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复原力

2018-07-16 08:25弗罗里安·古斯根妮娜·珀尔乔
海外文摘 2018年7期
关键词:朱利安特尔阿斯

弗罗里安·古斯根 妮娜·珀尔乔

一个孩子的去世、一次严重事故或是被解雇:要在经受命运的打击之后找到内心的平和,鼓足勇气开始新的人生,十分不易,但并非不可能做到。

那是2015年3月24日,复活节前的一个周二,一起悲剧撕裂了斯特凡妮.阿斯曼的生活。这天上午,在多特蒙德以北50公里处的哈尔滕,这位保险推销员正在家里工作。她9岁的儿子去上学了,15岁的女儿琳达正在从巴塞罗那返回杜塞尔多夫的飞机上,同行的还有她的15个同学以及2名老师。他们在西班牙待了一个星期学习语言。

她的丈夫威利·贝尔格尤尔根冲进房门大喊:“琳达的飞机坠毁了!”她听到了,也理解了他的话,但是她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打着电话,直到她的丈夫静静地说:“放下电话吧!”

琳达死了。飞行员安德里亚斯卢比茨让“琳达的飞机”——一架德国之翼客机,在法国阿尔卑斯山麓坠毁了,造成150人遇难,其中就有哈尔滕文理中学的老师们和学生们,也包括琳达。

该如何忍受这样的痛苦?如何在这之后继续生活?

数百万人都是在幸福的日常生活中突然经历可怕的失去,不幸防不胜防。当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一切瞬间崩塌,大部分人都感觉自己永远无法承受如此灾难性的后果,很快陷入绝望。最艰难的情形莫过于我们的最爱逝去,他们是我们的孩子、伴侣或是父母。除此之外,犯罪或事故,离婚或疾病,都可能在一瞬间完全撼动生命的根基。有时候,哪怕只是和上司的一次短暂谈话就能成为崩溃的源头:“您被解雇了。”原本支撑我们的信念在几秒钟内支离破碎,要找到新的依靠需要时间,但并非不可能。

脸书首席运营官雪莉·桑德伯格约两年前突然失去了丈夫,他们的两个孩子失去了父亲。她将自己的悲伤和开启新生活的努力写入了一本书中,书名为《B项选择》,因为她在书中描述了她是如何学会接受自己生活的次好版本的。她将目光集中于最关键的一点上,即不管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有能力继续生活下去,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存机制。研究表明,约60%的人甚至能够很好地应对非常严重的心理创伤。虽然他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恢复到一种新的满足状态。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他们有很好的复原力。而其他40%的人则更加艰难,但是他们也有可能重获生活的勇气,最好是借助专业人士的帮助。“我们可以像训练肌肉一样训练自己的复原力。”曾和桑德伯格合作著书的美国心理学家阿达姆.格朗特说。在灾难发生后,可以采取怎样的方式回归正常生活,则因人而异。

15岁的女儿在坠机事故中丧生

回想起琳达刚去世时的那一段时光,斯特凡妮.阿斯曼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那样平静。我以为我会失声痛哭,变得疯狂,甚至自杀。悲伤来得悄无声息。它慢慢潜入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像水一样渗透得越来越深。直到今天,我仍然需要让自己适应——每天早上,琳达不再从她位于阁楼的卧室出来,走下楼梯,来到门厅,弯腰系她运动鞋的鞋带。”

灾难发生后几天,她和丈夫与其他17对遭受了同样打击的父母一起.每天坐在哈尔滕一家教堂中祈祷。这种集体感让她安心。阿斯曼不想与世隔绝。“当我泪腺干枯再也哭不出来时,我很快便开始和周围人交流。我想和他们谈谈琳达,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想整日发呆,无所事事。”她感激每一个足够勇敢敲响她家的房门,邀请她一起去森林散步的朋友,感谢大街上偶遇时的每一次无言的拥抱。她接受了心理治疗,甚至去参加烧烤派对。“我永远不想,只要我一出现,人们的笑容就会马上凝固。”她说。

威利贝尔格尤尔根坐在餐桌旁切一块苹果蛋糕。这块蛋糕出自一家名为‘伍伦霍弗”的餐馆,直到琳达去世后不久,他还是这家餐馆的老板。和妻子不同,他不想和别人谈论自己的感受,而是更愿意躲进琳达的房间。“让眼泪落下悲伤涌上心头。”他说。

