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奶奶,她身材瘦弱,穿着朴实。可当她在钢琴前坐下,用苍老的双手弹起《梁祝》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静了。音符,从她的指尖缓缓流出,仿佛一个饱含激情的少女,在翩翩起舞,令闻者无不动容……
她就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钢琴部分的首创及首演者巫漪丽。
Do是“岛”
她坐下,抬手敲下琴键的一瞬间,舞台顷刻化为了一座世外的小岛,所有的喧闹都不见了,只有乐之风拂面……
你是否想过自己80多岁时的样子?
在央视《经典咏流传》第一期节目中,一位来自新加坡的88岁老人,用音乐演绎了生命的极致美感。
通过现场连线,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台,为观众演奏了一曲如泣如诉的钢琴曲《梁祝》,乐音如行云流水,仿佛是从她的生命中流淌出来一样。全场为之震撼。这位老人,就是中国第一代世界级钢琴演奏家巫漪丽。
她那飞舞在黑白键上的双手,虽已枯槁,却依旧灵动,尤其弹到激烈处,似有强大的生命力从她的指间喷薄而出,全然没有耄耋老人的苍老与迟缓。
很多人都说,在她敲下琴键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静了!
Re是“蕊”
蕊是花绽放时,对世界的深情告白,“西洋乐器中国情”是她吐露的真心。
去年春天,一段巫漪麗弹奏《梁祝》的视频,走红网上。片中,她的弹奏犹如一泓蜿蜒的清泉,从指尖倾泻而出,又犹如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滑落在碧绿的莲叶上。人们惊叹:这行云流水般的乐音仿佛是从她的生命中流淌出来的。
这段视频是去年2月份在新加坡独立创作室“静境镜”举办的“老不得空”座谈会上拍摄的,巫漪丽说:“我之所以接受‘老不得空的演出邀请,是因为我老来回顾我的一觉得确实不是一场空。”
上亿的网络点击量却是意料之外的事,对于成为网红,她甚至有些惊恐。“以前我曾经弹过,但我觉得不够,后来我就下了一点功夫,把它弄得比较完整了。但没想到演出之后,大家都在网上传,传得我都吓坏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殊不知,《梁祝》这首乐曲已与巫漪丽相伴了近六十年。在《经典咏流传》节目中,巫漪丽动情地说,“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刻进了我的生命,它就是我心中的经典。”
作为中国乐曲经典中的经典,巫漪丽正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者和首演者。
1959年,社会各界积极为国庆10周年献礼,各地文艺活动蓬勃开展。巫漪丽所在的中央乐团独唱独奏组也在全国各地演出,观众对《梁祝》的呼声尤其之高。但起初由何占豪、陈铜作曲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没有钢琴伴奏,而中央乐团独唱独奏组则是以钢琴为主的伴奏。
“我们团长说,一定要把钢琴谱弄出来,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结果就跟我说,你要去做。我也没有二话,从资料室借了总谱,苦思冥想,刻苦钻研。好在我对钢琴比较熟悉,钢琴各种表现手法我都很了解,所以凭着当时那股热情,把它写了出来。”
“闭关”三天三夜,《梁祝》钢琴伴奏谱终于完成,而后,又从纸上搬到了舞台上。
“这是一个中国民族曲调,它有它的优美,有它的悲壮,有它的凄美,也有它的哀伤,所以真的,它深深抓住了我,我想观众也被抓住了,所以大家都这么喜欢。
“我对《梁祝》的改编,是一个中西音乐表达手法相揉合的过程,外国听众对它的接受度也很高。世界范围内最知名的中国乐曲,《梁祝》应该算一个,它的旋律确实非常触动人心。”
巫漪丽“学贯中西”,既接受过中国传统教育,也接受过西式教育。但她向来谨记,要在中国作品上多下功夫,要“西洋乐器中国情”。
2008年,巫漪丽的首张个人专辑《一代大师1》出版。专辑融会了她一生的传奇和成就,一经推出便受到业内外的一致推崇。
“唱片公司对我说,能够弹奏中国乐曲作品的人中,你是一代大师。这个我不敢当。说我是新中国培养出的第一代钢琴家,倒算是符合事实。但我算不算‘大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标准。”
2013年8月,巫漪丽的第二张个人专辑《一代大师2》出版,并荣获了2013年度十大发烧唱片奖。专辑中选录了《松花江上》、《平湖秋月》、《娱乐升平》等乐曲,她始终践行着当年师友对自己的教诲“西洋乐器中国情”。
著名录音师杨四平在完成《一代大师2》现场演奏录音后,曾激情撰文评论道:“这绝不是传教士的声音,而分明是一颗中国心在跳动的声音。这种声音鲜活而纯净,每一个音符都像裹着芬芳的露珠在荷叶上跳动……”
Mi是“迷”
如果不是迷恋那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她怎会泛着泪花说:“钢琴和音乐就是我的人生啊!”
