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颖聪
摘要:自古以来,汉民族与周边各少数民族之间来往频繁。通过商贸,外交,战争,迁徙混居,甚至建立政权形成统一的国家等等方式,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先后与多个地域文明相互碰撞,交流,融合与创新。而在此期间不同文明、民族、社会的语言也必然产生接触,而接触程度与方式的不同则表现出多种语言接触的类型。本文将通过分析元末明初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汉语白话文献中的词汇与语法中的阿尔泰语系语言(以蒙古语为主)的影响痕迹,略述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的表现与特点。
关键词:语言接触;汉语白话;阿尔泰语系语言;词汇;语法
一、绪论
公元1279年(至元十六年)元军在崖山消灭了南宋最后的抵抗势力,元政权最终统一了中国,即将展开它九十八年短暂而跌宕的统治。在统治期间实行严格的阶级制度,后期被征服的汉人属于第三、四等,受到残酷的压迫和剥削。尽管元朝保留并修改了大量汉制来治理国家,但是蒙古贵族绝对的统治地位,以及政治上多重用西北的色目人而汉族官员地位低下,加之科举制度被长期废除等等,使得儒家传统的士大夫道德文化和政治制度渐渐衰落。元廷对商品交换依赖较大,同时受儒家重农轻商思想较少,故提倡商业,民间城市商品经济十分繁荣,使其成为当时世界上相当富庶的国家。[1]
发达的商品经济使得民间市井文化的发展繁荣有了物质的基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小说评话及散曲杂剧。此外政令的颁行,战争和经济文化交流产生的人口迁移,催生了用口语记述的白话讲章、蒙古语译著以及外国的汉语教材等经典文献,他们都能很好地反映元末明初不同时期汉语口语的特点以及同时期蒙汉语言间多层次的接触痕迹。
本文将通过分析元末至明中期的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汉语白话文献[2],中的词汇与语法中的阿尔泰语系语言(以蒙古语为主)的影响痕迹,浅述蒙汉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的表現与特点。
二、词汇
由于汉语本身历史悠久且十分成熟,在词汇方面数量众多且表达的内容和范围极其丰富,因此蒙古语等外来语言和汉语在词汇上仅仅是少量的不成系统的词汇借用关系。其中绝大多数,是音义均来自外族的借词,大部分的音译借词随着蒙古政权的消亡渐渐从汉语口语消失了。但是有小部分因为发音或者使用上更加合适便利的原因,有时甚至能在长期竞争中战胜本族词而代之。
例如南宋时汉语从蒙语中借用“站”字,与“驿”一起并用,后来随着元蒙政权建立,在各处设立“站”,并逐渐代替了“驿”。元朝灭亡后,明朝曾通令“改站为驿”,但是百姓的口语中一直用“站”,直到明末的奏章中也用“站”。清时“站”,“驿”并用,而日军侵华建立伪满洲国时也要求用“驿”,但是依旧没有效果。可见借词只要满足了社会需要就可以在语言中扎根。[3]同样的词汇还包括“胡同”、“把式”、“蘑菇”等等。以下是从前文提到的文献范围中找到的有代表性的部分借词。
(一)音译词
(1)达鲁花赤:蒙古语音译。原指掌管者、看守者,后变为路府州县地方官的专名。(《元代白话碑(一二六八年周至重阳万寿宫圣旨碑)》)
(2)土拨鼠:一名旱獭。啮齿类动物,产于蒙古。古书称“鼧鼥”。(《元朝秘史》)
(3)撒:即撒和。马皮在骑乘之后,除去鞍辔,使漫步溜达吃草,得到休息。元朝人称之为撒和。(《老乞大》)