斯特凡妮·阿斯曼站在琳达几乎保持原状的房间中,墙面粘贴着她和朋友们的自拍照。那床粉色被单被她洗过几次,因为有时丈夫出差不在家过夜,她就会睡在这里。窗台板上点着一座烛光灯,它一直亮着,哪怕不久前这家人前往瑞典度假时也不例外。一位关系疏远的邻居随口问了她一句:“琳达现在应该多少岁了?”斯特凡妮.阿斯曼看向窗户外面:“对我而言,在他问那句话时,琳达就好像又死了一遍。”悲伤如潮水般涌来,那天的阿斯曼陷入可怕的深渊。

心理学家阿达姆警告悲伤的人远离3种陷阱: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认为自己本可以防止事态发展,或是做得更好;认为命运的打击无所不在,全部生活都被毁了;认为这种痛苦会永远持续,永不终止。

“一个人越了解这3种错误越好.这样大部分情况下他都会重新振作起来。”贝尔格尤尔根说。意识到其他人也必须应付命运的打击,这也让他心里好受了很多。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坦诚,用语言描述自己的痛苦,尽管他并不会逢人便倾诉。他和妻子甚至在由希尔克.鲍姆加腾和西莉亚韦伯合著的《写给父母的哀悼书》一书中描述了他们应对琳达之死的过程。

失去亲人的接连打击

孩童时期,卡塔琳娜.米登多尔夫就学会了如何面对死亡。如今39岁的她在柏林掌管着一家瑜伽工作室。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6岁时,在一次马略卡岛度假之旅中,她失去了父亲。她发现他满身是血躺在旅馆浴室中,不久死在医院。在这场巨大的变故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孩子,她独自—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小卡塔琳娜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走出了困境。“我的一部分人格变得非常强大,她牵着还是小女孩的我的手,給了我一种难以置信的安全感,安抚了我的心灵。”她叙述道。15岁时,她深爱的养父离世。20岁时她认识了朱利安,不久也失去了他。他是她的瑜伽老师,也是她最爱的人。他们移居到印度结婚,生了一个女儿。2009年,在她再次怀孕时,他们决定回到柏林教瑜伽。出生后不久,他们的儿子卢克就因心脏缺损去世了。然后朱利安也得了胃癌。尽管已经再度怀孕的妻子苦苦恳求,他仍不想接受手术,而是寄希望于替代疗法医师。很多个月后,他的想法终于发生了变化,但是已经太晚了。2013年他死在一家临终关怀医院。

卡塔琳娜.米登多尔夫慢慢地说:“这一切很沉重,我也很迷惑,感觉就好像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背负了诅咒一样。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

好在她有朋友和母亲的陪伴,而且一直在坚持练习瑜伽。“我接受自己的每一种情绪。”她说。她大哭,叫喊。在朱利安的葬礼上,在几百名悲伤的客人面前,她将一枝玫瑰投入坟墓。她充满愤怒,因为他长时间拒绝接受正确的医疗诊治。她将自己处理这些情绪的经历写入了一本书中,书名为《360度》,“这是一本关于爱、死亡和继续生活的勇气的书。”

悲伤没有固定的过程。虽然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库布勒·罗斯在1969年将悲伤总结为5个阶段,即否定失去、愤怒、协商、抑郁和接受,但是目前这种观点已经过时。科学家认为,所有这些感觉出现的顺序是混乱的。“悲伤做着摇摆往复运动。在有些阶段,一切都只关乎失去,有些时候则能看到希望在闪烁。对很多遭受不幸的人来说,第一年尤其充满挑战。还有的人则认为接下来几年更加糟糕,因为他们在比较长的时间后才深深地感受到了痛苦。”一位专家说。美国悲伤研究者乔治.博纳诺将悲伤视为典型的压力反应:“压力反应并不是稳定或静止的,持续的悲伤状态是无法忍受的。实际上,正因为压力呈波状运动,人们才能够忍受。我们的情绪暂时雨过天晴,我们开始和周围环境接触,随后我们再次潜入悲伤的海洋。”

开车的截瘫青年

在德特莫尔德火车站的停车场,法比安.鲁特尔坐在他的白色大众汽车上等候着。阳光灿烂。“您好!”22岁的他愉快地打着招呼,将来访者载往他位于市区的小房子。5分钟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但这短短的5分钟对鲁特尔来说却意义非凡,如同一次骄傲的展示:看啊,我能做到什么!法比安·鲁特尔已经截瘫3年了。