巫漪丽,1931年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名门望族。祖父是兴中会登记在册的会员,外祖父当过上海商会会长,曾资助过孙中山的革命。父亲巫振英早年留学美国,后成为当时国内一流的建筑师。母亲李慧英也接受过西式教育,思想开明。
1936年,6岁的巫漪丽观看了一部叫《子夜琴声》的美国电影。片中一位白发老人弹奏肖邦的《幻想即兴曲》片段,深深吸引了她。“因为他反复演奏,所以我就记住了,然后我就哼。我就觉得钢琴声音很美妙,所以下决心学弹钢琴。”
那个年代,即使在繁华的大上海,钢琴也是个稀罕物。开始,母亲不同意她学钢琴。但小小的她缠着母亲,承诺—定会好好练习,才得到应允。
“我小时候练琴从没觉枯燥,也没偷过懒,一弹钢琴就会很开心,这应该是我和钢琴之间的缘分。”巫漪丽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和能力。
1939年,9岁的巫漪丽参加了上海儿童音乐比赛,并取得了钢琴组的第一名。“当时我拿到的奖品是一座很大的银杯,我搬都搬不动。”回忆起那次获奖经历,巫漪丽笑得像个孩子。
比赛结束后,未满10岁的巫漪丽受到世界钢琴大师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意大利世界级钢琴家梅百器的赏识,而后与中国老一辈钢琴家吴乐懿、朱工一、周广仁、傅聪同门学艺。
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双手在琴键上起起落落,巫漪丽的钢琴功底日渐深厚。
18岁那年,她第一次登上了上海兰心大戏院的舞台,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了《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一战成名。巫漪丽一夜之间红遍了上海滩,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最年轻的女钢琴师”。
此后,巫漪麗的琴声走得越来越远。1954年,她离开上海,来到北京,正式加入中央乐团。—年后,担任了中央乐团第—任钢琴独奏家。1962年,她获评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并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在此期间,巫漪丽开始在全国巡回演出,除了西藏,各个省份全部去过。此外,她还多次代表我国到波兰、丹麦、印尼、缅甸等国演出,或为访问中国的外国领导人演奏。她记忆最深的一次演奏,是在硝烟滚滚的朝鲜土地上慰问抗美援朝的志愿军。
“当时,领队是贺龙,京剧方面有梅兰芳、程砚秋、盖叫天,还有马思聪和周小燕,我就给这些人弹伴奏,自己也弹了一个中国作品。那个钢琴是志愿军战士从地底下25米挖出来的,所以那个钢琴的按键都不完整,但志愿军非常热情。”
还有一次特殊的经历是用拳头“划”琴。1954年,印度总理尼赫鲁访华,巫漪丽担任欢迎仪式的钢琴伴奏。因天气严寒,巫漪丽的双手“冻成了胡萝卜颜色”,手指僵得不能屈伸,只能用拳头划过琴键。现在回想起来,巫漪丽笑谈:“我可没学过用拳头‘划琴,这都是急中生智。”
钢琴和音乐自始至终都是巫漪丽生活的主旋律。当记者问及钢琴对她的意义时,她有些激动,两眼泛着泪花,“钢琴和音乐就是我的人生啊!”巫漪丽爱琴如命。初到北京的时候,她和其他团友住在一起,有一架钢琴供团友们练习。当时钢琴就摆放在里间屋子,人住在外间。有一次一位团友因为在琴房里烧菜,导致钢琴的铜板开裂。巫漪丽很是心疼。所以每次练琴,她干脆不生炉子,严冬腊月里,宁可穿着大衣坐在琴房。“练得热了,就像蚕宝宝一样一件一件脱,最后脱得只剩下一件毛衣。练完之后,再把外套一件件穿回去。”