(4)旮旯:角落,原指居住地。阿尔泰语系音译而来。后保留在多个方言当中,意义发生不同改变。(《老乞大》)
以上音译词中大部分已经从汉语口语中消失,少数如土拨鼠,旮旯等保留在北方汉语词汇中。部分如达鲁花赤等成为了历史词。
(二)意译词
用本族语言的构词材料和规则创造性地构成新词,并移植外语中的词义。汉语在吸收外来成分的时候不喜欢借音,喜欢用自己的语素来构词。[4]
(1)解典库:典当库。——《元代白话碑(一二六八年周至重阳万寿宫圣旨碑)》
(2)青海子:蒙语“喀喇诺尔”。喀喇,黑;诺尔,泊。即水青似黑的湖泊。——《元朝秘史》
三、语法
语法层面的感染与影响已经超越了不成系统的词汇借用,而达到了系统感染的程度。由于元朝统治集团使用蒙语,使得蒙语和蒙人都具有特殊的地位,是当时汉人必须服从和效法的对象,在这一社会背景下,渐渐形成了用汉语的词汇和蒙语的语法混杂使用的元白话,用来直译蒙语。[5]
从语言的语法结构类型来说,汉语属于缺乏词形变化的孤立语,其中几乎所有词都由词根语素成,语句中词的次序是严格固定的。因此汉语中词句之间的语法关系绝大部分由虚词表达,加以少量的词序和语序变化。而蒙古语(阿尔泰语系语言)则是黏着语,其没有词内部的屈折,每一个语法范畴义都由一个黏着语素来表示,也只表示一种语法范畴。因此相对于汉语,阿尔泰语系给我们的直观感受就是词根前后许多附着的成分,显得累赘和多余,而这种语法结构特点也部分体现在元末的白话文献上。
(一)词缀
(1)每(人称代词复数后缀):
①百姓每自然和顺有。/这般上头显得咱每父母名听有。(《孝经直解》)
②管军官人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过往使臣每根底宣喻的圣旨/这的每宫观里房舍里/更没俺每的明白圣旨推称诸投下,。。。先生每也休与者/地土、园林、水碾、不拣甚么物件,他每的休夺要者么道。/做呵,他每不怕那甚么?(《元代白话碑》)
③“交保人每赔底,知它怎生有?”/偷了钱来的贼每根底不合放。(《元典章》)
④泰亦赤兀惕每于斡干河上做筵会/你每白日里失了人,如今黑夜里如何寻得?/我每只这一遍排寻,回去了/那里与他母亲兄弟每相遇著了。(《元朝秘史》)
⑤叫我每使臣都近前/你每为大道理来,不曾来作反有/我告天会同脱脱不花众头目每。(《正统临戎录》)
(2)们:
①咱们今夜那里宿去?/客人们,你打火那不打火?/又这火伴们,好的歹的/朋友们若困中没盘缠时,众朋友们向前救济着。(《老乞大》)
②一日先生们做罗天大醮。/被鬼们挡住出不来。(《朴通事》)
(3)儿:
①龙儿年十月初五日,大都有的时分写来。/牛儿年大都有的时分写来。(《元代白话碑》)
②你是高丽人,怎么汉儿言语说得好?/大概人的孩儿,从小来/咱们世上人,做男儿行时,自己祖上名声莫坏了。/白罗大褡胡,柳绿罗细摺儿。/云南毡帽儿。(《老乞大》)
人称代词复数后缀原本在宋朝就已经广泛使用“们”,然而,到元朝以后又复用“每”。吕叔湘解释为是南北方言差异所致。[6]这一点也可以在明代中期的《正统临戎录》中得到印证,在《正》之前,文献均已改用“们”然而《正》通篇复用“每”,而作者哈铭是自小生活在明朝境内的蒙古人,想必在口音上依旧保留了不少蒙古语和北方方言的痕迹。
在元代,“每”可以加在“这”,“那”后面,如:这的每宫观里房舍里。(《元代白话碑》)。在《老乞大》,《朴通事》中动物后面也可以加“每”,如:这般时,马们分外吃得饱。(《老乞大》)。
(二)代词
本文涉及的白话文献中人称代词普遍为:我,你,他。仅有以下个例较为特殊。
(1)官里:指皇帝。
(2)自身家里:自己。里,表示说的某一方面。(《孝经直解》
(3)你织出三百匹绢子呵,放你去。(《训世评话》)
(4)帖木真又说:“您都不能,我去!”(《元朝秘史》)
(5)俺:行呵,俺每根地奏者。(《元代白话碑》)
