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 李小白
历史小说不等于历史,既有着历史的骨架,更有着作者自身的体悟和想象,有时比历史更接近真实,甚至能超越时空,真正猜透历史背后的玄机。《司马迁》一书,就是这样的历史小说。或者说,与其将之称为历史小说,不如说它更像是柯文辉先生为太史公写的一部长篇传记,一篇怀悼诔铭。文章洋洋五十八万字,完成了对司马迁形象的“复原”与重塑。其思想丰富复杂,情感昂扬激荡,非是一篇短文所能说尽。本文就其思想价值进行一些探讨。
中国文化实际就是史官文化。自有文字以来,“史官”一职应时而出,记取当时之事,裁汰世风人言,成书以垂范后世。三代以来,治史修史皆为史官立身之本,亦乃国祚绵延之根。后世易代修史,已成定制,历代因循。及至司马子长撰写《史记》,立史家之例,开纪传之先,运春秋笔法,发大义微言,足以彪炳青史,流芳后世。故人云:诸子无出于南华,史家无过于司马。可见一斑。
然而脱离这部史家绝唱,后世关于司马迁的记载,不过是艺文志传中寥寥数语,是文思卓绝与经纬天地,是鲠谏直言和半生坎坷。也许正是他充斥着悲情色彩的人生际遇和遭逢危难时的坚韧品格,使他名垂千古。故人们将“史界太祖”的大名压在他头上,把他捧上“史圣”的神龛。然而对他的生平经历却言及泛泛,当中自然有史料缺失、文献贫乏的原因在。想来连生卒年都不可考,更遑论透过历史的重重烟幕去还原一个真实的人物。此外,也因他名头太盛,一切有损于圣贤光辉的言论都会受到抨击,是以人们对他的著作许有微词,但对他这个人的评价却大体是论调一致的。可以说,有关于司马迁的评价,已然内化为一种心灵的符号,烙印在这个名字背后。后世再有言及司马子长,也无脱窠臼。
世间摒弃固见不易,绝圣弃智更难。然而柯先生用笔却不坠于平庸之调,他站在历史之外,以纵贯古今、穿越时空的眼光去书写司马迁的一生。从星散的文献中抓住了司马迁的魂,完成对他血肉饱满形象的塑造;在乏善可陈的史载基础上,完成了一本鸿篇巨著。他笔下的司马迁,不再仅仅是历史长河中一个虚空的影子。
所有的历史小说都要有一个落足点。柯先生写《司马迁》,与其说是他的个人选择,不如说是千古士人的共同心愿。自古以来,士人本就命运相连,无一不是心系庙堂又向往江湖,心中入仕建功与妄图摆脱尘嚣缰锁互相抵牾。心存江山社稷,却无力扭转乾坤,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于立德、立功、立言中寻求最末,于是苦守书斋,用一支秃笔写尽胸怀,发愤著书以期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色彩。司马迁是千古文人的典范,与他的千秋名著一道,早已成为文坛上的一座丰碑,后世著史难有能与之比肩者。加之他的为人,又太过符合中国士人“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的行为准则,所以将他作为标榜和吟诵的对象,实在无足为怪。柯先生不是第一位写司马迁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位,但他的《司马迁》如同太史公的《史记》一样,承上启下,亦有开创,独树一帜,自备华光。既不会被前代著作所湮没、掩盖,亦无法被后人模仿、复制。
柯先生的开创出新主要表现在他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塑造上。在《司马迁》中,作者笔端出现两个帝国,即现实中的大汉帝国与太史公的精神帝国。在现实帝国中,汉武帝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掌握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在他面前,司马迁是弱小无力的,命运前程都捏在他手上。而在精神帝国中,一切现实的权力和财富都成虚名。就连汉武帝也沦为普通人,任精神世界的主宰者对他评头论足,剖开他的内心,切割他的灵魂,将他一切耻于呈现人前的隐秘和背地里的勾当公之于众。
作者这样刻意地构建出两个帝国,又似乎无意模糊二者之间的界限,或许也是给在现实帝国中受苦的人们以解脱,为现实中的司马迁寻求开慰。在这个精神帝国中,司马迁就是王者。一旦遭他贬斥,将沦入万劫不复之渊。千秋骂名,永无超脱。这种超现实的写法,以戏剧的形式和文学的语言,对所有强权和强权崇拜者发出历史的猛喝。