Fa是“发”
音乐如同诗歌,感发生命,直抵人心,她交心弹奏,因而琴键落在了你的心上……
1993年,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举办独唱音乐会,巫漪丽为他伴奏。新加坡女高音声乐家苏燕卿就在台下,她被巫漪丽的钢琴伴奏打动,一番交谈后,两人相见恨晚。
苏燕卿热情邀请巫漪丽去新加坡。彼时巫漪丽正好有将一种钢琴学法用于实践的想法,于是,她受邀前往了新加坡,没想到这一住就是20多年。
去年,凭借《梁祝》走红网络后,有媒体采访了巫漪丽。彼时,她还一个人独自生活,租住了一个单间,与房东一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以教琴为生。
生活过得有些拮据,一箪食,一瓢饮,一架琴,便是她的日常。巫漪丽并不在乎。“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只希望有一个能让我弹琴的环境。”虽然自称“独行侠”,但巫漪丽坦言一个人也会感到孤独,这时,她会“弹一些忧郁的曲子”排解一下。
然而窘迫的生活非但没有妨碍她对钢琴的热爱和坚持,反而在那段日子里,钢琴成为了她最好的依靠。
三个月前,在—个活动上,巫漪丽结识了同样旅居新加坡的华人冯女士。二人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得知巫漪丽的生活状况,冯女士坚持把老人接到了自己家中,像侍奉自己母亲一样陪伴着她。巫漪丽好友们—直悬着的心也终于着了地。
冯女士说:“她是把她自己完全掏空了,融到她的琴里面。你想知道她现在是忧郁的还是欢快的,从她的琴声中就能感受到。这是我跟她生活在一起最深的感受。有时候,我在家里的走廊上望见她坐在那边弹琴,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掉下来。”
冯女士自称是一个不懂五线谱的人,但她依然能感觉到,每次巫漪丽一坐到钢琴面前,整个人就会变得空灵、宁静。
So是“艘”
她就像是一艘摆渡船,往返于川流不息的生命之河两端,拯救了一个又一个枯槁的灵魂……
除了雷打不动的每日练琴,巫漪丽还收徒教琴。她坚持“从音乐内容启发学生”,认为感化和共鸣比固化拍子练习更重要。“我觉得音乐要靠交流,我跟我的学生就是交流,上课就是交流。”
在她教的众多学生中,不少已通过了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八级考试,以及其他各种奖项。还有一位比较特殊,是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孩子。
冯女士曾问过巫漪丽,为什么不去招收一些更有才华的学生,有朝一日或许也可以为老师扬名立万。“音乐不是用来炫耀才华的,音乐是用来改变生命的。”巫漪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巫漪丽还倡导老年人学钢琴,她说:“谁说老年人不能学钢琴,什么年纪学习钢琴都不晚。”在她的学生中年纪最大的都90岁了。“20多年下来,百人可能没有,但50人应该有了。我一辈子想的,就是跟音乐做伴。我们这些老知识分子,就是有一点,不求闻名于诸侯。希望我琴能弹得更久一点,让更多的音乐作品进入大家心里。”
巫漪丽把她的一生都献给了钢琴,献给了音乐。
La是“落”