中学时代的鲁特尔非常热爱运动,他为自己高中毕业后的生活做好了计划,他想去慕尼黑上大学。中学最后一天,鲁特尔和朋友一起庆祝,他们觉得放学后跳入学校旁的池塘是个不错的主意。鲁特尔第一个跳下,然而他没有料到,池水太浅,剧烈的撞击造成他两段颈椎断裂。他最好的朋友将已经昏迷的他从水中拉出来,一架直升机将他送往汉诺威的一家医院,他接受了一次手术,气管被切开,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他只能通过一根管子呼吸。他的脊髓严重受损,双腿可能永远都无法动弹了。他没有去慕尼黑上大学,7月初他开始住进汉堡的一家专科医院,在那里待了11个半月。

现在,法比安·鲁特尔坐在他平房公寓阳台上的轮椅里,享受着温暖的阳光。B项选择?“刚开始我想,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说,“我原以为自己无法过这样的生活。”他也曾想过要自杀。

这是一场和命运和解的战斗。他的父母抽取一切时间陪伴他,鲁特尔感觉到父母的担心,不想再增加他们的负担,总是避免谈及自己的真实感受。他的朋友们也都很支持他,但他能看出他们内心的无助,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做才能真正帮助到他。

帮助到他的是音乐,重金属音乐,是和处境相似的医院病友的谈话。“后来,我们开始参加一些活动。”鲁特尔说。他们去郊游,去听音乐会,玩专为坐在轮椅上的人设计的篮球游戏。“渐渐地,我意识到生活变得不一样了,而在这样一种生活中,我也能感到乐趣。这是一种突破。”离开医院时,他想,就连开车也会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如果将汽车设计成截瘫患者能用手控制油门和刹车的形式,或许还可以实现。鲁特尔的父母给他买了一辆白色大众汽车,保险公司资助了改装过程。驾驶员座位通过轨道滑到汽车后部,鲁特尔在那里坐进轮椅,通过一个升降台下车。他的父亲督促他再次进入中学学习,对此他至今心存感激。虽然鲁特尔必须重读13年级,但是他通过了毕业考试,并且得到了3分(德国考试成绩实行6分制,1分为优秀,3分为中等)。“就算没出这事故,我的成绩也不会更好了。”他笑着说。

去年,鲁特尔从家中搬了出去,开始读大学。他独自找到了房子和护理服务人员,早上护理人员要来给他穿衣服。他在莱姆戈的东威斯特法伦·立珀大学学习经济工程学。“我是6000多名大学生中唯一坐在轮椅上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如果能够充满信任地与他人相处,就能从中获益。”他目前没有女朋友,但是他想自己总有一天会“建立起家庭”。在回到火车站的路上,鲁特尔说:“我觉得,我的情绪状态和事故发生前没有区别,都是既有开心的时候,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开始新生活不是对逝者的遗弃

悲伤的人可能面对大大小小很多新的开始,但没有什么会比重新选择一个伴侣或是再生一个孩子更让人充满心理负担。就好像如果把因失去而造成的心灵漏洞填上,死者就永远被遗弃了。

在朱利安去世一个多月后,卡塔琳娜.米登多尔夫找了个新伴侣,目前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孩子。这是背叛吗?“不是。”她说,“就像不幸一样,幸运也是突然降临到我的生命中。我努力接受两者。”在濒死的朱利安躺在医院时,她向他提了很多问题。她很直接地谈到她在他去世后的生活安排,朱利安的两个回答对她尤其意义重大。他说:“我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一直都在。”“做一切会让你觉得开心的事吧!”

在哈尔滕,琳达所在的那个年级在夏天参加了高中毕业考试。在一次天主教的礼拜仪式上,一位母亲建议这些青少年:“庆祝吧!热爱你们的生命!”

“那件事发生时,我知道必须让自己的脑袋不停运转,装满各種计划和梦想,不管它们最后是否能够实现。”斯特凡妮.阿斯曼叙述道。飞机失事后不久,她和丈夫、儿子在美国旅行了接近一个月。他们甚至考虑过在那里开始新生活,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哈尔滕,返回了他们的工作岗位。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计划未来,阿斯曼说起他们在法国阿尔卑斯山麓的飞机坠毁地购买的一栋度假寓所,说起他们不久前刚刚获得的建造一座温室暖房的许可,说起他们的商业灵感,以及他们最爱的国家瑞典。在这个过程中,给了他们勇气的,大都是小事。

[译自德国《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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