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延安东路,一百七十年前,有一条能通得舟楫的叫“洋泾浜”的潺潺流水。它与苏州河平行,与黄浦江相通。按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廷与英、法签订的开埠条约,此“浜”就是租界的划定线。于是,随着沪人与洋人的接触,走了调的英语,也就在此繁衍了开来,时称“洋泾浜语”。
这一种带了“沪”腔的洋泾浜语,词音的变异较大,“洋”味却依然十足,当年在杭州也曾时髦一时。其实,不仅仅是市井中人,当时的学界也将它推为“开放”的标志。《幼学琼林》,原本是明朝的幼儿启蒙教材,在晚清的版本上,每一页的眉头,也都印有了一句汉字标读的英文单句。当然,按这一种标音法读,还不是以下要说的真正的洋泾浜语词。
在老杭州话中,最有趣的洋泾浜语词,往往是原本的意思都已经跑去了大半,按杭州人调侃的说法,赤脚都追不上了。譬如“ways”,英语的本意是办法、窍门,但老杭州人说的洋泾浜语“挖而势”,完全就是贬义的挖空心思、异想天开。
曾经见到过两个小青年,一个银发板儿寸,正中翘一团红发,一转身,后脑勺有黑发“OK”二字。呆煞人的还有两只耳坠,各镶嵌了一颗璀璨晶体。他俩一上公交车,车上的两个老妇就摇头了:“挖而势真当好啦”。这俩小青年没听懂,坦然,应该是新杭州人。
老妇的“挖而势”,随口而出,不假思索。当然,她们不可能知道这是洋泾浜语词。是的,如果您有心再听,她们或许还能说出“挖场势”或者“挖头势”。或许,更多带“势”的老杭州话,都在她们的口中,随时蹦了出来:“腾头势”“花头势”“作头势”“哭场势”(好哭),“排场势”(铺张),“烦场势”(唠叨)。
这都是洋泾浜语吗?不。如果我告诉您,在宋、明话本中,双音节的名词或者动词,也有后缀加“势”的,你会惊诧吗?譬如,《金瓶梅》就称那个好“穿针引线”的王婆,是“虔婆势”。如果是单音节的词,中间加“头”,加“场”,再加后缀“势”,也具有这一种形容词的语法功效。
但“挖而势”是一个例外,中间极稀罕的是“而”。那么,是否“挖而势”恰好遇到了杭州话的这一种口语历史的“势”力范围,被“顺理成章”接受了呢?也有可能。确实,不少杭州话中的洋泾浜语,都有这一种“被汉语化”的趋向,如“一等拿摩温”也是。
“一等拿摩温”,也就是英语“Number one”的前面加了一个“一等”。在杭州话中,泛指“大拿中的大拿”,可以指人,也可以是一个感叹。这一种说法,老杭州人张口就来,哪怕是早先的“革命”年代,说的人也完全不明白它与夏衍笔下的那个“罪恶”的工头“拿摩温”,或者与“English”的“拿摩温”,有什么关联。
是的,“拿摩温”加“一等”,纯属画蛇添足。但这一添加,对杭州人来说,几乎已到了张口就来的娴熟。二十五年前,有几个日本人来我谋职的公司,当他们去某部,与众迎接人一一握手时,临到末一位长者,翻译一时说不出什么“身份”,我见机说了“一等拿摩温”。那几个日本人居然明白,“呦西呦西”。
估计,日本人听懂了“一等拿摩温”的后部分读音,或许他们也略懂汉文。不过,为什么要添加“一等”,他们永远会一头雾水。当然,我也一头雾水。
这一种从洋泾浜语衍生出的杭州话,也有多义的,譬如“哈夫”。“half”的英语本意是“一半”,但老杭州人在说“哈夫”时,更多的是呈现出了一种“江湖文化”的不稳定性。
“文革”时,这词尤甚。学校不上课,父母被打击,又没紧跟“红司令”的学生,跟上了社会人,好赖也算寻了一个靠山。这靠山,杭州话叫“老克勒”,即一个地区中的“老大”。“老克勒”的“克勒”,也是洋泾浜语,是钻石的重量单位carat的变音。估计,钻石是carat越大越厉害,“老克勒”也是,资格越老越厉害。
“老克勒”一旦看见别处的小混混在本地盘“捞世界”,先佯装视而不见。等到对方得手了,哪怕是几块几毛,“老克勒”过来发言了:“结嘎?弟兄,想一个人哈夫啊?”这“哈夫”,就不是“一半”的说法了,是说“你好意思一个人独得?”至于怎么了结,也就是怎么分?三七开,四六开,都有可能。
“我们哈夫了,好不好?”这是一种商量的说法,至少是两个人。如果是平分,多少也符合英语“利益均分”的本意。不过,那时的社会朋友,也有“贡献大小”之说,绝对平均的不多。至于两人以上说“哈夫”,几乎就是背了老大,或者背了道义的“暗吞”。
上世纪60年代末与70年代初,文化一片沙漠,这些远在开埠时的洋泾浜语词,居然就这么不可思议的沉渣泛起,成了社会人的口头语。譬如,有一首歌当年很流行:“小阿妹的眼睛,不要朝我白;老阿哥的‘反思’,是外面最吃香……”“反思”是什么?就是英语的“脸”。
更多的洋泾浜语对于本原来说,还真有点浏阳河一样,转过了好几道弯。譬如,某人将揶揄、攻讦一并当成好话听了,杭州人叫“盾白儿当补食吃”。奇怪的是,“盾白儿”是什么?少有人去细究过。其实,它就是洋泾浜语的“道白儿”。double,英语的本意指“双倍的”,或许,最初的“道白儿”,是指伤脾胃的恶吃。
不少的洋泾浜语,老杭州人更会熟稔地不时冒出几句,譬如“共拢三姆” “忽拢三姆”,就是英语all sum,一共或者全部;“一只鼎”,英语outstanding,出色;“朴落头”,英语plug,插头似的小捏手。这些词,有的将英语全部走了音调,有的忽略了英语的前音节,有的或略了后音节。
当然,也有的洋泾浜语词,是没有半点隐语与衍生的。如晚清时引进的弹簧锁,英语Spring lock,杭州话“司百灵锁”,Spring是音译,lock是意译。Bearing,轴承,杭州话“贝铃”。儿时有一种用废轴承改装的板儿拖车“贝铃车”,要是照写音译,估计会难倒不少时尚的写手。“饭盒儿”也是,valve,英语指阀门、气门,如今依然在60岁以上的吃技术饭的老杭州人口中停留。
其实,不少的洋泾浜语词,已经是大户纳妾,有了名分,被现代汉语容纳了,通称“外来词”。如“咖啡”(coffee)、“色拉”(salad)、“沙发”(sofa)、“开司米”(cashmere羊绒线)、“马赛克”(mosaic)。唯独笔者在上述列举的杭州话,似乎在吃“独食”,哪怕是一个毫无半点衍生的洋泾浜语词,说出口,新杭州人没当您是“无厘头”,已经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