(6)众人共商议着......“立你做皇帝。你若做皇帝呵,多敌行俺做前哨......(《元朝秘史》)
其中例(3)中第二人称“你”即表示单数也表示复数,(4)中的“您”是你们的连读。
而例(5),(6)体现了“俺每”可以表示单数,“俺”单用也可以作为“排除式第一身复数”。汉语中原本是没有排除式和包括式的区分的,但是在阿尔泰语系中语言中却有,因此语言学家袁宾先生认为,这是北方地区长期受到契丹,女贞等部落的侵占,收到他们的语言影响而产生的结果。[7]这个例子很好地反映语言接触中语法上的相互接触和感染现象。
(三)助词
(1)有:本是蒙古语助动词,用于句末,功能上略同于汉语的语气助词“啊、哪、呐”,用以煞句,也用于疑问及反问语气。
①以这个勾当顺治天下有。百姓们自然和顺有...... (《孝经直解》)
②交保人每赔底,知它怎生有?/索甚么那般者道有?(《元典章》)
③《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朴通事》)
④你每为大道理来,不曾来作反有。/众人听说了,与也先磕头有。(《正统临戎录》)
(2)着、者:表示委婉的反問及命令的语气助词
①我不省得,怎能知道着?/从父母生的,好生爱惜者。/依着你祖上行好勾当着。(《孝经直解》)
②不拣甚么差发休着。/铺马祗应休与者,地税商税休着者。/行呵,俺每根地奏者。(《元代白话碑》)
③将不曾见处仔细排寻了,散着。(《元朝秘史》)
④我五个人,打三斤的饼着。(《老乞大》)
⑤地不勾呵,保人根底交赔者。(《元典章》)
(3)呵:表假设的语气助词
①着后人知道呵,这般上头显得咱每父母名听有。(《孝经直解》)
②没体例的勾当休做;做呵,他每不怕那甚么?(《元代白话碑》)
③地不勾呵,保人根底交赔者。更不勾呵,本人根地交配役。(《元典章》)
④鞍子脱落呵犹可。/不是你呵,我这马如何得?(《元朝秘史》)
⑤你织出三百匹绢子呵,放你去。(《训世评话》)
(4)来:时态/语助词,表示过去的事态。
①你谁根底学文书来?我在汉儿学堂里学文书来。(《老乞大》)
②我两个部前买文书去来。(《朴通事》)
③见杨和说:“你讨帖字来么?”(《训世评话》)
④飕地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西游记》)
以上助词多见于元朝与明中期以前的白话文献中,而“来”作助词的用法意义多表示趋向和时态的过去,经常与“了2”搭配。如:“需要的什么,告诉我置办了来。/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红楼梦》)
(四)名词“属格”标志
蒙古语是有格位变化的语言,用格的标志表示语法关系,汉语则使用虚词和词序,元白话中有不少表达“格”概念的词。[8]
(1)根底
①管军官人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过往使臣每根底宣喻的圣旨......(《一二六八年周至重阳万寿宫圣旨碑》)
②地不勾呵,保人根底交赔者。(《元典章》)
③你谁根底学文书来?(《老乞大》)
(2)上(对象)
①正为你这般有见识了,所以上泰亦赤兀惕兄弟每妒害你。/今将我妻上见公姑的礼物将来与父亲。(《元朝秘史》)
②我汉儿人上学文书,因此上些少汉儿言语省得。(《老乞大》)
③我有比喻,你皇帝上奏。(《正统临戎录》)
(五)“SOV”式语序句(前置宾语)
蒙古语是黏着语,以“SOV”语序为主,元白话中常见宾语在介词或动词/判断词之前的例子。
(1)铺马祗应休与者,地税商税休着者。(《一二六八年周至重阳万寿宫圣旨碑》)
(2)地不勾呵,保人根底交赔者。(《元典章》)
(3)于他后面盛羊毛的车子里藏了。(《元朝秘史》)
(4)休要十分肥的,带肋条的肉买着。(《老乞大》)