作者借助司马迁,提出了一个“文权”的话题;用深邃的目光,对皇权与“文权”进行重新诠释。甚至带有一种宗教式的神秘感,让人相信,冥冥之中似有因果循环。于是,真理与谎言,权力与人格,施虐与善良,丑恶与美好,都变得凝重起来。作者将现实无法解决的疑难,赋予精神的评价与审判。现实帝国中,一切发生在司马迁身上的不幸,统统交给精神帝国去处理。这不是一种无奈的回避,而是一种深刻的隐喻,是作者的一片良苦用心。既然明知历史与现实无法改变,不如去往精神世界,这是司马迁从苦难中逃出的心灵出口;亦是作者为历史、为他笔下人物寻找的一条精神出路,从现实到精神,由精神又回归现实。作者让这两个帝国以一种奇怪的交叉方式,迎头相撞,产生巨大的历史回响,留下一地碎片,也给读者留下震撼的余音。
现实与精神,可看作是《司马迁》中整个时空的缩影。具体到其本人,现实世界就是施加在他肉体上的枷锁。现实的阉割使他的肉体残缺不全,面对这种非人的折磨和耻辱,他唯有寻求心灵的出口。于是撰写《史记》成为他摆脱肉体桎梏,跨越心灵篱障的最佳途径。
对于柯先生而言,在现实世界中,他与司马迁有着两千年的时空跨度,想要超越历史去追溯当时,无疑是困难的。但所幸心灵间总有相通,所以作者才能够穿越时空,以心灵的激荡挽起时代的狂澜。
柯先生以一支铁笔刺破一个时代繁华锦绣的皮囊,深深扎入大汉王朝的心脏,庖丁解牛一般将笔锋划过历史的每一寸肌肤、骨骼,层层剥离掉附着在筋肉上沉重的溢美与颂扬,剔除掉“三纲五常”搭建起的血脉和经络。于是千古士人积郁于胸的那股怨气终于得以纾解,污浊的、纯净的、低贱的、高尚的,喷薄而出的血液彼此交融,缓缓流淌。平头百姓与将相帝王,圣贤文士和英雄草莽,这些游离于历史之中的人物魂魄,也在这一刻得到解脱。笔锋过处,灵魂已经升天。于是所有崇高、神圣、君威、尊严,一切卑微、怯懦、阴晦、黑暗都随之烟消云散。最后只留给我们一根挺直的脊梁。
“文章憎命达。”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命运的车轮碾过那些拥有才华、心怀壮志、充满血性的文人。司马迁也未幸免。他的一生,曲折复杂,在作者笔下便化作一个个离奇波诡、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些故事环环相扣,连贯成司马迁一生的命运轨迹。
司马迁的不幸如同屈子、贾生一样,是时代造就的,是君主赋予的,更是自身导致的。柯先生在书中不断探究人物命运的根源,他对帝国制度的构建发出了叩问。制度的建立造就了一个巍巍帝国,造就了皇权的至高无上。但同时带来的却是无一人幸免,无一处安全的局面。不独司马迁,所有人都随时面临着不虞之灾。绝对的权威,扼杀了一切自由呼吸的空间,身处那个时代,真话便成为一种时代的奢侈。这是司马迁的悲剧,也是所有人的悲剧,即便是汉武帝也无法避免。书中,他间歇性发狂,喜怒、善恶交织在一起,支配着他,使他在人性与魔性之间痛苦而无力地挣扎,这是他的帝王宿命,又未尝不是封建制度的宿命。作者用冷酷而精细的笔触,一丝不苟地刻画出一个强大时代、伟大皇帝光辉笼罩下的社会迷茫。这一个沉重的话题,早已超出司马迁一个人的命运范畴,成为困扰着无数人,贯穿了千年的思考。
如果说苛刻的制度、暴戾的君主是外因,那么人性选择便是关乎书中人物命运的内因。面对君主垂青与仕途诱惑,面对强权恫吓和死亡威胁,你会何去何从?是要死得其所还是苟且偷生?是要锦绣前程还是身后贤名?历史抛出的无数个难题,在柯先生笔下得到了一一回答。他以静观历史的姿态,将千百年来世人所做的选择浓缩在书中。
面对强权,一大批自诩傲骨铮铮的士人,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身处一个时代,那是当时士人安身立命的手段。只不过相较他们,司马迁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识时务。他的不幸与其说是命运使然,不如说是他的史家之心在作祟。因为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不能忍受良心的谴责,于是奋不顾身,发出一声高喊。明知赴死地而不旋踵,这是司马迁的“悲哀”,却也是他人性光辉所在。
然而那些“识时务”的士人就能免于命运的捉弄吗?答案也是否定的,因为只要他们的人性仍在,便需时时忍受良心的责难;只要他们的傲骨仍在,便要时时遭受道义的折磨。求存是人们的本能,向上是人们的天性。但短暂的安定过后,诉求若仍得不到回应,人性便会被唤起,心中压抑的郁愤与不平就会破骨而出,或宣于文字,或表于言行,最终为他们带来命运的悲剧。
也许可以这样说,人性无善恶,选择有对错。《司马迁》中没有泾渭分明的恶与善,因为柯先生深知,没有一个人可以是真正的黑白分明。所以书中没有彻彻底底的坏人,也没有完完全全的好人,有的只是人性的暂弃与回归。
小说的成功,离不开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柯先生笔下图绘了一个宏阔的时代,将太史公的一生化作笔底波澜。他所塑造的司马迁,不再高据神坛,而是沾染上世俗的烟火气,带着凡人的喜怒哀乐甚至是缺点,字里行间,嬉笑怒骂皆跃然纸上。
