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艳涛
我从小爱看那些写吃的文字,有时是深夜,饿了,馋,有时是能看出心灵的饱暖。不见得每个人都有本事把吃写出味道,有人能写得你口水直下三千尺,有人却像账房先生,只让你记住了有七个碗八个碟子。
《红楼梦》里大多数食物像营销文案,名字好听却不引人垂涎,但有一样本事,那就是好像量身定制的,每个人吃什么,都和这个人的面貌、个性妥妥地联系在一起。
怡红院里倚老卖老的李嬷嬷寻了事端骂袭人,凤姐来当调解员:“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得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烧得滚热的野鸡”,新鲜、热辣、凡俗却最具诱惑力,就像没读过什么书,却独具个人魅力的凤姐。她的诨名,恰好就是凤辣子。
在《红楼梦》里,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
薛家的家宴则透出浓浓的家常和人情味。薛姨妈自己糟的鹅掌鸭信、热腾腾的酸笋鸡皮汤,还有碧粳粥,连茶都是“酽酽地”沏上来的。这可能是《红楼梦》里最开胃最酸爽的一顿饭了,何况还可以敞开了喝酒,难怪宝玉不顾形象,痛喝了几碗汤,又一再不听劝阻地喝酒,让跟着他的李嬷嬷老大不高兴。
史湘云和薛宝钗整治的螃蟹宴,地点选在“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的藕香榭,吃蟹时佐以合欢花浸的酒,吃完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美食美景美酒,很讲究。但《金瓶梅》里潘金莲就嫌光吃螃蟹“有个什么意思,不如买只烧鸭来下酒”。西门庆吃的是“螃蟹鲜”:“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酿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吴大舅尝过后夸奖说:“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如此暴殄天物的做法,除了“造作”,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探春和宝钗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儿”;个性爽利的晴雯最爱吃豆腐皮包子,去小厨房点的是一味“面筋炒茼蒿”;性格强悍但情商堪忧的司棋,想吃的却是婴儿的最爱——炖得嫩嫩的蒸鸡蛋;“柔媚姣俏”的袭人爱吃的,是甜腻的糖蒸酥酪;“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若粪土”的夏金桂最爱的,是一道硬菜——“油炸焦骨头”,她“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让人脑补出她以折磨人为乐的内在杀气;宝玉则一直在喝汤,生一场病吃了几天稀粥咸菜后,一看见火腿鲜笋汤,不顾滚烫,端起来就喝一大口,袭人在旁边都笑:“菩萨,能几日不见荤,就馋成这样。”——汤泡大的宝玉,难怪那么温柔多情!
《金瓶梅》里众人吃的东西都特别接地气。第二十六回,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三个人赌棋,李瓶儿输了后,拿出银子买了一坛金华酒、一个猪头连四只蹄子,交给仆妇宋蕙莲整治。宋蕙莲也不负众望,用一根柴火烧出五味俱全皮脱肉化的红烧猪头。
第五十二回,西门庆留帮闲应伯爵、谢希大两人在家中吃饭,吃的是家常的“水面”。小厮“用方盒拿上四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四样儿小菜: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把银汤匙,三双牙箸”。三碗面端上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应、谢二人“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
王六儿做给西门庆吃的,是韭菜肉饼。西门庆最爱吃的,是一种叫“酥油泡螺”的点心,据说“入口而化”,这样东西只有李瓶儿会做,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睹物思人,颇为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