(5)等一会儿,地上竹笋选出数根。(《训世评话》)
四、小结
语言接触是一个缓慢和复杂的过程,根据民族间经济文化,人口数量的差距;商贸和文化往来交流的频率和程度,可以有词汇借用、语法感染等五种层次。历史上许多少数民族经历了与汉语从不成系统的词汇借用到语言的自愿替换[9]和残留的过程,彼此都受到对方语言的深刻影响。而元朝时期的语言接触是“被迫”,浅层而脆弱的。这是因为蒙古族建立政权后依旧继续保持着它相对聚居的局面,并采取措施遏制蒙汉同化,隔离汉族。加上元蒙统治时间不长,蒙古族群与汉族鲜有充分而平等的语言接触,也因此没有像北魏鲜卑族一样学习和使用汉语,但这有限的接触也使如今蒙古语保存了不少汉语的借词如“公主”、“博士”以及语法现象[10]。
由于元朝蒙古人的统治地位,使得蒙语具有特殊的地位,是当时汉人必须服从和效法的对象,在这一社会背景下,渐渐形成了用汉语的词汇和蒙语的语法混杂使用的元白话,用来直译蒙语。[11]而其统治被推翻后,蒙古残部遁入北漠,这种语言变化的基础也就消失了,变化也无法维持了。明朝建立后,元白话很快就消失了,汉语中引进的带有蒙语等阿尔泰语系语言的格式和结构,也就渐渐消亡,只有极少具有优势的词汇和句式遗留在一些口语词汇与发音方式中。
参考文献:
[1]复旦大学.《中国古代经济简史》[M].第五章〈封建社会唐(后期)宋辽金元的经济〉.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9页-第152页.
[2]刘坚.古代白话文献选读[M].商务印书馆,2007:357-462.
[3]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修订版)[M].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213-214.
[4]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修订版)[M].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208-209.
[5]遇笑容.《汉语语法史中的语言接触与语法变化》[M].转引自魏达纯,《近代汉语概论》,第288页,转引自《汉语史学报》,第四辑,第27页,浙江大学汉语是研究中心编.
[6]吕叔湘著,江蓝生补.近代汉语指代词[M].学林出版社,1995:59.
[7]魏达纯.近代汉语简论[M].广东高级教育出版社,2004:227.
[8]曹广顺.《中古语法史研究》(汉语语法史中的语言接触与语法变化)[M].西南師范大学汉语言文字学研究丛书,巴蜀书社,2006:143.
[9]语言替换:是不同民族不平衡的发展水平的条件下进行深度接触的结果。深度接触指不同民族属于同一个国家共同体或经济文化圈,在同一片区域中混杂居住。不平衡是指所接触的诸民族中有一个民族在人口和文化上具有十分显著的优势,这一优势民族一直保持有聚居的人口而其他民族的聚居人口逐渐减少以至消失。这两种接触共同作用的结果一般是优势语言排挤和替换其他语言而成为不同民族的共同交际工具,弱势语言则被替换或停止使用。
[10]方龄贵.《蒙古语中汉语借词释例》[M].云南师范大学学报Journal of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May,2004Vol.36 No.3.
[11]遇笑容.汉语语法史中的语言接触与语法变化[M].转引自魏达纯,《近代汉语概论》,第288页,转引自《汉语史学报》,第四辑,第27页,浙江大学汉语是研究中心编。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