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为师为学 尽心尽责尽力
——怀念导师范文涛先生

2018-07-16 02:05|
教育家 2018年25期
关键词:范文老师

文 |

范文涛

2007年,我的导师范文涛先生来杭州作学术访问,是年适逢先生70岁,已入古稀之年,但仍精神矍铄。期间,他还抽空兴致勃勃地给我吟咏了一首总结了其一生的诗文《七十回眸》。如今读来,诗中所透出的那种恬淡而笃直的人文情怀,豁爽而不图荣达的学人品格,还在每每激励着我在物质世界的复杂系统里跋涉。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在与先生合著的书稿《合作·演化·复杂性》(第二卷)将要付梓的时刻,我首先记起的便是我学术之路上的导师范文涛先生以及先生当年的这首遗作《七十回眸》。

七十回眸

范文涛

少小顽劣苦难多,弟夭母亡我独活。

幸得祖姥叔姑护,河底石头才上坡。

家翁注我中华魂,恩师授我多学科。

本自童贞读经史,却又因缘习理学。

从此立意窃天火,《红梅》诗里隐爱河。

几度十年图破壁,一生坎坷走钢索。

“而立”催难“二五案”,有缘“零七”建数模。

白日猪倌夜习研,五年终了三卷作。

四十生态农林水,首探“三农”析民瘼。

一十六载风雨泪,五百万言终稿脱。

耳顺重移乾坤步,“九理归一”总“二科”。

灵感源自千秋史,激情万里美山河。

全程演化理框架,一线串珠展脉络。

恢恢天网经纬现,堂堂大德秉谐和。

更喜群生比肩在,峻岭逶迤展丘壑。

后业自有同道继,别时拱手总拜托。

义本无言肝胆照,名山利海又几何。

回首人生花似锦,尽管好事总多磨。

七十从心归去也,红莲东沼赏绿荷。

余年当为怀英伴,观今忆古与切磋。

2007年5月18日

范文涛先生曾任中国系统工程学会副理事长兼学术委员会主任、《数学物理学报》常务副主编、中国科学院武汉物理与数学研究所研究员以及武汉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博士生导师。在他主持工作期间,《数学物理学报》英文版进入了SCI来源刊行列,这不可谓不是一件造福于后学的好事,也是善事。他似乎从来也没说清楚过(或是故意的?)我在杭州任教的大学叫什么名字。他说,我离开他而到杭州工作是“砍”了他的一只右手。故而,他每次到杭州来,都会很认真地问我一句:“还想不想回去?”

为学莫重于尊师。斯人已去,但先生的音容笑貌,先生的诤言教诲,至今都还历历在目。尤其是往昔在先生身边念书时,和先生面对面所做的那些心有灵犀的学术探讨,总在唤起我对先生的怀念。范先生说,我得了他的真传,谓我是最接近于他的学术思想的弟子。诗中之“后业自有同道继,别时拱手总拜托。”那两句,似乎就是对我说的。而想想我这些年在杭州的经历,又总觉有负先生之托,惭愧之至。

范老师很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母亲就去世了,不久两岁的弟弟也夭折了。据师母定阿姨回忆,他从小就跟祖父(诗中的“家翁”)在一起生活。祖父教他古诗古词,当时他却很调皮,不愿意学,为此常常被打五十板屁股。但后来在书香气息浓厚的家风熏陶之下,他还是渐渐喜欢上了古诗词,因而长大后很感谢祖父的启蒙教育。这就是“家翁注我中华魂”。

“‘九理归一’总‘二科’”这句诗的最早注解出现在范老师为我的一本专著所写的序里,即“自然物质在其演化全程的诸阶段所形成的诸理论,即无机物演化的阶段遵从的‘物理’、蛋白质有机物质与生命演化阶段遵从的‘生理’,直到人类及人类社会出现后演化阶段形成的‘事理(系统工程)’‘管理’、制定人类行为规范的‘伦理’、自人类意识出现起由感性-悟性-理性不断反复循环领悟深化而成的‘哲理’,以及与测量、记事、计算过程逐渐积累、升华发展而来的‘数理’等七个‘理’是一个理。”后来,范老师又把这七个理进一步拓展到包括“人理”“情理”“地理”等十个理。在他70岁写这首诗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要把“地理”概括在内,故说的是“九理归一”。“二科”指的是“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

在读到“全程演化理框架,一线串珠展脉络”时,我的脑海里迅即便浮现出范老师的那间并非那么讲究的书房,但那是一间弥漫着厚厚的人文气息和科学思想的书房。在范老师的书房里,一次次与他激烈讨论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更喜群生比肩在,峻岭逶迤展丘壑。”这于范老师,是一种殷殷切切的师生情怀;而于我读来,更是一种对后学殷殷切切的期待。印象尤深者,是记得有一次讨论过后,范老师很坚决地对我说:“今天我们可以大胆地给出这个结论,这个理就是‘演化是硬规律’,这可以作为我们系统科学的宣言。”

范老师是性情中人,爱激动,在讨论的时候所发生的那种激烈的争论场面,我和范老师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有一次我们俩在浙江大学邵逸夫科学馆为一个问题争论,上海交大的一位老师见状过来问:“你们是师生吗?”记得当时我说:“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那位老师说:“你的意思是真理在你这边?”我说:“其实我们争论到最后,观点会渐渐趋于一致的。”

有一次,师弟贾武不无担忧地对我说:“你这样对老师的态度会不会让老师不高兴?”后来我把师弟的担忧跟范老师说了,听罢,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和我的关系,就像当年我和导师李国平的关系,怎么说都没啥事的。”范老师还说,他很喜欢我在博士论文的后记中所说的一句话——他既是老师,又是长者,而更像是一位朋友。这不正是“学贵得师,亦贵得友”吗?

