏僻的陋邦,情何以堪。此乃以花自喻,借花抒情。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东坡在黄州生活了三年,也是他创作丰收的一年,创作出现高峰的一年。躬耕东坡,一家人的生活有了着落;禅修养炼,心态平和,思想得到解放,精神焕发出新的面貌。这一年,他写了《红梅三首》,托物咏志,含蓄蕴藉,物我交融。这三首红梅诗,不是作者看到梅花而写,而是他读北宋诗人石延年的《红梅》诗后有感而作。第一首诗尾联“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是千古名句。东坡认为,老诗人石延年虽然《红梅》诗写得好,但他“不知梅格在”,只简单地与桃杏相比,这是只看到了梅花艳如桃杏的表象。为了趋时,红梅“故作”“桃杏色”,她的本性“尚馀孤瘦雪霜姿”,美姿丰神,形神兼备才可见“梅格”。正因为红梅有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特性,而且不争春却报春的独特性,才被诗人所看重。东坡先生以梅花自喻,就是要借“梅格”来抒发自己达观超脱的襟怀、不随波逐流的傲骨。这三首诗,不光有东坡一贯的拟人手法,还有抒情和议论,状物、抒情、议论,三者融为一体,梅花独特的风格特性与东坡自己不同流俗、超脱自许的品性也相暗合。
这《红梅三首》似乎更坚定了东坡的心志,确定了他的人生态度,虽遭打击也不动摇自己的做人原则,不会同流合污。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苏东坡又作一首七言古诗《和秦太虚梅花》。秦太虚(秦观)的诗《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同参廖赋》,本是和诗,苏东坡次韵再和,他于赏诗、咏梅中流露出自己深沉的感喟。全诗十六句,前四句赞美秦观的诗写得好,“西湖处士骨应枯,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东坡先生说“西湖处士”(北宋诗人林逋,以咏梅诗著称,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被称“咏梅绝唱”)“骨应枯”,死很久了,他的咏梅诗现在才被你超过,东坡先生我本来心如死灰了,现在却被你的诗撩起想去看梅花。接下四句就写他黄昏骑马赏花,“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清冷境界显梅之高洁,诗人的雅兴也显梅之闲雅。然后四句联想到十年前孤山山下的赏花,东坡先生又用拟人和想像,写出他的梅花情缘。“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诗人感到好似梅花有情追随他从杭州一路到了黄州,可是十年过去,物是人非,不得不让人感慨“佳人老”了。他命运多舛,身心俱疲,似乎有负良辰美景。最后四句“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馀香还畀昊”。春会归去,不如收拾梅花馀香飞还到浩渺的天空中去。借物抒怀,感慨沉痛,感情浓郁。
元丰七年春,苏东坡又赋《海棠》诗一首:“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黄庭坚书写过苏东坡的《海棠》诗,并在《跋所书苏轼海棠诗》中称其“殆古今绝唱”。这个评价,对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来说一点不为过。在春风轻轻地吹拂下,海棠花泛出高贵华美的光泽,夜深人静之时,东坡先生无以入眠而赏花,在香雾空濛月转廊西之时,诗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爱惜之情,溢于言表。这海棠同样寄寓了东坡先生的情感和他的华贵光彩和洒脱风姿。
如果说,梅花自高洁,海棠自高雅,牡丹自高贵,那么,东坡先生爱这几种花也就有所寄托,是有寓意的,高洁、高雅、高贵的品质,用来形容东坡先生,也恰如其分。
(作者郭杏芳,系黄冈职业技术学院教授、学报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