除去司马迁,书中的诸多人物,无一不被刻画得入木三分。这当中尤数武帝形象最为出彩。司马迁与汉武帝,如同璀璨于当时的两颗明星,命运纠缠却又无法掩盖彼此的光辉。在柯先生笔下,武帝仍是那个历史中心怀天下、有勇有谋的君主,但同时也是一个有血有肉、心思复杂的凡人。身为君主,却猜忌无度,不信任任何人成为他无法治愈的心病。他既忧现实,也忧未来,这种猜忌和忧虑扭曲了他的人性,所以偶尔的人性回归更会使他内心备受折磨。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理反而使其形象更加丰满。
此外,《司马迁》还塑造了才情横溢的上官清、放诞任侠的郭解、敢爱敢恨的白凤、忍辱负重的郭穰以铁杖碎首的仲子、吞金而死的书儿、知恩图报的牛大眼、宁折不弯的任安等,每个人物都独具特色,不会因故事庞杂而使人凌乱混淆,也不会因出场短暂而让人难留印象。若说《史记》的伟大之处,有一半在于其中承载着无数的耀眼人物。那么《司马迁》的成功,也在于作者笔下生动刻画的人物,是他们支撑起了这部皇皇巨著。
人物是故事的灵魂。但故事的圆满不独在人物,更在情节;而情节的升华又离不开矛盾的制造。这种矛盾,不单指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而制造的戏剧性冲突,更来自人物内心的苦苦挣扎和人物之间的针锋相对。柯先生在书中塑造了一个个形象鲜明的人物,这些人物之间不可能“秋毫无犯”,各不相干,势必“狭路相逢”,灵魂碰撞,共同将故事推向高潮。
以武帝和司马迁为例,柯先生笔下的武帝,是霸主,却不是仁君,他爱司马迁的才情,但又不能宽宥其过错,所以才有了司马迁苟洁一身,却遭逢不幸的结果。李陵之祸,请斩昭平君,为仁安乞情……两个人的一次次对峙博弈掀起故事迭起的高潮,使整部书更加生动、夺目。
《司马迁》的主体是历史小说,其间又有戏剧形式间隔。这种小说与戏曲结合的形式,是一种全新的创造。其象征意义十分明显,即历史是一场永远不会落幕的大戏。这是一种比喻,也是一种影射,它冷静地告诉人们,到世间的人们,只是在扮演各自角色,演得好也罢,呆也罢,精彩也罢,沉闷也罢,曲终人散时戏剧终要结束。
《司马迁》是柯先生对太史公的缅怀,也是对历史的追悼。历史上的司马迁“忍辱苟活”,以期“藏之名山”(出自司马迁《报任安书》:“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现,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梁〕萧统编,〔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72页),传之后世,这是他精神的支柱,也是他忍辱的动力。柯先生的《司马迁》读懂了这段话并在书中给予回应。他以后人怀悼的方式来证明太史公的使命已经达成。
柯先生语言颇具莎翁风格,文风老辣,用笔纯熟。更难能可贵,他能站在当世眺望当时,从个人体悟出发与两千年前的灵魂对话,做到既不成为完全冷漠的旁观者,亦不头脑过热地掺杂过多私人情感。他用生动的笔触,深刻地告诉人们,历史需要信史,史家必须真诚。柯先生要写一个真实的司马迁,他想还原历史上的司马迁。于是在书中,他用梦幻手法,在《作者的梦》中,竟然虚构自己与司马迁相会,且有一番精彩的对话。司马迁说:“希望别人理解,你就错了,因为你也不了解他人。失望从过头的希望里分泌出来。”(柯文辉:《司马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92页)柯先生想说实话、真话。因为,如果连历史都变成假的,那民族还能真实吗?未来还有希望吗?
在《壮歌》篇,作者特意安排了武帝与司马迁的一段对话。借武帝之口赞扬《史记》是骨气奇高,颇具气概的好文章。这种安排体现了作者一种理想,甚至是幻想,他憧憬着武帝或是武帝一样的人能为真实而感动落泪。他借助司马迁诉说着好文章能传世的希望。这种理想、幻想,又何尝不是他的内心愿望?以己心感他心,以他愿发己愿,将自身情感投射在虚构人物身上,这是作者情怀在书中的映现。
有人说,柯老能跨越千年鸿沟,写出这样的力作。其根由恐怕源自于他自身的经历坎坷,故而在心灵上与太史公有着某些契合。所以他写司马迁,更像是两个灵魂的碰撞与交融。所以他说“苦恨无人识”,说得那样情真意切,字字带血。
由此观之,《司马迁》无疑是成功的。至于个中故事是否完完全全符合事实,或是七实三虚,抑或三实七虚,在我看来都无关紧要。柯老刻画的司马迁鲜活生动,契合了历史上那个伟大灵魂,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