当年范老师读了我的第一篇关于系统科学的论文后,即刻给我打电话,说:“你对系统科学的认识很准确,很到位,语言很好,非常像我。”然后,跟我在电话里继续讨论如何让论文的语言既不失理性又更生动起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1997年在高西玲老师的家里。高老师是范老师的大学同班同学,高老师的父亲是我国著名的病毒学家高尚荫院士。那一次我和范老师谈得很开心,谈到最后他对我说:“你很符合我的口味,我录取你了!”

在我博士论文完成后的第一时间,范老师约我做了一次长谈,也是畅谈。他很高兴地说,从论文里读出了我对系统科学不乏价值的见解,还有我对复杂系统的深入思考。聊了一个下午,从自然科学聊到人文哲学,从天地混沌聊到物质运动中的合作演化,聊得开心处,便能听到范老师一次又一次的爽朗笑声。最后,他说我在系统复杂性领域的工作把他想了20多年的东西都给写出来了。他还不无兴奋地专门给高西玲老师打电话,感谢她当初向他推荐了我。

范老师的文化视野很宽阔,他对我说:“我在物理上花的时间要比数学上多,而在文学上花的时间要比在数学和物理上花的时间的总和还要多。”这一点,从“本自童贞读经史,却又因缘习理学”中即可以看出。范老师对人文学科的兴趣爱好来自于书香环境的潜移默化,其打小练就的“童子功”,是从其祖父那里传承而来的。而“理学”(这里的“理”指的是数学和物理等学科)则是求学路上的最后选择。

范老师的书桌上一直放置着李国平院士的铜像。当时一共做了两个铜像,另一个安置在武汉的光谷广场,以纪念李国平院士对武汉科学事业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李国平先生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现在称科学院院士),是数学大师。诗中有谓“恩师授我多学科”,其中的“恩师”就是对李国平院士之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范老师会经常满怀深情地跟我们谈起李国平先生的教诲。有一天在他的书房里,他再一次谈到了李先生。那一次,60多岁的范老师竟突然当着我的面失声哭泣起来。原来,不忘旧师恩,也是学家的一种品格、一种情怀。

李先生要求数学系的学生学习四大力学,即理论力学、电动力学、热力学和量子力学(含统计物理)。范老师说这四大力学是思想的宝库,尤其是量子力学。我于是认真学习了量子力学,当然获益匪浅。这儿,真正体会到了古人所谓之的“学之广在于不倦,不倦在于固志”的说辞,确实是饱含道理的。

李国平先生与他们那一代几乎所有的大师一样,古诗词的功底也十分了得。以下是李先生写给范老师的一首词。

金缕曲 赠范生文涛

八月二十六日

海也先生耳。(余名海清十岁入小学单名海)过从间,诗情豪气,遂成知己。绛帐广收名下士,珍重杏坛精意。三十载入门高第。弟子华年今亦老,向风前、强忍西河泪。明如镜,知如水。

水清无鱼君须记。且容他迷离朱紫,昌言无忌。心迹光明朋友聚,入世还分醒醉,浩然气,昂头靡悔。暮鼓晨钟金鉴在,立言艰,怅忆黉楼里。廉颇老,情难已。

诗词里,无处不流淌着满满的师生之情,既有对学生的赞赏,也有对学生的期待、勉励和提醒。

范老师在“文革”期间被打成“李国平海外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关在地下室,后又下放劳动。他说正是在地下室的那一段时光,让他能够静下心来思考系统科学的基本问题。“‘而立’催难‘二五案’,有缘‘零七’建数模。白日猪倌夜习研,五年终了三卷作”说的就是那段往事。

范老师说,他们的平反决定是邓小平同志亲自签署的。当时刚刚复出的邓小平主管科学教育领域的工作,特别关心中国科学院的拨乱反正和科学家的平反工作。

范文涛在自家工作室,桌上铜像为其恩师李国平院士

“四十生态农林水,首探‘三农’析民瘼。一十六载风雨泪,五百万言终稿脱。”范老师一直注重将理论与实际问题相结合。40多岁时,他开始将系统工程的理论运用到江汉平原湿地农业生态研究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说到“首探‘三农’析民瘼”这句诗,范老师特别跟我说,很多人都以为“三农”问题是李昌平先提出来的,其实首先提出来的是他,是在他的关于“江汉平原湿地生态农业”的著作中提出来的。他说他与李昌平先生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多次的深入交谈。

“更喜群生比肩在,峻岭逶迤展丘壑。后业自有同道继,别时拱手总拜托。”范老师所说的这后两句是对我们这些学生的嘱托,希望我们能够继续他未完的事业,献身于系统科学的研究并有所成就。说实话,每次读这几句诗的时候我都甚觉愧疚。

“七十从心归去也,红莲东沼赏绿荷。余年当为怀英伴,观今忆古与切磋。”很显然范老师对于七十之后“从心所欲”的自由生活是乐观的。那段时间,每次在电话里他都会很高兴地对我说,最近脑子特别好使,精力也特别充沛。或许正是因为自我感觉太好了,不服老的他忽视了对身体状况的警觉。不久,就遭遇了轻微中风的打击。从此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力不从心。之后每一次到武汉去看他,他虽然也表现出很高兴的情绪,但再也难觅从前的那种满满的精神状态,再也听不到他那熟悉、爽朗的笑声了。

2017年7月16日,范老师的骨灰安葬在江夏区鸟语花香生命公园内。从此,阴阳两隔,耳边不再能闻到先生的教诲了。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范老师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人文情怀,将会永远留在后学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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