落在箱底的心事,不曾轻易说起,她的“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钢琴,不仅一直陪伴着巫漪丽,一度给她带来无上的荣耀,也让她结识了一生的至爱,中央乐团第一任小提琴首席杨秉荪。
“我们是在上海乐团认识的。后来我调到北京,在中央乐团,他刚好是这里的小提琴家,他的声音特别吸引人,他在音乐学院也很优秀。”提到杨秉荪,巫漪丽眼神里依旧散发着少女般崇拜的光芒。
共同的艺术追求让他们走到一起。在北京成家后,虽然生活过得并不宽裕,但两人琴瑟和鸣,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很幸福。当时有人说,巫漪丽在跟杨秉荪一起合作的时候,在舞台上完全是作为绿叶去衬托丈夫那朵红花。巫漪丽对此也很坦然,她甘愿做绿叶。
十年浩劫,一朝梦碎。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洪流中,巫漪丽被迫离开了自己心爱的爱人,从此,搌转美国和新加坡,颠沛流离,半生漂泊。后来重获自由的杨秉荪也移居到了美国,并重新组建了家庭,巫漪丽却一直单身。
“从前的日子过得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巫漪丽出版第二张个人专辑后,特意托朋友從新加坡给身在美国的前夫杨秉荪带去了一张。即使隔山跨海,人生中的乐事还是想跟最在乎的人一同分享。多年来,两人虽然天各一方,但在音乐里,他们的灵魂始终相通。
2017年5月,巫漪丽荣获了世界杰出华人艺术家大奖。然而,与喜讯同时传来的还有杨秉弥病逝的噩耗。
奖杯被放在了角落,巫漪丽默默换上白色上衣,把自己关进录音棚,再次弹起《梁祝》,不用曲谱,一气呵成。
弹到“哭坟”时,她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指尖,悲伤在琴键上四溅;转到“化蝶”,她柔情似水,像是告别,又似倾诉。
巫漪丽的几位知心朋友在录音棚外默默倾听:这是不可复制的《梁祝》,也是她在弹奏自己的一生。
杨秉荪的病逝对巫漪丽打击很大,精神状态从此大不如前。
“千古传颂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梁祝》中,梁山伯和祝英台从相识、相知、相恋,到被迫分离,天人永隔,最终化蝶,与爱共舞。他们的故事宿命般地映照了巫漪丽与杨秉荪的真挚爱情。
Si是“惜”
愿你,惜时惜春惜芳华;愿你,耄耋归来,依然有梦可倚,耐人寻味……
在中国古代的文人中,巫漪丽最爱辛弃疾和杜甫,喜欢他们的“豪放胸怀和家国情怀”。
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巫漪丽依旧怀揣一颗赤诚的中国心。除了演奏钢琴之外,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落叶归根,希望在中国这片故土上,长居一段时间。
西山红叶好,霜重色愈浓。岁月无声无息地,在这位老人身上铸刻下深深的印痕。
88岁的巫漪丽听力已有些减退,但八十余年坚持练琴,让她依旧保持着清晰的逻辑思维和表达能力。尤其在音乐面前,宛若少女。她的艺术青春从未因年迈而凋零,反而愈加芬芳。
采访过程中,巫漪丽自始至终眼含热泪。那被采访灯映照得闪闪发光的泪珠,凝结着她不变的初心和厚重的深清。
幸福,从来是一种感觉,它不取决于物质生活的丰裕或匮乏,而在于心灵是否富足,是否宁静。因为有钢琴,有音乐终生相伴,巫漪丽无疑是幸福的。
愿你耄耋归来,也依旧有梦可倚,依旧拥有自己的幸福。愿你耄耋归来,也依旧有梦可倚,依旧拥有自己的幸福。
据央视新闻,综合中国日报、微信公众号“B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